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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疤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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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寂静旅馆显然躲过了战争,但和网络上那些照片里的面貌比起来,它已然有了很大的不同。就像褪去了所有色彩,变成了一具许久未曾见到阳光的苍白躯体。空气里也弥漫着霉味。我认出了挂在天花板上的烛台吊灯,它暗淡而隐晦,已经失去了光芒。 前台的年轻男子和司机一样,讲的是英语,他看起来二十岁左右——我差不多是在这个年纪开始写那些关于云层和肉体的日记。他穿了一件白衬衫,系着领带,时不时伸手拨开掉落在自己额头前的一小绺长发。 那女人和我很短暂地并肩站在一起,就像一对要订房间的夫妻,随后我拎着我的工具箱往后退了一步。她填写表格的时候,我四处张望。那年轻人和她低声交谈着。 我立刻发现这个旅馆需要重新整修。墙上到处都是油漆剥落的痕迹,天花板上的砂浆也已经被湿气腐蚀。要说这栋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供暖了,我也不会觉得惊奇。这里就像一间经历了大雪凛冬之后寒冷的夏日山间小屋。它需要通通风,再做些维修。我在一块隔板上敲了敲,无法辨别出那是什么木材。我们将要穿过一座怎样的森林呢?是桃花心木吗?在这间既是接待室也是休息室的大厅里,有个巨大的壁炉吸引了我。不久之前有人点燃了它,一股烟的气息飘在空气中。 壁炉上方挂着一幅画,画面里有一头在森林中的豹子,它望着画框外的某处,而一位猎人则正盯着这头野兽,眼睛里闪烁着勇者的光芒。那头豹子的眼睛缺乏生气,这让它好像失去了攻击性。 前台的年轻人在和那个女人交谈,他偷偷地瞥了我几眼,而那个女人始终没有摘下太阳眼镜,或许是因为旅途让她有点儿偏头痛。 那女人拿着钥匙消失在楼梯口,年轻人转头看我,身子往前倾靠在柜台上:“是个电影明星。” 他仿佛正在脑海中回忆着。 “她最近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想。 “《使命英雄》?不对……”他纠正了自己,“好像是《没有使命的英雄》?” 他也不确定,最后他说,已经很久没有在银幕上看见她了。 我得填写好些不同的表格,和在机场一样,都是一些没完没了的问题。 父母。他们的出生地?我得在母亲那行写上胡纳瓦塔省东区—拉赫萨达吕尔吗?家庭情况,子女,亲属,紧急联络电话?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情,电话该打给谁?我写下居德伦·莲·约纳斯蒂,留了她的电话号码。接待员在纸上扫了一遍,确保每一格都填写完毕了。 我们还得登记一下身高,他的食指戳在纸上。 我写下一米八五。 等他们要给我做个盒子的时候,这个信息就会派上用场了。 “我觉得应该是一米八三。”年轻人说道。 他为填写这些毫无意义的表格跟我道歉,但不得不遵守规定。尽管只有我们两个人,但他仍然压低了嗓音,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说:“我们得搞清楚人们在这个国家干什么。” 他跟我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旅馆,只有十六个房间,其中五间已经有人住了。 随后他就证实了司机说的话,这个旅馆确实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来过客人了,然而这一周之间忽然来了三个人。 “您、那位女士,还有一位先生。”他说道,随后又补了一句,说他们在早些时候已经把我房间的供暖打开了。一边说着这些话,他一边展开一张城市地图。手里拿着一支蓝色圆珠笔,在地图上的一些地方打叉做记号,一边评头论足:已经是废墟了,不复存在了……然后拿了一支红色的笔,又在地图上圈了几个地方。 “有地雷,”他说,“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不要去森林,也不要去田野里溜达。要避开那些荒地。千万不要去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那里也别去,还有那里。不要去碰那些蘑菇。地雷是最危险的,因为探测器根本发现不了它们。” 他把钥匙递给我。 “你住在7号房。晚上十一点到早上六点有宵禁。电力是限量供应的,每天要断电六个小时。水也一样。如果要用热水,最好在早上九点去洗澡。但不要超过三分钟,不然我姐姐就没热水洗澡了。”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他的姐姐要在旅馆里洗澡,不过他自己觉得有必要跟我解释一番:“我姐姐也在这里工作。” 他迟疑了片刻。 “说实话,是我们俩在管理这个旅馆。” 他检查起那些表格。 “我发现你预订了一个星期的房间,旅馆的餐厅还没有开始营业,但我们能提供早餐。这条街走到底,那儿有间餐厅,如果我跟他们提前说一声,你去的时候他们会开门的。” 还有件事情,如果我需要找他,只要按铃就行了。他不是一直待在接待处这张桌子后面的,毕竟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我在旅馆网站上预订了房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网站还提到当时建造这座旅馆的过程中,挖地基时发现了古时候浴池的遗迹,还有那堵著名的马赛克墙。我问年轻人,是否能够去看一看。 “我非常想要看看它们。”我说。但年轻人却忽然像是听不懂英语了。 “旅馆可以直接通到那里去,是不是?” 随后我说得更详细了——希望这个细节能够唤醒他的记忆——马赛克墙面的图案是裸体女人。 真正让我感兴趣的,其实是那面墙上奇异的背景色。那是一种蓝绿色,据说那些石头来自这个地区最古老的采石场。 遗憾的是这个年轻人并不知道那些马赛克的存在,而且也不清楚这个地区还有哪些古老的遗迹。这可能是个误会,他说道,忽然开始忙碌地整理起桌子上的文件来。不过我记得一共才两张纸。 “很抱歉。”他说了一句。 他对那个古老的浴池也一无所知吗?那些用泥堆出来的浴池,他也不知道吗? 是的,他什么都没想起来,但他说自己会去搞清楚的。 我朝着楼梯走去的时候,年轻人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句:“电梯已经坏了。” 走去房间的路上,我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从此时此刻起,我不用再说任何一句我不想说的话了,我可以保持沉默,直到世界终结之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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