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

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警员安东·米泰从红色的奈斯派索D290小型咖啡机上拿起半满的塑料杯,弯腰放在地上,因为四周没有桌椅可以放置。他拿起另一个咖啡胶囊,下意识地查看铝箔包装上是否没穿孔,表示没使用过,才把它放进咖啡机,然后拿了个空塑料杯放在喷嘴底下,按下一个亮灯的按钮。

他看了看表。咖啡机发出呻吟声,喷出液体。午夜十二点的换班时间就快到了。她正在家里等他。但他心想应该先教教新来的女同事熟悉这里的规矩才行,毕竟她还只是个实习生。女同事的名字是不是叫西莉亚?安东看着喷出的液体。如果换作男生,他还会不会主动帮忙拿咖啡?他不确定,反正无所谓,他早已放弃回答这类问题。房里突然安静下来,他听见最后几滴近乎透明的液体滴进杯子。胶囊里的颜色和味道都用完了,但一定要连最后一滴液体也接住才行。对那位年轻女同事来说,这个大夜班将会非常漫长,没人陪伴、没有活动、无事可做,只能盯着国立医院里尚未上漆的光秃水泥墙,也因此他决定离开前要跟她喝杯咖啡。他拿着两个塑料杯往回走,脚步声回荡在四壁之间,穿过紧闭且上锁的一扇扇房门,心里知道门内没东西也没人,有的只是更多的光秃墙壁。至少这次挪威政府借由扩建国立医院来巩固国家的未来,明白挪威人民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年老、衰弱、贪婪。政府做了长远打算,一如德国人建造高速公路、瑞典人建造机场。但德国人和瑞典人是否有过这种感觉?三十年代穿过德国壮丽的荒野而行驶在水泥巨物上的摩托车骑士,或是六十年代匆匆穿越过于庞大的阿兰达机场的瑞典旅客,是否也有过这种感觉?他们是否感觉到鬼魂的存在?尽管这些大型建设全新落成,未遭破坏,尚未发生车祸或坠机,但鬼魂已然存在。汽车车灯随时可能照到站在人行道上的一家子,他们茫然地看着车灯,身上淌血,皮肤苍白,父亲遭尖物刺穿,母亲头部扭向怪异方向,孩子失去一只胳臂和一条腿。烧得焦黑的尸体穿过行李转盘的塑料帘,进入阿兰达机场的入境大厅,身上依然发出高热、引燃橡胶,张开的嘴巴发出无声惨叫、冒着袅袅黑烟。没有一位医生能告诉安东医院的这个侧翼未来要做什么用途,唯一能确定的只是未来有人会死在这些门内。这种氛围已然弥漫在四周,看不见的尸体带着躁动不安的灵魂已被医院收治。

安东拐过转角,眼前出现另一条走廊,走廊上灯影稀疏,墙壁光秃,两侧对称,给他一种仿佛看见立体错视画的奇特感觉。所谓立体错视画就是运用作画技巧在平面上呈现出三维空间的画作。走廊远处坐着一名制服女子,看起来宛如墙上挂的一小幅画。

“这杯咖啡给你。”他说,在女子身旁停下脚步。她是不是二十岁?不对,应该再成熟一点,可能二十二岁。

“谢谢,我自己带了。”女子说,从放在椅子旁边的小背包里拿出一个保温瓶。她的语调隐约有一丝轻快感,可能是因为带有北部方言的口音。

“这杯比较好喝哦。”安东说,手依然伸在半空中。

女子迟疑片刻,接过杯子。

“而且免费,”安东说,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在身后,将热烫的指尖贴在冰冷的外套上,“那边有台咖啡机我们可以随意使用,就在走廊的——”

“我来的时候看见了,”她说,“可是依照规定我们不能离开病房门口,所以我自己从家里带了咖啡来。”

安东喝了口咖啡:“想得很周到,可是通到这间病房的走廊只有一条,这里是四楼,而且从这里到咖啡机之间的门全都上了锁,就算我们正在煮咖啡,也不可能看不到有人通过。”

“听起来很安全,但我还是守规定比较好。”她对安东浅浅一笑,接着可能为了抵消自己态度中所隐含的斥责意味,啜饮了一口咖啡。

安东有点恼怒,正想说经验的累积可以促进独立思考,话还没到嘴边,就注意到走廊深处似乎有动静,仿佛有个白色人影朝这里飘来。他听见西莉亚站起身。人影逐渐清晰,原来是个丰腴的金发护士,身穿宽松的医院制服。安东知道这名护士今晚值夜班,明晚休假。

“晚安。”护士说,露出顽皮的微笑,手拿两支针筒,走到病房门前,伸手握住门把。

“等一下,”西莉亚说,上前一步,“我得看一下你的证件,还有,你有今天的密语吗?”

