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辑 远方 大洪水的记忆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暮色落在川道里,风刮了起来。山峰发出呜呜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松动、摇晃,将要滚落下来,砸上屋顶。

河依旧汩汩流动,离人世不远不近,带着暗中一成不变的调子。沙地上散落的土屋,透出昏暗的灯光。

用煤炉取暖的大炕上,帕尔哈提和爸爸准备明早进山的行囊。即使是到低山牧场,并非攀越雪线抵达山巅,来去也需要八个钟头,备好水、馕和核桃是必需的。

这是帕米尔高原的北麓,从县城阿克陶需乘车九个小时,翻越十月间积雪的大坂,顺大河而上,一路是悬崖上刳出的土坯便道,不时有坠河之虞。从冰川发源的大河,切开了两岸陡峭如刀剑的峭壁,顺着河谷奔流去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汇入塔里木河,沿途罕有人迹和植被,只见赭色和黑色纹理的山脉。塔吉克人聚住在河谷源头,放羊的牧场则多为峭壁顶端的高山草甸。日常的生计,就牵曳在高山和峡谷的落差中。

土屋

屋子是三合土的墙壁,看去像是滩地一块坷垃,或者一个蹲在地上的塔吉克人。里外两间,屋顶有雨水渗流的陈迹,所有的色彩都在外间,来自三面炕上堆叠的绣花绸被。

被褥是塔吉克人首要的财富,全家的脸面。绸子被面点缀了金线纹路,既显示了家底殷实,又包含着从古传承的针线手艺的精巧。被褥层层堆叠,直到屋顶,在室内散发幽微光线,似乎自有的光源。有客人来了,抽下一两床。自家人住在里屋,颜色黯淡许多,铺盖半新不旧。帕尔哈提家的被褥没有别家多,遮不住三面墙,顶不齐天花板,也缺乏那种幽微闪光的变化。

帕尔哈提的父亲同胞四个兄妹,有两个聋子,一个聋子叔叔跟着爷爷过,需要帕尔哈提家照应。帕尔哈提的父亲早年成绩出众,考取了高中,却因家贫辍学,母亲也只上到六年级,父母想在孩子身上实现心愿。帕尔哈提的哥哥姐姐都在外上学,这加增了家庭的负担,也缩减了外间大炕上被褥堆叠的厚度。

屋里灯光昏暗,聋叔叔打手电给帕尔哈提照明做作业。电力源于自家建造的小水电站,因水流变化忽明忽暗,有时被落叶堵住,慢慢停转,黑白电视上的图像萎缩,拉出一根下凹的线条,带着轻微的嘶声消逝。

灯光再次闪灭,帕尔哈提和父亲去清理小水电站。

水电站在河心的沙洲上,带着悠长又似微不足道的引水堰道,似乎出自几个不经意的孩子之手,一半积满落叶。父亲闸好泄水的豁口,河水汩汩而来。小小的发电机台座,轮轴周围积满落叶,水轮机外壳也是木质的,只有轴心部分用了不多的钢铁。父亲一把抱起了水轮机,让新来的渠水冲走落叶,帕尔哈提一片片捋出卡在轮轴间的剩余。父亲放下轮机,水流激出深深漩涡,木质的轮机叶片开始汹涌转动,通过轮机转变为电力,一根电线输往河滩上的几家人。这个自制的小水电站一共花了4000元,包括请工程师的500元,帕尔哈提家和邻居亲戚集资,加上众人的劳力,合伙用电,已经使用了五年。

这里的机械总是留着半手工的痕迹。电站之外,重要的装置是磨坊,借助大河的水力,磨制玉米和麦子。水流由像电站一样长长的堰道引入,再由闸门冲激而下,带动木质水轮机的叶片,基座联结水轮机的磨盘转动,从漏斗填充粮食,注入磨眼,就可得到磨细的面粉,磨坊里弥散一股面香。因为要连续工作,爷爷或爸爸会带上被褥,在磨坊听着轰隆的水声过夜,帕尔哈提也曾陪同。磨坊和房屋一样,建于迁徙而来的那年,由爸爸和爷爷联手打造。

父亲是这带的聪明人,能修理电站水轮机和打造磨坊,但没法增加羊的数量。帕尔哈提家只有二十五只羊,分了家的爷爷有四十只,去年年羊价低没卖小羊,今年羊价更低大羊也没卖,但似乎很难等来价格回暖的日子。羊价的下跌,像是断崖崩落,前年小羊千元一只,去年落到八百元,今年更跌至四百元,收羊人无情的报价让河谷尽头的塔吉克人完全不知所措,不知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虽然如此,牧人们并不舍得自己享用,爷爷家里有个空荡荡的冰柜,里面过春节时存有羊肉,眼下仅余腐臭气息。

