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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小屋的炉火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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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我们走入和缓的山坳尽头,到了李万薇家的土屋。坐落在小山坡上,有点微红的反光,衬着水泥修补的一条大裂缝。 这是广西大瑶山深处,溪谷安静得出奇,似乎只有这家人户。狗嗡嗡地叫起来,大狗的吠声融合着小狗的呜咽,带着对主人归来的喜悦,两只顶小的已经缭绕在李万薇脚腕上。 在这一带,狗是家里重要的成员,大门下专门留着供它们出入的小洞。打开木门,屋里已经黑暗,南方的冬天仍旧潜藏一丝清冷,不过柴火将很快生起来。 柴火就在地上,像一朵花开起来,火边一圈人和动物的蕊。哥哥在的时候,花蕊就齐全了,只是少了妈妈。 土屋 屋里缺少光线,天井似乎整个遮住了,暗中听到水缸的滴沥声。灶屋的半边是个斜坡,正好让溢满的水顺着流下去。 油纸窗只是一个小洞,连木栅也省略,年代太久,光线透入变得困难。不过黑暗似乎正好够现出窗台上什物的轮廓:过期不扔的奶粉罐子、一盒牙签、一个铁饭盒、几只萎缩的萝卜,不知为何搁在窗台上。 虽然有一盏白炽灯,却似乎对到处隐匿的黑暗无能为力,让屋子里暖和明亮起来的,仍旧是地上的火。爸爸使一只刃口并不锋利的小锛子,劈柴的手法很熟练,应手就开了,这得益于木材早早伐下晾晒,已经枯过了芯。齐整的木柴像人的手臂,也一垛垛码在阶檐下,像是刚刚被另一只手安置过。 人坐的是小木墩,狗蹲在地上,圆滚滚地攒在膝头的缝隙中,都向着那一团温暖聚拢,小狗的眼珠被照亮,像是珐琅质的,和人的瞳仁一起反映着火苗,有时黯淡下去,又为爸爸手中的竹片拨亮。小狗的背上还有李万薇的抚爱,火炉边像是有远远不止父女两个家人。有时火边煨熟的一个番薯,也被初具牙口的小狗衔走。 吃饭的时候,狗也是重要成员。不仅寻常和李万薇共同进食的小狗,安分沉默的大狗也有待遇,父亲在案板上切肉之后,唤过来等在一旁的大狗,提起案板让它细细舔净残余的肉末,再拿去冲洗,虽然这条狗舌头多数的场合,是在天井另一头的茅厕寻找口福。 洗脚也在火边,一人一个木桶,锅里烧的热水泡脚,洗脸倒是附属,用一条毛巾在泡着脚的盆里蘸水擦脸,像是方才在狗和人的舌头之间,不在意高下之别。 边墙一架木梯,通向上方的一个洞,在高处墙壁上打出来,并没有装门框,就像这架贴在墙上的木梯并无扶栏,边缘高低还搁着一溜小东西,人上梯掉落尘土,却不能碰小东西下来。钻进墙洞,是阁楼的空间,木板楼面,中间却莫名断了一块,露着檩条和空隙。“你们怕不怕?”李万薇踩过去回头问我们。 再过一道墙洞是楼上的卧室,李万薇和哥哥住,有两张对面笼着蚊帐的床,中间一张做作业的桌子,倒是规规整整。屋顶就是瓦楞,内墙和外壁一样没有经过搪饰,露着几条弯拐的裂缝,“最大的可以插进我的手臂”。此外是手掌宽的雨迹,来自瓦顶的漏洞。楼板倒显得厚实,看得出当初铺设的用心。 