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2

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米凯看见有个人影出现在瞄准器中,他闭起一只眼睛,缓缓扣动扳机,聆听自己的心跳。他的心跳沉稳但有力,觉得心脏将血液输送到手指。人影没动,他只是觉得好像动了而已。他放开扳机,深呼吸一口气,再次集中注意力。人影再度进入视线。扣下扳机。人影抽动。那是正确的抽动。那人已死。米凯知道子弹击中了头部。

“把尸体送过来,我们要验尸。”他高声喊道,放下黑克勒-科赫P30L手枪,取下耳罩和护目镜。他听见电子器材和金属线发出嗡嗡声响,看见那人影摇摇晃晃地朝他们接近,在他前方半米处停下。

“很好啊。”楚斯·班森说,放开开关。嗡嗡声停止。

“还不错。”米凯说,查看靶纸,看见半身躯体和头部有多个弹孔。他朝隔壁靶道的靶纸点了点头,那张靶纸的头已被打烂。“可是没有你打得好。”

“已经足以通过测验了,听说今年有百分之十点二的人不及格。”楚斯熟练地换上新靶纸,按下开关。一个新人影发出嗡嗡声响,退了回去,在二十米外弹痕斑驳的绿色金属板前停下。米凯听见左边几个靶道外传来尖锐笑声,看见两名年轻女子挤作一团,朝他们望来。可能是认出他的警大学院学生吧。靶场的各种声音都有其各自的音频,因此即使场上枪声隆隆,米凯还是能听见靶纸的拍打声、铅弹击中金属的声音,接着是子弹掉落在容器里的细小咔嗒声。容器位于靶纸下方,用来收集打到变形的子弹。

“实际上有超过百分之十的警力无力保护自己或别人,警察署长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不是每个警察都像你做过那么多训练,楚斯。”

“你是说我时间多吧?”

楚斯发出令人厌恶的呼噜笑声。米凯看着他这位下属和童年好友,看着楚斯的一口乱牙和红色牙龈。楚斯的父母从未想过应该带他去看看牙医。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难道是因为楚斯剪了新发型,或是因为停职的缘故?就算是你以为不那么敏感的人也会受到这种事的影响。这种人尤其如此,因为他们不习惯宣泄情绪,总是将其埋藏在心里,希望情绪会随时间消失,因此他们尤其容易崩溃,会对自己的脑袋开上一枪。

但楚斯看起来似乎悠然自得,还会大笑。米凯曾对他说过,他的笑声会令人惊慌,应该把这笑声改掉,练习发出比较正常且令人愉悦的笑声。结果楚斯只是笑得更大声,伸手指着米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指着他,继续发出这种怪异的呼噜笑声。

“难道你都不想问吗?”楚斯问道,把子弹装进弹匣。

“问什么?”

“我账户里的钱。”

米凯变换站姿:“这就是你邀请我来这里的原因?要我问你这件事?”

“你想知道那些钱是怎么来的吗?”

“为什么我现在要再去烦你这件事?”

“因为你是警察署长啊。”

“是你决定什么都不说的,虽然我认为这样做很愚蠢,但我还是尊重你的决定。”

“是吗?”楚斯把弹匣咔嗒一声装到定位,“或者你不再来烦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钱是从哪里来的,米凯?”

米凯看着他的童年朋友,这时他看出哪里不一样了,原来是楚斯眼中流露出的凶残目光。小时候每当楚斯生气,每当曼格鲁的大孩子威胁说要痛扁那个说话高调、长得像女生却又夺走乌拉芳心的小鬼,米凯把楚斯推到他前面时,楚斯眼中就会露出这种眼神。这动作就像是放出鬣狗,放出饱受鞭笞的肮脏鬣狗,这只鬣狗已遭受过那么多毒打,再被多打一顿似乎也没差别。每当楚斯眼中露出这种鬣狗的目光,就表示他视死如归,一旦他的尖牙咬上你,就死也不会放开,下巴会紧紧锁住,保持相同姿势,直到你跪倒,或他被拉开。但长久以来,米凯看到楚斯露出这种目光的机会少之又少,近期的一次是他们在锅炉室对付那个同性恋,另一次是米凯说出停职一事的时候。但现在不一样的是,那目光没有退去,一直都在,仿佛他处于某种狂热的状态。

米凯不可置信地缓缓摇头:“你在说什么啊,楚斯?”