河谷里覆盖沙土,仅有的零星麦地,由弯曲的石埂围出,像是刺绣出来,不可多得。离河流稍远之处,即成戈壁,和壁立的山体一样寸草不生。仔细观察之下,才能看见耐旱碱的野西瓜是唯一植被。羊群之外只有干果的收入,帕尔哈提家去年卖核桃和杏仁收入2500元,成了最大的一宗,但靠的是学校志愿者推销。随着产量提高,价格也下跌了。帕尔哈提和爷爷家收的十二麻袋核桃,还堆放在屋檐下。奶奶仍在捡拾不值钱的沙枣,寄希望于某天有人问津。

相比之下,在自治乡教学点当厨师的邻居,虽然每月工资不过一千块,却为众人眼羡。眼下刚刚娶了新娘,房屋是村里最漂亮的,花了十千。这里不说万,似乎是过大的数字,无从把握。屋子外表仍旧是土坯,但室内地面贴了瓷砖,配上簇新层叠的被褥,看去像是一件内部打开的工艺盒。新娘是盒中的珍宝,身量高挑,面容有大理石的白皙,看不出突厥的阴影,却有着希腊的皎洁,戴着圆圆的缀有头巾的礼帽,一身深红色装束,羞涩地坐在炕上,正是靳尚谊画中的样子。

不知当初的世事干戈中,族人们如何穿越大陆迁徙到这里,似乎退却到世界源头,世代繁衍下来。没有通向县城的班车或加油站,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店汽油桶已告罄,我们搭乘的便车在雪山上抛锚,只能滑行到山脚四处找油,向一个摩托车主借油,最终在一个矿区得到了救济,才得以完成回程之旅。

这段旅程,帕尔哈提只有考上了中学,才有机会初次经历。

洪水

清晨,太阳还在峡谷背后,山壑的颜色刚刚回暖,似乎有个神秘的光源。几天前剩余的雪意终究消失。

大河还保持着冻青的颜色,似乎还未醒过来。

帕尔哈提和父亲启程,前往山间牧场。洗脸的毛巾带着金线的流苏,是奶奶用十天织成的。口粮却简陋,行囊里的馕没有放多的盐,因为和所有的工业物资一样,从县城运到这里,不便宜。

山口一片乱石,似乎刚刚被冲刷出来,来不及成形。洪流的回声,藏在峡口风声中,一旦行人走入,陡然变硬起来。没人能想到,其中尚隐含生机。转过山口,出现一带沙洲,覆盖微红的树林,是上游的树米子在那场大洪水中被冲下来,就地生根,还留存着某种柔和。

树林脚下是绿幽幽的小块草场,已经割过,有着清润、枯燥又柔和的气息。中间有石头羊圈,和牧人春夏季居住的土屋。在一片草地中间,一个牧人正在修葺羊圈,父亲停下来隔着树篱和他讲话。他是一个聋子,对话只能靠手势。他的儿子是帕尔哈提的同学。帕尔哈提家曾有同样的一片操场和石屋,在上游盆地的位置,但在十六年前被那场大洪水带走了。

父母那一年刚刚结婚。大洪水来临的夜晚,父亲离家去很远的一户人家看电视,村里只有那户人家有电视。归途中下大雨,大河涨水,父亲折回把入睡的家人喊醒,全家逃到山坡上,山峰四处滚落石头,把当时还在世的奶奶的头发都砸上了,到处是泥石流,似乎无处可逃,却又堪堪余生。天亮后脚下的村庄不见了,过后大家搬到了现在的家。

父亲的哥哥和弟弟当时在山中牧场看羊,山洪汹涌而来,卷走了石屋和操场,连同操场上的羊群、马和骆驼。两个叔叔与一个邻居逃到盆地中央的一座小山上,在末日的黑暗中度过两夜,没东西可吃,之后被父亲和爷爷涉水解救出来。

现在的盆地四围,赭色山壁仍留着条条水迹,像是经年的铁锈,无从抹灭。地面唯余一片乱石,留着被巨手摆弄过的痕迹,只现出窄小水流。庇护了落难者的小山,依旧屹立,像是只剩骨架的方舟。难以想象当时,山洪是如何四处而下,黑暗和轰鸣声充塞天地,似乎世界末日。

帕尔哈提当时还没有出生。但说到那夜的情形,却像是从他自己的记忆里抽出来,仿佛经历了很多道,比当初在场的父亲和叔叔更为深切,像是定影后多次洗印的照片底板。当他讲述的时候,一瞥黑色的反光,出现在平时和族人一样略带着虹彩的眼眸里,似乎已经提前成人。