爸爸的房间在楼下,初看去像是库房,大半的面积是装满谷子的编织袋子。编织袋凑拥着爸爸的床,显出是家中最重要的东西,似乎只有这样放置,人和谷子才能两头安心。床上有一堆乱衣服,没有显眼的色彩,墙上却鲜明无比,来自绕床一圈的美女像。 美女琳琅满目,从范冰冰周迅到宋慧乔,各有风情,明眸顾盼着床上的父亲,似乎足可安慰任何世上的寂寞,去除这间屋子的黯淡。相比之下,一张褪色的女主人照片,显得过于微不足道,虽然在照相馆布景前穿着时髦的长裙,也并不美丽。照片上标着2008年9月8日留念,是在广东照了寄回来。 虽然人离开了多年,又有这么多环凑的美女挂历,她的照片并没有取下来。 阁楼处在半坡,夜里总刮起簌簌风声,风声渗入裂隙,穿透了土墙,担心屋子会散架,屋里的一切生活随风而逝,归于乌有。风声间杂着雨点,屋顶上有四个洞,依稀有雨星透入,和土墙干燥厚实的感觉奇怪地糅合在一起,安稳又透着隐隐的忧心,风声整夜不息,岁月的裂隙,一天天透入更深。黎明之前,狗吠响起,又似呜咽,把人从清冷的梦境中唤回。 这是一幢有六十年房龄的房子,比屋里所有的人年纪都要大。中间有一度无人居住,李万薇两岁那年,父亲才带着兄妹搬回来。它的身骨受了六十年风吹,确实有些枯索了。就像卧室窗台上的一瓶消肿止痛灵,也在提示着爸爸的年龄。 木薯 木薯长在山坳入口的一小块地里,四围是小树林,界限有点难以区分。这正像木薯的习性,从地面的灌木到作为粮食的地下块茎,逐渐过渡,并无明确的区分。握住地面稍带棘刺的木茎,稍微用力,也就拔出了果实,在地下蔓延得很长,一些断掉的需要用锄头挖出。 李万薇和父亲各有一把小锄头,父亲另拿着一把弯刀,剔去枝叶。木薯带着泥土和潮气被拔出来,有些像山药,但并无黏性的浆汁,倒是更像蛇。虽然李万薇喜欢干这种只有一半像干活的活,她却不喜欢只有一半像粮食的木薯,搞不懂爸爸为何要种。或许只是这块生荒的地适合种木薯,又不用特别经管,埋下一根地上的枝条,来年自己又发出来,在地里拱食的野猪也不会看上眼。主人似乎为了尽心,仍旧架了小小的围篱,似乎手指一触即可改观。 木薯剔去枝干之后,用箩筐挑回家,除皮后用水泡上一夜,用来做菜。大铁锅架柴火翻炒,加不少的油,两碗黑乎乎的木薯片端上来,孩子并不爱吃,外人嚼到嘴里,硬邦邦的实在说不上是菜,甚至薯字也只是名义,比不得火堆里烤出来软乎乎雪白的番薯,几乎就是木头罢了,奇怪为何要费力种下,又拿油来炒它。父亲却是乐此不疲,或许是他从小习惯了的菜肴,并不比北方人拿油煎土豆更奇怪。但在李万薇和哥哥这一代,这份口味,似乎是难以传递下去了。 屋子周围,并不缺新鲜菜肴。小路边有方用围篱精心防护的小菜园,种着各样青菜和辣椒,冬天仍旧有深浅清润,另外有甘蔗,大部分出自父亲,也有兄妹的练手。篱笆上爬着李万薇去年种下的百香果树苗,才出土的龙眼苗旁边专门放了一个用空的洗洁精壶,用来浇水。连堆砌柴火的阶檐下,也生出红皮菜,可以随手扯来打汤。 溪水里的小鱼,可备佐汤之需。暖和的季节,拿电枪可以轻易地打上四五斤,现在是冬天,但仍可一试。爸爸穿上高筒水靴,腰上背一个电瓶,手里拿着渔枪,下河在溪水里蹚行,电枪发出咝咝的声音,像小蛇探索着深草覆严的溪面,万薇穿着凉鞋,手拿一个鱼篓,跟在爸爸身后躬身忙碌,双脚浸入冰凉的溪水。 