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峡谷的八兄妹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午夜,雷声在山顶响开,滚落屋顶。土屋孤立无援,单薄瓦顶不足以庇护人口,总担心屋子会被雷轰平,或者山峰拦腰断跌落。闪电在黑夜脸上划开无数道口子,窥视打击的目标。突然,一个炸雷就在屋顶上引爆,房子似乎已经散架,猪有些惊慌地闷哼起来,屋里电线吱啦啦冒出火花,跟着闻到一股焦糊味儿,父亲起身去查看。炸雷顺坡滚下断崖,在大峡谷中激起回响。

雷声渐歇,屋后岩石滴水,像是一头牲口在用心啃啮难得的骨殖,持续整夜。八兄妹仍旧在三张床上各自睡着了,和同在屋顶下的家畜一起。这处屋顶下的生灵,都已熟悉这样的雷电之夜。

这是贵州毕节深山之中,一家八兄妹的夜晚,和世上别处无关。这座独处大峡谷的土屋,最近的一户邻居在两里路开外,许多事情需要自己承受,像屋檐下一家人的生活。包括穿越大峡谷去上学,也有放牧、劈柴和耕种,还有随人口众多、土地瘠薄而来的口粮匮乏和贫穷。

穿越

从学校离开,大哥赵海背了一个篓,里面是几个弟妹的书,和一双从铺子里取来的旧鞋子。上次爸爸买了新鞋,因为是赊货,把旧鞋押在店家。

学校在纳雍县最偏远的一处山上,两年前道路才硬化,却又不少地方被泥石流侵蚀,学校的操场也曾遭遇泥石流占据。学校所在的一条小街,没有像样的建筑物,远远比不上街道尽头矗立的三层顾姓宗祠。从这处缓坡开始,条条山系放射开去,其间穿插纵裂的大峡谷,像这里的汉、苗、彝各族混杂。两座由顾氏管理,冠名为“乐园”的学校,集聚了各条山系和峡谷中出生的孩子。每到周五,他们离开学校千篇一律的环境,回到千差万别的家庭中去。

赵海和他的四个弟妹,加上未到学龄的三个弟妹,即使是在习俗生养众多的此地,也算是特别的一家。

走完从学校延伸的山背,边界显露出来,远近丛丛石山,石头是这里的统治者,人世的生活只是嵌入其中。再往下是大峡谷,罕有人迹。白垩质山崖壁立,形成庞大的障壁,带有深不见底的孔窍,轻微的动静言语,连同谷底的细微流水,都会发出回声,让人天然小心起来。在冬天,这段路程是个考验,黑暗更早从谷底升起来,追赶人的步伐。

到家需要近两个小时,住家和上学的地方也属于两个乡,只因为这条裂开的大峡谷。以前兄妹们在二十里外的锅圈岩乡上学,每月回家也要穿过这道峡谷,手里拿个电筒,到达家里已经入夜,“特别怕”。

弟妹们走得不快,大哥赵海不得不抑制速度。大妹妹赵丽照顾着落在后面的两个弟弟,背篓则在老大和老三肩上轮换。上学前班的小弟跑到了溪涧底部去洗手。

眼下只是如线的溪流,有时会可怕地涨起来,白垩岩体上深色的水线透露了这点。常在峡谷牧羊的爷爷说,水最高会没过人的额头。涨水的天气,老师会给兄妹们的父亲打电话,预约在峡谷接的时间。去年水曾经涨到一米多深,爸爸一个个地背过来。有次大哥赵海带着老四赵松在峡谷里放羊,水头忽然到来,老四落进水中,差点被冲走,自己努力爬了起来。

下雪的天气,狂风把积雪吹落到峡中,深过膝盖,树枝都结了凌条。没有前人蹚出的雪窝,兄妹们不得不一步步把自己拔出来,又插进去,大的孩子带头,雪珠凝结在鞋带上,双脚湿透。

虽然如此,孩子们并不讨厌这道峡谷。这只是他们天然要越过的界限。“这个山最漂亮。”生得清秀俊俏的妹妹赵丽说。

几个转折之后,小路离开峡谷往上攀升,像是悬挂在山崖上的一条绳子,最陡的地方人要手脚并用爬上去。小路带着一级级的拐弯,兄妹们像是同时处在绳梯的各级上。下雨天路滑的时候,人会跌下去,为此孩子们熟悉山上长的草药,“可以治摔伤”。攀上最陡峭的落差,才看见稍微缓和的坡地,点缀在处处悬崖之间,种上了洋芋,但仍未看见人户。