“说不定那些钱是直接从你那里来的,说不定那些钱从头到尾都是你付的,说不定是你叫阿萨耶夫来找我的。”

“你是不是硝烟味闻得太多了,楚斯。我跟阿萨耶夫没有一点关系。”

“说不定我们应该去问问他。”

“鲁道夫·阿萨耶夫已经死了,楚斯。”

“这也太巧合了吧,不是吗?每个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

米凯心想,每个人都死了,除了你以外。

“除了我以外。”楚斯咧嘴一笑。

“我得走了。”米凯说,取下靶纸折起来。

“哦,对,”楚斯说,“周三的约会。”

米凯身子一僵:“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每周三的这个时间都会离开办公室。”

米凯打量楚斯,心下只觉得奇怪,即使他认识楚斯已经三十年了,依然搞不清楚楚斯究竟是愚蠢还是聪明。“对,可是这种推测你最好放在心里,因为就目前状况来说,它只会害到你自己而已,楚斯。而且你最好不要跟别人说,如果我被当作证人传唤,会让我陷入一个尴尬处境,明白吗?”

但楚斯已把耳罩戴上,转头面对靶纸,透过护目镜凝视前方。火光闪烁一次、两次、三次。手枪似乎想脱离他的掌握,但他抓得非常之紧。那是鬣狗的握法。

米凯走进停车场时,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振动。

是乌拉打来的。

“你问过灭虫公司了吗?”

“问过了。”米凯说,这件事其实他根本没多想,更别说去问谁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你觉得从阳台传出来的那个味道很可能是死老鼠造成的,但因为阳台是水泥砌的,所以没办法做什么。不管是什么东西,我们只能任由它腐烂,让味道自行消散。他们建议不要破坏阳台。”

“你应该找专业的人来建造阳台的,而不是找楚斯。”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阳台他是半夜砌的,事前也没跟我说。你现在在哪里,亲爱的?”

“我要去跟一个女性朋友碰面,晚上你会回家吃饭吗?”

“会。还有,不要担心阳台的事好吗,亲爱的?”

“好。”

米凯挂上电话,心想自己说了两次“亲爱的”,多说了一次,听起来像谎言。他发动引擎,踩下油门,放开离合器,感觉让他的头紧贴头枕的美妙压力。这辆全新的奥迪轿车疾速穿越停车场。他想到伊莎贝尔,感觉身体开始血脉偾张,也想到这怪异的矛盾感觉并非虚假。就在他即将去找另一个女人的同时,他感觉到他对乌拉的爱竟前所未有地真实。

安东·米泰坐在阳台上,双眼闭着,感觉阳光只能勉强晒暖肌肤。春天正在和冬天缠斗,目前仍是冬天占上风。他睁开眼睛,目光再度落在旁边桌上的信件上,信封上印着德拉门健康中心的蓝色浮凸标志。

他知道信封里装的是什么。里面是他的血液检验结果。他抬起了手,又把手搁下,拖延拆信的动作,抬头望着德拉门河。当初他们看到欧西恩镇西区十一号公园这栋新公寓的广告小册时,毫不犹豫就付了定金。多年来要维护劳拉的父母留给她的那栋位于康纳鲁区的大型木造老宅是件辛苦差事,而且他们的孩子已经独立,要照顾庭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卖掉老宅,买间大小适中的现代化公寓,照理说应该可以省下时间和金钱,去做他们已经说了好几年要做的事,像是一起旅行,造访远方的土地,体验在地球上这短暂一生的剩余时光。

那为什么搬家后他们没去旅行?为什么他连这件事也拖延了?

