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

寂寞的游戏  作者:袁哲生

也许是因为母亲节的缘故,路上那些牵着小孩的母亲脸庞似乎都散发出朝阳般的光泽,令他觉得自己黯然失色。他抬头向大楼之间的天际望去,晴空里的云朵很有耐心地静止着。“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早晨,王毅民在醒来的那一刻流下泪来。他以为自己睡过头了,事实上并没有。六点二十六分,比他预定起床的时间还早了四分钟。他捞起昨晚刻意摆在墙角的黑色方型闹钟,按下上方凸出的按钮,再摆回音响旁边的一只浅碟子里。平常上班的日子,他不乏迟到的纪录,不过,他从未在星期天晚起过,因为这是他最重视的、为自己而活的日子。

每天早晨,他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走进浴室里,打开水龙头接一缸热水,然后到厨房冲一杯三合一的咖啡,抽根筷子搅两下,再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边喝咖啡,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他在屋内的许多角落都放了香烟和打火机,它们就像纸巾一样摆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在浴缸的热水哗哗溢出之时,他通常已经按熄四支香烟、喝完一杯咖啡,可是,在泡过热水澡之前,咖啡和香烟并不能纾解他的神经和肌肉。每天早晨,他都厌恨着自己浮肿的躯体,认为它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今天也不例外,沉进浴缸里的时候,他想到一个憎恶自己的原因:就像一切会腐坏的东西一样,肉体终究无可挽救。

大约从二十岁左右开始,他就注意到:每年的母亲节,总会令他像个癌症病人那样整天想着自己的身体;现在,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情况依然没变,只是哀伤的感受更深刻了,除了自己,他还不断想到母亲。他想,如果母亲地下有知,必定会为他难过着。母亲节总是令他自责,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最近,他时常想象自己是高速公路上一只慌张的流浪狗,被迎面而来的车流碾压成一张血肉模糊的破布。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觉得母亲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他很厌恶这种联想,却不断地这样偷偷接近母亲。母亲一直是他最想念的人。

浴室墙壁上的镜子渐渐模糊起来,他回味起从前陪母亲上市场买菜的幸福感。他喜欢静立一旁看穿母亲挑剔菜叶太老的小伎俩,他渴望再一次看见母亲用枯萎干瘪的手指死命捏紧花布小钱包的样子。他想,如果还能再陪母亲去买菜的话,他要走在母亲前面,为她排开拥挤的人潮;他不会抢着替母亲提菜篮,因为那会使母亲少去一些快乐;在母亲紧迫盯人似的问他想吃什么时,他也绝对不再沉默不语,即使他真的觉得吃什么并不重要,也不会再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苦瓜排骨汤好了,清火,炒小鱼干也很好吃。先买苦瓜吧!”他想,他大概会这样说吧!

热水将皮肤泡软之后,身体的酸痛感暂时消失了,轻盈盈的无聊从水底慢慢升起一如马桶水箱内的浮球。他木然坐起,扛起自己的体重,将水塞子自下方拔起,抽出浴巾,擦干酒红发皱的皮肤。王毅民赤裸地坐回沙发上,开始抽今天的第五根香烟,享受短暂的干燥与舒适。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希望借着新闻主播连珠炮似的语音来中断他对母亲的想念。离婚后独居的两年多以来,他发现这个方法很有效。对他来说,画面上快速流动的新闻事件和人物面孔,就像前方一大群愈聚愈多的鸽子一般,可以使人分心,不再注意自己。今天也不例外,他借着一件发生在加尔各答的空难事件暂时忘了母亲,还有他正要开始思念的童年时光。

心情放松之后,他茫然地看着视线前方隆起的肚围和外翻的皱褶,再将目光转移到落地窗外那片侧斜的青山,和山脚下铁黑色的河面。那片山景并不美,参差拥挤的墓冢刮去了大半的绿意,河水似乎感染了过多的死亡气息,因而显得犹豫不前。不过,他始终认为这幕窗景透露出一股无可替代的静穆,特别是今天,他发现在山坳树丛间,有一些晨起爬山健行的人影,心中那份遥远而深幽的感受就更加分明起来。他站到窗前,极目眺望那些在坟堆和树丛之间谨慎地、慢慢游动的小圆点,内心感动莫名。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加入了登山的队伍,正在吃力地钻过土堆之间的曲折小径,默默地潜行着,像一群穿过水藻的小鱼。他的心底浮起一阵少有的、衷心期待死去的宁静感,直到黝黑的河面开始反射出一些刺眼的光芒时,他的身体又开始酸痛了,酸痛的感觉如影随形,宛如恶意的嘲弄。

第六根香烟是在浴室的大圆镜前点着的。那时,他正为当天的衣着烦恼着;或者说,他很厌恶自己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而烦恼,特别是去探视自己的儿子之前。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装模作样呢?就算让前妻觉得自己丑陋得像是受尽了折磨,又怎么样呢?不过是白天里的几个小时而已,到了晚上独处的时候,他有把握让自己平静得像一具尸体。想象着一顶棺材盖子从上方罩下来的样子,他在镜子里露出了一抹坦然的浅笑,转过身去把地上的一堆衣服重新折好再放回衣橱里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收拾衣服的时候,他不断重复地在心里诉说着。

