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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13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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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好吗?”乌拉说,靠在厨房料理台上。 “哦,好啊。”楚斯说,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从窄小的料理台上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用乌拉十分熟悉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糅合了恐惧和饥渴、害羞和寻找、拒绝和恳求、反对和顺从。 乌拉立刻后悔答应楚斯来看她,但楚斯突然打电话来问房子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修理,让她措手不及。他说他被停职了,整天不知道干吗,无事可做。没有,房子里没什么地方需要修理,乌拉说了谎。哦,是吗?那要不要喝杯咖啡,聊聊往事?乌拉说她不知道……但楚斯只是充耳不闻,说他刚好经过,如果能喝杯咖啡就太好了。于是她回答说好,有何不可?你就来吧,楚斯。 “我还是单身啊,你知道的,”楚斯说,“没认识什么人。” “你会找到人的,一定会的。”她故意看了看时钟,考虑是不是要说她得去接小孩了,但即使像楚斯这样的单身汉也应该知道现在时间还太早。 “也许吧。”楚斯说,看着杯子,没有放下,反而又喝了一口。他惴惴不安,心想这个动作就像是要鼓起勇气。 “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乌拉。” 乌拉抓住料理台。 “所以如果你碰上麻烦,需要……呃,需要找人聊一聊,可以找我。” 乌拉眨了眨眼睛。她有没有听错?聊一聊? “谢谢你,楚斯,”她说,“可是我已经有米凯了,不是吗?” 他缓缓放下杯子:“对,当然,你已经有米凯了。” “对了,我得开始给他和小孩做晚餐了。” “对,当然,你在厨房给他做晚餐,他却……”楚斯打住话头。 “他却怎样,楚斯?” “却在别的地方吃晚餐。” “我不懂你的意思,楚斯。” “我想你懂。听着,我是来帮你的,我一向以你的利益为优先,当然还有小孩的。小孩很重要。” “我要给他们煮顿好吃的,这种全家晚餐很花时间,楚斯,所以……” “乌拉,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不要,楚斯,请你不要说。” “你对米凯那么好,可是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女人跟他——” “不要,楚斯!” “可是——” “请你现在就离开,楚斯。这阵子希望你不要再来我们家。” 乌拉站在料理台边,看着楚斯推开栅门,走到停在碎石道旁的车子。这条道路盘绕在这栋位于赫延哈尔的新屋周围。米凯说他会动用一些关系,打电话给几个议会人士,让这条路铺上柏油,但目前为止毫无消息。她听见楚斯按下遥控器,车子哗的一声打开门锁。她看着他坐上车子,看着他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也不动,看着远方。他的身体似乎抽动一下,接着他开始猛力捶打方向盘,打得连方向盘都歪了。这猛烈的暴力举动让身在远处的乌拉看了不禁发抖。米凯说过楚斯会暴怒,但她从不曾亲眼目睹。米凯还说如果楚斯没当警察,一定会成为罪犯。米凯假装自己很强悍时也说自己跟楚斯一样,但乌拉不相信他的话。米凯是那么正直,那么……有适应力。可是楚斯……楚斯这个人不一样,他比较阴暗。 楚斯·班森。单纯、天真、忠诚的楚斯。毫无疑问,乌拉怀疑过,但她不敢相信楚斯竟然这么有心机,这么有……想象力。 富丽饭店。 