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

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似曾相识。”史戴·奥纳说,望着史布伐街的雪堆。这是个十二月的早晨,天色灰暗,显然今天的白昼不会很长。他回过头来,目光越过桌面,看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男子。“‘似曾相识’是指我们出现一种‘这个场景我见过’的感觉。我们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最后这句“我们”指的是所有心理学家,而不只是心理咨询师。

“有些心理学家认为当人疲惫的时候,传送到脑部的信息会出现延迟,因此当这些信息浮现时,其实已在潜意识里存在了一段时间,因此我们会有一种曾经见过的感觉。似曾相识通常出现在一周工作快结束时,这正是人们比较疲倦的时候,也正是研究工作的着力点:周五是似曾相识的日子。”

奥纳也许想露出微笑,但笑容并不是一种专业能力,无法治愈患者,因此他想露出微笑只是因为这个房间需要一点笑容。

“我说的不是这种似曾相识。”患者说。这位患者算是奥纳的客户,也是顾客。再过大概二十分钟,他就会去柜台缴纳咨询费,这笔钱将会用来支付这家诊所的开支。这里共有五位心理咨询师执业。诊所所在的四层楼建筑平凡无奇、样式老派,坐落在史布伐街,这条街穿过奥斯陆东区颇为高级的地段。奥纳朝男子背后墙上的时钟偷偷瞄了一眼。还剩下十八分钟。

“那比较像是我一直做的一场梦。”

“像是一场梦?”奥纳的目光扫过他放在办公桌抽屉里一份打开的报纸,报纸放在这里患者看不到。近年来心理咨询师时兴坐在患者对面的椅子上,因此当这张大桌搬进诊疗室时,奥纳的同事都咧嘴而笑,并拿当代治疗理论来问他,心理咨询师和患者之间的障碍物不是越少越好吗?奥纳立刻回答说:“对患者来说可能很好。”

“就是我梦到的梦境。”

“这很常见。”奥纳说,伸手捂住嘴巴,打个哈欠。他怀念那张从他的诊疗室搬出去的老沙发,现在它被放在接待室,旁边是一具杠铃架,上面放着一支杠铃。那张沙发是心理咨询师之间的笑话:患者坐在那张沙发上,心理咨询师要看报纸就更方便了。

“可是我不想梦到那个梦境。”患者忸怩地笑了笑,他的稀疏头发梳得十分整齐。

要开始进行梦境驱魔了,奥纳心想,也露出浅浅一笑,作为响应。患者身穿细直条纹西装,打着红灰相间的领带,脚踏晶亮的黑皮鞋。奥纳身穿花呢外套,双下巴底下打了个色彩活泼的领结,一双褐色鞋子已经好一阵子没清洁了。“也许你可以跟我说说梦境的内容。”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

“是的,但你可以再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就像我刚才说的,梦境从《月之暗面》这张专辑的最后一首歌《蚀》的逐渐淡出开始,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主唱大卫·吉尔莫尔唱着‘太阳之下万物和谐’……”

“这就是你梦到的?”

“不是!对,我是说现实中这张专辑也是到这里结束,在唱了一小时的死亡和疯狂之后,以乐观的态度结束,好让你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最后一切都会回到和谐。可是当音乐逐渐淡出,你又会听见有个声音在背景里低声说一切都是黑暗的,你懂吗?”

“不懂。”奥纳说。根据心理治疗手册,这时心理咨询师应该问“我懂不懂很重要吗?”之类的,但他实在懒得这样说。

“邪恶之所以存在,并非因为一切事物皆邪恶。宇宙空间是黑暗的,我们生来就是邪恶的,邪恶是我们自然的起点。光亮有时会出现,但是很短暂,因为我们都必须回到黑暗之中。这就是梦里头发生的事。”