*

置身在捷运车站的人群中时,他又为自己太过随兴的穿着而烦躁不安起来。因为计划要陪儿子平平打一天篮球,他换上一件运动短裤、圆领衫、薄夹克和一双大球鞋。球鞋很脏,不过,他在路上买了篮球,他把崭新的篮球夹在手臂下,走几步又忍不住拍几下。直到篮球被地上凸出的小石子弹到一间样品屋的花圃里去之前,他还保持着很愉快的心情。为了捡回卡在那堆景观石之间的篮球,他费力地站在一块巨石的斜面上,谨慎地保持身体的平衡之后,才缓缓地依垂直方向蹲下,僵硬地探出手去把球捞起。就在这一刻,他从接待中心的深咖啡色玻璃帷幕上瞥见了自己可笑的样子。他看见自己映在落地窗格内的模样就像一个秃顶咧嘴、大腹便便的小丑。他蓦然想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过自己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在那团弯身捡球的身影里发现到,自己的肚子看起来比一个篮球还大得多。捡完球,他立在大石头上端详自己,一双短腿从裤管里胀出来,短裤上方是圆鼓鼓的肚皮,再上去是圆秃秃的脑袋,他觉得自己难看得像是一只没有汗腺的肥猪。他合上眼,从巨石上跳下来,感觉到腰间的肉袋像一顶降落伞似的隔了好几秒钟才跟随着自己落地。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我今佛前求忏悔。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南无阿弥陀佛……”列车还未进站的时候,王毅民坐在灰色的候车椅上,左手弯里夹着一个黄、紫色相间的篮球,右手持着刚从手腕上摘下的念珠,每念一遍,就拨动一颗念珠。大约念了二十遍之后,厌恶自己的感觉便慢慢降低了。过了几分钟,一班干净明亮的列车进站,王毅民跟在人群后面上了车。他不希望手上的篮球被人挤掉,这一整天,他都不想再捡球了。

捷运淡水线通车之后,王毅民便喜欢上那种明亮的车厢。架设在半空中混凝土梁柱上的车轨,使他能够从高处俯瞰街景,并且和马路上的人群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列车娓娓地从几楼高的住户窗外滑过,像一抹悠哉的云朵。他喜欢这样在半空中游过窗外的那些水泥方格,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离群的鸽子,一只落在电线杆上冷眼旁观的灰鸽子。

也许是因为母亲节的缘故,车厢内一些带着小孩子的母亲,脸上似乎都散发出朝阳般的光泽,顿使他觉得自己黯然失色。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手上拿着一个奶瓶摇摇晃晃地向他的座位走近,王毅民把双脚往内收,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远处深绿色的观音山;他把目光放置在观音的额头至鼻尖的那一段棱线上——一道优美静穆的圆弧,饱满而哀伤的动人线条。他又想起了母亲。

他想起国二那年,他第一次从母亲的钱包里偷了五十块钱的那个早晨。他偷钱时咬着牙,为了和同学约好了在暑假的第一天去看一场电影。片名他忘记了,是当时时髦的文艺爱情电影,他还记得女主角穿着紧身的大尖领条纹衬衫和大喇叭裤,眼睫毛长长鬈鬈的。那天早上,他从小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折成小小的方块,包在口袋里的一叠卫生纸内,仿佛那张纸钞会流汗似的。他匆匆吃完早饭,还很懂事地把碗筷放进水槽里浸泡着。往公车站走去的半路上,他便开始担心了起来。坐上公车,车上只有司机和他两个人,一路上车行顺畅,行经中兴大桥的时候,他看见河心里的沙洲上,有一个头戴竹笠的种菜妇人,她穿着一双黑色的大雨鞋,背对着大桥蹲在小菜圃上摘菜叶。他看见前座的胶皮车椅背上,有人用签字笔写了“去你妈的”四个歪斜的大字,突然间,他强烈地渴望见到母亲。他想到,此刻,母亲可能正在浴室里,坐在木头小板凳上帮他清洗昨天换下来的制服;板凳的一只脚因为浸水过久的关系而腐蚀了一截,母亲揉搓衣服的时候,小板凳也跟着一前一后地摇动着。他脑中浮现了母亲蹲在铝制大澡盆旁边的肥胖身影,他想到,下午,母亲可能会误以为掉钱而自责的神情,突然间,他看着窗外颠簸的风景啜泣了起来。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心亡罪灭两俱空……南无阿弥陀佛。”王毅民紧紧捏住手上的念珠,每念一遍就拨动一颗珠子。他喜欢坐在捷运的车厢里回首过去的点滴,在这些时刻,他总是很容易感动的。

“今天是母亲节,”他对自己说着,然后又拨动了一颗珠子,“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

*

每隔一周的星期天早晨,他便会来到这个社区小公园里,坐在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底下抽烟、喝罐装咖啡。夏天,这棵树下有很好的树荫,冬天则有四下飘散的枯叶。今天,他来得早了一些。他不止一次提醒自己,应该带一台随身听好让自己听些钢琴曲,或是广播节目什么的;可是总没记得,因此,每一次懊悔,都让他更寂寞了些。

小公园的一头有一个白衣妇人似乎在修练某种气功,她时而站在原地快速颤动全身,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在一棵大榕树下疾走绕圈,或是突然停下来将双掌和额头贴靠在树皮上静止不动。在他的左前方,有一个外籍女佣正陪伴着一个荡秋千的小女孩,女孩细小的身体陷在一只黑色的轮胎里。女佣一面轻轻摇动悬吊轮胎的铁链,一面小声地哼唱着故乡的歌曲,当她忘记歌词的时候,就又从头开始唱。四周非常地静,歌声虽小,但是很清晰。过了一会儿,王毅民不自觉地开始用脚尖在地上打拍子,偶尔也跟着哼上几句。秋千持续稳定地摇摆,小女孩坐在上面看着前方,一动也不动,似乎对声音没有任何反应。