这条路除了五兄妹和父母,只有一家相隔两里路的邻居会走,两个男孩和五兄妹在一块洋芋地的岔路口分手了。继续爬上一段山坡,终于看见自家的土屋,在夕阳余光里显出古铜色,传来低沉的狗吠,似乎有意克制着感情,家人的身影在屋檐下现出。

团聚

寂静的孩子
贵州毕节纳雍县大峡谷,父母和弟妹迎接上学的四兄妹归家(老大不在照片上)。

寂静的孩子
贵州毕节纳雍县姑开乡,穿越大峡谷回家途中歇息的二弟。

在屋檐下迎接兄妹们的,有父母带着在家的三个弟妹、两条狗,还有爷爷、两头牛和他跟羊群一起赶回来的两头猪。

这是一座土屋能够庇护下的全部生灵了。在同一片瓦顶下,人和动物的界限不分明,牛圈要经过爷爷和大哥合住的屋子,地上全是牛草,牛回圈的途中常要到床前嗅一嗅。猪圈在人起居的火屋里,只是另起了半截石墙,晚上人的床头顶着猪窝,呼吸难以分辨。

猪进食的地方在门前,两只大瓦盆被享用过后,狗来细细舔舐其中余沥,一会儿又光顾人的涮锅水桶。人吃饭的时候,狗被关在了门外,狗头却从一个洞中伸入,一会儿索性从洞中硬挤进来,寻找地上难得出现的炸洋芋片碎渣。

凳子不够十一个人坐,总有人要站着。没有足够的杯子,大妹进屋就从水缸里拿瓢舀水喝。热水从来用不着。爷爷之外,三张床上要躺十个人,衣裳代替枕头,蚊帐都是旧编织袋缝制的。要把所有人在屋顶下安顿下来,妈妈难免左支右绌。所幸经历了八次孕育,临盆前和月子里都干活,她的清秀还在脸上保留,毕竟年纪只是三十一岁。虽然床不够用,被子和枕头却是干净的,微笑也足够分给每个孩子。各人自行在屋檐下寻找位置,有时龃龉,但大多各得其所,也相互照应。

在学校里,赵海和二弟关系不好,已到叛逆期的二弟“喜欢和我对着干”。在回家路上,二弟常常一个人走在前面,选一块高处的岩石站着,神情忧郁地凝望天空。赵海比较喜欢三弟,三弟赵松有着一头毛乎乎的卷发,像是从狄更斯或马克·吐温的流浪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讨兄弟们喜欢,但他在柔和的外表下并非没个性。回家路上,二弟惹着了背竹篓的三弟,三弟把二弟的书抄出来撂在路边,大哥去捡起来,消除了这个细节往下演变的可能。

最小的妹妹只有一岁多,常在妈妈怀里,但妈妈的怀抱也不能专属她。连同幺妹这个名号,也成了问题,以前属于老六,近三年来接连生了七弟和八妹,大家仍旧喊老六幺妹,但难免名不副实。小孩的名字常常会叫错,譬如父亲有时需要人帮手,会喊“赵海”,别的小孩说,你叫他,他在学校呢。

有时难免照顾不周,老七的一只手缺三个指头,是在门前玩切草的铡刀丢失的,在乡医院花了两千多,如果到邻近的赫章县医院接断指,要花十万,在这个天文数字面前,手指只好舍弃。

周末一家团聚,八妹递到了大妹妹怀里,显然八妹很熟悉这一过门,在大妹怀里露出了笑容。母亲腾出手来料理饭食。全家干农活的时候,大妹妹也担负一家的饭,在家照看三个小弟妹。铁皮炉子生起很旺的柴火,老三拿斧子劈柴,柴火也有一部分是兄妹们打来。赵海接过了斧子,老三只好旁观,却又瞅住大哥动作过大劈飞了柴,品评他“做起事情来,没个规章”。

