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边沿的阿比达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孩子们穿过了公路旁排列的房子,向沙漠走去。沙漠在正午的阳光下,和村庄一起昏睡。看上去边缘有些发硬。孩子们赤足踩过,不以为意。

这是新疆鄯善县迪坎乡迪坎村,吐鲁番盆地东沿最后一座村庄。向东一直延伸到罗布泊,是无人区,横亘千里的沙漠。

阿比达和伙伴们出生在这座沿公路两旁延伸的村庄里。公路给这里带来了存续下去的生机,沙漠则标出了生活的边界。孩子们对于沙漠熟悉又陌生,就像演员对于舞台的布景。眼下他们向着布景走去,似乎是要冲出舞台边缘。

葡萄

阿比达的家在公路坡下,干沟旁边,像这里所有的房子一样,它立在无处不在的沙土中。为了遮挡沙子和阳光,人们在平房前檐搭起封闭的院子,在棚顶下起居。鸟儿在屋顶下筑巢,嗖嗖来去,沙土依旧透入墙壁,漫上土炕,渗入被褥,嘴里暗中尝到沙土的味道。

炕上艳丽的被褥,似乎是为了对抗沙土,造出一些颜色来,就像节日的艾德莱斯。屋里看不到多少家具,被褥是一家最重要的财物,出嫁时要做上十几床。阿比达家里劳力少,人口负担大,家境在村里算是穷的,没有殷实人家的纤维板棚顶、钢梁和瓷砖地面,只能用微红的席面和木头椽子。但这不妨碍家里留出一间看上去是簇新的客房,也是阿比达每天清晨的梳妆所在,家里好看洋气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包括一台从没有人看的电视机。

寂静的孩子
新疆鄯善县,阿比达和伙伴们在沙漠上。

水是让棚顶下的沉闷变得清爽的东西,贮在几口大瓮里,由父亲每天从村中的供水点运来,在家里的使用并不吝啬,但带着郑重。清早起来,阿比达拿一把长嘴的小陶壶倒水洗脸,大人也洗过了手吃馕。接触食物之前,洗手是必备的步骤。

馕是家中的主食。从屋外院坝的炉窑中烤出来,一叠叠地堆在炕头,以供长年的三餐。拉面是少见的调剂,手抓饭更是珍馐,好在学校与公益组织合作的免费午餐,给阿比达和同学们提供了这一待遇。家里五岁的妹妹则无缘享受。

有了手抓饭或者馍馍菜午餐,阿比达对早晨家中的茶水泡馕兴趣不大,吃了一小块就坐到人群身后,给奶奶捶背。这也是她每天早晨的例行功课。

奶奶的背伸不直,长年疼痛,一家的重量压伤了她的背部。何况她的腿弯不给力,有一点小儿麻痹。同样的症状也出现在阿比达的大姑身上,让这个家有点赶不上乡邻。

一家的重量落在父亲背部,载在父亲破旧的三轮车上。父亲曾经业余跑过五年去鄯善的出租,直到四万块买的二手车报废,舍不得丢弃,仍旧停放在自家院棚下。三轮车往来运载的,是棉花和葡萄。

棉花曾经是生计的大宗,这两年却让父亲背上的负担加重了两层。家里共有十五亩棉花地,前些年收购价7.5元一公斤,“收购的贩子还给吃的油”。去年跌到五块五,种子、肥料、工人工钱、利息算下来,一年亏了两万五,今年价格更是贱到四块五,家里就此背上了三万块的银行债务。“摘棉花工钱一斤两块五,种棉花不如给人摘棉花合算。”为了填窟窿,家里的二十六只羊卖掉了七只。

好在葡萄干行情还好,明年阿爸准备废掉棉花,改种葡萄。

葡萄地隐藏在村庄西边起伏的沙地里,阿比达时常搭着爸爸的三轮平板车,下地帮着摘葡萄。眼下葡萄已经收罢,是剪枝季节。藤蔓经受了夏天的热量,显出盛极而衰的青黄,对于钻进架垄下干活和玩耍的父女,剩下的荫凉还足够。蔓丝下悬着一串串采摘时舍弃的葡萄,一半枯萎了,一半还浑圆,过于充足的糖分溢出了白色发亮的表皮,像是比提炼出的砂糖本身还要甜。这种与吐鲁番相联的著名糖分,来自高温和日照,也含有大量的成本和汗水投入。