抽完两支烟,王毅民看看手表,又抬起头来往一排四层楼的旧式公寓望去,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装了全新白铁窗的阳台上。细长型的铁窗格子后面伸出一株石榴的果实,和一盆椒草的茎叶,是浅绿色带点白斑的心形叶子。那盆椒草是他婚后买的第一个盆栽,他还记得,买的时候,园艺店老板指着盆栽告诉他:再也没有比它更容易活的了,连这也养不好的话,其他都免谈了。此刻,他坐在公园椅上,突然忆起了那个老板当时说话的表情和手势,仿佛才是几天前的事情。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为了避免踩到地上一片干枯而完整的大叶子,他绕了几步走出小公园,走向出口旁的一家佛具店去。进去之前,他把篮球放在店门口置放雨伞的铁架子上。

顾店的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大女孩,素净的脸,短而直的头发,见他走进,很礼貌地对他微笑颔首:“阿弥陀佛。”他向她点头微笑,然后在心里默念了一次:“阿弥陀佛。”

和其他的店没有什么不同,这里的佛像都很庄严,具足威仪。他一直想要找寻一尊看起来有点不一样的佛像,可是总未能如愿。他想找那种令人感觉无比亲切,似乎正在耐心听人说话的佛像。如果必要的话,他愿意用自己工作一年的所得,来换取这样的一尊佛像,或者,他愿意用自己的全部所有来交换也说不定。

室内飘散的沉香气味令他觉得宁静而安详,玄关那头有一间木造的佛堂,佛堂里莲灯绽放,正在播放唱诵佛号的录音带。那是快速持名的段落,木鱼的敲击声低沉而规律,他觉得那声音清而远,好听极了,仿佛发自一口幽深的老井,木质的水声,坚定而温和。

“对不起,请问有没有‘木鱼’的录音带或是CD?”王毅民踅到矮玻璃柜前面,向那位大女孩问道。问话的时候,他看见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退休了二十年的篮球队员。

“嗯,你是指有木鱼声音的录音带,还是全部都是‘木鱼’的?”大女孩的回答极有礼貌,这使她的脸庞泛起了一层光泽。

“全部都——嗯——不一定,只要是——我的意思是——”

在那一瞬间,王毅民想到了“庄严”“神圣”“宁静”“安详”“温暖”“从容”“遥远”等等字眼,但是这些词语一下子全飞远了,一个也留不住。木鱼的声音太简单了,他形容不了,于是便愣在那儿,什么话也没说。

“我放一些让你听听看好不好,因为用讲的哦,可能比较不清楚。”

“好,好,”王毅民看了一眼手表,“嗯,我改天再来——对不起,待会儿还有一点事,哎,还是下次好了,嗯……谢谢,谢谢,谢谢。”话刚说完,他便低着头往门口走去,不知道是不愿看见玻璃上自己的身影,还是畏惧着那一张素净而没有心事的青春容颜,他觉得向外走去是最好的办法。此时他又深深地渴望起那一圈树荫,同时也思念起那几片落叶来。用力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再轻轻合上,他从雨伞架上拾起篮球捧在胸前,慢慢地踱回原先的座椅上。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从前的老邻居向自己的方向走来,一位不太友善、从来不与人打招呼的老先生,每次出门,手上总是拎着一小袋垃圾。王毅民知道他不会跟自己打招呼,但他还是合上了眼,他的眼睛眯得只剩下一小条细缝。

老先生已经走过去了,他感觉得到那远去的脚步声。先前的女佣和小女孩也不见了,整个小公园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一群飞上飞下的小鸟。他闭着眼,听到悦耳的鸟叫声,声音细密快速宛如转动中的缝纫机,还有一些声音,像是丝丝的雨点打落树叶的声音。听着听着,原本柔弱的声响渐渐转为沉稳而绵长,像是悠扬的木鱼声……他觉得臃肿的身体轻快了起来,于是取下手腕上的念珠细细地拨动着。他察觉到心底慢慢地敲打出一种节奏,这分感受让他觉得很充实,仿佛自己变成了一种不知名的乐器。阳光穿过他的眼皮,投下一片温和的光亮,他开始用一种儿歌般的旋律,轻轻张嘴小声唱诵着:“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南无阿弥陀佛……”拨动佛珠的时候,他的身体也十分有韵律地轻轻摇动着。念了几遍之后,他渐渐感到全身上下密布了一股细微的颤动,这些震动加快了念诵的速度,他仿佛正从一个大斜坡上向下奔跑着那样停不下来。一个清楚而诚恳的声音从他的胸口往上升,一直升到他的头盖骨上,他感觉声音是从他的头顶上发出来的,一种平和而急促的声响,使他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像一个陀螺般地旋转起来;他发现自己正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流畅而圆融的速度和语音唱念着,那样结实而且清晰的声音,他几乎不敢相信是由自己发出来的。每一分钟怕可以说出几万个句子吧,他想。源源不断的语句持续汨流而出,王毅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台快速的打字机似的,不停地敲打出一长串紧密如铰链的絮语,倏地又像彩带似的向晴空盘桓而去……他发觉自己沉浸在一个和睦而悠远的光辉之中,安稳一如恒星。同时,他又察觉到自己心中不断冒出一个卑微而又强壮的杂念:他渴望在这温暖的光照下悄悄死去。

“……从身语意之所生我今佛前求忏悔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地藏菩萨……”

“爸爸——爸爸——你在干吗啦!”