安东推了推太阳眼镜,玩弄那个信封,从宽松裤子的口袋里拿出手机。

难道是因为日常生活过于忙碌,时间就这么一天天流逝?难道是因为德拉门的风景已如此抚慰人心?难道是因为他害怕两人在旅途中相处那么长的时间,会让彼此露出真正的自己,揭露这段婚姻的真相?还是因为那件案子、那次失足,消耗了他的能量和动力,导致他处于现在这种状态,只能把日常工作当作逃避,避免自己完全崩溃?而就在这个时候,莫娜正好出现……

安东看着手机画面。国立医院联络人甘伦。

下方出现三个选项:拨打、传送信息、编辑。

编辑。人生也应该附有这个按键才对,那么一切都会不同,他会回报发现警棍、不会邀莫娜喝咖啡、不会睡着。

但他确实睡着了。

而且是值勤时坐在硬木椅上睡着了。通常他在值班一整天之后,躺在床上都还入睡困难,因此会发生这种事简直不可思议。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还处于半恍惚的状态,即使是死者的脸孔和接下来的骚动都唤不醒他,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个僵尸,脑袋一片混沌,什么事也不能做,甚至连清楚地回答问题都难以做到。虽然他就算保持清醒,也不一定能救病人一命。验尸报告指出病人可能死于中风,但安东没尽到职责是事实。这事其实没人会发现,他也不会多说一句话,但他心知肚明,清楚知道自己又搞砸了。

安东低头看着按键。

拨打。传送信息。编辑。

是时候了。该做点事了。该做点正确的事了。去做就是,不要拖延。

他按下“编辑”。画面出现其他选项。

他做出选择。做出正确的选择。删除。

接着他拿起信封拆开,展信阅读。病人被发现死亡后,那天清晨他前往健康中心,表明自己的警察身份,说自己吃了成分不明的药物,觉得身体有点异样,担心是否会出现副作用使得自己无法胜任工作。起初医生建议他请病假,但安东坚持要抽血检验。

他浏览检验报告,看不懂上面的专有名词和数值所代表的意义,但医生加注了两行结语:

……硝西泮是强烈镇静剂的成分,请不要再服用这种药物,并请先征询医师的意见。

安东闭上眼睛,透过紧咬的牙齿吸入空气。

该死。

他怀疑得果然没错。他被下药了。有人对他下药。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手法大概是什么:咖啡、走廊上的声响、盒子里只剩一个咖啡胶囊。他曾纳闷那个胶囊是不是穿了孔。镇静剂一定是利用针头穿过封盖打进了胶囊,接着歹徒只要等安东去冲泡加了硝西泮的浓缩咖啡就好。

医生说病人是由于自然因素死亡,或者说,医生没找到证据指出死因存有疑点。但医生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提出的证词说,值班医生在病人心跳停止前两小时巡过房,在那之后就没看见有人来过。

安东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必须报告这件事,现在就做。他拿起手机。他必须回报说自己捅了娄子,说明他为什么没在第一时间说他睡着了。他看着手机画面。这次就连甘纳·哈根也救不了他。他放下手机。他一定会打这通电话,只不过不是现在。

米凯对着镜子打领带。

“今天你很棒。”这句话从床上传来。

米凯知道此言不虚。他看着背后的伊莎贝尔爬下床,穿上丝袜。“是不是因为他死了?”

她把鹿皮床罩盖到被子上。镜子上方挂着一对惊人的大型鹿角,墙上挂着许多萨米族画家的画作。饭店这一翼的客房都是由女性艺术家设计,也印有她们的名字,像这间客房就印有一位萨米传统吟念女歌手的名字。这些客房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有些观光客会顺手牵羊,把鹿角给偷走,因为他们坚信鹿角有壮阳的功用。前几次米凯也想过是否要服用壮阳药物,但今天就不这么想了,也许是因为那病人终于死了,令他放松不少。

“我不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说。

“反正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伊莎贝尔说,穿上裙子。

“这件事连提都别提。”

她站在他背后,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不要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嘛,”她窃笑道,“人生不过是场游戏。”

“对你来说或许是这样,但我还得对付这些杀人凶手。”

“你不用参加选举,可是我要,但我有看起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吗?”