洪水带走了几十条人命,牲畜,房屋,连同从前的生活。村落消失了,搬到现在的地方,田地更少。政府发动了移民工程,在靠近阿克陶县城的地方建了新塔尔乡,有三千人搬去了四百公里以外,包括帕尔哈提家在内的很多邻居。但还有一半的人没去。

洪水仍旧在带走人命,帕尔哈提一个伙伴的父亲坐内胎过河去赶羊,被突涨的河水卷走,留下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去年又有一户邻居,房屋被淹,只剩人逃出来。但人们并不想迁走。“当时那边的地宽,可以自己选。现在没地了。”没有说出来的理由是,那边没有河。

在学校的时候,帕尔哈提和同学们在大河里掬水洗脸,吃饭也蹲在河中大石上,就着河水吃冷硬的馕或包子,不管雪山下来的水如何冰凉,却透彻无杂质,浸透肺腑而无害。清晨去大河掬水,不用水瓢,直接浸入水桶,像是汲取。那时星星尚未完全沉落,对岸的山峰刚刚抹上一层浑黄,倒映在水中,像是一同被水桶汲取上来。夏天水暖了,脱衣跳下大河,让身子和沙砾,以及沙砾上的影子,像水中的银鱼一样透明。晚上的月光下,帕尔哈提的爷爷和几个老人一道,走过沙地,去河滩的清真寺祈祷。清真寺和墓地毗连,生人和死者都安顿在这里,似乎等待有天被大河带走。

大河的名字只能用母语写出,汉语中没有对应的词,意思大约是“干净而多玉石”。在靠近沙漠的下游,确实有外地人来搜拣玉石,动辄驱车数百公里,塔吉克人却无心于此,河水带来的庇护已经足够。

学校也面临着搬迁的危机:教育局下了通知,如果明年无人考上石河子的内初班,这里就会裁撤。帕尔哈提的哥哥就在内初班上学,他和班上成绩突出的每一个孩子身上,都背负着保存学校的使命。几千年以来,这里是塔吉克的立足之地。眼下却可能变为水电站,为此公路废弛,学校面临搬迁,似乎是另一场无从抵御的洪水。

牧场

顺着山峡往上走,坡度渐渐隆起,水流消失,两旁山峰却未降低落差,保持着严峻的面目。乱石依旧无处不在,绿地只是零星点缀,仰赖造化之手的宽宥,或是疏忽。

空气渐渐地干硬起来,身上出的汗很快就冷了。远处山上有了余雪,显现出陌生封存的铁青,正像前两天从学校看到大河对岸的山峰,保持着疏离人世的沉默,却是峡谷生机的来源。

歇过两次气,身上的汗出过干过三道,终于看到了自家的牧场。小小的一片黄绿,似乎不及山口的青葱,但在这个地带牧草仍旧新鲜。帕尔哈提已经疲惫的脚步轻快起来,走在了父亲前面,正要坐下休憩,父亲却越了过去,帕尔哈提也跟上去川道边缘的山壁下,依稀现出几只羊的身影。

这是留恋低地的青绿,从高山牧场自己溜下来的羊。它们到达这里,走了不少的路途,正和帕尔哈提父子上这里来一样。

羊群待在一处半闭合的石垛中间的草地。父亲吩咐帕尔哈提堵住一个较小的豁口,自己从开阔处包抄过去,嘴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卟卟”,想要辨识哪几只是自家的羊。这是帕尔哈提还没有学会的唤羊声。

山羊在野外待惯了,和人并不熟络,见势开始从豁口向外奔逃。父亲撵了几个来回,没有赶上,但羊群的奔逃也半心半意,一到安全距离便停下吃草,回头打望,听着父亲的叫唤。父亲终究看清了两头羊耳朵剪出的豁口,确认它们是自家的,另三只属于邻居。帕尔哈提也认出了自家的羊,两人嘴里呼喝着,扔着石头又小心不伤着羊,把它们赶上了通向高山牧场的川道。一场追逐下来,汗又出来了,正好应付这高山地带的清冷。

没有必要跟上高山牧场。帕尔哈提和父亲在自家草场上坐下,这是春天之后他第二次进山,感觉像在昨天。

生锈得厉害的烟突仍旧矗在土屋上方,只是少了袅袅青烟;土屋的门上着锁,里面挤满了前一段刈割的牧草,掩蔽了爸爸妈妈春夏过夜的床。石头垒砌的羊圈入口空荡,为了放风掘进了地底,像一个天然坚固的洞穴。

每年开春,爸爸和妈妈一起把羊群赶到这处低山草场,人与羊群同居,只是偶尔出沟带粮食。帕尔哈提周末回家,都要到这里来找父母,三人挤在一张木床上。直到七月份,爸爸把羊群赶上高山牧场,大人回家,到不久以后的十一月份,把羊群赶下高山牧场圈养,那时高山已经被积雪封严,羊群吃不到草了。

