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6

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卡翠娜·布莱特穿过新堡大楼前的广场,这栋大楼是挪威学生协会的总部。她记得这里举办过很棒的派对、很酷的音乐会和热烈的辩论活动。他们就是在这些活动之间通过了考试。

她惊讶地发现自从她不在这里出没之后,这里的穿衣方式仍没多大改变:T恤、垮裤、书呆眼镜、复古羽绒外套和复古军外套。这些人用安全的穿衣风格来掩饰不安全感,将自己打扮得像是朝上流精英前进的“聪明鬼”,害怕在社会上和职场上失败。无论如何,这些人都很庆幸自己不是广场另一头的可怜乞丐,而卡翠娜正朝那个方向走去。

有些学生走出有如监狱栅门的校园大门,朝她走来。他们身穿黑色警察制服,不管多合身,制服永远看起来都有点太大。她远远就看得出谁是一年级生,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杵在制服中间,帽舌总是压得太低,不是为了隐藏自己的不安全感,就是为了躲避轻蔑甚至同情的眼神,这些眼神来自广场上正宗的学生,来自这些自由独立、爱批评社会、懂得思考的知识分子。这些学生留着油腻腻的长发,喜滋滋地躺在台阶上晒太阳,嘴里抽着烟。他们都知道警校生晓得他们抽的可能是大麻烟。

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年轻人,是社会的精华,拥有犯错的权利,人生的选择仍在未来等着他们,而非已成过去。

也许有这种感觉的只有卡翠娜一个人,当时她只想大叫说他们根本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当警察,不知道这辈子她选择要做什么。

老警卫卡斯滕·卡斯佩森依然站在门内的警卫室里,但似乎已不记得卡翠娜了,他只是查看她的证件,点了点头。卡翠娜穿过走廊,经过一间教室,又经过命案现场室。命案现场室装潢得像间公寓,里面有隔间,还有楼座,好让同学观看彼此如何进行搜索、寻找线索、解读事件发生经过。接着是健身房,里面铺着训练垫,弥漫着汗水的气味。学生就是在这里练习摔跤和上手铐。到了走廊尽头,她悄悄走进二号阶梯教室,里面正在上课,因此她静静走到后排一个空位坐下,动作很轻。前方两个女生正在窃窃私语,聊得非常起劲,根本没注意到她。

“我跟你说,她好变态哦,还在套房墙壁上贴了他的照片呢。”

“真的吗?”

“是我亲眼看到的。”

“天哪,他又老又丑的。”

“是吗?”

“难道你瞎了啊?”她朝站在黑板前的讲师点了点头。讲师背对学生,正在黑板上写字。

“动机!”讲师转过身来,说出他在黑板上写下的字,“对拥有正常情感反应、懂得理性思考的人来说,杀人所必须付出的心理代价非常高,因此背后一定有个强而有力的杀人动机。强而有力的杀人动机通常会比凶器、目击证人或刑事鉴识证据更容易也更快被找到,而这个动机会直接指向可疑嫌犯。这就是为什么每位刑警都必须从‘为什么’这个问题开始着手。”

讲师顿了顿,扫视学生。卡翠娜心想,他有点像绕来绕去、将羊群聚集在一起的牧羊犬。

讲师比出食指:“简单来说,找到动机,就等于找到凶手。”

卡翠娜不觉得他丑。当然他称不上迷人,不符合一般人对于“迷人”的定义,而比较偏向于英国人所谓“后天培养的品位”。他的嗓音依然低沉温厚,带有一点沧桑的嘶哑,吸引的不只是年轻的学生粉丝。

“什么事?”讲师迟疑片刻,才把发言权交给一个举手的女学生。

“既然像你这么优秀的警探,只要问几个问题,做几个排除法就能破案,那为什么还需要那么多成本高昂的刑事鉴识人员?”