在富丽饭店发生的事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刻。她不是没想过米凯可能有外遇,尤其是自从他不再跟她做爱以后,但原因可能有很多种,比如杀警案的压力太大……可是伊莎贝尔·斯科延?大白天的出现在饭店里,而且一脸素颜?乌拉突然想到这整件事可能是设计好的,有人知道伊莎贝尔和米凯会在那里,就表示他们经常碰面。乌拉一想到这里就想吐。 米凯在她面前突然脸色发白,露出惊恐、罪恶的眼神,像是个偷苹果被逮个正着的小男孩。他是怎么办到的?这个不忠的下流胚子是怎么办到的?怎么能表现得这只是件需要他照拂的小事?他身为三个孩子的父亲,却践踏了他们所共同建立的美好一切。为什么他可以表现得像是他才是背负十字架的人? “我会提早回家,”米凯轻声说,“到时候我们再来处理这件事,趁孩子还没……我跟议长约了四分钟后碰面。”他的眼角是否噙着泪水?这浑蛋是不是竟敢掉下眼泪? 米凯离开后,乌拉竟很快就打起精神。也许当一个人别无选择,也不可以崩溃时,就会有这种反应。她浑身麻木地拨打那个自称是鲁纳的人的电话,但没有人接。她又等了五分钟才离去。回到家后,她打电话给她认识的一个克里波女警,对方说这是个预付卡的手机号。问题是:谁会大费周章地骗她去富丽饭店,让她目睹这一切?难道是八卦报记者?心怀好意的女性友人?站在伊莎贝尔那边、想报复米凯的人?或者这人并不是要拆散米凯和伊莎贝尔,而是要拆散米凯跟她?这人痛恨米凯或她?或是这人爱她?这人认为只要她跟米凯之间出现裂痕,他就能乘虚而入?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这么爱她。 当天稍晚她和米凯谈话时,并未提到她的怀疑。米凯显然以为她会出现在那里只是巧合,就像意外被雷打到,事情就这么巧地发生了,只能称之为命运。 米凯并未说谎,辩称他不是去饭店跟伊莎贝尔见面,这点她不得不佩服他。他没有那么笨。他说她不用特地叫他结束这段逢场作戏,他在伊莎贝尔离开饭店之前就已经把它结束了。他用的就是这四个字:逢场作戏。可能是刻意选择的,让这件事听起来微不足道、肮脏污秽,只要扫到地毯下就可以了。他用的如果是“婚外情”,就是另一回事了。米凯说他在饭店就已经“把它结束”时,她一个字也不相信,因为伊莎贝尔看起来太容光焕发了。但接下来米凯说的话确实是事实,那就是这个丑闻一旦宣扬出去,受伤的不只是他,还会波及她和他们的小孩。此外,这件事还会爆发在一个最敏感的时间点,因为议长找他去谈的是从政之事,而且还想邀他入党,他们考虑在不久的未来让米凯担任要职。米凯符合他们想找的候选人资格,他年轻、成功、企图心强、人气高。当然还有一关要过,那就是杀警案,一旦米凯侦破杀警案,他们就可以好好坐下来讨论关于未来的事,米凯认为这些安排将会让他在警界和政界发挥高度影响力。目前米凯还没做出决定,但这种丑闻肯定会让他失去这个机会。 当然这件事也会影响她和孩子,比起失去家庭,事业上的影响反而是小事。乌拉在米凯的自怜式说辞还没发展得过于夸张之前就打断了他的话。她说她已经思考过了,而她的盘算跟他一样,也顾虑到他的事业、他们的孩子、他们共同拥有的生活。她说她已经原谅他了,但他必须发誓以后再也不能跟伊莎贝尔联络,除了他身为警察署长必须参加的会议,且有其他人在场。米凯看起来像是有点失望,仿佛他已做好准备大战一场,不料碰上的却只是一场平淡无趣的小冲突,以一个不用让他付出太多代价的最后通牒作结。乌拉看着楚斯发动引擎,驾车离去。她没对米凯说出她的怀疑,也没有打算这样做。因为说了又能怎样?就算她的怀疑属实,那么当米凯违背诺言,暗中监视的楚斯同样会敲响警钟。 车子离去,住家恢复静谧,只有尘烟留在空中。这时一个念头出现在她脑际,这是个疯狂且完全令人难以接受的念头,但头脑可不太会过滤自己的念头。她想到她和楚斯,就在家里,就在卧室里。当然这只是为了报复。她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 落在风挡玻璃上犹如灰色痰液的冻雨被雨水所取代,而且是垂直落下的倾盆大雨。雨刷奋力和水幕搏斗。安东驾车慢速前进。四周一片漆黑,大雨又模糊了一切,让他有种酒后开车的感觉。他看了看这辆大众夏朗车上的时钟。三年前他们想买新车时,劳拉坚持要买七人座的车,他打趣说难道她计划组个大家庭吗?