兴许是有了外人,老四找出鞋刷子,用涮过碗的洗洁精在盆子里慢慢刷手,大妹和老三也如法炮制,却被一旁抽旱烟烤火的爷爷敲打“洗这么干净,薅几把又黑了”。他的手脸现着一个牧人应有的黧黑,一圈胡子却雪白干净,像是不属于这间屋子之物。

洗过手的大妹用烧热的水洗饭勺和菜锅,老三又拿水桶出门提水。一阵山雨忽然到来,父子几个急忙出门收晾晒的被褥,七手八脚一时就取进来。妈妈在门前择来一束五香草,用于炒菜,又顺手打了狗出去。有一件破绽露出来,就有人手去补了,用不着分工,却也没有事情撂下。连屋顶下的猪也遵守着秩序,吃过食之后,自动地去屋旁坡上排便,很少拉在圈里。吃过饭,顶小的两个弟弟在睡房里做游戏,拿棍棒做互相比武状,手上并不用力。妈妈说他们晚上不尿床,好带。

吃过饭,隔壁火屋里老七挨着板壁睡着了。比起大的哥哥姐姐和两头的小姐妹,他确实是最易被忽略的一个。有时大家都吃过了面面饭,才发现他从睡房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哭相,却又不说自己吃不吃,试图吸引起一些注意。生了幺妹之后,父母本想打住,他成了意外到来的一个。脚下的小妹妹又来得太快,他还没有来得及习惯失去妈妈怀抱的专宠,却又遭遇了失去手指的伤痛。还好这会有好脾气的“汤姆”在陪着他,在火边打盹。

爸爸有一刻显得空闲,不过他很快在门廊里开辟了位置,拉开架势劈起柴来,木渣四溅,忙完了的大妹倚着屋里的猪栏站立,有点凝神地望着爸爸。比起妈妈,爸爸和孩子们有点距离感,他有些过于喜欢喝酒,醺醺然的状态之下会发脾气,也没人敢上去劝他。今天爸爸也去了二里外的邻居家里,喝了些淡啤酒,更多的时候他则是翻上两面坡,去和住在高处赫章县境的苗族兄弟喝白酒。苗族人够朋友,酒量也大得吓人,常常需要帮助的父亲自然不能免俗。

自然,父亲并不是声色俱厉之人。孩子们从学校带回来的一张印有光头强图案的小食品赠送的画片,也给他带来了片刻的乐趣,把他从十一口人的压力之中暂时解脱出来,如同饭后和爷爷一起,在火炉旁的吞云吐雾。铁皮火炉四面穿眼,释放着足够的热力,温暖了这一周一遭的团聚时刻。火炉上架了一大锅热水,供一家人泡脚。所有人都在这里,并没有一个人是嫌多余的,团聚的一天,就这样临近结束了。

日常

第二天早晨起来,大妹妹在门上梳头,对着梁柱上挂的一面镜子,用时绵长。孩子们的头发都是父亲每月剪一次,“去理发店又远还花钱”。

父亲继续劈柴,母亲喂鸡,铁皮炉的柴火已经烧热了一盆水,小孩一个接一个地被抱出,尿尿、洗脸。老三在给六妹洗脸,他自己梳了个头发向后抿偏分的发型。妈妈使劲给老五抹不干净的脸,就像她手上有一把看不见的刷子,刚才给老六刷过手之后,并没有放下来。老八系着一副小围腰,举着小手也要求洗刷,老三在她面前也显出温和的一面,拿昨晚的“光头强”画片逗摇晃走路的幼妹玩。火炉旁地上,家中的小猫正在细细地给稍大一些的同胞哥哥舔耳朵。

以前没有牵水管,需要到后山或峡谷底部去背水,用一个绳子编成的背架绑好酒桶,一步步地走一个多小时背上来,“全家洗脸用三口水”。眼下从后山牵了水管,除开大旱和泥沙堵塞一家够用,但仍旧保留着只在早上洗脸的习惯。

屋子里仍旧黑暗,但没有开灯,昨夜的雷雨中,电线短路了,一只电磁炉也被烧坏。爸爸到地里去打电话,请赫章的电工来查看。电工告诉他,附近一条线的电路都被雷打坏了,下午过来修。