米凯耸了耸肩,伸手去拿外套:“你要先走吗?”

她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他微微一笑,听着她的鞋子咔嗒作响,走向门口。

“下周三我可能不行,”她说,“议会会期改了。”

“好。”他说,同时发现自己的反应就是这样——好。呃,不只是这样,他还觉得松了口气。是的,他的确松了口气。

伊莎贝尔在门口停下脚步,一如往常侧耳聆听走廊上是否有声响,确定门外没人。“你爱我吗?”

他张开嘴巴,看见镜中的自己,看见自己脸上那个黑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听见她发出咯咯笑声。

“我是开玩笑的,”她低声说,“是不是吓到你了?那就十分钟喽。”

房门打开又轻轻关上。

他们说好第二个出去的人要等十分钟后才离开房间。他已记不得这是他还是伊莎贝尔所提出来的方式,当时他们一定是忧心会在大厅撞见好奇的记者或熟人,但目前为止这种事还没发生。

米凯拿出梳子,梳理有点过长的头发,刚才他冲过澡,头发尾端还有点湿。伊莎贝尔从不在他们做完爱之后冲澡,她说她喜欢整天身上都有他的味道。他看了看表。今天一切都很顺利,他不用去想古斯托的事,甚至拖长了去想这事的时间。他拖了那么久,以至于如果在房里等足十分钟,去跟市议会议长开会就会迟到。

乌拉·贝尔曼看了看表。她手上戴的是摩凡陀腕表,一九四七年设计款,是米凯送给她的结婚周年纪念礼物。已经过了二十分钟。她靠在扶手椅上,扫视大厅,心想不知道自己认不认得出他。严格说来,他们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他们要去史多夫纳警局找米凯时,他为她开门。他是个颇有魅力、笑脸迎人的北方人。第二次是在史多夫纳区的圣诞晚餐上,他们一起共舞,而他逾矩了,和她靠得太近。她其实并不介意,那不过是单纯的调情而已,她很乐意陶醉在这种感觉中,反正米凯就坐在餐厅里某个地方,其他妻子也在跟丈夫以外的男人跳舞。除了米凯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盯着她瞧,那人手里拿着一杯饮料站在舞池里。那就是楚斯·班森。后来她问楚斯要不要跳舞,楚斯只是咧嘴一笑说不要,还说他不会跳舞。

鲁纳。他的名字叫鲁纳。这名字悄悄溜进了她的心里。后来她再也没见过他,也没听过他的消息,直到他打电话来问今天可不可以见面。起初她回绝,说她没时间,但他说有要事跟她说。他在电话中的声音有点扭曲。她不记得他说话是这种声音,但也许只是因为他说话夹杂了老北方口音和东部挪威语的口音,其他地方的人来奥斯陆住一阵子之后,说话常会这样。

于是她答应了,说反正那天早上她也要进城,可以很快地跟他喝杯咖啡。这并非实话,就跟米凯问她在哪里时,她回答说要去跟一个女性友人碰面一样不是实话。她并非故意要说谎,只是这个问题问得她措手不及,她也发现她应该跟米凯说自己要去跟他以前的一位同事碰面。那她为何没说?是不是因为她怀疑鲁纳要跟她说的事和米凯有关?她已经开始后悔来这里了。她又看了看表。

乌拉注意到前台接待员看了她好几眼。她脱下外套,里头穿的是毛衣和裤子,突显出她的苗条身材。她不常来市区,因此特地花了点时间化妆和整理一头金色长发。她的这头金发曾让曼格鲁区的男孩开车经过时频频回头,想看她的面貌是否和背影一样美,而且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她的确满足了他们的期望。米凯的父亲曾说她看起来像美国老牌“妈妈与爸爸合唱团”中的美女歌手,但她不知道那是谁,也没特地去找。