但他知道这只是因为她不希望出车祸时自己坐在小车里。安东也不希望车祸发生。这里的路他很熟,也知道晚上这个时候会有对面来车的概率很低,但他还是小心翼翼,不想冒险。 太阳穴的脉搏剧烈跳动,主要是因为二十分钟前他接到的一通电话,但也是因为他今天没喝咖啡。他看了那份验血报告之后就完全没心情喝咖啡了。不消说,没喝咖啡真是太蠢了。如今渴求咖啡因的血管大幅收缩,使得头痛持续发作,犹如砰砰作响的扰人背景音乐。他读过咖啡瘾头的戒断症状要两周才会消退。他想喝咖啡,也希望咖啡尝起来美味,美味得有如莫娜的薄荷味舌头,但现在他喝下去的咖啡尝起来恐怕都带有安眠药的苦涩余味。 他鼓起了勇气打给哈根,打算说出病人死亡那天他被人下药,而他昏睡期间有人进过病房,即使医生说病人死于自然因素,事实上也可能并非如此,因此他们最好再做一次更彻底的验尸。他打了两次电话,哈根都没接。他努力过了,尝试过了,而且他会再试一次,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承受到后坐力,就像现在,惨事再度发生,又有人遭到杀害了。他踩下刹车,转了个弯,开上通往艾克沙加的碎石路,再度加速,并听见小石子打上挡泥板的声音。 这条路更阴暗,路面凹洞还有积水。午夜即将来临。第一次命案也是在这个时间发生的,地点在接近相邻的下埃伊克尔地区的交界处,本区一名警察首先到达现场,因为有民众报案说听见冲撞声,觉得可能是车子冲进了河里。原本这位警察未经许可便闯入相邻地区就已经够糟了,没想到他还开车辗过现场,破坏了潜在线索。 安东是在一个转弯处发现警棍的。那是勒内·卡尔纳斯遇害后第四天,安东终于有一天休假,但他心情烦躁,因此独自走进森林继续搜索,毕竟南布斯克吕警区可不是每天或每年都会发生命案。他离开搜索小组仔细搜查过的地区,就在一个转弯处后方的雪杉林底下发现那根警棍。就是在那里他做出了那个蠢决定,以至于毁了他的一切。他决定不回报这件事。可是为什么?首先,警棍的所在位置距离艾克沙加的命案现场有很大一段距离,不大可能跟命案有关。后来他被问到既然他认为那个地方太远应该跟命案无关,为什么还要去那里搜索?但当时他认为一根标准警棍只会给警方带来不必要且负面的关注。勒内身上的伤痕可能是任何沉重器具造成的,或是车子坠入崖边四十米深谷时在车内翻滚造成的。无论如何那根警棍都不是凶器。勒内遭人以九毫米手枪朝脸部射击,死因毫无疑义。 几周后,安东跟劳拉提及警棍之事,劳拉劝他回报此事,因为此事是否重要不该由他做主。于是他真的回报了。他去找长官,说出他的发现。“这是个严重误判。”警察署长如此说道。结果他利用休假时间去帮忙调查命案所得到的回报,是被调离现场勤务,留在办公室接电话。就这么一个失误,导致他失去了一切。而且是为了什么?虽然没人大声说出来,但大家都认为勒内是个冷血无耻的浑蛋,他不只欺骗陌生人,还会欺骗朋友,这种人从世界上消失会比较好。但这整件事最令人感到委屈的地方,是鉴识中心并未在警棍上找到任何跟命案有关的线索。安东被雪藏在办公室里三个月后,面对三种选择:发疯、辞职或调职。因此他打电话给老朋友兼同事哈根,并通过哈根的安排调到了奥斯陆警区。正式来说,哈根派给安东的职位算是降职,但起码安东在奥斯陆可以接触人群和歹徒,而且任何调职都比待在德拉门警局的陈腐氛围中要好。德拉门警局处处模仿奥斯陆,还把他们的小警局称为“警署”,甚至连地址都有抄袭之嫌:格兰街三十六号,听起来跟奥斯陆警署坐落的格兰斯莱达街颇为相似。 安东驾车朝山崖边开去,一看见光线右脚就本能地踩下刹车。轮胎咬入碎石地面,车子停下。大雨如注,洒落在车子上,几乎把引擎声给淹没。二十米外的手电筒灯光压低了。车灯照亮橘白相间的封锁线和一件警用黄色背心,穿这件背心的人就是刚才放低手电筒的警察。那警察挥了挥手,示意再向前,于是安东驾车再往前开。封锁线后方正是当初勒内的车子飞下山崖之处,后来警方找来拖吊车,利用起重机和钢索把车子残骸往河川上游拖去,在一座废弃锯木厂那儿把残骸拖上岸,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出勒内的尸体,因为引擎被撞得凹陷在车头里,卡在臀部的高度。 安东按下车窗。