显然她很乐于这项职责,为的是不时从溪水和杂草中翻出白肚子的小鱼,其实只是拾遗捡漏,爸爸一手持着鱼兜,已经顺手把随着电流翻出的小鱼捞到网兜里,过一会儿就递给女儿,万薇再郑重地一条条拈进鱼篓,动作远比她在课堂上或木薯地里认真。父亲一边前行探索那些深草水潭,嘴里不断发出叹息:“没有什么鱼啊。”现在捞到的鱼确实比夏天小很多,还没来得及生长,如果不是来了外人,它们不会在这个近于冬眠的季节受到惊扰。 小溪在稻田间蜿蜒而上,父女一直走了半里路,万薇不时从溪的这边跳到那边去,最后在一座小木桥下止住,捞了一碗鱼的样子,最小的只有万薇的小手指大,更小的鱼星子就上不了手了。月亮已经在天空升起,给稻田山林投下蒙蒙的影子,带着收获和半身的水迹,父女回到了家中,忙于烤干裤脚,父亲脱下了捕鱼的工装,还要趁新鲜剖鱼,连女儿手指那么大的,也有些笨拙地剖开,比起刚才在溪里的熟练,显得有些不适应。 毕竟,这不该是他的活。就像院子里晾的衣服,虽说是洗过了,总还留着依稀缭绕的污垢。 生计 爸爸的床周围有九袋陈谷子,今年又收了5000斤。虽然粮食放在家不着急,但遇到愿意买的人,还是希望脱手。没钱的时候,赶集带点白米卖掉。这里的行情,脱粒打成的白米2.5元一斤,除了农药化肥和耙地耗的柴油,父亲没有请人,花的是自己的力气,成本也就省了些。 家里没有大宗收入。本地青年男人大都出门打工,爸爸年轻时也曾出外,在柳州修大堤,“船上装石头,往水里扔”。后来有了孩子,就没有外出,当了队长,每月有八十块钱。遇到村里或夏宜乡开会,有五十块钱伙食补贴,如果用餐只给20元,爸爸一般选择领了现钱在外吃份便宜的米粉。提起这件事,爸爸还有点津津乐道。 这里是林区,家里山上的木材,还只有茶缸粗,要长到碗口粗才能出材卖钱。六洛村委会墙上贴着脱贫规划,2015年人均收入是3313元。村主任说,实际人均收入只有2400元左右,主要靠务工和造林。这里大规模造林的历史只有十来年,到出材高峰期还得十年左右。 更现实的收入来源,是给有大片林地的承包户拿油锯伐木,更多时候是除草,挣工资。这份活计,李万薇和哥哥都跟着爸爸干过,一天能挣一百多块钱。 爸爸挣来的钱,勉强够一家三口的花销,虽然没有负债,也没有什么存款。眼下主要是在乡上读书的哥哥用钱,一旦李万薇也上初中,就用度不过来了。 就家境来说,哥哥在乡上的花费显得有点多了。这也是爸爸不太满意他的原因。最出格的一件事,是他前两个月回来,竟然欠了同学一百二十块钱,这显然是无法理解的。一百二十块是万薇不好想象的一个数目,她知道爸爸身上现金最多时只有八十块钱。按日常的用度,哥哥每天的洗澡费是三块,零食七块,一周从家中拿六十元,伙食和住宿费用是国家补助的,难以理解他会欠下这笔巨款,自己解释不清楚来源,爸爸只好给他还掉,他才敢去上学。 万薇猜想,哥哥是打游戏和谈女朋友借的钱。哥哥在蒙山县城买书时认识了个女朋友。发生这件事之后,爸爸不大想让哥哥上高中了,打算过两年就让哥哥回来,帮着干活,或者出去打工,“有钱寄回来”。 周末这天,哥哥回家了,爸爸骑摩托车带上她和哥哥,去给人除草。小路勉强可供摩托车行驶,过溪和上坡的地方人都要下来。穿过松林和白茅,藤蔓爬过了少车行驶的路面,有时只剩依稀的线路。路里赭色的沙土山岩,不时露着塌方的痕迹。这条路也是李万薇的上学路,每天清晨需要和伙伴结队走过,下午再回家,下雨天爸爸会骑摩托接送。 早晨还未散去的黑暗里,林中陌生的鸟鸣,泥土簌簌撒落和小兽行进的动静,并不会使她惊慌,像是在自家阁楼上,床头老鼠窸窣的动静。