女学生的口气里没有明显的讽刺意味,只带有一种近乎孩子气的真诚,再加上轻快的口音,显示她一定是北方人。

卡翠娜看见讲师脸上掠过些许情感波动,包括尴尬、认命和厌烦,并随即打起精神,回答说:“这是因为要找出到底谁是犯人,证据永远都不嫌多,西莉亚。十年前奥斯陆发生过一连串银行抢劫案,当时抢劫案组有位女警只是根据抢匪戴头罩的脸孔形状,就能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贝雅特·隆恩,”那位叫西莉亚的女学生说,“现在她是鉴识中心主任。”

“没错,也因为这样,抢劫案组有八成概率可以认出监控录像中戴头罩的劫匪是谁,可是他们却苦无证据。警探把人认出来不能算是证据,无论这位警探有多么优秀都不行。今天我提出了很多简化过的论点,现在我再提出最后一个:光找出‘为什么’并没有用,除非我们也找出‘怎么干的’,反之亦然。现在我们在查案过程中又往前推进了一点,接下来福尔克斯塔德会为你们讲解刑事鉴识调查工作。”他看了看表,“下次我们会再深入探讨犯罪动机,不过有个问题先让大家动脑想一想:为什么人会杀害彼此?”

讲师再度扫视台下学生,脸上露出鼓励的表情。卡翠娜看见这位讲师除了脸上有一道宛如水道般从嘴角划到耳际的疤痕,身上还多了两处新疤痕。一处在脖子上,看起来像是刀子刺出来的,另一处是弹疤,位于头部侧边,与眉齐高。除了疤痕之外,他看起来比她上次见到他时气色要好多了。他一米九二的身形看起来高大灵活,金色平头上依然看不见一根白发。此外她还看见他T恤底下的体态,显然已长了不少肉回来。最重要的是,他的双眼流露出生命力,那种高度警觉、精力旺盛、近乎狂热的神态又回来了。她还在他脸上看见笑纹,在他身上看见健谈的身体语言,这些都是她以前没在他身上看过的,让人觉得现在他应该过得很好。倘若这是真的,那么对他来说这还是人生头一遭。

“因为可以从中获得利益。”一名男同学答道。

讲师亲切地点了点头:“通常一定会这样想对不对?可是为了利益而杀人其实没有那么常见,维德勒。”

一个带有孙默勒地区口音的声音喊道:“那是因为他们痛恨彼此吗?”

“埃林说的是激情犯罪,”讲师说,“像是嫉妒、厌弃、复仇。是的,这绝对可以成为动机。还有吗?”

“因为他们精神错乱。”一个高大驼背的男同学说。

“那不叫精神错乱,罗伯特。”刚才那位女同学又说话了,卡翠娜只看见她坐在前排,后脑勺扎着金发马尾,“那叫作——”

“没关系,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西莉亚。”讲师在办公桌前坐下,伸长双腿,交叠双臂,盖住T恤上格拉斯哥乐队的标志,“我个人是觉得‘精神错乱’这个词很棒,但它并不是个常见的杀人理由。当然有人认为杀人这个行为本身就是精神失常的证据,但其实大部分的凶手都是理性的。寻求物质上的利益是理性的,寻求情绪上的解脱同样也是理性的,因为凶手多少认为把人杀了,就能减轻来自仇恨、恐惧、嫉妒和羞辱的强烈情绪。”

“既然凶手都那么理性……”第一个发言的男同学说,“那你能不能跟我们说你遇到过多少个杀人以后觉得满足的凶手呢?”

卡翠娜心想,这小子应该是班上的聪明鬼。

“很少,”讲师说,“但即使杀人以后觉得失望,也并不代表这是个不理性的行为,只要凶手相信自己通过杀人可以得到解脱,它就是个理性的选择。不过复仇在想象中总是比较甜美,由妒生怒的驱动力在杀人之后会转变为后悔,连续杀人犯在细心计划后所得到的总是反高潮,所以他只好继续尝试。简而言之……”他站了起来,回到黑板前,“就杀人来说,有个东西凶手总是无法从中得到。下堂课我希望每个人都想出一个会驱动你去杀人的动机,我可不要你们讲出什么政治正确的狗屁答案,我要你们去检视内心深处最阴暗的角落。呃,也许比较阴暗的角落就可以了。然后我要你们去读奥纳写的关于杀人犯个性和侧写的论文,好吗?还有,是的,我会问你们问题,检查你们的进度。所以你们最好战战兢兢,做好准备。好了,下课吧。”

