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到山顶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上学

放学之后,曲笔石布和阿萨离开达洛小学,走向高山地带的家。

和牛牛坝的中学或者有公益组织参与的学校不一样,达洛小学土生土长,显露着一贫如洗的面目。教室、课桌、操场到学生的衣服,全都积灰发黑,脸有点黑到反光。没有校服和鲜亮的墙报标语,自来水里有泥巴味,喝好水需要走一里路去提。没有下课铃,靠老师喊。一切都暗示着,尘埃以上的事物在这里不是必需。

对于十三岁的石布来说,能走这条上学路已是超出本分,去年他还在家里积粪的场院劈柴,背上一个顶小的妹妹,手边是另一个弟弟。“不觉得累。”他说,尽管每天的路程费时六小时,尽管自己的班级比弟弟还低。

他并没有从童年的负担中完全解脱出来,和天性活泼的弟弟比起来,他笼罩在一种温柔无措的沉默里,在课堂上被老师提问,会面红耳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对于汉语,他能听,但不善表达,只能清楚地说出三个字:“不知道。”

石布的座位在第四排,从第二排开始,大致都是老师不抱希望的学生。即使是弟弟阿萨所在的二年级,多数人也不认识基本的字。老师的汉语口音浓重,没有彝文教学,负责人吉克自述只学过819个彝文字。教室不够,学校没有五年级,教室宿舍充作教室,四个老师带五个年级。学校没法吸收掉片区的学龄儿童,失学率超过30%。学校只能一年招大,一年招小,两头弥补失学率的破口。中专出身的负责人,也会设想出门打工。学校创办于两百余年前,却褪去了任何身世积淀,在时光变幻中停滞不前。

对于石布这样的大孩子来说,在学校吃两年免费午餐,省掉家里的一顿粮食,是能够上学的最主要原因。虽然是简单的洋芋坨坨炖肉,却远胜家中。

晚饭要赶到家里吃,家在遥远的高山上,视线隔着一座山。从拉矿石的公路起头,渐渐走上小路,坡度由缓到急。一起上路的伙伴,人数越来越少。

喧腾而下的溪流,像白色的绷带,包扎在四处风化的山体上。在小雨天,它们却会暴涨,变成上学路上的天堑。

“有次我踩跳石过水,差点被冲走。”脸庞微红的阿萨,像讲一件英雄事迹。更多时候他们需要绕路,或者被山洪堵住,缺一天的课。

在熟地较多的低山,最后两个伙伴离开了队伍。石布和阿萨需要独自翻越山脊,去到更高的地带。

越过山背的崖壑,再次经过一条溪涧,出现了草地和零散的羊群,海拔达到三千米以上,土壤现出了大凉山原生的微红,和低山覆盖薄膜的地块有所区别。家似乎快要到了。一阵突然而至的雨让气温变得寒凉,也没让兄弟俩的脚步停下。在大凉山区生长,他们习惯了这种变幻,尽管身上的衣裳单薄,身体也时冷时热。

走到再度出现土地的地带,狗响亮地吠叫起来,一小片低矮的棚屋出现在高处。地块狭小,似乎刚刚够几户人耕用,适于这里犁头村的地名。

火塘

屋子内景漆黑,并非出于光线稀缺,而是所有东西都是黑的。不能随意触碰,不然人很快变成与墙壁、被褥或锅底的同色。烟炱统治着这里。

火苗燃起来的时候,才有了人的气息,区分于荒野。只有石布父亲亲手打造的火塘磨扇,带着些微线条的装饰。两台近似橱柜的床,蒙着编织袋皮子,是唯有的家什,其余没有成形之物。难以揣测,人们在这样的黑暗中度过千年,面貌似乎一直没有改动过。

凳子也不是必需,眼下有的两只,来自政府的发放,也没有被重视。孩子们仍旧习惯坐在地上,更靠近火苗的炙热,像是一圈煨土豆。石布的身边坐着邻家孩子阿达,没有上学之前,石布和他是牧羊时的伙伴,两人脸上有同一种习于沉默的神情。区别在于,眼下石布可以试着和弟弟阿萨一起背诵唐诗“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柴(菜)花无处寻”“书(树)头花落未成荫”,尽管他有点跟不上弟弟。比石布还要大上两岁的阿达,只能呆呆地看着,火苗在他有些浮肿的眼皮上晃动,看起来似乎已经衰老、疲于理解周遭的世界。有生以来,他只下过一次牛牛坝。

