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在前面，我拎着工具箱跟着。

“这个需要修一修。”她说。

然后我就动手修理。

我把花洒转下来。通常把管道里的沙子和小石子清干净后，水流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澈，水压也会恢复正常。盥洗台也是这么处理。我建议她把那些破旧的地毯都收起来，让那些漂亮的地砖重见天日。

“你太高了，换灯泡的时候都不需要搬椅子垫脚。”她忽然说道，然而那时我正站在一张椅子上，正要把天花板上的灯泡拧下来。

我从壁炉上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想起几天前我也站在一张椅子上，试图找寻横梁上的一个挂钩。那把椅子不是很稳，我就像走钢索那样摇摇晃晃。我穿着那件红色衬衣，它覆盖住那朵白色的睡莲，而睡莲的下面是我仍然跳动的心脏。我张开双臂，挺直了身子，像一只要展翅起飞的鸟儿。然后我就从椅子上跳下来了，去拿装着灯泡的袋子。

我干活儿的时候，她跟我说话。

她说话的时候，我干活儿。

“我们有过一架钢琴。”

或者是：“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了手指头。上面还有个戒指。你说，我该为这根指头做点什么？”

又或是：“每当我醒来，我总是得花上一两分钟的时间才能想起，现在是战争时期。那一两分钟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一天有多少分钟。要是妈妈的话，她会马上回答说，一天有一千四百四十分钟。

“而当万籁俱寂之时，我就知道，一切将在明天重新到来。”

有时候听她讲了些事情之后，我会在心里想：她有些像我。我总是这么想。或者是，当她说到其他的什么事情，我会猜，她心里其实在想别的东西。更或者，她有时刚要对我说什么，却突然改变主意，不再出声了。

那个小男孩和往常一样，围着他妈妈绕圈，又时不时消失。他有点胆小认生，总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但我在他身上看见与日俱增的好奇正逐渐消除他的畏惧。他对工具箱很有兴趣，这让他终于走了过来，把一个螺丝钉递给我。但还是很难跟他直接对视。每次我看他，或者跟他说话，他就逃走了。他走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眉毛上边有一个很大的疤痕。

“是老鼠咬的，”他妈妈说，“逃难的时候，我们曾经在一个地下室的地板上睡了几个月。”

每次我一拿起电钻，小男孩就捂住自己的耳朵，躲到桌子下面。他就待在那里，蹲着，膝盖顶着自己的下巴，手掌紧紧地按在自己耳朵上。

“他以为这是枪。”他妈妈说。

过了会儿，他又会走回来，搬把椅子到房间的中央，爬上去坐着，隔着一个合适的距离看我们干活儿。我听见他在自言自语。

“他重新开口说话了，”梅伊说，“这一年来他都没有张过嘴。”

这孩子会因为听不懂我们的对话生气。他妈妈就朝他俯下身说话，我觉得她像是在给他总结我们的对话，因为他会时不时点头，然后看看我，再看看他妈妈。

我发现，当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会把自己的左耳转过来，歪斜着脑袋。

梅伊跟我解释了这个事情：他的听力受到损伤了。

“从空袭中活下来的人都会听觉受损，有的完全聋了，有的失去部分听力。一开始只是附近地方开火，到处是枪声，随后炸弹就爆炸了。”

她像是在想什么，眼神变得遥远了。

“一开始是一阵呼呼的声音，紧接着天空中闪过一道黄色的光，大地在震动，墙也在晃动。虽然是夜里，但是那一瞬间跟白天一样亮。我们的耳朵里一直有轰鸣的声音，浑身的肌肉都僵着，好几天，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都那样。”

斯瓦纽的话又浮现在我脑海里。

“有件事情是确定的，那就是人们都会独自死去。”那时我们正站在夕阳下的一个码头上，沉浸在火红的日落余晖中，“除非我们活在一个到处都是空袭的国家。那就有机会，在某个瞬间，全家人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