椅子纷纷被推开,教室里一阵嘈杂。

卡翠娜留在座位上,看着学生从她身旁离开,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包括她、正在擦黑板的讲师以及那个绑马尾的女同学。女同学站在讲师背后,双腿并立,笔记本夹在腋下。卡翠娜看得出她身形苗条,说话的声音也跟刚才在班上发言不同。

“你认为你在澳大利亚逮到的那个连环杀手,他在杀了那些女人以后有得到满足吗?”这是小女生装模作样的声音,像是想取得父亲的欢心。

“西莉亚……”

“我的意思是说,他强暴了她们,这样应该感觉很好吧?”

“你先回去读论文,下堂课再来讨论好吗?”

“好。”

她还是留在原地,双脚踮起又落下。卡翠娜心想,像是在踮脚做伸展,等对方采取行动。讲师整理讲义,放进真皮手提箱,不去注意她。最后她旋转脚跟,朝出口爬上楼梯,一看见卡翠娜就慢下脚步,打量了她一眼,然后快步离去。

“嘿,哈利。”卡翠娜静静地说。

“嘿,卡翠娜。”讲师说,头也没抬。

“你气色很好。”

“你也是。”他说,拉上手提箱的拉链。

“你有看见我来吗?”

“我有感觉到你来。”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每次他露出笑容,卡翠娜都讶异于他的脸竟然可以出现那么大的变化,笑容可以扫去他脸上辛苦、轻蔑和疲惫的表情,这些表情他挂在脸上就像穿了件破烂外套一样。而且突然间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充满玩心的大男孩,满脸阳光,宛如卑尔根艳阳高照的七月天,令人期待,却罕见又短暂。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我大概猜到你会来。”

“哦,是吗?”

“是的,然后答案是不行。”他把手提箱夹在腋下,跨出四个大步爬上阶梯,抱了抱她。

她紧紧抱住他,吸入他的气息:“什么不行,哈利?”

“不行,你不能拥有我,”他在她耳畔低语,“不过这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嘿!”她说,试图挣脱他的拥抱,“要不是因为那个丑八怪小姐,我不到五分钟就可以让你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阳光男孩。而且我可从来没说过你有那么好看哦。”

哈利哈哈大笑,放开了她。卡翠娜发现自己心想他可以再抱久一点的。她一直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哈利,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太不实际了,因此她一直不让自己去搞清楚。后来随着时间流逝,这件事就变成了一个笑话,她的心意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再说哈利又跟萝凯复合了。丑八怪小姐是卡翠娜给萝凯取的绰号,哈利也容许卡翠娜这样叫她,因为这绰号实在跟萝凯扯不上边,反而只是凸显她的美丽有多让卡翠娜觉得刺眼而已。

哈利摸了摸没刮干净的下巴。“嗯,如果你想要的不是我这副令人难以抗拒的胴体,那一定是……”他竖起食指,“因为我有个聪明绝顶的头脑。”

“这几年来你的幽默感还是没长进。”

“而且答案依然是不行,你应该也很清楚。”

“你有办公室吗?我们可以去办公室聊吗?”

“我有办公室,但那里不是讨论我要不要帮你们调查那起命案的好地方。”

“是好几起命案。”

“据我所知是一起。”

“很引人入胜对不对?”

“少来这套。那种生活我已经过够了,你很清楚。”

“哈利,这件案子需要你,你也需要它。”

这次哈利脸上的笑意并未到达眼角:“我需要命案就跟我需要酒精一样,卡翠娜。抱歉,你去找别人可以节省一点时间。”

卡翠娜看着哈利,心想他毫不迟疑地就把酒精拿来跟命案相比,这也让她觉得自己怀疑的果然没错,哈利只是害怕而已,他害怕命案跟喝酒所造成的影响是一样的,一旦喝上一口他就停不下来,直到自己被吞噬殆尽。一时间卡翠娜受到良心谴责,就像毒贩不由自主地被自我厌恶的感觉攻击一样。但她开始回想命案现场,回想安东·米泰破碎的头骨。

“你是无可取代的,哈利。”

“我可以介绍几个人给你,”哈利说,“我去FBI上课的时候认识一个人,我可以打电话给——”

“哈利……”卡翠娜挽住他的手臂,领着他朝门口走去,“你办公室里有咖啡吗?”