电灯光收缩回自身,四下的黑暗对它毫无反应,显着一种冷漠的气色,使人想到一句话:“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如果没有火光,屋里就显得像是没有光源。灯光来自近年政府扶贫安装的太阳能,代替了此前村里自制的小水电。

小水电的遗迹存留在坡下小溪里,只有在这里,能看到如此原始的“电站”,一条只有几米长尺把宽的堰道,四五米高的落差,随意搁置在地上的一部水轮机,近乎孩子游戏的道具,使人疑惑它到底是干什么的,最后不得不接受,这是一处小水电站。人们并没打算把它打理得更像样,凑合着先发起电来。这等小水电带动的电灯,明暗时刻都在变化,因为堰道的一股水流忽大忽小,一掬落叶即可堵住。即使眼下废弃,人们也没打算拾掇。

楼上也是一堆败絮,张着半边窟窿。屋顶漏雨,滴到什么东西上,发出扑扑簌簌的声音。地上的一堆萝卜缨子,供饭后的大人擦手。一张羊皮搭在墙上,已经受潮褴褛。唯一发出光泽的物件,是屋梁上挂的一面钟表,奇怪的是,它在走。

坎下石布叔叔的房子,只是一座平房,几乎齐人头顶,但内情要好很多,有整齐的有颜色的被褥,塞满了床铺,加上一台缺电不能看的电视,显出新房的布置。但没有新娘。

按照彝人家支的风俗,新娘过门后回了娘家,要过三四年,才会正式住过来。平时要托人去请,看娘家是否情愿。床头贴满了女人的照片,四个姐妹齐全,但没有媳妇的。

“我不喜欢她。”叔叔说。看起来媳妇也不喜欢石布的叔叔,两人结婚时只打了个照面,回娘家后媳妇很少过来,只在每年做毕摩时打个照面。结了婚的叔叔,显着一个单身男人的忧郁,更多地和石布阿萨兄妹们一起玩。

更多的时候,人们不愿待在屋里,宁愿躺在院坝,阳光大体晒干的粪土上,铺垫一张查尔瓦,或者倚靠石头柴垛。气候寒凉莫测,似乎有一线阳光出来就是好的,不容辜负。

几个妇女手中织着黑色或青色的查尔瓦,断断续续交换几句话,又像是什么也没说。孩子在玩泥巴抓头发,哭泣又忘记了哭泣,猪在门口两边的木笼子里哼哼,似乎它们早上由阿妈招呼着,到屋后的小路上拉完了便,这时还想再出来活动。两只鸡走动,时间像是没有变动,被温暖的阳光催眠了,如同千百年来在这片山区的岁月。

但阵雨突然来临,阳光立刻变作寒冷,像一个人忽然翻了的脸,大人们刚才还在踌躇,眼下不得不起身。只有三弟一个人留在院地里,头顶着柴垛。他宁肯身上被雨淋湿,也不愿回屋,像是某个持守信条的僧人。这也解释了他昨天患的感冒。

口粮

一束碎叶添进火塘,先前弱小的火苗剥剥冒起来了,一口大锅架在了磨扇组成的三角上。

锅底烧的水上面,阿妈加上一层层竹编蒸屉,将和皮洋芋、萝卜缨子、淡菜汤依次放上去,再加上去几个大荞面馍馍,最后一口大木盆盖住。微黄的荞面馍馍,是阿妈的手刚才揉出来,用手指团团摩挲出浑圆的形状。火苗舔舐锅底,噼啪作响的树枝不停塞入炉炕,蒸汽和烟混合冒起来,似乎在这时,屋子终究有了家的全部气氛。

饭盆和火苗一样搁在地上,一盆和皮洋芋加萝卜缨子汤是日常伙食,微苦的荞面馍馍则是改善生活,大约五天蒸一次。石布全家人都很能吃洋芋,石布能吃八个,叔叔十几个,爸爸能吃二十几个。至于荞馍馍,最多能吃两个,大约也没有放量吃的可能。大米是更少见的。除了偶尔吃坨坨肉,食物大抵是一盆和皮土豆,一盆淡菜汤,或许由于盐显得珍贵。脂肪来自门前圈养的猪,有时它也被放进屋里,从人类的盆子剩余分一杯羹。