栽葡萄要三年挂果,需要的水费、人工、化肥,花销庞大,单说水费,一周要灌一次,家里加上葡萄园的用水,眼下一年要2500元。

父亲手持大剪刀,除去今年生发的细小新枝,留下老枝。阿比达在架下摘吃剩下的葡萄。在父亲剪刀下,葡萄垄沟渐渐透亮,藤蔓下悬挂的葡萄串清晰起来,让人依稀想到夏天的丰收。阿比达发现了一个悬挂的蜂包,有野蜂在爬。和棚架下蹦跳的小虫一样,它们与人类分享甜味,制造葡萄皮的疤痕。

父亲没有搭理它,依旧慢条斯理地剪枝。到了近处,他伸出戴手套的手去摘蜂包,好像它是一串完全无害的枯萎的葡萄。

野蜂似乎惧怕父亲,没有反应。但阿比达忽然尖声哭泣起来,一只野蜂蜇了她尖尖的鼻翼,留下一个红点,很快肿了起来。

父亲似乎为自己的过失感到抱歉,瞬间有点不知所措。接着他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对着蜂包喷出浓浓的烟雾。野蜂被熏走,父亲摘下蜂窝,扔进垄沟。阿比达的哭声渐渐减弱,似乎随着这个蜂包被摘除的过程,她鼻尖被蜇的疼痛也被摘掉了,红肿慢慢的消退,又可以安心品尝这个季节剩余的甜味。

回到家中,暮色已经降临,饭桌摆在院子里,妈妈用爸爸带阿比达一车捎回来的葡萄藤喂羊。

第二天回来,爸爸的手也被蜂蜇了,比阿比达的严重,边缘有一些肿胀。

沙丘

正午,父亲在院里凉床上晾着的大米旁边,慢条斯理地择虫子。阿比达和伙伴们在村里游荡。

大人们在地里干活,公路两旁的房子看上去像睡着了。屋顶的高压线上,停着两只肚子像家中水壶的鸟。一个心宽体胖的女人,坐在门口的沙堆上闭眼晒太阳。一些人家有着复合板的棚屋顶和钢梁,地上贴有瓷砖,睡房则铺着地毯,看上去比阿比达家要洋气许多。这些房子是政府补助近三万元改造的新房,阿比达家因为欠债没有参与。往村庄里面走,有一排排墙壁镂空透气的房间,里面是一副副的架子,用来晾干收获的葡萄。可以想见刚过去的季节里,屋里的气息与忙碌。

一座小店开着门,货架上有些辣条和鸡爪之类的零食,找不出像样的货品。孩子们显然是主要的销售对象。桌上放着大个的哈密瓜。瘸腿店主的孩子是阿比达的同班同学,大方地捧出两个哈密瓜切了吃。小店装有空调,但奇怪的是,空调的透气板是硬纸壳做的。

不断有重型卡车经过,拉着方方正正编了号的、庞大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石块,碾压道路,发出低沉的轰隆声,它们来自几十公里外的一座矿山。街上综治办门口,是大幅“不能私采矿石”的宣传画。村民说,迪坎乡还有一座铁矿,造成漫天的黑粉和铅污染,村民上访多年。在从鄯善县来迪坎乡的路上,沿途戈壁竖着钻探石油的井架。

到了村庄一头的沙地,无拘束的孩子们忽然间现出畏忌,脚步逡巡起来,口里开始念经,五岁的妹妹哈丽嘉贴近了阿比达,喊着“姐姐你保护我”。沙地上交错着平民的拱形坟墓,还有两座圆顶的拱北墓亭,破旧的经幡瑟瑟抖动。坟墓已经风化,有些半截埋在沙里,或许沙下叠压从前的坟墓,和这座村庄一样,不知身受了多长历史。

有两个男孩大胆走上几级拱北的阶梯。但在这里,他们的胆子,比起在荒无人烟的沙丘上,实在小了太多。

走到村庄的后身,穿越砾石地带,最近的是一座沙梁,大自然把它安排得细致柔软,似乎专为供孩子们奔跑。孩子们果真奔跑起来。

别的孩子们已经在沙梁上疯开了,有些冲下到沙梁那边的干河里。干河那边是又一道沙梁,孩子们未曾越过的边界,真正危险的领地。这条干河的水,不知在哪个年代消失了,河底还留着几眼荒废的坎儿井。

在一无所有的沙梁上,孩子们的游戏既千篇一律,又奔放无羁,正像他们在无人区边缘的生活。跳完舞的阿比达,和男孩们一样打了几个鹞子翻身,又领头喊着“再来一次”,带着刚刚爬上来的伙伴们冲下沙梁。