护士对安东露出惊讶表情。

“除非我同事可以为你担保。”西莉亚说。

安东点了点头:“进去吧,莫娜。”

护士把门打开,安东看着她走进门内。病房里黑魆魆的,安东依稀看见床边摆着仪器,被子底下有脚趾突出。这位患者很高,院方不得不调来一张加长型病床。房门关上。

“做得好。”安东说,对西莉亚笑了笑,同时察觉到她不喜欢这种态度,也察觉她认为他是大男子主义者,把年轻女同事视为低等之人。可是老天爷,她不过是个实习生,受训期间应该跟资深警察学习才对。安东身体微晃,不确定该如何处理眼前这种情况。西莉亚先开口说话。

“我刚刚说过,规定我都读过了。你的家人应该在等你回家吧?”

安东把咖啡杯凑到嘴边。她对他的婚姻状况有什么了解?难道她在暗示他跟莫娜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难道她知道他曾多次在莫娜下班后载她回家,而且还有进一步发展?

“你的包上有泰迪熊贴纸。”西莉亚微微一笑。

安东喝了一大口咖啡,清了清喉咙:“我没什么事,今天又是你第一天值班,也许你应该利用这个机会提出疑问,你知道,不是每件事规定上都有写。”他变换站姿,希望她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啰,”西莉亚说,语气中带着二十五岁以下才有的狂妄自信,“里面那个病人是谁?”

“我不知道。规定里面有写说他的身份不能透露,必须保持匿名。”

“可是你知道内情。”

“是吗?”

“莫娜。你一定跟她聊过,才会用名字叫她。她跟你说了什么?”

安东打量西莉亚。她颇有姿色,这点可以肯定,但她不亲切,也不妩媚,对他来说身材有点太瘦。她头发凌乱,上唇仿佛被太紧的肌腱拉住,露出不整齐的门牙,但仍青春无敌。他敢打赌,她黑色制服底下的肉体肯定紧实匀称。如果他把知道的事告诉她,会不会是因为他下意识做了计算,希望顺从的态度可以让自己跟她上床的概率提高万分之一?或者是因为像西莉亚这样的女子五年内就能当上警监或警探?她们会成为他的上司,而他仍会是基层警察,位于晋升阶梯的最底层,只因德拉门命案永远会像一堵墙般挡在他前方,是个难以抹灭的污点。

“谋杀未遂案,”安东说,“大量失血,送进医院的时候几乎没有脉搏,始终处于昏迷状态。”

“为什么要派人看守?”

安东耸了耸肩:“他撑过来的话可能成为证人。”

“他知道什么?”

“跟毒品有关的事,层级很高,他如果醒来,提供的线索也许可以把奥斯陆的海洛因大毒枭绳之以法,我们也可以知道当初是谁想置他于死地。”

“所以长官认为凶手可能回来把他了结?”

“对。对方如果发现他还活着,又得知他在这里,的确可能回来再度下手,这就是我们得在这里看守的原因。”

西莉亚点了点头:“他撑得过来吗?”

安东摇了摇头:“院方认为他们可以帮他维持几个月的生命,可是他脱离昏迷的概率很低。反正呢……”安东又变换站姿,她追根究底的目光令他觉得不自在,“在他醒来以前我们都得守在这里。”

安东跟西莉亚道别,心情沮丧,从接待区步下楼梯,走进秋日夜晚,坐上他停在停车场的车子,这才发现手机在响。

是勤务中心打来的。

“马里达伦谷发生命案,”值班人员说,“我知道你刚下班,可是他们需要人手搜查犯罪现场,你又已经穿上制服……”

“要多久?”