湿润冷冽的夜风吹了进来,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框上,水珠喷溅到他的脖子上。 “那个……”安东说,“在哪里?” 他眨了眨眼,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句子说完。这感觉就像是时间跳过了一小段,或是剪接得很烂的电影,他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在其中缺席。他低头朝大腿看去,看着大腿上的玻璃碎片,又抬起头来,才发现风挡玻璃的上方位置被打破一个洞。他张开嘴巴,正想出声询问,就听见一个破空之声。他察觉到那是什么,想举起手臂,却已太迟,耳中随即听见咔嚓声响。他知道这声音来自自己的头部,某种东西应声碎裂。他举起手臂,大声惊叫,伸手握住排挡杆,想打到倒挡,但排挡杆动也不动。一切都以慢动作进行。他想放开离合器,踩下油门,但这只会让车子往前冲,冲向山崖,飞进深谷,坠落四十米,落入河中。这简直是……这简直是……他摇晃排挡杆,用力一拉。雨声突然更清楚地传来,冰冷夜风吹袭身体的整个左半部。有人打开了车门。离合器。他的脚在哪里?这简直如出一辙。倒挡。有了。 米凯瞪着天花板,聆听天花板传来抚慰人心的落雨声。荷兰制屋瓦,保固四十年。他心想,不知道这份保固替厂商卖出了多少片屋瓦?反正应该足以支付那些无法支撑到四十年的屋瓦的保固费用。人类最希望得到的莫过于事物的永久保固。 乌拉的头靠在他胸膛上。 他们已经谈过了,谈了很久。记忆中这是他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乌拉哭了,但她流下的不是他所讨厌的痛苦眼泪,而是温柔的眼泪,这种眼泪带有的痛苦成分比较少,主要是关于失落,关于失去了某个原本拥有的东西,而且再也无法重新拥有。这眼泪告诉他,他们的关系中曾有过非常珍贵的东西,因此这损失价值连城。直到她落下眼泪,他才感觉到失去,仿佛他需要她的眼泪来让自己了解这点。他们除去了一直存在的帘幕,这帘幕把米凯的想法和米凯的感觉分隔开来。一如往常,她为他们两人而哭,也为他们两人而笑。 他想安慰她。米凯抚摸她的头发,让她的泪水沾湿昨天她为他熨的浅蓝色衬衫。然后他几乎是不小心地吻了她,或者这是个有意识的动作?也许纯粹是出于好奇?好奇她会有什么反应?年轻时他当警探也有同样的好奇心,当时他依照FBI探员英博、里德及巴克利所定出的九大侦讯步骤,按下对方的情绪按钮,只为了想看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起初乌拉对他的吻没有反应,她只是僵在原地,接着才温柔地给予回应。他很熟悉她的吻,但不熟悉这种犹豫的、试探的吻。接着他更饥渴地吻她,她也接受,还把他拉到床上,扯开他的衣服。黑暗之中,那个念头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她不是他,她不是古斯托。还没钻进被窝,他的勃起就消退了。 他解释说自己只是太累了,脑袋里要想的东西太多,这情况太令人困惑,他的羞愧感太重,又赶紧补上说这跟那个女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他也能告诉自己这番话绝对是真的。 他再度合上双眼,却难以入眠。他心中有股不安的情绪,最近这几个月他总是在这股不安中醒来。那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觉得某种可怕的事似乎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而且有一阵子他都希望这只是梦境所残留的感觉,只不过他一直记不起究竟做了什么梦。 某个东西促使他睁开眼睛。亮光,天花板上的白色亮光,从床头柜照射上去的亮光。他翻身看了看手机屏幕。他的手机调到静音,但总是开机。伊莎贝尔提出说他们不要在晚上传短信,他同意了,至于原因是什么他没问。而且他说他们有段时间不能再见面之后,伊莎贝尔看起来还挺能接受的,尽管他认为她应该明白他真正的意思,那就是“有段时间”这几个字必须删去。 