爸爸顺便看了地里刚出芽的洋芋,还好在昨夜的雹灾中受损不重。

老大赵海是最后起床来洗漱的,已经按照规矩,换上了在家穿的衣服,一件从爸爸身上过继而来、褪去了颜色、又添上几个补丁的旧衣。在家的日子这才算正式开头。

换过衣服的赵海,需要和爸爸修补牛圈,昨夜的雷雨中牛圈漏雨,牛身上湿了。

爸爸砍了一支竹竿削尖,又钻出两个耳洞。牛圈的茅草屋脊垒得又高又尖,爸爸搭梯子爬上去,拿一根绳子捆扎茅草,掀开覆盖草皮的屋脊,捡拾腐烂的檩条。老大掮着茅草爬梯子上屋,茅屋顶覆满大块的青苔,父亲让他爬满站稳,一直站到梯子尽头,爸爸伸出手接过茅草,腰眼之下陷在茅草中,看起来是从屋顶内部长出来的。爸爸把新鲜的干茅草覆盖在屋脊上,又把绳子扔下去让赵海再次捆扎茅草,如此一次次重复。妈妈做完家务也过来帮忙,赵海不用再上下楼梯,固定站在梯子顶端,将妈妈递上来的茅草捆转接给父亲。

大妹抱着顶小的妹妹蹲在草坡观看,老五则和老六分别拿一把镢头和羊角镐,在屋子后坡挖象耳朵——一种叶片圆圆根系很长的植物块茎,据说可以炖肉,治疗爸爸胸口的闷痛。

老四也过来帮忙苫盖牛圈。屋脊上茅草堆叠得差不多了,爸爸让老大赵海拿起先前削好的竹竿,端正站在屋顶下面,把竹竿穿透屋脊刺上去,爸爸在屋顶把绳子绑进耳口,赵海再用力拉下竹竿,像穿针一样,把屋顶的茅草扎紧固定,父子配合默契,在合适的间隔一共扎了四针,牛的屋顶修补好了。

修补牛圈的当口,爸爸让老四老五两兄弟去邻居家扛回了借出去的犁头,下午犁地。瘠薄多碎石的土质,让犁头极易受损。二十来块一个的犁头,一年要用掉五六具,屋檐下就摆着一副去年年底断裂的犁铧。

多石的地头,牛的脚步移动也费力,爸爸先拣去了几块石头,挥鞭呵斥耕牛在窄溜的坡坎地里转身,犁铧磕上石头嚯嚯作响。老五提着昨天装折耳根的编织袋,跟在爸爸身后拾取土壤里偶尔冒出来的洋芋,是去年秋收遗漏的。爸爸顺手会把犁铧带出的土豆丢给老五。阳光强烈,似乎把土地和人身上的水分都榨干了。

一会儿捡洋芋的人换成了老六,老五回家,和老七抬了一大桶水来给爸爸喝。水管子下面形成一大片沁水,插着几支映山红,不知谁顺手采回来的,似乎能就地活下去。

犁好了点玉米的地,下周兄妹们回家,就要和爸妈一起去赫章县背化肥。老大一天能背两回,每次一百斤,老三和老四能背四十斤,大妹妹也能背,但她不用去,在家做饭和带三个弟妹。

眼下大妹妹在门前看《鲁滨逊漂流记》,这是她闲暇喜欢的读物,能够捧着看上一大天。上午阳光不大好,洗过的头发没有及时晾干,让她有些感冒,不时地吸着鼻涕。妈妈在给几个小弟妹轮流洗头、擦澡,像是对待一个个从土里翻出来的洋芋那样,洗上一遍,再用力地揩上一遍。她发现老五手臂上有一个贴纸留下的黑色印记,给他用力洗掉了,告诉他以后别贴这些。老五的手臂被搓得发红。擦完澡之后,每个孩子的脸手抹一点儿童滋养呵护霜。

峡谷风声浩荡,树木翻白,大妹妹的一绺头发轻轻地飘起来。

放牧

清晨,爷爷在屋子另一头束了腰,穿上羊倌衣服,吩咐老三也把“上班衣服”穿好,准备开圈门放牲口。牛羊蠢蠢欲动,猪也在大门口哼哼,一天的放牧时间到来了。

放牧的队伍称得上壮观。羊群从圈中拥出,头角汹汹,但它们只能排在三条牛和两只猪后面。一只怀孕的母羊留在圈口。年前买的二十七只羊,不怎么长个,下了两窝又在冬天冻死八只,眼下有三十六只。羊群俯冲下坡,很快赶上了行动迟缓的牛,牛在羊群的挤搡中有些步履蹒跚,两头猪不满地嗷嗷叫,爷爷和老三不停地吆喝整队,老四穿着一身泥巴衣服,也跟了下来。队伍当中从前还有马,马背上驮煤,这条下峡谷的路也是爷爷修来运煤的,政府眼下不让挖煤,马也就卖掉了。