除了像舍身坠崖那样冲下,男孩们还摊长身子趴在沙上,两手像鱼鳍摆动,开始缓慢,后来越来越快地滑下沙坡。到了坡底,又四脚着地,像狗刨那样飞快地挖沙爬坡,速度快得难以置信。几趟下来累了,就地躺在沙梁背阴处打盹,似乎黄沙是身体本来的一部分,不会摩擦肌肤,沾糯口鼻。当然,孩子们知道沙的本性,绝不会撩起沙子乱扔。比起公路两旁的房屋,似乎这道沙梁,倒是真正的炕床,可以躺卧而完全安心。

“没有沙尘暴。那只是传说。”面对我的询问,阿比达认真地回答。

先前在葡萄园附近的沙丘上,孩子们举行投掷和摔跤比赛,在沙地里探索孔洞,他们找到了一条蛇,拿树枝拨弄,口中发出模仿的“咝咝”声。后来攀爬上一半枯萎的红柳,一个男孩喊道:“我们吃红牛,我们喝红牛。”在他的意识中,大约分不清二者的区别。有的孩子爬到顶高的树梢摇晃,没有人担心自己掉下来。阿比达脸上的一处伤疤,或许是在这样的一次野游中落下的,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就像黝黑的肤色和沙粒打磨的泛黄头发,连同灵活的腿脚,是这片沙地的赐予,未曾想过来由。

从红柳树上下来之前,孩子们合唱了筷子兄弟除《小苹果》之外的另一首歌《父亲》:“你牵挂的孩子啊,长大了——”他们的野性,在树干的摇撼中透露。

寂静的孩子
阿比达和伙伴们准备冲下沙梁。

宝石

长大了,可以越过沙梁的边界,去更远的地方,像父辈一样,在遥远的戈壁滩上捡宝石回家。

阿比达家里储存着爷爷在世时捡回来的蓝宝石。爷爷当年在美国人开的矿山干活,就是运石料卡车来自的地方,捡了这些石头回来,储存在放钱的皮夹里,却被父亲弄出了裂痕。爸爸也去戈壁捡过白色透明的石头回来,曾经有人以一千块的价格收走了一坨,剩下的放在柜子里。

说起宝石,父亲和闻讯而来的几个男人们一样感到兴奋,他决定带我们去捡宝石的戈壁看看。他的三轮车不足以支持长途跋涉,不过正好阿比达的表哥带着母亲来走亲戚,可以就便用车。堂哥在吐鲁番郊区一个镇政府工作。表哥的汉语很好,是复旦大学双语班毕业生,此前在西南民族学院上过一年大学预科。维族学生找工作不容易,毕业那年他主动报名到喀什做了两年志愿者,以后考上本地的公务员,能够就近照顾双亲。镇里的维稳工作辛苦,国庆也没有放假,直到今天才能带母亲来走亲戚。

走出村庄,很快见不到人活动的痕迹,只有一条简单的公路,两旁也没有成形的沙丘,只是平坦单调的戈壁。到了宝石山,景色改变了,铺满一片远望近于黑色的砾石,走近是暗红,间杂着无数小石子,令人想到远古火山的喷涌和其后流水的冲刷,流水又变为沙丘。每颗石子都质地光滑,纹理幽微,对外界像是稀世罕有,在此地却又遍地皆是,每一颗都似值得捡起来,却又不可能捡过来。一行人低头走上山坡,寻找透明的白玉石和蓝宝石,后者可遇不可求。

戈壁上很炎热,石头都晒烫了,地平线泛着幽幽的蓝光,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期待在吸引着人。最后没有谁找到传说中的蓝宝石,这片靠近公路的石滩已被寻觅千遍,虽然它看上去仍然取之不竭,蕴藏无尽的神秘。我们对父亲充满期待,但他只是捡到两个大石头,纹理特别一些,看来他比较注重外表,质地和光泽没有什么出众处,倒是阿比达手里的两颗透明石子,和父亲拿回家的一样,只是太小被大人忽略了。她把其中一颗给了我,像微小的珍珠。

回家的路上,遇到一拨在路边川道里捡石头的人,拿出各自的所得来比,这帮人看来是从外地来,比父亲更为注重个头的出众和花纹的特别,类似“奇石”。他们毫不留情地否定了父亲手上的“宝石”,双方话不投机,父亲上车后不快地说,那些人不懂石头。