她看了双推门一眼。越来越多人进入饭店,其中却看不到她在等的那个目光炯炯的男子。

乌拉听见电梯门传来叮的一声低响,一名身穿皮草外套的高大女子走出电梯。乌拉心想,如果记者问女子那件皮草是不是真的,她可能会否认到底。国家社会党政治人物都喜欢跟选民说他们爱听的话。女子是社会事务议员伊莎贝尔·斯科延。米凯上任之后,她去他们家参加过派对。其实那应该算是乔迁派对,但米凯邀请的客人反而大部分都是对他事业有帮助的人,或是对“他们的”事业有帮助的人,米凯总是这样说。“他们”指的是他和她。楚斯是当晚她认得的少数客人之一,但他并不是个可以聊整晚的对象,再说她也没时间,因为她忙着扮演女主人的角色。

伊莎贝尔看了乌拉一眼,继续往前走,但乌拉已注意到伊莎贝尔露出一丝迟疑神色。那一丝迟疑表示她认出了乌拉,以至于不得不做出选择,要不就是假装没认出乌拉,要不就是得走过来跟乌拉说几句话,但她比较不想选择后者。乌拉也希望避开后者,同样,她也会避开跟楚斯说话的机会,虽然她喜欢楚斯这个人,毕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也始终对她很好,而且忠诚,但她还是不想跟他说太多话。乌拉希望伊莎贝尔选择前者,放彼此一马。她看见伊莎贝尔朝双推门走去,但不知为何突然又改变心意,调了个头,满脸堆笑、昂首阔步地走来。是的,昂首阔步。乌拉觉得伊莎贝尔有如一个浮夸的大型帆船船艏雕像,迎面而来。

“乌拉!”伊莎贝尔远在几米外就拉高嗓门说,仿佛碰到久未联络的好友。

乌拉站了起来,心里已觉得很不自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接下来伊莎贝尔一定会问的问题:你来这里做什么?

“真高兴再见到你,亲爱的!那天的小派对好温馨哦!”

伊莎贝尔伸出一只手搭在乌拉肩上,凑上脸颊,使得乌拉不得不跟她贴了贴脸。小派对?那天可是来了三十二个客人。

“抱歉那天我得提早离开。”

乌拉记得那天伊莎贝尔有点疲惫,而且当她忙着招待客人时,这位迷人的女议员还跟米凯去阳台上待了好一会儿,使她心里生出一丝醋意。

“没关系,你能出席就让我们觉得备感荣幸了,”乌拉希望自己脸上的笑容没有她感觉到的那么僵硬,“伊莎贝尔。”

女议员低头看着她、打量她,仿佛在寻找什么。她在找的就是那句她还没问出口的问题的答案:你来这里做什么,亲爱的?

乌拉决定要说实话,待会儿她也会跟米凯说实话。

“我得走了。”伊莎贝尔嘴巴上这样说,身子却没移动,目光也一直盯着乌拉。

“好,我想你应该比我忙多了。”乌拉说,同时听见自己发出早已改掉的哧哧笑声,并气恼自己干吗发出这种蠢笑声。伊莎贝尔依然看着她,突然间她觉得这名陌生女子正试图逼她回答这个问题:署长夫人,你在富丽饭店的大厅做什么?天哪,伊莎贝尔是不是以为她来这里会见情夫?是不是因为这样伊莎贝尔才不想轻易把话问出口?乌拉觉得脸上的僵硬渐渐消失,笑容变得越来越自然,现在她脸上的笑容发自真心,她是真的想笑,也知道嘴角已上扬到接近眼角,就要当着伊莎贝尔的面爆出大笑。奇怪的是,伊莎贝尔看起来也似乎想大笑。

“希望很快能再见到你,亲爱的。”伊莎贝尔说,用粗大强壮的手指捏了捏乌拉的手。

伊莎贝尔转身快步穿过大厅,一名门房赶紧上前替她开门。乌拉瞥见她在穿过双推门前拿出手机。

米凯站在电梯门前。电梯距离萨米女歌手设计的那间客房只有几步路。他看了看表。伊莎贝尔只离开了不过四五分钟,但时间应该已经足够,毕竟重点是他们不能被人看见同进同出。负责订房的总是伊莎贝尔,她也会比他早十分钟抵达,做好准备,躺在床上等候。这是她喜欢的方式。然而这是他喜欢的方式吗?