“有,可是我刚才说过——”

“不提命案了,我们来叙叙旧吧。”

“你有时间吗?”

“我也需要消遣一下。”

哈利看着她,张口欲言,又改变心意,点了点头说:“好吧。”

他们爬上楼梯,穿过走廊,朝办公室走去。

“看来你把奥纳的心理学那套偷渡到了课堂上。”卡翠娜说。一如往常,她必须小跑步才跟得上哈利的脚步。

“我尽可能多偷渡,毕竟他是最棒的。”

“就像‘精神错乱’是少数同时具备精准、诗意和直观理解这些特质的医学名词,可是精准的名词总是会被当成垃圾,因为愚蠢的专业人士认为模糊的语言对病人是最好的。”

“没错。”哈利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已经不是狂躁,也不是狂躁抑郁症,也不是边缘型人格疾患,而是第二型躁郁症。”

“第二型?”

“你听得懂吗?为什么奥纳不教书?我以为他喜欢教书。”

“他想要更好、更简单的生活,希望能跟家人共度更多高质量的时光。这是个明智的抉择。”

卡翠娜看着他:“你应该劝他来教书的,社会不应该浪费人才,尤其是在这么需要人才的领域里,你同意吗?”

哈利轻声一笑:“你就是不肯放弃对不对?我觉得这里需要我,卡翠娜。而且警院绝对不会去找奥纳,因为他们希望任用更多制服讲师,而不是老百姓。”

“但你穿的是便服。”

“这就是重点所在,我已经不属于警界了,卡翠娜。这是我的选择。这表示现在我跟你已经属于不同的世界。”

“你太阳穴的那个疤痕是怎么来的?”她问道,并注意到哈利微微一惊。他还没回答,走廊上就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哈利!”

两人停步转身,只见一扇门里走出一个矮小魁梧、留着一脸红胡子的男子。男子踏着左摇右晃的脚步朝他们走来。卡翠娜跟着哈利朝那名年长男子走去。

“你有访客啊。”双方还没到达正常的说话距离,男子就高声说道。

“对啊,”哈利说,“这位是卡翠娜·布莱特,这位是阿诺尔·福尔克斯塔德。”

“我的意思是说你办公室里有访客。”阿诺尔说,他停下脚步,深呼吸几口气,才向卡翠娜伸出布满雀斑的大手。

“阿诺尔跟我一起上命案调查这门课。”哈利说。

“他负责这门科目比较有趣的地方,所以他的人气比我高,”阿诺尔高声说,“我却得用方法论、刑事鉴识、伦理道德和法规把学生拉回地面。这世界真不公平。”

“从另一方面来看,阿诺尔比较懂得教学方法。”哈利说。

“反正这些小兔崽子也算有进步。”阿诺尔得意地咯咯笑着说。

哈利蹙起眉头:“你说的这个访客该不会是……”

“放心,不是西莉亚·格拉夫森小姐,只是几个老同事,我给他们端上咖啡了。”

哈利用锐利的目光看了看卡翠娜,接着他一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卡翠娜和阿诺尔望着哈利离去的背影。

“呃,我说错什么了吗?”阿诺尔讶异地问。

“我知道这可以被解读为一个钳形攻势的策略。”贝雅特说,拿起咖啡杯凑到嘴边。

“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钳形攻势喽?”哈利说,靠上椅背往后推,尽量利用这个小办公室的空间。办公桌另一头,越过堆得老高的一沓沓纸张,贝雅特、侯勒姆和卡翠娜挨挨挤挤地坐在椅子上。众人已寒暄完毕,也握了手,但并未拥抱。他们并未笨拙地去试图闲聊,因为哈利不是这种人,他是那种喜欢开门见山的人,另外他们当然也知道哈利早已料到他们为何而来。