米凯看到短信是楚斯传来的,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即却又愣了愣。楚斯可能是喝醉了吧?或是短信传错了人?这短信应该是要传给某个他没提过的女人吧?短信只有三个字: 祝好眠。 安东·米泰醒了过来。 他首先察觉到的是雨声,现在雨声只是风挡玻璃上的细语呢喃。接着他察觉到引擎已经熄火,头依然很痛,双手不能动。 他睁开眼睛。 车灯依然开着,照亮前方土地,光线穿过细雨射向黑暗,射向地面乍然消失之处。风挡玻璃上的雨水让他看不见峡谷另一侧的云杉林,但他知道云杉林就在那里。无人、寂静、隐蔽。当时警方没找到目击证人。和其他命案一样没找到目击证人。 他看了看双手。他的手之所以不能动是因为被塑料束带固定在方向盘上。如今这种塑料束带已完全取代传统手铐,只要把这种细长束带套在被捕者的手腕上拉紧,再强壮的嫌犯都无法挣脱。挣扎只会让束带割入肌肤,如果继续挣扎,束带甚至会切入骨头。 安东的双手抓着方向盘,手指却麻木无感。 “醒了?”这声音听起来异常耳熟,安东转头朝副驾驶座看去,看着全罩式头套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那头套跟戴尔塔特种部队使用的一样。 “把它放开吧,好吗?” 戴着手套的左手握住他们之间的手刹,拉起握把。安东喜欢老式手刹的摩擦声,可以让人感觉到机械、齿轮和链带的真实运作。这次手刹被拉起又放下时,只发出一声低语、一个嘎吱声。那是齿轮的声音。车子往前移动,但只移动了一两米就停止了。安东本能地踩下刹车踏板。由于引擎已经熄火,他必须踩得很用力才行。 “反应不错嘛,米泰。” 安东望向风挡玻璃外。说话声。这个说话声。他把脚抬起。车子发出有如干涩门铰链般的声音,再度向前滑行,他只好又踩下刹车,这次踩住不动。 车内灯亮起。 “你认为勒内知道自己就快死了吗?” 安东没有答话,只是瞥了一眼后视镜中的自己。至少他认为镜中那人是自己。他的脸满是发亮的鲜血,鼻子一边肿了,可能已经断了。 “知道自己就快死了是什么感觉,米泰?你可以告诉我吗?” “为……为什么?”安东的响应是下意识的,其实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很冷,很想逃脱,很想回到劳拉身边,跟她说话,被她拥抱,嗅闻她的芳香,感受她的体温。 “你还是没搞清楚吗,米泰?当然是因为你们没破案的关系。我要给你们第二次机会,让你们从先前的错误中学习。” “学……学习?” “你知道心理研究显示稍微负面的反馈可以提升一个人的表现吗?不是非常负面,也不是正面,只是有点负面。惩罚你们,一次只杀团队里的一个刑警,你说是不是就像一连串有点负面的反馈呢?” 轮胎发出吱吱声响,安东再度踩下踏板,看着山崖,觉得自己必须踩得更用力一点才行。 “那是因为刹车油的关系,”那人说,“我在管子上戳了一个洞,刹车油快漏光了,待会你就算踩得再用力也没用。你觉得你坠落的时候能够反省吗?你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吗?” “后悔什……”安东想继续往下说,嘴巴里却仿佛塞满面粉,说不出话。坠落。他可不想坠落。 “后悔拿起那支警棍,”那人说,“后悔没好好协助调查命案,不然现在这些事就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了。” 安东觉得踩踏板这个动作等于是把刹车油给挤出去,踩得越用力,刹车油就漏得越快。他稍微放开踏板,轮胎底下的碎石立刻嘎吱作响。他心头一惊,伸长了腿,背抵座椅,用力把踏板踩到底。这辆车有两个独立的液压刹车系统,说不定被戳破的只有其中一个。 “你只要忏悔,你的罪就会得到赦免,米泰。耶稣是宽大的。” “我……我忏悔。放我出去。” 一阵低笑。“米泰,我说的是等你上天堂以后的事,我可不是耶稣,你在我这里得不到原谅。”那人顿了一下,“还有,没错,两个刹车系统我都戳了洞。” 安东觉得自己似乎听见刹车油从底盘滴落到地上的声音,过了片刻才发现原来是鲜血从下巴滴到大腿上的声音。他就要死了。突然间这成了无可动摇的事实。一阵寒意流窜全身。他的身体变得更难以动弹,仿佛尸僵现象已开始发生。可是凶手为什么还坐在他旁边? “你怕死,”那人说,“你的身体透露出来的,它正在散发一种味道,你有没有闻到?