王毅民回过神来,上半身还不由自主地轻轻旋转着;他揉揉眼睛,看见五岁的小儿子平平正探出手来挖他抱在腿上的那个篮球。他今天穿着一套水蓝色的小西装,他的母亲则是平常的居家打扮,一件浅紫色棉T恤,一条卡其百慕达短裤,脸上没有化妆。他注意到她的手上拿着一支行动电话,不知道是正在等待着什么电话,或是害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电话。

“爸爸,你刚才在做什么?”平平童稚而好奇的声音,令王毅民觉得很温暖,倒是一身隆重的、小大人似的穿着,令他觉得与小男孩应有的活泼可爱很不相称。他抬头望了前妻许又芬一眼,她背对他看着远方。王毅民将篮球交到平平手上,用手摸摸小男孩的头发和耳珠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爸爸,今天是母亲节,我有帮忙做家事哟!”

“平平好乖,平平做了什么?”

“我有帮妈妈煮饭、拖地、打扫房间、洗衣服、收玩具、看电视,还有写ABCD……”

“平平好乖。”

“我们老师有说,母亲节要帮妈妈的忙,还要带妈妈出去玩,还要买礼物给妈妈。”

“平平好听话。”

王毅民取出口袋里的卫生纸,把平平眼角上的一点灰垢擦掉。平平开心地笑起来,一面把那篮球当成了小皮球在公园的石板地上拍着。篮球发出很大的声音,树上的小鸟开始不安地在两棵大树间飞来飞去。

就在王毅民准备起身去和平平一起拍球的时候,许又芬陡地转过身来,走到平平身边,将篮球一把捞走,尖声说道:“平平,叫你要小心不要弄脏衣服,你又讲不听了是不是!”

失去篮球的小男孩用失望的表情看着王毅民。王毅民低下头来,他在心里默默地诉说着:“衣服弄脏了没关系嘛,衣服本来就会脏的,这就是衣服,脏了再洗,衣服脏了可以再洗,这就是衣服……”“衣服脏了没有关系,衣服脏了再洗就好了……人生很快就过去了。”

许又芬一手托起篮球,另一手依旧拿着那支行动电话,再次背过身去。静默的时光渐渐变成一种负担,王毅民想要说些话来缓和气氛,可是一时也无话可说。他闭上眼,搓揉手心里的菩提子念珠,手指上传来油润光泽的木质触感。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一分单纯的抚慰中,觉得心中渐渐坦然起来。隐约地,他闻到一股带有绿叶清香的气味,耳畔也传来了轻灵的鸟鸣声,嘈嘈切切又井然有序地错落着,宛如许多大小不同的木鱼同时叩响着,极为悦耳的回音,令他产生了一个莫名的念头。他忽然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在一个点上,在这样的一个平凡时刻里,美好尚未来到,悲伤还没开始,如果时间能够就此停驻,似乎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呢!这样想着,他不禁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一股强韧的信心由他心底升起,他知道这一整天会过得平静而感人。

“爸爸——你在干吗啦?”

“爸爸在想今天要带平平去哪里啊!”

“爸爸,今天要打篮球啊?”小男孩转过头看着他母亲手上的篮球。

“今天不打篮球,爸爸今天已经打过篮球了。”

“那今天要去哪里?”

“今天要去吃麦当劳,吃完麦当劳去买玩具,买完玩具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再去看动物园,看完动物园再去吃麦当劳,吃完麦当劳再吃米老鼠……”

听到王毅民说要“吃米老鼠”时,小男孩像是被人搔痒似的咯咯大笑起来。

“妈妈,爸爸好好笑哦,爸爸说要吃米老鼠!”

“吃完米老鼠,再吃唐老鸭。”王毅民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他看着小男孩脸上灿烂的笑容,就像他脖子上的红色蝴蝶结一样突出。

行动电话的声音在这一串笑声之中响起,许又芬把篮球放到地上用脚踩着,背对着他们,用很细小的声音对着手机说话。

小男孩走到他母亲身后,他想告诉她关于吃米老鼠和唐老鸭的事情,见她还在说话,于是他蹲下身去把篮球从母亲的脚底下拔出来,然后走回到父亲的身旁坐下,抱着球,没有说话。王毅民伸出一只手臂把小男孩瘦小的身体圈在身旁,他用手指抚摸他柔软、带点咖啡色的头发,一股温暖的感受从指腹传上心头,他的手掌在小男孩的额头上滑过,轻轻地捻着一小绺发丝,像是在抚摩着一串美丽的念珠似的令他感动。王毅民的心里又响起了幽微的敲击声,沉稳而虔诚,宛如愉悦的冥想。他想起来了,那种木质的音声就是一个父亲的心声。是一个父亲祈祷时的喃喃低语。他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公园的四周,清爽宜人的微风拂过,婆娑的树叶簌簌地摇动着,他仿佛见着了一尊善于倾听的佛像。他闭上眼睛,感受到那佛像脸庞柔和的木纹肌理,佛手饱满而深情,像是准备牵扶一个哭泣着的小孩。“今天是母亲节。”“……母亲是无法取代的。”他陷入对母亲的深深想念中。他很想对身旁的小男孩说说自己的母亲,但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一个人失去母亲的感受,毕竟,小男孩的年纪还小,而且,他的母亲此刻正站在他的眼前打电话。