一碗泛出淡黄的荞麦糊糊,是火炉旁的珍馐,给感冒了的老三喝。老三没有吃完的给妹妹,还有妈妈背上啼哭的小弟弟,小弟弟始终不愿意下地,似乎想尽量延迟离开襁褓的日子。阿妈又给老三喝水的饮料瓶里冲上些糖水。和盐一样,糖在这里是少见的,不仅费钱,还要走几小时山路去牛牛坝买回来。

地里出产以土豆为主,每年能收五千斤左右,至于玉米和荞麦,则只有不到五百斤的产出,其中含有一千多薄膜的费用和二十来袋化肥的投入。橱柜的后面有个空隙,放着一个巨大的箩筐,囤积的土豆种子蜂拥发芽,像是一座隆起的森林,是土屋里隐藏的奇观,寄托来年的希望。

有时需要卖牛羊买口粮。但牛羊的消耗大头不在平时。遇到婚丧节庆,尤其是丧事,石布家里喂养起来的牛羊会和所有彝人家庭喂养的一样,像雪堆消融。似乎平素的短缺,只是为了此时的饕餮殆尽。大的家支办丧事,一次可能杀掉上百头牛,平常的也要三五十只,炖成大块的坨坨肉,吃不完的都浪费了。叔叔说,假如丈母娘去世,他奔丧需要赶两头牛,外带五十件啤酒,五十斤白酒。全村人参与,所有人都必须喝醉,醉了躺哪儿是哪儿,一张查尔瓦裹身。石布家火塘边也有自酿的很稠的米酒,味道冲,来了客人,先打半碗拌上冷水喝,如同请人喝水。

婚事相对简略些,但叔叔结婚时,妻子娘家仍旧过来了一百人,杀了三头羊和两头猪。重头是在彩礼上,给了十三万。这些钱主要来自几个妹妹彩礼钱的对冲,她们出嫁时分别得到了二十几万和十五六万的彩礼。如果没同房的妻子最终悔婚,需要双倍返还彩礼,这成了事实单身的叔叔唯一的保障。

繁复的结婚程序,并不需要国家的介入,大多数人都没有办理登记,孩子的出生自然也是任意的,每家都有四五个以上,等到需要上户口,再缴纳罚款。政策规定可生三个,石布家里超生两个,前些年交了三千多罚款,眼下的罚款数字急剧涨到两三万。

叔叔的新房显得略为光鲜的一个原因,是他当着组长,每月有四百块补贴收入。叔叔看起来显得聪明,汉话也比家里人好一点儿,但和本村的其他年轻人一样,他没有出门打过工,因为语言不通。叔叔的职责中有一项是监督他们不准吸毒。

毕摩是家中的另一宗收入和营养来源。这是家中祖传的职业,石布的爷爷是这一带最重要的毕摩师,每月要为人做五六场法事,报酬随驱邪、赶鬼、治病和节庆祭祀轻重不同,轻到一只鸡,重到一百块人民币,需要连续三夜作法赶“鬼”。此外要杀猪羊款待。爷爷得到的钱给叔叔,因分家后叔叔赡养他,人家送的羊肉、羊头和猪头,则带回来给石布家几个小孩吃,因为“平时的营养不够”,过年杀的一头猪,屋梁上吊的肉已经快要取完了。

石布的爸爸也会做毕摩,有时给爷爷打下手。家门上方挂着的一束鸟毛,还有一只山雀的骨骸,带着张开的鸟嘴,显示着世代传递的信仰,也连带着地位和收入。

牧羊

清晨爷爷回了家,转眼又要上山了。他一直住在山上牧羊,有事了才回来。彝人的牧场大都在山顶。

爷爷披着御寒的查尔瓦,穿着水靴,扎着白羊肚毛巾,一副牧人装束,却容颜光润,显出某种气度。他从家里扛了一卷篷布和两根长竹竿,上山苫盖漏雨的窝棚。

山腰有薄薄的阳光,山顶却笼罩雾气。爷爷渐渐走过了雾的分界线,在外界的视线里消失。在雾的内部,万物的轮廓影绰,有着变动流逝的轮廓。在远处的山脊上,出现了两个飘缈的剪影,像海市蜃楼里的情节,向着高处行走。雾中传来他们打招呼的声音,和形象一样不清楚,转瞬流逝。