有时路旁白茅起伏中,隐现农家的黏土房屋,和万薇家里的一样泛着微红,青烟从漆黑的瓦屋顶上升起来,稀薄得近于透明。 一直到五里地外,才走上通村公路。除草的地方在几十里外,要蜿蜒翻越山头,再沿着河谷走上很长一段。摩托是二手的,花了一千块,跑起来呼呼噜噜的,像在烧一壶一直没有提起来的开水。 除草的林地在一条山坳的入口,经过一户人家,有两个孩子是万薇的同学。爸爸的机器寄放在这里,一副值六百块钱的油锯。这家人的奶奶煮了一大锅番薯、紫薯、大薯和芋头,一圈大人小孩围着柴火分食,也请客人加入。揭开锅冒出大股热气,人人都两手呵着气拿起来,小孩子等不及剥皮,只是忙于辨别种类,哪种更入口一些,还好其中没有难以煮熟的木薯。 干活的地方是一片还未长成的松林,坡度有些陡,荒草几乎覆盖了树苗。爸爸背着十几公斤重的汽油割草机开工,哥哥也拿一把长柄弯刀破草,万薇手里的弯刀很短,实际帮不上多大忙,更像是跟着玩票。过不了一会儿,她就躺在哥哥用砍下的芭蕉叶铺的临时床铺上睡觉了。 爸爸破草的声音轰轰隆隆,所到之处,草茎像头发丝那样粉碎,飘逸一股新鲜的草茬味儿,声音和气息都成了女儿睡梦的伴奏,他就像个英雄一往无前,很快开出了好大一片,哥哥三心二意砍出的那一小块,和爸爸的面积相比完全微不足道,即使是坡陡的地方,爸爸背着沉重的机器仍旧能够上去。难以想象眼下的哥哥有天背上机器,接替爸爸活计的场景,这也是父亲担心的地方,“不好好干活,将来只好让妹仔养你”。 或许,哥哥的心在那个由QQ和游戏组成的世界里,里面他可以挥舞着比爸爸手中更威武的屠龙刀,眼前并非杂乱难以下手的荒草,却是齐刷刷等着收割的怪物或不经打的敌人。将来他注定要出门经历一番,而不是在这片草坡里寻找生计,身上出汗混着草茬刺痒,手心因捏木柄起了泡。 父亲没有强制他干活,就像他从来没有打过兄妹俩。但是他的身影在前面,哥哥就不能放下手里的长柄弯刀,像妹妹那样安心躺在芭蕉叶上休憩。不论如何,多了一个人手,这片坡地在晌午时分还是除好了草,一共300元的价钱,总共用了一天半,除去20元油钱,还是不错的收入。 今天早晨爸爸还去村委开了会,领到五十块钱饭费,又帮着下了一车化肥,自家得到两袋。这是让人舒心的事,父亲卸下背上机器的时候,发出轻轻的放松的叹息。 母亲 父亲床头照片上的母亲走了,在李万薇三岁那年。 她像往年一样出门打工,却没有再回来。万薇直白地说:“不要我们了。嫌家里穷。” 父亲说,母亲是柳州平原上的人,“说这里的山大,交通不方便,所以不回来了”。 万薇的家住得太深。镇上修摩托车的人曾经来过这儿一次,他说:“你们怎么住在这儿,阴森森的?” 照片上的母亲,完全不能和墙上的美女们相提并论,面颊削瘦,站着的时候肩膀现出倾斜,她的一只脚比另一只脚稍短一点儿。难怪问到母亲是否漂亮时,万薇要坚决地用刚学到的英语回答:“NO!”。 尽管这样,她仍旧舍下了这里的丈夫和子女,去邻省广东寻求好的生活。 六洛村委会主任说:“李发权老实,只知道干活。他媳妇可能想着享受一下。” 万薇和爸爸都记得,几年前妈妈来过一个电话。“她说给我两千块钱,办离婚。我没有答应。”过春节的时候,爸爸还出远门去妻子的娘家找她,爸爸和岳父岳母关系不错,但是她也没有回过娘家。前年岳父岳母都过世了,这条线索断掉了。 