许又芬打行动电话的样子,不曾出现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他们离婚的时候,行动电话还不容易看到,她的姿态,令他感到陌生。他想到,母亲生前对电话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好像话筒是一种慑人的东西。“母亲是对的。”他想,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应该像木鱼一样充满情感,而不只是传递消息。

许又芬讲完电话,转过身来,走到平平身旁,一把捞起他怀里的篮球:

“平平,你怎么老是不听话,叫你要注意别弄脏衣服,你怎么搞的,你看,脏死了!”

“妈妈,爸爸刚才说要吃麦当劳,还要吃米老鼠跟唐老鸭……”小男孩低垂着头,他说话的时候,紧紧地握着父亲的大手掌,声音愈来愈小,最后似乎是在对自己低声嗫嚅着。

*

“今天是母亲节,一起陪陪儿子吧?”

“我跟美容院讲好了去洗头。”

“晚上再去洗可不可以?”

“下午有事。”

“什么事?”

“见传播公司的人。”

“做什么?”

“有人找平平拍广告片。”

“拍什么广告?”

“旅行社的广告。”

“小孩子要念书,拍广告会影响功课。”

“广告又不是天天拍!”

“小孩子要正常一点。”

“拍广告有什么不正常?”

“会让小孩子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人本来就不一样。”

“你可不可以懂事一点?”

“你呢?你呢!”

“我不同意平平拍广告!”

“不需要你同意。”

“你以后会后悔的。”

“十二点以前带平平回来,我跟人家约好了。最晚十二点半以前一定要回来。”

“你会后悔的。”

“我早就后悔了。”

坐在麦当劳里的座位上看小男孩吃汉堡的时候,王毅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方才的对话,还有“虚荣”这个字眼。店内的工读生在楼梯口发气球和红色的康乃馨胸花给每一个人,平平的小西装口袋也别了一朵。

“平平喜欢不喜欢拍广告?”

“喜欢。我们班的王丽婷也有拍过广告哟。”

小男孩回答的时候,脸上泛起得意的笑容,他把嘴凑近装满可乐的大纸杯,吸管窸窣作响。

王毅民从座位上站起身,往厕所走去,他突然急切地渴望吸一支烟。推开男厕的门,他差一点撞上一个正在拖地的工读生。厕所里还有一位父亲带着一个小男生站在小便斗前面,王毅民收起手上的香烟,退出厕所,往楼下走去。

站在骑楼下抽烟的时候,“虚荣”这个字眼就像路上的五彩气球似的在他眼前晃动着,令他眼花缭乱。他匆匆吸完一支烟,又点起一支。也许是因为母亲节的缘故,路上那些牵着小孩的母亲脸庞似乎都散发出朝阳般的光泽,令他觉得自己黯然失色。他抬头向大楼之间的天际望去,晴空里的云朵很有耐心地静止着。“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

从麦当劳走出来的时候,王毅民一手夹着篮球,一手牵着小男孩,小男孩的手掌柔软而温热,微微发着汗气,令他觉得非常平静。他很想跟他说说自己的童年和母亲,可是不知从何谈起。

“爸爸小的时候没有麦当劳叔叔,也没有汉堡。”

“我们老师说,他小的时候都没有喝过可乐。”

“爸爸也没有喝过。”

“那你有喝什么?”

“爸爸喝冬瓜茶。”

“好好玩哦。”

“爸爸吃鸡蛋冰。”

“好好玩哦!我也要吃鸡蛋冰。”

“爸爸带你去吃鸡蛋冰好不好?”

“好。”

“爸爸带你去喝冬瓜茶好不好?”

“好。”

“爸爸带你去看奶奶好不好?”

“好。”

王毅民在十字路口拦了一辆计程车,前往母亲纳骨的寺庙。车子在市区绕行几分钟后开上高架道路,往高速公路的方向驶去。他轻轻地搂着小男孩的肩膀,小男孩搂着怀里的篮球。参差的楼房之间出现了一抹青山,愈往郊区驶去,绿色山峦起伏的线条便愈加连结而完整。王毅民凝视着车窗外远方的景色,感觉松了一大口气。这段路他是极熟悉的,每逢隔周的星期天,没有探望小男孩的那个礼拜,他便独自一人坐计程车去看他的母亲。车行大约四十分钟便可抵达母亲纳骨之处。平常,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经常在车上默默流泪,愈接近母亲的路上,他愈容易流泪。这两年来,他渐渐变得容易流泪、喜欢流泪,在没什么人的早场电影院里流泪,在捷运车窗旁凝视观音山时流泪,在行经中兴桥时流泪,在深夜的提款机前领钱时流泪……现在,身边的小男孩陪着他,他觉得很充实,就像刚刚才哭过一般。

王毅民语气平和地指示着车行的方向,他们下车的地方,就在母亲纳骨塔前方的柏油路上。路旁有一棵大柳树,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低垂的枝条优美地随风轻摆着。入口处的前方倚墙站立着一个白发的黑衣老妇人,她的头上别着一朵红色的小纸花,手中端着一个排满口香糖的塑胶盘子。王毅民趋前买了两条口香糖,一条绿色的和一条黄色的。