贝雅特喝了口咖啡,果然立刻做个苦脸,露出不认同的表情,放下杯子。

“我知道你已经决定不再碰命案调查的工作了,”贝雅特说,“我也知道你比大多数的人都有更正当的理由,但问题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破例一次?毕竟你是署里唯一的连环杀人案专家。国家在你身上投资了很多钱,派你去FBI接受训练——”

“——这些钱我已经用血汗和泪水偿还了,”哈利插嘴说,“而且不只是我自己的鲜血和泪水。”

“我没忘记萝凯和欧雷克最后被卷进雪人案的火线,可是——”

“答案是不要,”哈利说,“我答应过萝凯,我们都不会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而且这次我决定遵守诺言。”

“欧雷克怎么样了?”贝雅特问。

“好多了,”哈利说,用机警的眼神看着她,“你也知道,现在他在瑞士的戒毒诊所。”

“很高兴知道这件事,而且萝凯在日内瓦找到了工作?”

“对。”

“她在日内瓦和奥斯陆这两个地方往返?”

“四天在日内瓦,三天在奥斯陆。欧雷克有妈妈陪在身边比较好。”

“这我可以理解,”贝雅特说,“所以说,他们在那里等于远离了所有火线,对不对?其他时候你一个人在这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哈利静静笑了笑:“亲爱的贝雅特,可能我说得不够清楚,这就是我要的生活,我想教书,我想把知识传递下去。”

“史戴·奥纳也在我们的团队里。”卡翠娜说。

“对他来说很好啊,”哈利说,“对你们也很好。他对连环杀人案的了解跟我一样多。”

“你确定他不是了解得比你多?”卡翠娜说,嘴角泛着一丝微笑,挑起一边眉毛。

哈利大笑:“有你的,卡翠娜。好吧,他了解得比我多。”

“天哪,”卡翠娜说,“你的竞争心跑到哪里去了?”

“你们三个人跟史戴·奥纳的组合,对这件案子来说是最好的开始了。我还有课要上,所以……”

卡翠娜缓缓摇头:“你到底是怎么了,哈利?”

“好事啊,”哈利说,“好事发生在我的身上。”

“信息收到,了解,”贝雅特说,站了起来,“但我还是想问问你,我们可不可以偶尔来征询你的意见?”

她看见哈利即将摇头。“请不要拒绝,”她赶紧又说,“我晚点打给你。”

三分钟后,哈利大步穿过走廊,朝阶梯教室走去。学生已坐在教室里准备上课。这时贝雅特突然想到,这也许是真的,也许一个女人的爱真的可以拯救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她怀疑另一个女人的责任感是否真的可能让他回心转意,重回地狱的怀抱。但这是她的任务。哈利看起来非常健康快乐,她很希望就这样放他走,但她知道遇害同事的鬼魂很快就会再出现。接着另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们不会是最后的被害人。

贝雅特一回到“锅炉间”就打电话给哈利。

里科·贺瑞姆惊醒过来。

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直到眼睛聚焦在三排座位前的白色屏幕上,画面中的胖女人正在吹弄一匹马的生殖器。他感觉剧烈跳动的脉搏缓和下来。没必要惊慌,他还在鱼店里,吵醒他的是新来的观众发出的震动。里科张开嘴巴,想吸进更多氧气,却似乎吸不到。空气里弥漫着汗水、香烟和也许是鱼腥味的臭味。四十年来,莫恩的鱼店除了在台面上贩卖还算新鲜的各种鱼,也在台面下贩卖还算新上市的色情杂志。后来莫恩退休,把鱼店转让了,好让他能有计划地用酒把自己灌到死。新店主在鱼店地下室开了一家二十四小时戏院,播放异性恋色情片,不料却接连遇上VHS和DVD把客源抢走,于是只好专挑网络上找不到的片子来播放,至少警察不来敲门就没事。