爸爸并不记恨妈妈,相反,说“还爱她”。虽然除了那个电话,已经七年不通音信,前两天他还梦见了她,“坐在河边,给我和孩子洗衣服”。她走了之后,万薇和爸爸的衣服都是各人自己洗,也洗不干净。 提起梦里的场景,爸爸露出了微笑,似乎是难得又见上了妻子一面。 万薇不像爸爸那样想妈妈,说“有点恨她”。或许怨恨是一种想念。哥哥在母亲出走时已经六岁了,他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念母亲,还是不想,但没有妹妹那样的怨恨,“无所谓,没感觉”。或许没感觉只是另一种感觉。母亲的照片旁边另有一张全家福,老少三人神情严肃,只是缺了母亲,背后是桂林山水的布景。李万薇说,她不知道什么是桂林山水,没见过。虽然桂林山水跟这里只是隔着一个县。 爸爸说,他也想再找个女人,“有人做饭洗衣,一块儿种田种菜。但是找不到”。家里穷,二十八岁那年遇到万薇母亲结婚,婚姻持续了七年,留下一双儿女,对于爸爸来说,似乎已是人生的一份福利。 父亲三岁的时候,万薇的祖母也从这幢土屋里出走了。祖父骨头肿,干不了活,祖母离开寻找下家,她一生中总共嫁了八次人。提起母亲,李发权说自己“恨她,她不该走”。 这条山坳里,母亲出走的,不只是这幢陈年土屋里的父亲和兄妹。顺着山坳往上走,经由荒草封严的小路,似断非断的线索,一直延续到山坳尽头,翻过一个小山坡和一条寂静的乡村便道,附近有两户人家,已经空无一人,再往山坳深处走,两道曲折后现出一个两三户人的小院落,脏兮兮的院坝里有一群鸭雏的活气,一个沉默的男人和一个瘦弱的女人坐在黑暗的屋内,似乎正在生气,这是李发权的表兄,和他离家出走几年又回来的媳妇。媳妇对于自己的归来似乎很有怨气,又无可奈何,“想孩子了”。 她曾经流产过一个孩子。“大出血,三天三夜抢救,花了十多万。”送回家以为死了,却又醒来说要喝水。家境因此破产,连院子里的鸭雏,也是求村长才得来的,“说是我没户口,不给发”。当初她嫁过来时,并没有办结婚证和落户,正如这里很多外面来的妈妈一样。 她最终回来的原因,可能是经过那次难产,无法另外再生孩子。 从李万薇家往外走,山坳尚有人烟的院子里,往往都只剩下老人、男人和孩子,女主人已经跑掉。邻居家的孟敏是万薇的好伙伴,她父亲在广东打工,两年才回家一次,母亲出走多年,家里长年只有她和一个八十岁的奶奶。奶奶的另一个儿子住在本县的文圩,媳妇也跑了。 顺着沟往出走,一个平时跟万薇她们结伴上学的女孩谢婷婷,也是跟着单身父亲过,母亲出走多年,十岁的她至今和父亲睡在阁楼的一张床上。廊道楼板已经脱落,露出两个大洞。身量瘦小的谢婷婷是优秀少先队员,成绩很好,却没有性别意识,会像小孩那样忽然当着人蹲下来撒尿。 六洛村主任说,这里山大,近年来母亲出走的事增多,全村有十几个,大都是在外打工认识带回来,觉得这里穷,生了孩子仍旧走了。单身汉更多。村主任说,相邻山区乡镇,母亲出走的情形比六洛这边更厉害。 孟敏在夏宜乡上学,和万薇的哥哥一样,周六才回来。我看见她的时候,她站在土屋旁的一棵树上。这棵树生得低矮,枝叶平生着伸展,似乎特意让人站在树身眺望。暮色中的孟敏,和这棵树渐渐融为一体,似乎永远不会从树上下来。 这里所有的孩子都会爬树,就像本地特有的在树梢结巢的蚂蚁,一直保持眺望的姿势。 户口 周一万薇请了一天假,爸爸带着她去镇上办户口。 