“爸爸,我不要吃口香糖,我要吃鸡蛋冰。”

“平平乖,爸爸带你去吃鸡蛋冰。”

王毅民将口香糖放进运动夹克的口袋里,决定还是不要贸然地带小男孩到纳骨塔里去。他担心小男孩不曾见过那样的灰冷景象,恐怕会吓着了。小男孩兀自在柏油路上拍着他的新篮球,王毅民上前牵起他的手,朝着通往庙宇的方向走去。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小男孩边走边拍球,球弹远了,他挣脱父亲的手,急急忙忙去捡。“平平,小心车子,乖……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王毅民取下手腕上的念珠,每念一遍,便拨动一颗珠子。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地方,四周都是高大的老树,石阶上长着青绿的苔藓,再过一阵子,满山浓荫里便会有蝉声震天价响着,他想。

正殿前的大马路两边摊贩林立,射气球的和烤香肠的摊位生意很好,倒是套藤圈的摊子虽然摆了长长一地,却乏人问津。王毅民给小男孩买了鸡蛋冰,又买了一百块的藤圈,眼睛盯着最远处的一尊白瓷滴水观音,一只一只地往外抛去。小男孩也站在白线后面,他开心地舔着手上的冰球,看他的父亲把一个个小圆圈往半空中掷去,一只落地的藤圈弹了几下才倒下,下一只藤圈又尾随而至,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个弧线。空洞的圆圈圈四下弹开来,一只接着一只。

“爸爸好笨哦,爸爸好笨哦。”

“平平要不要跟爸爸一起玩?”

小男孩咯咯地笑着,“爸爸好笨哦……”他吮了一口手上的鸡蛋冰,抱着篮球往旁边捞鱼的摊子跑去。

王毅民又买了一百块藤圈,兀自一只只高高地往远处抛去。顾摊子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大男孩,瘦瘦的身架子,就像他手上那支用来钩藤圈的细长竹竿;他木然地站在一旁看王毅民套藤圈,每掷出一个,他的头便来回摆动一次,脖子以下则是纹风不动地僵立着。

手上的一大落藤圈渐渐减少,王毅民觉得自己进步了,落下的位置愈来愈接近,有好几个藤圈碰到了白瓷观音的衣摆,还有一个撞在观音的发髻上。他睁大了眼睛专注地盯着观音的额头,手上的藤圈加速地发出去,有几只差点儿就套中了。不一会儿,眼睛却乏了,视野模糊起来,观音的位置变得飘忽不定。王毅民揉揉眼睛,依然抓不准位置,索性将手上剩下的一小把藤圈一次全抛出去,像泼水似的。藤圈四下弹开,其中一只套中了观音前排的一个红色的小超人。大男孩的身体突然震动了一下,很机警地上前去抓起地上的小玩意儿,顺便还钩回了一把藤圈。他走到王毅民身边,把小超人交给他。王毅民摇摇手没接,大男孩又把它放回原位,继续收拾起一地的藤圈。

离开套藤圈的地方,王毅民往捞鱼的小摊踅去,小男孩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倚在长方型的大水槽旁看别的小孩捞鱼。

“爸爸,我要小金鱼!”

“平平乖,爸爸下次再带你去买。”

王毅民牵起小男孩的手,往正殿的牌楼走去。上阶梯的时候,小男孩一手抱着篮球,一边频频回头张望着捞鱼的小摊子。“爸爸,我要看鱼。”“平平乖,先去拜拜再看鱼。”

从正殿的右侧门走进去,王毅民很熟稔地从一个大木格里抽出一把香,数了十二枝,把多余的放回去,又在香油灯上把香点着。一长列的红漆大供桌四周满是进香的人群,他把小男孩拉近自己,生怕他走丢了。小男孩尾随在他的父亲身后,分别在四尊大香炉前上了香,他很想跟他的父亲说他想要去看鱼,但是只见他依序地站在香炉前,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待他父亲礼佛完毕,小男孩终于找到机会开口:“爸爸,我要小金鱼。”“平平好乖,爸爸带你去看鱼。”

王毅民摸摸小男孩的前额,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脖子上,带领他穿过香客,往侧厅的厢房走去。他们走进那间供奉着天上圣母的厅房,供桌旁有一位穿着蓝布长袍的老妇人高跪在一个大木鱼前面诵经,王毅民把小男孩带到木鱼旁,让他听那厚实而绵长的木质音声。

“平平你听,这是木鱼的声音,好不好听?”

“爸爸,我要看鱼。”

小男孩嘟着嘴,低下头去。王毅民很想跟小男孩解释木鱼的由来。他想告诉他,鱼永不闭目,代表精进专注,因此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宗教法器。但他说不出口,他不知该从何说起。正当他陷入沉思之时,小男孩不耐烦地举起手上的篮球拍了起来,脚下的瓷砖发出碰碰的声响,王毅民急忙捞住从地上弹起的篮球:

“平平乖,不能吵到别人。”

“爸爸,我要看鱼!”

小男孩仰起头来尖声大吼道,王毅民匆忙领着他往庙门外走去。

*

“现在几点了,你故意跟我作对是不是?”

“才十一点多。”

“差五分就十二点了,还十一点多!”

“还没十二点就是十一点多,不然是几点?你说?”