走近了看,是两个年轻人,一个出外打过工,另一个是爷爷熟识的牧人,放着三四十只羊。他的领地在山腰,打工回家的年轻人好奇,让他带着上山顶来玩。和犁头村的风俗不同,他们村里的小伙子都出门打过工。

爬上山脊,靠近坡顶一个背风的凹荡里,是爷爷的窝棚和羊圈。窝棚顶铺着干枯的茅草,却又覆盖一层保留着青翠的树枝,看起来新鲜又久远。草芭门的棚内,草铺的床上没有被褥,只有一件军大衣。角落里一口铁锅,里面是吃剩的土豆条炖肉。爷爷开春时上山,会在这里和羊群一直待到九月。

爷爷放了“43双”山羊和绵羊,八头牛,四匹马,是几家合在一起,石布家有十只羊,一头牛一匹马,相比之下,叔叔和伯伯更富裕些,叔叔和伯伯家各有二十只羊个几头牛,羊群里还有两个出嫁了的姐姐的三十多只。

太阳升高,山顶的雾散开去,露出四下的视野。这里是美姑和昭觉两县交界,连绵的山脉,幅员很大的一块是牧场。草坡从山顶向下延伸,显露层层褶皱,像是人工堆砌的台地,出自沙土在岁月中的风化。爷爷的羊群慢吞吞游荡在草地上,几只剪了半截毛的绵羊,迟迟卧着不愿动身。牛看见人走近,定睛地凝望,像是对着一个老伙伴。

站在草场的边缘往下看,层层绿色褶皱点缀牛羊,和小片残余的雾气难以区分,从山顶到山腰,隶属不同海拔的村落,偶尔传来牧人驱策的口哨。爷爷坐在草场边缘抽烟,玉石镶铜带花纹的烟袋,在这里显得特别,烟丝缓缓飘散。两个年轻人眺望了一会,越过褶皱向山坡下走去,穿越界限,引起羊群小小的扰动,有的很响地打着喷鼻,像是家中的孩子感冒了。

有时羊群会走到邻县地界,需要找回来。这天中午,石布的爸爸和叔叔也上了山,三只羊走失了。两人寻找了一个下午,终于抓住了羊。

石布和阿萨去上学了。地里剩下阿妈在干活。阿妈背着小弟弟蹲在田垄里,把没有被初生的苞谷苗顶破的塑料薄膜撕开,挪开有些压住了苞谷苗的土块,再堆在禾苗周围保护。大妹妹学着妈妈的样子,抠土护苗。田里铺了一张青色的查尔瓦,阿妈累了,就把小弟弟从背上取下来,抱在怀里坐地休息一会。小弟弟在轻微地哭泣,他像留在院地里的老三一样感冒了。微风带走了弟弟的抽泣声,他在阿妈背上睡着了。

附近地里,邻居金固吉哈在干活。她家地里的苞谷苗长势没有石布家的好,有些苞谷籽没有出土。金固吉哈手里拿一个苞谷,走走停停撕开薄膜补种。阳光强烈,远近有包头或者戴帽子的人蹲在地里,干着类似的活,如同永远不会变动的布景。

阿达

阿达的家比石布家的更黑暗,却有一个地方透着豁口。雨水漏入,家里没有成年男人,阿妈需要去牛牛坝赶集买啤酒,“请人喝了,看他们愿不愿意来帮忙修屋”。

阿达的父亲早些年生病去世,哥哥又在前年出事身亡。哥哥时常在牛牛坝街上游荡,和人一起吸毒,警察来抓,哥哥跳进河里淹死了。政府负责丧葬,赔了三万块钱,阿达就成了家里最大的男人了。

“儿子没了,没办法呀!”这是金固吉哈嘴边的感叹。每遇到棘手的事就会冒出来,似乎家里的现状,都是由于缺了这个儿子。门前特别稀烂,出入只能踩着几块跳石,才能免于粪水四溅。屋里只有破烂,火塘冷落,一盆土豆煮了七八天,已经发黏发酸,还没有吃完,带着未剥去的芽子。只有一面墙上女儿贴的各种影碟封面,在屋里的黑暗中添了一抹微光,《上海滩》《因为爱情有奇迹》《因为爱情有奇缘》《当婆婆遇上妈》,不知它们是经历了如何的辗转,最终安置在这面黝黑的土墙上。女儿十五岁,年初出门打工,金固吉哈说她还没寄过钱回来,“做一天吃一天”。大女儿出嫁到牛牛坝,有时会回家来帮衬干活。