因为头胎是男孩,万薇是超生的,一直是黑户。万薇的伙伴当中,很多人是这样,去年到今年,在万薇的小学不到三十个学生中,有十几个陆续去补办户口。 办户口也要坐爸爸的摩托车,翻过另一座山去文圩镇里。这条路是土路,偶尔有拉运木材的卡车经过,碾出一片浓厚尘土,万薇坐在父亲的车头上,在尘雾中眯着眼睛。尘土消散后,依稀闻见松油的清香。 这是第三趟,第一次去镇上,派出所没有上班,只回夏宜乡照了身份证相片。第二次去,又说缺一张接生婆的证明,回来开了。接生婆的证明在李万薇口袋里,因为接生婆和爸爸都不识字,是由孟敏起草,写在村委会的用笺上,字体歪歪斜斜,勉强能维持一份公文要的规矩。证明上说明2005年7月23日,李秀珍在李发权家接生了李万薇。 接生婆李秀珍就是孟敏的祖母。事后李发权割了一块肉带给她,表示感谢。孟敏当天没回家,李秀珍一个人住在老院子里,拿大铁锅煮番薯做早饭,她拿出两个晾了一冬蔫了的萝卜缨子,给我们当零食。 土屋比万薇家的更黑暗,完全成了黑的,就和她本人一样,失去了曾有的别的颜色,唯一发亮的是她嘴里的两颗金牙。暗中有一股浓厚的中药气味,透露了她不愿意承认的接生婆身份。 李秀珍说,自己以往只是帮乡邻的忙,好多年不做这个了。政府计划生育的打击之下,她这样的人物从未消失过,却只能待在黑暗中,即使对她解释二胎放开也没用。 她提供的数据是,这条沟里有五个妈跑了。包括她的儿媳。 在几十公里外的文圩镇上,领取无户口人员落户呈批表和照相留指纹之后,亲子鉴定手续要去县上办,需要改乘长途公交车。在窗口和李万薇一起留指纹的,还有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也是母亲出走,一直没有办户口。 去县城的公交车是木壳座位,人员拥挤,天气乍阴乍晴,万薇执意打开车窗,头倚窗棂吹着冷风,睡着了。父亲手里拿着厚厚一叠证明材料,有几位邻居、学校、村委、接生婆、派出所的调查报告等。证明材料里有一份是结婚证,父亲头靠在木壳椅背上,看着证书上妻子的脸庞,又一次露出了微笑。 到了县城的政务中心交了手续,又改搭三轮摩托去公安局找法医做血型采样,万薇和父亲分别在DNA样本采集同意书上签名,又在一面白墙前照相,让戴着乳胶手套的法医刺手指头采血,涂在一个样本卡片上,平素在父亲口中有些淘气的万薇一直很沉静,似乎知道自己在经历一生中的大事。 采样后坐三轮回政务大厅盖章,又赶快搭公交赶回文圩车站,一路小跑到派出所,赶在下班前办理身份证。万薇跪在一个小凳子上,伸手进窗口再次绘制指纹。指头脏,警察用洗手液为她先擦了一下,洗手液看来是常备的。万薇办完之后,派出所就关门了,不用再跑一趟。 回夏宜乡的路上,摩托车胎破了,没有补胎的地方,父女不得不强行骑到乡上,修好了车再翻越山坡,溯溪回到家中。在林区的道路上,天已黑定,打开了车灯,万薇坐在车头上,伸手去探车灯的光柱,一闪一灭。迎面驶来两辆运木材的卡车,灰尘中混杂一股木料茬口的清香。 在这股气息里,万薇又在颠簸的车座上睡着了,或许她会比以往多一份安心,在这片出生的土地上,虽然失去了母亲,但不再是没有身份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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