“继续说。”奥纳说,在椅子上摇晃,望向窗外的阴郁天空,只为了隐藏他的心思:他宁愿看天空,也不想看着男子脸上同时露出的自怜与自满神情。男子显然认为自己非常特别,认为心理医师都会认真看待他的病例。他一定看过其他医生。奥纳看着有双弓形腿的停车场管理员宛如警长般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心想自己还有什么别的工作能做,并立刻得出结论:没有。再说,他喜欢心理学,他喜欢扛着沉甸甸的真实知识,带着直觉和好奇,穿梭在已知和未知的领域中。至少他每天早上都这样对自己说。那他为什么还会这样坐在这里,心里巴不得眼前这人赶快闭上嘴巴、滚出他的诊疗室、滚出他的人生?他厌恶的究竟是这名患者,还是心理咨询师这份工作?他之所以被迫做出改变,全是因为英格丽德对他明确下达最后通牒,说他必须减少工时,多陪伴她和他们的女儿奥萝拉。于是他放弃旷日费时的研究工作、犯罪特警队的顾问工作和挪威警大学院的教书工作,来做上班时间固定的全职心理咨询师。给生活重心排出优先级似乎是个重大决定。而对于他所放弃的那些工作,他真的念念不忘吗?他是否怀念给那些用残酷手法杀人的病态凶手做心理分析,害得他夜里失眠,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哈利·霍勒警监给拎起来,要他立刻回复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他是否怀念哈利把他变成哈利的分身,变成一个饥渴、疲惫、偏执的猎人,只要有人打扰他工作就大发雷霆,只因世界上只有这份工作最重要,也因此慢慢疏远了同事、家人和朋友?

妈的,他怀念那种重要性。

他怀念那种救人性命的感觉。不是拯救那些理性思考、有自杀倾向的人,因为这种人有时让他不禁想问:既然活着那么痛苦,改变又是不可能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容许这种人结束生命?他怀念那种活跃积极的感觉,怀念自己参与其中,从凶手手中救出无辜生命的感觉。他做的事没有其他人做得来,因为他——史戴·奥纳——是最棒的,就这么简单。是的,他怀念哈利。他怀念那个身材高大、性情乖戾、心胸开阔的酒鬼,这酒鬼在电话那头请他——其实应该说命令他——善尽自己的社会义务,要求他牺牲家庭生活和睡眠,协助缉捕社会上的败类。但现在犯罪特警队已没有哈利·霍勒这个警监,也没有人会打电话给他。他的目光再度扫过报纸。警方又召开了记者会。马里达伦谷发生一名警官遭谋杀的命案至今已过了三个月,警方却苦无一丝线索,也没掌握到任何嫌犯。过去警方碰到这种棘手问题都会打电话来请他协助。这起警官命案发生的地点和日期,和过去一起未破悬案一模一样,而且遇害的警官就是当初负责侦办这起悬案的警察。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现在奥纳要面对的是一个工作过度、有睡眠障碍的生意人,而他不喜欢这个人。待会儿奥纳就会开始问一些问题,以排除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眼前这名患者并未因为做了噩梦而失去行为能力,他只关心如何让自己的生产力回到过去的高峰而已。接着奥纳会给他一篇有关“意象预演疗法”的文章,作者是巴里·克拉科(Barry Krakow)和……他记不得其他名字了。然后再请患者写下自己的噩梦,下次带来,这样他们就能在患者心中排演这场噩梦,一起给梦境创造出一个快乐结局,好让噩梦的困扰程度降低,或完全消失。

奥纳听着患者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单调声音,同时思索马里达伦谷命案的调查工作从第一天开始就陷入胶着。尽管此案和桑德拉命案具有惊人的相似度,也就是日期地点都一样,两名被害人之间的关联也昭然若揭,但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队都无法取得重大突破,因此现在只好敦促民众仔细回想并提供线索,无论线索看起来有多不相干都没关系。这就是昨天那场记者会的重点所在。奥纳怀疑这根本就是警方哗众取宠的手法,只是要向民众表明他们有所作为,不是束手无策。尽管事实就是如此:警方高层无能为力,情急之下只好转而对民众说:“不然就来看看你们能不能做得更好啊。”