幸好从富丽饭店走到议长正在等候的市议会只有短短三分钟路程。

电梯门打开,米凯走了进去,按下代表一楼的“1”按键。电梯向下移动,并在下一层楼停下,电梯门打开。

“Guten Tag.(日安。)”

德国观光客。一对老夫妇。装着旧相机的褐色皮盒。米凯感觉自己露出微笑。他心情很好。他让出空间让老夫妇进来。伊莎贝尔说得没错,他的确因为那病人死了而轻松不少。他感觉自己的长发滴下一颗水珠,沿着脖子滑下,沾湿衬衫领子。乌拉曾建议他应该为了当上署长而把头发剪短,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那青春的容貌不就是重点吗?他——米凯·贝尔曼——不就是奥斯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警察署长吗?

老夫妇迟疑地看着电梯按键。这是外国人常碰到的问题,究竟“1”代表的是一楼还是二楼?挪威使用的楼层系统到底是哪一种?

“这是一楼。”米凯用英语说,按下按键,关闭电梯门。

“Danke.(谢谢。)”老妇低声说。老翁闭上眼睛,大声呼吸。米凯心想,潜艇造成的幽闭恐惧症。

电梯静静地向下移动。

电梯门打开,三人走进大厅。米凯的大腿感到一阵振动,手机再次收到了信号。他看见一通伊莎贝尔打来的未接电话,正要回拨,手机又发出振动,这次是短信。

我在大厅碰见你老婆:)

米凯猛然停步,抬头一看,但已然太迟。

乌拉就坐在他正前方的扶手椅上,看起来十分迷人,显然比平常多做了点打扮。迷人的乌拉坐在椅子上,身子僵硬如石。

“嘿,亲爱的。”米凯高声说,耳中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么刺耳且虚假,同时也在乌拉脸上看见自己的声音有多么不堪。

乌拉紧紧盯着他瞧,脸上的一丝疑惑很快就变成别的表情。他的脑子翻腾不已,同时在吸收和处理信息,寻找关联,找出结论。他知道自己难以解释为什么发梢会湿湿的。乌拉刚刚才碰见伊莎贝尔,现在她的脑子也跟他一样高速转动。人类头脑就是这样运作,无情又有逻辑地组合所有的琐碎信息,突然间一切都说得通了。米凯看见乌拉脸上出现另一种表情取代了疑惑,那是确定的表情。她垂下双目,因此当他走到她面前时,她的目光落在他的上腹部。

她低声说了句话,他几乎认不出她的声音:“你收到了她的短信,但已经有点太迟了。”

卡翠娜把钥匙插进锁孔并转动,拉了拉门把,但门卡住了。

哈根踏上前去,大力摇动门板,打开了门。

一股湿热的霉味扑鼻而来。

“就是这里,”哈根说,“自从上次用过以后,这里就没人动过。”

卡翠娜先走进去,打开电灯。“欢迎来到卑尔根警区的奥斯陆分部办公室。”她拉长声调。

贝雅特走进门内:“所以我们就是要躲在这里?”