“我跟人家约下午一点,现在怎么办,你说啊?”

“好了嘛!你吼什么吼,你们约在哪里?我叫计程车直接送平平过去好了。”

“在××饭店三楼咖啡厅,我直接过去,你赶快带平平过来,衣服不要给我弄脏了!”

“衣服弄脏了又怎么样!”

“孩子是我的,你吼什么吼你……你少作怪我警告你,你给我迟到试试看,你敢迟到的话以后别想再带平平出去。”

“孩子是你的!全世界都是你的……我杀了你看孩子是谁的!”

“你杀啊!来啊!有种你来杀啊!……我警告你,你给我迟到试试看!”

王毅民砰的一声挂断公共电话。

计程车往台北的方向疾驰回去,王毅民坐在后座,斜倚着身体,左脸贴靠在车窗玻璃上。小男孩坐在另一头,他专心地看着手上的那一袋小金鱼,那个崭新的篮球静静地躺在他身旁的座椅上。

车窗外的山峦和山脚下的人家快速地往后方飘去,王毅民不停地想象自己是高速公路上一只慌张的流浪狗,被迎面而来的车流碾压成一张血肉模糊的破布。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觉得母亲就在不远处看着他。母亲一直是他最想念的人。

“今天是母亲节,”他想,“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

车子开到饭店大门口的时候,王毅民看了一眼手表,十二点五十分。

侍者为他们拉开厚重的大玻璃门,王毅民一手夹着篮球,一手牵着平平走进饭店大厅,他为自己的穿着,和露出在外面的两截短腿感到难堪。

“妈妈你看,爸爸给我买小金鱼。”

许又芬坐在角落靠窗的一张四人桌旁,桌上除了一杯咖啡之外,还有半块起司蛋糕,一枝紫红的玫瑰花插在白瓷瓶里,瓶子旁是她的行动电话。她看了他们父子一眼,拉过平平来检点他的衣服,用纸巾在小男孩全身上下抹了一回,又拿出皮包里的湿巾来给他擦脸。

王毅民将篮球放在其中一张空椅子上,拉开另一张坐下来。一位女服务生前来招呼,平平直嚷着要吃冰淇淋。

“一份香草圣代,谢谢。”许又芬说。

女服务生用笔记下之后,转头问王毅民要点什么,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他不要点东西,因为他坐一下马上就要走了。

“要不要我帮你们跟广告公司的人谈一谈,人多比较好商量。”

“没有必要。”

“外面的人心眼多,当心一点比较好。”

“不用你教。”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说话?”

“你可不可以少说废话?”

王毅民涨红了脸,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取出一支点上,吸了一口,一位机警的男服务生立刻走近,欠身向王毅民委婉地说:

“先生,抱歉,室内不能吸烟。吸烟室在转角健身房旁边。”

穿黑色西装的男服务生手指着咖啡厅外面,另一手拿着一个烟灰缸,伸到王毅民的面前。

王毅民把烟叼回嘴上,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走到平平身旁,摸摸他的头发,要他听话,不要惹妈妈生气。平平抬起头,举起手上的一袋小鱼,跟他的父亲摇摇手:

“爸爸再见。”

顺着往下的手扶电梯,王毅民来到地下一楼的商店街。西装、皮革、高尔夫球具、骨董……一爿接一爿的精品店,王毅民看着橱窗内展示的商品,也看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他很后悔自己今天的这身穿着。

在地下街绕了三四圈之后,王毅民走进一间男饰店,站在一排西裤前,随手撩起一张价目牌来看,他有点后悔走进来。顾店的妇人趋前,问他需要什么?要不要试穿?王毅民把手伸进夹克的口袋里去,确定身上的皮夹还在之后,便对那位店员说,自己想找一套深色的西装。

妇人极熟稔地为他量身,然后从一大列衣架子上捡了一套深蓝色的双排扣西装和白衬衫,她把上衣和裤子接在一起,请他看看是否合适。王毅民草草地看了一眼,点点头。妇人请他到更衣室里试穿,王毅民提着衣架子,走进更衣室,将身上的运动服、短裤、球鞋褪下。更衣室里的木头地板嘎嘎作响,令他觉得很尴尬。

西装外套和白衬衫大致还可以,倒是长裤的裤脚多出一大截。妇人为他量了脚长,做上记号。

修改裤管的时候,王毅民表示自己马上要穿,于是妇人又为他配了背心内衣、领带、皮带、袜子,和一双黑皮鞋。

裤长改好之后,王毅民又走进更衣室里,褪下一身运动服和破旧的大球鞋,这次他很小心地,尽量不让木板发出吱呀的声响。在更衣室的穿衣镜前打理好自己之后,王毅民吃力地蹲下身去穿上袜子、套上皮鞋。他从大镜子上看见自己气喘吁吁地在额头上冒出一排汗珠。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太长了,胡子也没刮干净。

结账的时候,王毅民发现自己没带那么多钱,于是歉然地先付了部分现金后,对妇人说他要去提钱,妇人告诉他在饭店外隔着两条巷子的骑楼下有提款机。王毅民走回更衣室,褪下身上的所有衣袜和鞋子,再穿回先前的运动衣和短裤,跟妇人交代了一声,匆匆往饭店外的提款机赶去。