缓坡走完,经过一段陡峭的梯坎,几个转拐,到了峡谷底部,这一带拐弯川道宽阔,现出大片茵茵草地,是天然的牧场。爷爷说,以前这里都是田地,近两三年抛荒了。

羊群四散开去,立刻开始向高处攀爬,它们喜欢站在陡峭的山岩边缘,伸头去啮食看起来难以够到的树叶,大妹说,“就没有它们不能去的地方”。代价是也有摔下来的时候,留在家里的一只瘸腿公羊,就是前几天跌断了腿,只能在附近田地觅食。牛和猪则安于留在河滩草地上,猪习惯于抢牛的地盘,红毛猪老是想在牛腿上蹭痒痒,会弄得牛很不耐烦,有时转过头来和猪抵怼。

山脚一处天生的石罅,形成一个岩屋,这是放羊时遮风躲雨、生火取暖的地方,岩屋里倚着几根柴,地上一堆炉灰,似犹有余温,可以煨洋芋。爷爷说,岩屋也不是太舒服,风一大,雨雪会灌进去,火总是生不好。也不能只图着烤火,要看着羊群,这道峡谷往上连接着洛柱乡,偶尔有人经过,有人会把离群的小羊掳走。羊爬到了过高的地方,就要呵斥它们下来。

鹞子在峡谷上空盘旋,羊群安心吃草,但危险会在静谧中忽然来临,下游山岩发出巨大的响声,回荡整个峡谷,是昨夜的雷雨让岩石松动,发生了崩崖。爷爷和两个少年都出神聆听,羊群也似受到惊吓,站在崖石边缘一时发愣,像钟表停摆,过一下才开始走动起来。

洪水是另外的危险。有次老四跟着赵海放羊,水头忽然来临,老四被冲进水里,差点被卷走,自己爬了上来。

或许是经历太多,没有人把刚才的危险放在心上。爷爷在吸烟,老三和老四用斧头削了木橛,在草坎边挖折耳根。季节尚早,折耳根在地面上只露出星星点点,两兄弟却可熟练地辨识方位,一木橛下去,抠出延伸很长的根茎。但老三仍旧嫌器具不利,准备回家去拿锄头。

他不走寻常路,沿着一道悬崖裂隙爬上去,有一刻他像是嵌在石缝中,命悬一线,下一刻却攀援着灌木,转眼到了断层之上。回来的时候,他和打下手修好了牛圈的老大赵海同行。赵海背了一个草荐,用来负柴回家,草荐靠着肩背的一面已经磨糊发黑,像是被焚烧过。相比于弟弟的挖折耳根,砍柴是峡谷放牧的主业。

他背着草荐,爬上了对面的高山,一直到比羊群更高之处,婉转地吹着口哨。来到这里,已经越出对面断崖的高度,家里的情形像是放露天电影,隔着峡谷清晰地现在眼前,幼小的弟妹在门前争夺打闹,童声历历可闻,妈妈温言调处,鸡在咕咕叫,大妹在阶檐下看《鲁滨逊漂流记》,父亲则走过山腰的羊肠小道,去二里外的邻居家帮忙嫁接果木。更高更远处,在群山顶端,一条小道通向几座房屋,是爸爸背化肥和喝酒的赫章县村落。

赵海打量着头顶的崖壁,近于倒扣的钟,只是罅隙中附生着一些树木,底端更只是攀附着一些枯索的藤条。赵海看中了半崖伸出的两棵枯树。看起来,到达它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他转眼就已身在绝壁,攀着藤条向上攀登,旁观者看来不可思议,似乎他是在用性命的代价去换得两根枯柴。但,这或许就是此地的换算方式,没有一根柴、一件事是容易的,轻重只在于当事人的斟酌。