那是肾上腺素的味道,闻起来有药物和尿液的味道,这种味道在老人院和屠宰场都闻得到。这是凡人恐惧的气味。” 安东大口吸气,觉得这个空间的空气似乎不够两个人使用。 “至于我呢,我一点也不怕死,”那人说,“是不是很奇怪?一个人居然可以失去怕死这种非常基本的人性反应。当然了,怕死有一部分跟活下去的渴望有关,但也只是一部分而已。很多人只是害怕做出不同的选择,因为另一种选择说不定更糟,所以他们一直待在不喜欢的地方,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可悲?” 安东觉得自己快窒息了。他本身没有哮喘,但他看过劳拉哮喘发作的样子,也看过她脸上那种绝望与乞求的神情,而他却只能爱莫能助地待在一旁看着她惊慌失措地想吸进更多空气。他心中有一部分却相当好奇,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想感受处于濒死边缘的感觉,感受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只能任凭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 “我相信死亡能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那人以咏叹的声调说,“可是现在我还不能跟你一起去,安东,因为我还有工作要做。” 安东再度听见碎石嘎吱声,犹如嘶哑的说话声,正在说出一个句子,而且只会越说越快。刹车踏板已无法再往下踩,它已经被踩到了底。 “再见。” 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安东感到一阵寒风吹来。 “那个病人。”安东呻吟说。 他看着山崖,一切消失之处,感觉那人在副驾驶座上转头朝他望来。 “哪个病人?” 安东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舔到某种尝起来有甜甜金属味的液体,又舔了舔嘴唇内侧,从喉间逼出声音:“国立医院的那个病人,他被杀害之前我被下了药,是不是你干的?” 车内一阵静默。安东聆听雨声。这时在他耳中听来,车外黑夜中的雨声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坐在这里聆听这落雨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只是静静聆听,享受他被赐予生命的每一秒钟。 旁边那人移动。安东感觉车子向上抬升,那人的重量离开了车子,车门轻轻关上。车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车子开始滑动。轮胎在碎石地面上缓缓转动的声音宛如嘶哑的低语。手刹。手刹距离他的右手只有五十厘米。他努力想挣脱塑料束带,连肌肤磨破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嘶哑低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他知道自己太高太僵硬,无法把脚够到手刹下方,因此他俯下身子,张嘴咬住手刹,感觉握把抵住上排牙齿的内侧,再用力拽。嘴巴滑开了。再试一次。虽然心知已经太迟,但他宁愿自己是在奋力求生中死去。他扭动身体,再次咬住握把。 突然间,一切都静止了。嘶哑低语不见了,雨也突然停了。不对,雨没停,而是他正在坠落,全身都处于无重力状态,宛如跳一支华尔兹慢板舞曲般缓缓转动,就像那次他和劳拉共舞,其他人都在一旁观看一样。他依着身体的轴心旋转,轻摇慢摆,踏着一、二、三拍的舞步,只不过这次他是一人独舞。他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坠落,伴随着雨珠一同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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