寂静的孩子
新疆阿克陶县塔尔乡,早起的塔吉克族孩子在帕米尔冰川流下的大河中洗脸。

寂静的孩子
新疆阿克陶县塔尔乡,塔吉克族孩子们在大河边吃学校的午餐。

高山草场三面悬崖,只有一条下山的路,羊群不担心走丢,爸爸每周上去看一次就可以。但山顶有狼。去年赶上山时,帕尔哈提家的羊群是三十二只,十一月下山时只剩二十五只。

相比起公用的高山草场,这片小小的自家草地虽然离家过远,是邻居中最远的一块,却仍值得珍重。刈割过的草皮就像城市中精心养护的草坪,看得出手法的轻匀,草地中间挖出细小蜿蜒的水沟,春天雪化时引来溪水,滋养青草,其中也有帕尔哈提锄头的出力。

这处小小的牧场,仍旧有着不安:几年前山洪爆发,冲走了对岸牧人家的房子,刚才开小差的羊吃草处的石坎,就是牧场的遗迹。帕尔哈提家的羊圈后身,也被淘出了深深沟壑,让人担心这里可以维持多久。

高山草场需要轮休,明年七月份,羊群会从这里出沟,过大河赶上对岸的高山草场,到那里单趟要走十个小时。

对岸路线的艰辛,和今天的不可比拟,帕尔哈提没有去过,只是望见父亲每次赶着羊群走过铁索桥,攀上如幕布矗立的绝壁,都像在看一部因为片源缺少,放了很多遍却不过时的老电影。

峭壁依稀刻画几条横线,看去与川道并无关联。靠近河岸处,看去毫无攀援的道路,只有一条垂直的罅隙,搭着半截木梯。爸爸每次和羊群走到下方,消失在裂隙中,一刻间有些让人屏息,似乎被石缝吞没了。接下来总是难以想象,羊群一只接一只出现在木梯上头,似乎它们在原有的腿脚之外,又生出了两只手,而爸爸也增加了原有的力量,才攀越了这条石缝,是一种不同常理的奇迹。爸爸跟着羊群走过山腰的细线,向上消失在山壑中。帕尔哈提想要跟着父亲,却一次也没有得到准许。

对于试图说服塔吉克人搬迁的外人来说,这些绝壁是不可攀登的,二十小时往返牧场的路途,似乎超出了生活能够承受的落差。就像帕尔哈提的父亲面对羊贩子断崖式下跌的报价,全然不知所措。爸爸不想让帕尔哈提去攀登,寄望于他考上大学,脱离这程落差的轨迹。

有一次,帕尔哈提在对岸摘沙枣,顺着一条隐约的小路,上到了一处比较平缓的半坡,又顺着横坡小路走。走了一小段之后,蓦然醒过神,发觉自己站在绝壁的半坡,眼前的小路收束为细线,已经不能叫路,难以想象有人曾经这么走过去的只是刻划在砂岩上的一道纹路,像陈年被褥上的一条线,已经风化。

脚下踩着的,已是先前小路的极限,只要再往前探脚一步,就越出了人世的界限,立刻万劫不复地坠落。垂直裸露的砂岩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攀援,只能跌下大河,在岩石上失去性命,被波涛带走,像那些被大洪水带走的人一样。这种惊心致命的感觉,逼着帕尔哈提立刻回头,劫后余生地回到坡下,此后这条线路和洪水的夜晚交替,一再出现在梦境之中,使他明白了爸爸不许自己跟随他攀上罅隙,走过高山羊道的心意。

但考上了新疆本地的大学,也不意味着前景的豁然开敞。帕尔哈提的一个叔叔在阿克苏塔里木大学本科毕业,至今没有找到工作,在阿克陶游荡。只有考上了内地大学,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帕尔哈提并不拒斥牧人的职分。他在家里后院逗弄一只不能上山的小羊,终于诱使这只小羊将前腿竖立起来,两人做羝角游戏,又担水去喂养它;他需要捡拾飘落的杏叶喂养老牛,懂得月夜提着奶桶跟妈妈去乱石累累的河滩,在妈妈挤牛奶时抱住母牛的脸依偎。

只是这些羊不一定能寄托家境的前景。就像这幅月夜下河滩的图景,几年之后可能不复存在。这个在历史中迁徙辗转的族群,或许终将离开养育又庇护了他们的山川大河,像一片飘零的杏叶,在时光中寻找下一个位置。

寂静的孩子
新疆阿克陶县塔尔乡,帕尔哈提和父亲在山中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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