他攀到了那些杂树之中,传来柴刀笃笃的声音,口里发出低沉的嗨嗨,峡谷回应着他,一会儿枯树跌落下来,却挂在半腰。他爬到了两株枯树上方,丢下两根木头到路上,发出巨响。他迂回下探,终究接近了那两棵探身的枯树,攀附着藤蔓,试探立足和下刀的位置,伸手出去触摸一下树干,却最终放弃了。

他攀到了山顶,拿斧头的刃挑出手掌扎进的木刺。“不好砍。”他只是淡淡地说。背面的坳地里,有大舅家砍了晾干的许多柴,但不能去动。

赵海需要把先前砍好的柴丢下峡谷川道。丢了第一根柴,碰到一块不小的石头,向着峡谷底部翻滚坠落,发出轰隆回响,赵海着急地呼唤弟弟们躲闪,吃草的羊群也吃惊地仓促躲避,岩石一路滚落到峡谷底部。他不再抛下第二根柴,转而肩扛转运。弯拐的柴在他肩上显得别扭,他走着“之”字形步伐,渐渐接近半坡的弟弟。

弟弟们仍在挖折耳根,爷爷加入指导,挖出了一株长过人身量的根系。爷爷说起折耳根晒干后磨成粉,蒸干去腥,曾经是荒年的粮食。年轻时候,他要给生产队交五十斤折耳根,换得一天口粮,“省一斤粮,打倒一个敌人”。这项劳动使祖孙都感兴味,但牧归的时刻快要到来,夕阳快要落到峡谷拐弯处背后,羊群已经爬得有些过高,爷爷要拿出办法来逐次收拢它们。

爷爷的办法是喷盐。他走到川道中间,用口令呼唤峭壁和草坡上的羊群,羊群似乎接到口令,停下来谛听,咩咩应和。引起足够的注意后,爷爷打开出牧时带的一大瓶子盐水,含了一口,很响地喷在草上,连喷几口,刚才谛听口令的羊群纷纷奔跃而下,其中一队面临悬崖,犹豫再三,依旧无法抵御盐分的诱惑,纵身跃下,一直冲到谷底爷爷的周围,争食含有盐分的草。爷爷教训羊“不准打,个人吃个人的”,仍旧不能防范一只羊顶翻了另一只。含过盐水的爷爷使劲吐了几口唾沫。他在暮年摄入了太多的盐分,似乎是补偿早年缺盐少油的岁月。

老四也从半崖扛了几根柴下来,跟在扛着丈来长柴捆的大哥身后回家。后来他放弃了实在太重的柴,背起了折耳根袋子。夕阳从远方掠过峡谷,爷爷一路喷着盐水,带领被染成金色的羊群回家,贪吃的老母猪逗留在后,这时老三爬上了另一面的峭壁,想要砍下一根枯木。笃笃的声音显得空荡,牛群自行走到了留恋不舍的羊群前面,老三却不肯从崖上下来,爷爷呼唤他也不回应,或许是一定要和两个兄弟一样,肩负收获回家。直到所有人都已离开峡谷,羊群走上半坡,他终于放弃,顺着崖隙小路攀上半坡,和大家汇合。

半坡上羊群赶到了前头,两只猪在牛群中开路,撅起了尾巴,负重的大哥佝着脊背,对自己说,“还是佝着一点好”。爷爷扛着两根柴,跟在牛身后。土屋檐下,同样换上了灰扑扑的家常衣服的大妹已经关上屋门,防止不守规矩的羊群蹿进屋里,把它们从聚集的门前驱赶去羊圈。猪和羊簇着门前水盆争执起来,牛群稳重地进屋,走向修葺好的牛棚。夕阳沉落在峡谷远处。一天的放牧结束了。

生计

前段时间,为了给最小的三个孩子上户口,赵福财去做了结扎手术。

“没想到会生了这么多。”赵福财说,以前没有做节育手术的原因,是爷爷说,“他们都不来找你,你倒自己去?”地处两县交界,也就始终没有人来。

爷爷觉得,住在这荒僻的大峡谷里,人口发旺是好事。

大峡谷的居住史从爷爷的父辈就开头了。爷爷五岁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被抓壮丁,当了“匪排长”,新中国成立之后,他成了“反革命”,直到晚年才释放回家。他从这里被带走时爷爷才九岁,被爷爷的奶奶带到锅圈岩乡,长大成家后房子不够住,又回到大峡谷落脚。