片子的声音开得很小声,里科听得见周围的人在黑暗中打手枪的声音。有人跟他说声音开得很小是故意的,为的就是这个原因。里科早已长大,脱离少年时期集体打手枪的幻想,但这并不是他坐在这里的原因,也不是他出狱之后直接跑来这里的原因。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两天,只在进食、如厕、买酒的紧急时刻才离开位子。他口袋里还有四颗罗眠乐,必须妥善使用。

他当然可以下半辈子都待在鱼店,但他已说服母亲借给他一万克朗,并等候泰国大使馆延长他的观光签证,在此之前,他都会待在鱼店的隐秘黑暗空间里,以避免被找到。

他吸了口气,却觉得吸进的只有氮、氩和二氧化碳。他看了看表。夜光指针指向四。现在是早上还是晚上?戏院里是永夜,但现在应该是晚上。窒息感来了又走。他可不能幽闭恐惧症发作,现在可不是时候。他必须撑到离开挪威,远走高飞,远远离开瓦伦丁。天哪,他渴望回到囚室,渴望那里的安全感和孤独感,渴望那里可供呼吸的空气。

屏幕上的女子十分卖力,但马儿往前走了几步,她不得不跟着前进,使得画面一阵模糊。

“嘿,里科。”

里科僵在原地。那声音很低,仅仅只是耳语,但话声却如冰柱般钻进他的耳朵。

“《凡妮莎的好友》,八十年代的经典好片。你知道凡妮莎因为拍这部片而意外身亡吗?是母马把她踩死的,可能是出于嫉妒吧,你说是吗?”

里科想转头,脖子上端却被一只宛如老虎钳般的手给紧紧勒住。他想大叫,但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已蒙住他的口鼻。里科吸入湿羊毛的刺鼻气味。

“你真令人失望,这么容易就被找到了。变态小电影院,真是太容易找了,不是吗?”一阵咯咯低笑,“看来你的湿疹变严重了,里科,你只要压力一大,湿疹就会发红,是不是啊?”

捂住他嘴巴的那只手放松了些,好让他能呼吸。手套闻起来有石灰粉和滑雪板润滑油的味道。

“有人说你在伊拉监狱跟一个女警说过话,里科。你们有什么共同的兴趣啊?”

羊毛手套离开他的嘴巴,里科大口吸气,舌头找寻唾液。

“我什么都没说,”他上气不接上气,“我发誓。我干吗要说?我那时再过没几天就要出狱了。”

“为了钱。”

“我有钱啊!”

“你把钱都拿去买大麻了,里科。我敢打赌现在你口袋里一定有货。”

“我是说真的!后天我就要去泰国了,我保证不会给你惹麻烦。”

里科听见自己的口气简直是在求饶,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已经吓坏了。

“放轻松,里科。我才不会对我的刺青师做什么呢。你就是信任对方,才会让他把针插进你的皮肤里的,你说是吗?”

“你……你可以信任我。”

“很好。芭堤雅听起来不错。”

里科没有接话。他可没说要去芭堤雅,怎么会……那人扶着座椅,站了起来,里科稍微后仰。

“我得走了,还有工作得做。好好享受阳光吧,里科,听说阳光对湿疹很好。”

里科回过头,抬眼望去。那名男子用围巾盖住脸孔下半部,电影院里太暗,看不清楚他的眼睛。男子突然弯腰,凑到里科身旁。

“你知道他们解剖凡妮莎的时候,发现医学上前所未见的性病吗?听我的建议,不要跟其他种族的人发生关系。”

里科看着那人从出口快步离去,也看见他取下围巾。男子的脸被紧急逃生标志的绿光照亮片刻,接着就消失在黑色绒布门帘之后。氧气似乎重新充满电影院,里科贪婪地吸着空气,怔怔看着逃生标志上的人形图案。

他觉得困惑不已。

困惑于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也困惑于刚才他所看见的。他并不困惑看见忙着查看逃生路线的变态,他们总是那样,而是对于他看见的不是那人感到费解。那人的声音是他,笑声也是他,但那个被短暂照亮的脸孔不是他。那人不是瓦伦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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