舞会

傍晚柔和的风吹来,村庄里传递着一种微妙的悸动。

阿比达在客房大炕上费心地翻找衣服,穿上了白袜、带绉的粉色短裙和缀有蝴蝶结的上装,整个人渐渐显得像一只蝴蝶。这是她在成人礼上穿的礼服,也是节日和舞会上的服装。

母亲开三轮车,载着一家人在村里前行,路上遇到不少往同一方向去的人,女人都披上绣花的头巾,胸前垂着金饰。在阿比达的堂兄门外,三轮车停了下来,捎上他们。三轮车挤得满堂堂的,在被云矿石大卡车碾出坑洼的公路上颠簸。携带的礼物不重,除了一二十块钱的礼金,另外加上一块做衣服的布料。

白天的婚宴结束,在房子后身的场坝,舞会开场了。沙地上立着几个大音箱,动感的音乐响起,两个嗓音不错的歌手在献唱维族歌曲,起初只有寥寥几个人在下场,身姿格外出众,大约和歌手一样,是婚家请来领舞的人。男人们三三两两地站立,身着盛装的妇女们安心地坐在沙地长凳上,似乎满足于此。阿比达和对舞的小伙伴成了暖场的主角。她们毫不厌倦地在沙地上旋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下场的人渐渐增多,她们在成人的腿脚间没有了位置,只能在空隙里穿插,最后终于出局靠墙,这时似乎才明白,她们为何如此投入地抓住暖场的时间。

这似乎是白天在沙梁上舞蹈的继续。走上沙梁,阿比达和一个小伙伴停在后面,小伙伴拿出了大人的手机,音乐伴奏响起,两人跳起一曲维族舞蹈,灵活地扭动脖子,伸展手臂旋转,像是庄重地相互邀请,正是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格式,这一刻,她们有点像舞会上的大人。

沙梁比夜晚的舞场空旷得多,可以让阿比达尽兴。音乐再次响起,伙伴跳了一会儿跑开了,阿比达仍在独舞,这次是《小苹果》,她按照手机里的视频学会的。

妈妈始终没有下场。外公前年去世,她有孝在身。父亲也只是和别的男人聊了一会儿。

回家的三轮车上,由于过于疲倦,阿比达和妹妹都睡着了,道路都颠簸不足以弄醒她们。阿比达的额头上,汗珠仍未凝结,新衣服上添了一层沙粒。

学校

小学在村子靠里边,一半似乎还是沙地,被矮矮一道围墙隔断,墙上用墨汁画着音符和跳舞的人,还有“跑,停”和“run,stop”的中英文单词对照。校门口的桌子上,放着两顶保安的防暴头盔,大门上方悬着“新疆的稳定靠教育,稳定安全工作压倒一切”的横幅。

运动场是沙地蔓延到围墙内的部分,秋千高得吓人,孩子们把伙伴推到半天中去,自己从下面跑过去,一点不担心会出意外。

学校的109个学生全部是维族,有的孩子有外国血统。很多孩子会说不错的英语,对于他们来说,同样是表音系统的英语离母语更近,而汉语“是世上最难的语言”。连游戏也是如此:孩子们在棋盘上对弈的不是车马炮的中国象棋,是国王与王后的国际象棋。教室墙上的汉字练习图,黑板上方的国旗,和学校上空飘扬的一排小红旗,宣示着这里是中国版图的一部分,六年级教室的墙上挂着毛泽东像。

五年级的语文教学课上,老师用汉语问谁家有网络、电脑,全班只有一个孩子举手。问怎么用电脑?回答是玩游戏。中年教师的汉语中夹杂着大量的维吾尔语,听起来学生的发音其实比老师更准确一些,大约得益于电视和手机的作用。但在文字上,要让学生弄懂表意汉语的同音字很难。老师提问关于太平洋,被学生说是喜羊羊。说到大洲,又有人说是兰州、广州。孩子们也很难领会汉语近义词之间的微妙差别,比如用“爽快”造句时,阿比达的同桌说:“今天我们很爽快,因为中午在食堂吃抓饭。”老师也并不认为造句有瑕疵。

学校连校长总共七个老师,汉语教师年近五十,教了二十六年书,老婆是农民,名下有六亩地种葡萄,今年卖了六万块的葡萄干。他从新疆电视大学毕业,还教过数学和几何。这样全科教学的情形,几乎存在于每一个教师身上。教数学的女老师芒萨古丽需要上一年语文课,一年数学课,一年科学课,自己常常苦恼不能专心教一门课提高业务,因为学校普及了从一年级开始的汉语和维语双语课程,却缺少会用双语教学的老师。这显然落在了教室电化教学硬件的后面。

阿比达的学习在班上是靠前的,她家的境况虽然落后,教育却走在全村前面,姐姐在昌吉职业技术学院上学,阿比达的人生理想是长大了当语文教师,“我喜欢汉语”。由于教育上的扶持政策,维族学生受教育率并不低,考上大学相对容易,但毕业分配却是问题。阿比达距离自己的理想,还隔着很长的路。