等到孙子孙女们到了学龄,爷爷又带着赵海四兄妹,在锅圈岩乡住了几年,借住在赵海的大伯家里。大伯是从这里搬去锅圈岩乡的,一直没成家。每次去锅圈岩乡,赵海要背上一蛇皮袋苞谷面,爸爸再另外给大伯钱买菜,一起开伙。去年大伯成了家,媳妇有些不待见外人,觉得孩子们可怜,这才转学到乐园小学。

家里的玉米面常常不够吃。缺粮的年头,兄弟们冬天要去别人收过的土豆地里再挖一遍,弄点遗漏下的土豆回来吃。眼下学校有了营养餐和免费午餐,省却了家中的口粮,“要是孩子们都在家里,肯定不够吃”。家中最好的伙食,是玉米磨成粉蒸的面面饭,塞在嘴里会满嘴跑,配的是酸汤。折耳根是不错的调味品。

因为计生的原因,虽然家中困难,却没有享受过低保。为了上三个小孩的户口,补交了三千块钱,家中还藏着一叠“社会抚养费”收据。至于社保,这几年一直在缴纳,却从来没有人去看过病,“太远了”。

赵福财一直不敢出门打工,“家里孩子多,单门独户又不安全”。口粮和日用都只有从地里刨出来。

爷爷当初成家从锅圈岩回到大峡谷,除了房子不够住,就是这里地多。但这里的地皮薄,要靠肥料养,“没有钱就种不了田”。除了大量的农家肥,每年还要十二包化肥,一季庄稼总共花两千多元。

风灾侵袭玉米之外,冰雹是土豆的首要威胁。昨夜的大雷雨之前,黄昏先下了一阵冰雹,屋顶响起急骤的敲击声密麻麻织成一片,猪吓得翻身起来,指头大的雹粒在门前泥地上乱跳,现出零星白色。爸爸说,去年五月的冰雹过了两三天,还要用铲子铲,土豆被打坏了,只收了两三千斤,正常要收上万斤,吃到今年春天没有了,只好靠玉米。想要申请政府补助,没有得到。

“种庄稼种冷心了。”赵福财说。

除了化肥,家里现金的大宗用途,是孩子们上学的费用。周日父亲要去邻居家借孩子们初一要带的费用。父亲兜里只有十块钱,兄妹们买试卷要花一百多。

去年转学到“乐园”的时候,花了不小一笔钱,其中有四个孩子的共2400元押金,还有上学前班老五的七百块费用。给孩子们买一身能穿的衣服,则花去八百多。平时孩子们上学不给零花钱,作业本、纸笔和试卷往往借钱买。二弟臂上还有一块五元钱的电子手表。

家里的电费和盐巴钱,还有孩子身上的衣服,则来自养羊和卖几窝猪仔。年前买羊花了7500元,由于种群小,羊舍条件不够,申请不到国家低息贷款。羊群长得慢,怀的羊崽冬天又死去近十只,眼下共有35只,还不好怎么出手。本钱都是借人的,家里现在欠了18500元钱。

羊群不能不赶快生长,等到孩子们上了中学,花费就更大了。爸爸打算让赵海和大妹在锅圈岩乡上中学,一学期每人生活费750元,但兄妹俩更想在姑开乡的乐园中学上。这是一所私立学校,教学质量超出锅圈岩乡中学一截,但学费也高出同样的幅度,爸爸说供不起。

赵海和大妹都想上大学。赵海的成绩是班上第四,自我介绍却是“中等”,他希望的是“把前面的都超了”。妹妹有些偏科,喜欢看小说,语文却不好。有了工夫,她就会捧起书来看。她不想很早就出去打工。但家里的经济情形,给两人的将来蒙上了一层阴影。

下午,四兄妹该去上学了。爸爸和他们同行,背上了竹篓,里面是两个土布枕头,配着干净的枕套,带着妈妈手里洗衣粉的香味,给上下铺睡觉的四兄弟用,枕头下是兄妹们的书。穿过大峡谷,歇了一气,一路走到了乐园村街上,爸爸把背篓交给了赵海,嘱咐“我一会儿来”。

他没有进学校,去街上找熟人借钱,用来缴孩子们的试卷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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