奥纳看了看记者会的照片,认出了贝雅特·隆恩。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看起来越来越像修士,头顶光秃闪亮,周围却留着一圈桂冠似的茂盛头发。甚至连新上任的警察署长米凯·贝尔曼也出席了,毕竟被害者是警察自己人。米凯神情紧绷,身形比奥纳记忆中更瘦削,那头讨媒体喜欢的鬈发看起来似乎有点过长,而且头发在他历任克里波部长、欧克林处长,再当上警察署长的这一路上似乎掉了不少。奥纳回想米凯那女性化的样貌、长长的睫毛、带有白色斑纹的古铜肌肤,这些特点在照片上都不明显。警官命案迟迟难破,对这位迅速蹿升的新任警察署长而言果然是个最难堪的开始。他虽然扫荡了奥斯陆的贩毒帮派,但这功劳很快就会被遗忘。埃伦·文内斯拉这位退休警官虽然不是在值勤时遇害,也并非因公殉职,但大多数民众都看得出这起命案和桑德拉命案具有某种关联。因此米凯出动所有警力、动用所有外部人力来侦办此案,但奥纳除外,他已经被他们从人力名单上除名了。当然了,这是他自己要求的。

今年冬天来得早,从这点来看,降雪之日似乎也已不远。然而警方线索已断,目前毫无线索可言,贝雅特在记者会上就是这样说的,显然警方缺乏刑事鉴识证据。不消说,他们一定查过桑德拉命案的证据,包括证人、亲人、朋友,甚至是跟埃伦一同调查这起命案的同事,但是都没有突破。

诊疗室陷入沉默,奥纳从患者的表情得知他刚才问了个问题,正在等待心理咨询师的回答。

“嗯,”奥纳说,将下巴放在握紧的拳头上,直视患者双眼,“你认为呢?”

患者露出困惑的眼神,奥纳害怕对方其实是问他要杯水或之类的事。

“你是说她的微笑还是那道光芒?”

“两者都是。”

“有时我认为她对我微笑是因为她喜欢我,接着我又想她对我微笑是因为她想要我去做什么事。可是当她收起微笑,她眼中的那道光芒也熄灭了,我再想知道就已经太迟了,因为她已经不跟我说话了。所以我想说不定是因为扩音器的关系,或是什么的。”

“呃……扩音器?”

“对啊,”患者顿了顿,“我跟你说过啊,我爸常进我房间把那台扩音器关掉,他说我放音乐的时间太长,快要把人逼疯。我说你有没有看见开关旁边的那个小红灯逐渐熄灭,像眼睛,又像日落。然后我就觉得我失去她了,这就是为什么在梦境结束时她不再说话,她就是我爸关掉的那台扩音器,我已经没办法再跟她说话了。”

“你是不是会边放音乐边想她?”

“会啊,我常常这样,一直到我十六岁为止。而且我只放那一张专辑。”

“《月之暗面》?”

“对。”

“可是她不要你?”

“我不知道。可能吧。那时候她不要。”

“嗯。时间到了。我会给你看一份资料,为下次做准备。下次我们一起为这场梦编排一个新结局。她得跟你说几句话才行,说几句你希望听见她说的话,可能是她喜欢你之类的,你回去能想一下吗?”

“好。”

患者站了起来,拿下挂在架子上的大衣,朝门口走去。奥纳坐在办公桌前,看着计算机屏幕上亮着的行事历。行事历上的约诊时间很满,看起来十分令人沮丧。这时他发现自己又重蹈覆辙了,他又把患者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他在行事历上把名字找出来:保罗·斯塔夫纳斯。

“下周同样的时间吗,保罗?”

“好。”

奥纳在计算机上输入,抬头一看,保罗已经走了。

他站起身来,拿起报纸走到窗前。他们信誓旦旦的全球变暖该死的跑哪儿去了?他看了看报纸,突然又懒得读,就把报纸丢下。一天到晚啃报纸真是够了。重击致死。下手狠毒。头部遭受致命重击。埃伦·文内斯拉身后留下妻子、孩子和孙子。朋友和同事震惊万分。“他为人亲切善良。”“很难不喜欢他这个人。”“个性温厚、诚实、宽容,绝对没有仇人。”奥纳深深吸了口气。

他看着电话。警方有他的电话号码,但电话就是一声不吭,宛如保罗梦中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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