“最多三小时就会让你离开。”

安东十分诧异。由于严格的规定加上预算限制,警方现在都尽量避免让人员加班,就算为了方便调度也不能破例,因此他直觉认为这起命案一定有特殊之处,只希望被害人不是小孩。

“好。”安东说。

“我会把坐标传给你。”现在警方有了新配备,那就是卫星导航仪,内部存有详细的奥斯陆各区地图和信号发报器,可让勤务中心追踪位置。值班人员一定是根据位置信息与他联络的,因为他离命案现场最近。

“好,”安东说,“三小时。”

三小时后劳拉应该已经上床睡觉了,但她习惯知道他会几点下班回家,于是他发短信给她,然后挂挡,朝马里达湖前进。

安东根本不用看卫星导航。伍立弗斯特路口停着四辆警车,再往前还拉起橘白相间的封锁线,说明这里就是命案现场。

他从置物箱里拿出手电筒,朝封锁线外的警察走去。树林里除了有闪光,还有刑事鉴识小组的探照灯灯光,这些亮光总让他联想到拍片现场。这些大阵仗其实一点也不愚蠢。现在鉴识人员不只拍照片,还拍摄高画质录像,除了拍摄被害人,也拍摄犯罪现场,以便日后重复观看,停格放大,查看先前以为无关案情的线索细节。

“发生了什么事?”安东问一名警察,那警察双臂交抱,在封锁线旁簌簌发抖。

“命案。”警察话声沉重,眼眶泛红,脸色异常苍白。

“我听说了。这里谁负责指挥?”

“鉴识中心的隆恩。”

安东听见树林里传来嗡嗡话声,显然鉴识中心来了很多人。“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队还没派人来吗?”

“等一下有更多同人会来,尸体才刚发现不久。你是来接替我的吗?”

有更多同人会来。尽管如此,勤务中心却还是把他调来加班。安东仔细打量那名警察,只见他身穿厚外套,身体却抖得越来越厉害,天气应该没那么冷才对。

“你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

警察点点头,默然不语,低头用力跺了跺脚。

安东心想,妈的这小子还太嫩。他吞了口口水。

“安东,是值班人员派你来的吗?”

安东抬头望去,只见两人穿过灌木丛走来,但他没听见他们发出声音。他见过鉴识人员像笨拙的舞者般扭曲身体,在犯罪现场以这种姿态走路,小心翼翼踏出脚步,仿佛是在月球上漫步的航天员。让他联想到航天员的也许是他们身上的白色连身工作服。

“对,我是来接班的。”安东对女子说。他认得这女子,警界里应该没有人不认得她,她就是鉴识中心主任贝雅特·隆恩,有“女雨人”的称号,因为她拥有超强的脸孔辨识能力,经常在指认银行抢劫犯或模糊破碎的监控摄像时派上用场。据说只要是前科犯,就算经过仔细伪装,她也还是认得出来,而且她那头金发底下的小巧脑袋储存了数千张大头照。看来这起命案一定很特殊,否则不会三更半夜惊动上级长官亲自出马。

贝雅特身形娇小,面色苍白近乎透明,但她身旁的男同事却满脸通红。他面有雀斑,脸颊上留着两片红色络腮胡,双眼略为突出,仿佛脑压过高,让他呈现出瞠目而视的表情。不过他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是当他除下白色兜帽时露出的一顶雷鬼帽,颜色是由绿、黄、黑组成的牙买加配色。

贝雅特拍了拍那名颤抖警察的肩膀:“你先回去吧,西蒙。建议你喝点烈酒再上床睡觉,不过别跟人说是我叫你这样做的。”

西蒙点了点头,三秒钟后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现场状况是不是很可怕?”安东问道。

“你没带咖啡来?”雷鬼帽男子问,打开一个保温瓶。安东一听男子的口音就知道他来自外地,不是奥斯陆人。一如大多数出身东部地区的挪威人,安东对方言既没概念也没兴趣。

“没有。”安东说。

“来犯罪现场最好自己带咖啡,”雷鬼帽男子说,“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会待多久。”

“别这样,毕尔,他也调查过命案,”贝雅特说,“是德拉门命案对不对?”