阿达的日常,是和石布的爷爷一样放羊。家里有十六只羊,一头牛。清早起来,阿妈去赶集买盐巴啤酒和阿达穿的鞋子,阿达打开门前的猪笼,提潲食桶喂两头猪,另外放三只小猪进屋吃和皮土豆。鸡也出了笼,满地叽叽喳喳,阿达喂食时捧起了一只小鸡,小鸡受宠又不安地盯着阿达,发出轻微的啁啾,此时羊群已经不耐烦,仰着头在圈里等待。

阿达打开了羊圈们,羊群汹涌经过院地,沿着被蹄脚践出深槽的山路,翻越山脊而去,阿达口里呵斥着,赶牛紧跟在后边。需要穿过大峡谷,爬上极高处的山脊,一直到达毗连石布爷爷放牧处的山头,那里才是犁头村的牧场。

中午金固吉哈赶集回来,补种完了地里的苞谷,越过山脊去眺望阿达。失去大儿子后,这是她常常做的事。

阿达的羊翻过了山脊,一时看不见。两个小姑娘,一个叫曲布孃孃,一个叫曲布妈妈,是山下达洛村的,在这边山坡放羊正在解开袋子吃饭。一个背着一小布袋土豆,一捧辣椒面,另一个背一小袋冷米饭。两人都是十五岁,和阿达一样没上过学,弟弟妹妹在读书。她们也想要去学校,但爸妈不同意,正像石布的大妹妹一样,“去了家里没人干活”。小姑娘面如土色,从未清洗过,头上却插满艳丽的野花。对于将来,她们的想法都是出门打工,“想去外面看”。

金固吉哈说,下半年还是想想办法送阿达去牛牛坝的寄宿学校读书,那里吃饭和被子都不花钱,比达洛小学好。说到这里,她忽然又难过起来,说“没办法了”。也许想到了一个人在家中的艰难。

傍晚阿妈又去大峡谷这边眺望儿子。阿达的羊在高山顶上,露着一点点白,不用心看不出来。阿妈眺望了半天,没看见人,呼喊没有回应。又等了一会,峡谷里起了风,下面村落的两个牧人收拢羊群下山,暮色正在合拢。山顶的一点白也消失了。阿妈大声呼喊,回声落在峡谷里,似乎为暮色吸收。阿妈动身走过山峡,去寻找儿子。

过一会儿,她的身影出现在对面山脊上,只是一个小点,逆着沉落的暮色向上攀登,格外沉重缓慢,终究到达山顶。又过了一会儿,传来深沉的叱声,混合羔羊清脆的咩叫,和母羊关切的应答。夕阳将远山涂抹上最后的微红,显出这片土地的底色。不经意间,大峡谷中出现了奔驰的羊群,到了中段开始散漫,一个人影不得不绕路去拦截,连带着含有权威却不乏焦虑的呵斥。人影来到近前,仍旧是阿妈,她没有见到阿达,只是赶下来了他的羊群。

远山的微红褪色了。在最后越过山脊回家前,阿妈再次向山顶呼喊“阿——达”,只有峡谷空旷的回声。

羊群回到家中,阿妈像平素一样栅上了羊圈,在炉塘生起柴火,等待儿子归来。火苗没有完全填满她皮肤褶皱里的阴影。外面黑夜已经降临,不论多久,唯有等待。

快睡觉的时候,家里的狗猛烈吠叫起来,又变成欢迎的呜咽,阿达走进了家门。有一只羊失群,他一直在山上寻找,担心阿妈责罚,提心吊胆地磨蹭回来,看到了羊在圈里,数目齐全。

阿妈拨亮了火堆,脸上的阴影暂时消失了。她把装着蒸好的荞麦饼的盆子放到了地上,另一个盆子还装着两坨肉。似乎是预先庆祝儿子平安回来,买来的新鞋,等待儿子试脚,明天上山时可以穿上。

邻近的屋顶下,石布和阿萨已经入睡了。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听不见透入墙壁的风声和狗吠。火塘的余温也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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