结婚

中午,家里一片寂静,奶奶和妈妈在凉棚下铺上一块毯子,摊开了棉絮,做枕头。

毯子上是大堆蓬松的棉花,今年从自家地里收获的,虽然在棚顶下,依旧带着强烈的阳光和风霜漂过的洁白。奶奶蜷曲着一条不好使的腿,和妈妈一起把棉花平铺在一个展开的布套子上,翻卷布套,细软到极致的棉花自然地被卷进去,最后再絮一点零散的棉花进去,拿针线缝上口。一个枕头就出来了,显得比平时用的个头大一些,饱满很多,有一种仪式的意味。

这是婚礼预备的尾声。昨晚大宗的筹备已经完成,来了八个人帮忙,一半人炸点心,一半人跪在这块地毯上,缝制陪嫁的被子,同样用的是自家出产的棉花。被子是最重要的陪嫁,十来床被子,得配相应的枕头。直到这天下午,奶奶和邻居的一位大娘仍在缝制棉絮,用金线描出褥子的经纬,惹得棚顶下筑巢的鸟不时叫上两声,或许是被闪亮了眼。

婚礼的主角是阿比达的姑姑,她去县城采购出嫁的衣服了。早晨阿比达出门上学的时候,她坐在炕沿,专心擦自己的长筒靴,脸上的神情有点被靴筒的反光照亮了。之后她换上了靴子,开着三轮车出去,把阿比达捎到学校,再载上自己两个朋友去县城。

姑姑已经三十五岁了。先天残疾的腿拖延了她的婚姻。这次找的未婚夫,也是一条腿有点瘸,比她大五岁,父母双亡,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虽然如此,结婚的前景仍像一层清晨的微光,浸染在开三轮车的姑姑脸上,她看起来完全摆脱了先天的残疾。

晚上阿比达洗袜子的时候,母亲开始烤制婚礼用的馕。和了两大盆面,掺上油和水,使劲糅进去,加上小苏打和盐、糖,添上柴火给屋子升温,催生发酵。半夜时分,端上发好的面来到室外,烤馕的炉子埋在废弃的老房子旁边,中心烧着柴火,和内地的贴饼子一样,手在大盆里拍出饼子,随手贴在炉子内壁上,封上炉子。荒凉的沙地内部,隐藏着微红的火苗,带来婚礼必需的热量。

睡觉之前,金黄的馕饼取了出来,整齐地堆叠在大炕上,像是一锭锭黄金,映亮了阿比达和妹妹的脸,一种香味在土屋里弥漫。

第二天下午,姐姐回家了,一条胳臂上搭着银灰色的外套,从鄯善来的表妹帮她拎着一口箱子。银灰色的外套价格250元,是她最贵的衣服,结婚后穿。帮着拎箱子的表妹,将要在婚礼上当伴娘。婚礼上穿的红裙子绿盖头,加上红色的长筒靴,是未婚夫买的,总价千把元。另外,未婚夫还出了一万块彩礼。

两姐妹坐在炕沿上整理采购回来的衣物,姐姐的脸上依旧蒙着一层光泽,还不由自主地显出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动作轻柔麻利。表妹的举动却下意识地慢一拍,眼神现出下意识的悲戚,似乎随时会湿润。

几个月前,她刚刚经历了一次闪婚闪离。

表妹是个大学生,从新疆师范大学毕业后,没有考上公务员,以后考上了教师,分配到喀什阿克陶县。因为家中爸爸生病,她去了一个月就回来了,以后到乌鲁木齐一家公司做推销员。1982年出生的她,直到今年五月才谈对象,两人5月2号经人介绍认识,17号就结婚了。男方在秦皇岛公安局工作,婚后表妹辞了职,在秦皇岛住了一段,以后男方申请调回吐鲁番市公安局,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不料调回来后却出了问题。

公婆发现表妹的身份证上写的是1980年,大概考虑到生育问题,说表妹瞒了两岁年龄,要儿子离婚。“其实是1982年的,身份证上写错了。当然也不光是这个原因。”表妹说,丈夫人很好,就是听他妈的话。闪婚之后,表妹恢复了单身,“现在又要找工作了”。

表妹的声音低沉下去,阿比达却不失时机地拿出数学作业,请她帮忙指导。成人的心事,她还来不及领会,未来的人生对她来说,像是沙梁那边的无人区,含有未知的风险,却也有布满矿藏宝石的地界,等待她去探寻。

至少,她不缺乏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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