“对。”安东说,摇晃脚跟。其实应该说他“以前”负责调查命案。他没想到贝雅特竟然会记得他。他吸了口气:“是谁发现尸体的?”

“就是他。”贝雅特说,朝西蒙驾驶的那辆警车点了点头。引擎声响起。

“我的意思是谁报案的?”

“死者的老婆,因为死者外出骑自行车却迟迟没回家,”雷鬼帽男子说,“他出去了一小时,他老婆担心他心脏病发。他用了卫星导航,里面有发报器,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人了。”

安东缓缓点头,想象这副情景:一男一女两名警员按下门铃,看着死者的妻子,咳了一声,神情肃穆。这表情是为了告诉这位未亡人,他们带来的是难以开口的坏消息。未亡人露出抗拒的表情,一点也不想听,但内在的情绪却如溃堤般爆发出来。

安东的脑海中浮现出妻子劳拉的容颜。

一辆救护车驶来,没开警笛,也没闪蓝色警示灯。

安东心里逐渐明白过来:警方对失踪报案快速响应,立刻追踪卫星导航仪的信号,派出大批警力并要求人员加班,还有一位警员浑身发抖无法自抑只好先行回家。

“死者是警察对不对?”他低声说。

“我猜这里的气温应该比市区低个一度半。”贝雅特说,拨打手机里的某个号码。

“我同意,”雷鬼帽男子说,把保温瓶盖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咖啡,“皮肤还没变色,所以大概介于八点到十点之间?”

“死者是警察,”安东又说了一次,“这就是为什么会派这么多人来这里对不对?”

“卡翠娜?”贝雅特打通电话,“你能不能帮我查个资料?桑德拉·特韦滕命案,对。”

“该死!”雷鬼帽男子高声说,“我叫他们等尸袋来了再移动的。”

安东转过头去,只见两名男子抬着一副担架,费力地穿过树林。白布底下露出一双自行车鞋。

“西蒙认识死者,”安东说,“所以才抖成那样对不对?”

“西蒙说他们在厄肯区一起工作过,那时文内斯拉还没调去克里波。”雷鬼帽男子说。

“找到日期了吗?”贝雅特对手机说。

一声大叫传来。

“搞什么?”雷鬼帽男子说。

安东转过头去,只见一名抬担架的警员在小径旁的水沟里滑倒,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担架、扫过滑落的白布,也扫过……那是什么?安东凝目望去。那是头部吗?躺在担架上的确实是一具尸体,但那真的是头部吗?安东在犯下那个“重大过失”之前,曾在犯罪特警队任职多年,也看过不少尸体,却从未看过这种状态的尸体。那个沙漏状的物体令他联想到周日家里的早餐,联想到劳拉煮的半熟白煮蛋,上面依然挂着几片蛋壳,从破掉的蛋里流出的蛋黄已干,沾在半软的蛋白上。那真的是……一颗头吗?

救护车的后车灯消失在夜色中,安东呆呆望着黑夜,不断眨眼。他突然发现这一切仿佛是回放。他见过类似的情景:身穿白衣的人员、保温瓶、白布底下露出的双脚。这些就跟刚才他在国立医院看见的情景相仿,仿佛那是预兆一般。还有那颗头……

“谢啦,卡翠娜。”贝雅特说。

“你在问什么?”雷鬼帽男子问。

“我跟埃伦在这里工作过。”贝雅特说。

“这里?”雷鬼帽男子问道。

“就在这里。当时埃伦负责调查一起命案,那应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死者名叫桑德拉·特韦滕,遭人强暴杀害。她年纪很小,还只是个孩子。”

安东吞了口口水。孩子。回放。

“我记得那件案子,”雷鬼帽男子说,“命运真是捉弄人,让你死在自己调查过的命案现场。你想想看,桑德拉命案不也是发生在秋天吗?”

贝雅特缓缓点头。

安东眨眼,不停眨眼。他曾经见过那样子的尸体。

“该死!”雷鬼帽男子低低咒骂一声,“你该不是那个意思吧?”

贝雅特拿过他手中的咖啡,啜饮一口,再放回他手上,点了点头。

“靠。”雷鬼帽男子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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