日光灯放射出冰冷蓝光,洒在方形的水泥房间里,地上铺着灰蓝色油地毯,墙上空无一物。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摆着三套桌椅,桌上各有一台计算机。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台沾有褐色污渍的咖啡机和一个大水壶。

“我们被分配到的是警署地下室的办公室?”奥纳目瞪口呆,大声说道。

“正式说来,你们所在之地属于奥斯陆地区监狱,”哈根说,“外面走廊的正上方是停车场,顺着铁楼梯走上去,门外就是监狱接待处。”

美国作曲家乔治·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奏起了第一个音,像是在回答这句话似的。哈根拿出手机,卡翠娜回头望去,看见他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安东·米泰的名字。哈根按下“拒绝”键,把手机放回口袋。

“调查组要开会了,我先失陪。”他说。

哈根离去后,其余的人面面相觑。

“这里好热,”卡翠娜说,解开外套扣子,“可是我没看见里面有电暖器。”

“这是因为监狱锅炉就在隔壁,”侯勒姆笑道,把麂皮外套挂在椅背上,“我们都把这个房间叫作锅炉间。”

“所以你以前来过这里对不对?”奥纳松开领结。

“对,我们来过,当时我们的团队人更少,”他朝房内的桌子点了点头,“如你所见,只有三个人,最后还是把案子给破了。不过当时的负责人是哈利……”他瞥了卡翠娜一眼,“我不是故意要……”

“没关系,毕尔,”卡翠娜说,“我不是哈利,我也不是负责人。如果你们要正式向我报告,我是无所谓,这样哈根才可以撇清关系,可是我光处理自己的事就已经焦头烂额了,所以贝雅特才是老大,她既资深,又有管理经验。”

众人都朝贝雅特看去。贝雅特耸了耸肩:“如果你们都希望我来领导,又有这个需要的话。”

“当然有需要。”卡翠娜说。

奥纳和侯勒曼都点了点头。

“那好,”贝雅特说,“我们就开始工作吧。这里收得到手机信号,又有网络,还有……咖啡杯。”她从咖啡机后方拿起一个白色杯子,读出上面用签字笔写的字,“汉克·威廉姆斯?”

“那是我的。”侯勒姆说。

贝雅特拿起另一个杯子:“约翰·芬提?”

“那是哈利的。”

“好,那我们来分配工作。”贝雅特说,放下杯子,“卡翠娜?”

“我会继续监视网络,目前还是没发现瓦伦丁·耶尔森或犹大·约翰森的活动。一个人要很聪明才能避开电子仪器的耳目这么久,这更巩固了越狱的人不是犹大·约翰森的假设。犹大不算是警方的头号要犯,所以他不可能只为了逃避剩下几个月的刑期而让自己活得那么没有自由,以达到完全销声匿迹的目的。相较之下,瓦伦丁要担心的比较多。无论如何,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活着,而且在电子世界里有一点动静,我都可以发现。”

“很好。毕尔?”

“我会研究瓦伦丁和犹大曾经涉及的案件,看能不能找到跟翠凡湖或马里达伦谷命案的关联,像是重复出现的名字,或之前被忽略的鉴识证据。我正在列出所有认识他们的人,说不定他们能帮助我们找人。目前我找过的人都愿意提供关于犹大·约翰森的信息,至于瓦伦丁·耶尔森……”

“他们噤若寒蝉?”

侯勒姆点了点头。

“史戴?”

“我也会研究瓦伦丁和犹大的案子,给他们做出心理侧写,评估是否可能为连续杀人犯。”

房间立刻陷入沉默。这是第一次有人讲出“连续杀人犯”这几个字。

“在这起案件中,连续杀人犯不过是个冰冷的专有名词,不是诊断结果,”奥纳犹疑一会儿,又说,“它只是说明这个人已经杀了不止一个人,而且还可能继续犯案,这样好吗?”

“好,”贝雅特说,“至于我,我会观看有关这些案件的所有监控录像,包括加油站、全天营业的商店、快速拍照亭。我已经看过两起杀警案的很多照片,但还没完全看完,另外还有原始命案的照片。”

“看来现在的工作就够我们做的了。”卡翠娜说。

“已经够了。”贝雅特说。

四人站着彼此对望。贝雅特举起上面写有“约翰·芬提”的杯子,做了个举杯姿势,然后放回到咖啡机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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