提款机前一位小姐正在提钱,提完一张卡,又从皮包里取出一张来,在她后面还有一对小情侣在等候着。王毅民排在队伍后面,他焦急地抬起手来看时间,一点四十九分。那位小姐一共用了四张提款卡,好不容易领完了,只见她还立在提款机前一一整理手上的明细表和现金。那对小情侣勾着手指头,不时地小声在对方耳朵旁说悄悄话,每说几句,女的便咯咯地掩嘴而笑;男的似乎是在拿前面人的身材开玩笑,女的觉得他坏,便用手捶他的肩膀。轮到他们提钱时,女的要他提少一点,男的不依,于是便耍赖着要和她猜拳决定。男的喊了三次“一——二——三!”女的才肯出拳,猜输了,她狠狠地捶他架起的手臂。王毅民觉得一阵耳鸣,脑袋嗡嗡地响得难受,正想请前面的人快一些时,那女的又使了一阵泼辣,追着男的要抓他的脸,他连忙像个拳击手似的闪躲着,躲了几下,一脚踩在王毅民的球鞋上。王毅民看着破旧的球鞋上盖了一个新的脚印子,脑袋嗡嗡作响,蓦地发作起来,对着那对情侣破口大吼道:

“×××!”

声音如此洪亮而凶猛,王毅民自己也暗暗吃惊。隔壁面店的小伙计探出半个身子来一看究竟,路上的行人也在错愕中绕道而行。

小情侣打闹的动作被这一声斥骂给中断。男的先反应过来,他缓缓握起拳头,两手往上提;女的将提款卡收进钱包里,死命地拉着他紧绷的手臂,催他离开。男的又推挤了一会儿,才勉强跟着她往骑楼外走去。

面店小伙计有点失望地收回半个身子:“没待志啦——”他对室内的人说着。

王毅民取出提款卡,按下密码。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一二……一五……十二月十五日,是他母亲的生日。

领了钱,匆匆回到店里,王毅民取出一叠钞票付了账,进更衣室里按部就班地把一身新衣新鞋依序穿上。他穿衣的时候,店员为他打好了领带,换下来的衣裤和球鞋,也装进一个大纸袋里。

王毅民提了纸袋往三楼赶去,等电梯的时候,他把手上的纸袋用力塞进一个垃圾筒里去。

二点二十七分,咖啡厅里的服务生告诉王毅民,许又芬和小男孩已经离开一阵子了。他愣了一下,把脖子上的领带解下来,放进西装上衣的口袋里去。正要步出咖啡厅的时候,那位女服务生追上来,将小男孩忘记带走的那袋小鱼交给他。王毅民接过塑胶袋,向她道了声谢。

*

每隔一周的星期天,他便会来到这个社区小公园里,坐在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底下抽烟、喝罐装咖啡。夏天,这棵树下有很好的树荫,冬天则有四下飘散的枯叶。

六点三十二分,天色渐渐暗下来,他朝秋千架走去,坐在一只黑色的轮胎里,一面轻轻摇动悬吊轮胎的铁链,一面小声地哼唱着儿时的歌曲;当他忘记歌词的时候,就又从头开始唱。穿着一身全新的西装和皮鞋,令他觉得很不自在。秋千持续稳定地摇摆着,他不自觉地开始用脚尖在地上打拍子。偶尔,他看看手表,又抬起头来往一排四层楼的旧式公寓望去,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装了全新白铁窗的阳台上,阳台背后一片昏暗。

公园出口外的佛具店里走出一个大女孩,素净的脸,短而直的头发。她关掉室内的灯光,哗哗地拉下铁门,用钥匙锁上之后,又小心地察看了一遍才走开。

女孩走远了之后,他从轮胎上站起来,提着一袋小鱼走出公园,往捷运车站的方向踅去。

经过一家便利商店的时候,他买了一包香烟,和一小瓶威士忌。他把酒放在裤袋里,走一小段路,便取出来喝一口,走到快接近车站的地方,刚好喝完。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地藏菩萨……”

列车还未进站的时候,他坐在候车椅上,左手提着一袋小金鱼,右手持着一串念珠,每念一遍,就拨动一颗珠子。大致念了二十遍之后,厌恶自己的感觉便慢慢降低了。

体内的酒精开始发挥一些作用,使他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像一个陀螺那样旋转起来。他渐渐感到全身上下密布了一股细微的颤动,这些震动加快了念诵的速度,仿佛身体里面有一台快速的打字机似的,不停地敲打出一长串绵密的声响。

过了几分钟,一班干净明亮的列车进站,他跟在人群的后面上车,捡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列车娓娓地从几楼高的住户窗外滑过,像一抹悠哉的云朵。他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游过窗外的那些亮堂堂的各色招牌。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灰鸽子从大楼的缝隙间穿梭而过。“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他想,到了晚上,他有把握让自己平静得像一具尸体。

列车平稳地从水泥梁柱上的铁轨驶过,发出“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的声响;他感觉声音正从他的胸口往上升,从他的头顶上发出来,一种清楚而诚恳的、木质的水声。

车行经过关渡平原的时候,他知道在远处漆黑的夜空底下,有一道优美起伏的棱线,那静穆而哀伤的山脊,总是令他想起母亲。

“空空、空空……空空、空空……”的声响自他的胸口发出,他闭上双眼,头部斜靠在玻璃窗上,右手握着一串念珠,左手提着一袋小鱼。在他浅浅地睡着之前,并没有发现塑胶袋里的小鱼,已经全部都翻了肚皮浮上水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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