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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17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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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搬到这里来了?”贝雅特说,环视宽敞的厨房。窗外的夜色笼罩着霍尔门科伦山和附近房舍。这附近的房子每栋都不一样,而且每栋都比贝雅特在奥斯陆东区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房子大上两倍,篱笆也是两倍高,车库有两个,信箱上也列出两个名字。贝雅特知道自己对奥斯陆西区有偏见,但是看见哈利置身在这个环境里依然有点不习惯。 “对啊。”哈利说,倒了两杯咖啡。 “这样不是……有点寂寞?” “嗯,你跟你的小朋友不也是自己住?” “对啊,可是……”贝雅特没把话说完。她想说的是她住在一栋舒适的黄色屋子里,屋子是“二战”结束后在挪威国父埃纳尔·基哈德森(Einar Gerhardsen)推动社会主义精神的重建时期建造的,朴实而实用,不像这栋建造得有如碉堡的木造大宅充满民族浪漫主义的富裕风格。萝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这栋大宅以布满黑色污渍的原木建成,即使在艳阳天都散发出永恒的黑暗和忧郁。 “周末萝凯会回家。”哈利说,端起杯子凑到嘴边。 “所以诸事顺利啰?” “一切都非常好。” 贝雅特点了点头,打量哈利,端详他的改变。他的眼周虽然爬着笑纹,看起来依然年轻。中指被钛合金所取代,碰触杯子时叮叮作响。 “那你呢?”哈利问道。 “很好啊。也很忙。现在学校放假,小孩住在斯泰恩谢尔的奶奶家。” “真的?时间过得真快……”哈利半闭上眼,轻轻一笑。 “对啊,”贝雅特说,啜饮一口咖啡,“哈利,我想跟你见面是因为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哈利说,“我一直想跟你联络,但我得先处理好欧雷克的事,还有我自己的事。” “说吧。” “好,”哈利说,放下杯子,“上次那件案子的调查过程,我只让你一个人知道,你也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欠你很多人情,贝雅特。你也是唯一一个会知道事情始末的人,不过你确定你想知道吗?这样会让你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 “我从开始帮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共犯了,哈利。而且我们扫除了小提琴,现在它已经从街头消失了。” “太好了,”哈利淡淡地说,“现在毒品市场再度成为海洛因、可卡因和冰毒的天下。” “小提琴的幕后推手也消失了,鲁道夫·阿萨耶夫已经死了。” “我知道。” “哦?你知道他死了?你知道他陷入昏迷,用假名在国立医院躺了一年多,最近才死的吗?” 哈利挑起一道眉毛:“阿萨耶夫?我以为他死在莱昂旅馆的客房里。” “他是在那里被人发现,客房的墙上布满血迹,可是医生设法保住了他的性命,直到最近他才断气。你怎么知道莱昂旅馆的事?这些细节都完全保密。” 哈利没有回答,只是转动手中的杯子。 “哦,不会吧……”贝雅特呻吟说。 哈利耸了耸肩:“我说过你可能不会想知道。” “刺伤他的人是你?” “如果我说我是出于自卫会有帮助吗?” “我们在木质床架上发现一颗子弹,但他身上的刀伤又大又深,哈利。病理医生说刀子一定转了好几圈。” 哈利低头看着杯子:“呃,显然我做得不够彻底。” “说真的,哈利……你……你……”贝雅特不习惯拉高嗓门说话,这时她的声音宛如颤动的锯条。 “他把欧雷克变成了毒虫,贝雅特。”哈利低声说,目光一直盯着杯子。 两人坐着聆听霍尔门科伦区的昂贵静谧。 “朝你头上开枪的人是阿萨耶夫吗?”良久之后贝雅特问道。 哈利用手指抚摸额头侧边的新疤痕:“你怎么会认为这是弹疤?” “这个嘛,你是在质疑我对枪伤的了解吗?我可是刑事鉴识员。” “好吧,开枪的人是阿萨耶夫的手下,”哈利说,“三发子弹以近距离射击,胸部中了两枪,头部中了一枪。” 贝雅特看着哈利,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却不是全部的实情。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穿着防弹背心活动了两天,也该轮到它发挥作用了。把我打昏的是头部那枪,而且很可能要了我的命,如果不是因为……” “因为?” “因为开枪的那个家伙跑到主街上的医院急诊室,拖了一个医生过去,才救了我一命。” “什么?为什么我没听过这件事?” “那医生在现场为我包扎,还想送我去医院,但我醒了过来,要他们把我送回家。” “为什么?” “我不想惹麻烦。毕尔最近好吗?有没有交女朋友?” “这个家伙……他先是对你开枪,然后又救你一命?他到底是——” “他不是故意要对我开枪,那是个意外。” “意外?三枪可不是意外,哈利。” “如果你出现毒品的戒断症状,手里又握着敖德萨手枪,这种意外是会发生的。” “敖德萨手枪?”贝雅特知道这种枪,它是俄罗斯斯捷奇金手枪的廉价山寨版。敖德萨手枪的外形看起来像是学生在课堂上做出的蹩脚金属工艺作品,又仿佛是手枪和机关枪的差劲私生子。但俄罗斯厄尔卡和专业罪犯都很喜欢用这种枪,因为它具备单射和连发功能,只要稍微扣下敖德萨手枪的扳机,它就会突然射出两发或三发子弹。贝雅特忽然想到敖德萨手枪用的是罕见的9毫米×18毫米马卡洛夫子弹,古斯托·韩森就是死在这种子弹之下。 “我想看看那把枪。”贝雅特缓缓说道,看着哈利的目光下意识地朝客厅一角望去。她转过了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什么都没看见,只有一具黑色的老旧转角柜。 “你还没说那家伙是谁。”贝雅特说。 “这不重要,”哈利说,“他已经不在你的辖区内了。” 贝雅特点了点头:“你在保护一个差点夺走你性命的人。” “他救了我的这件事比较值得一提。” “这就是你保护他的原因?” “我们总是出于谜一般的原因而选择保护某个人,不是吗?” “对,”贝雅特说,“就拿我来说,我想保护警察。我有脸孔辨识的专长,所以我负责侦讯保持本色酒馆的酒保,阿萨耶夫手下有个毒贩就是在这家酒馆被一个高大的金发男子给杀害,据说这男子脸上有条疤,从嘴巴延伸到耳朵。我拿了几张照片给酒保看,一直跟他说话。你也知道,要操控一个人的视觉记忆是轻而易举的事,目击证人的记忆很容易就变得模糊。最后那个酒保很确定在酒馆里杀人的人,不是我拿给他看的照片中的哈利·霍勒。” 哈利看着贝雅特,缓缓点头:“谢谢。” “我本来想说你不用跟我道谢,”贝雅特说,把杯子凑到嘴边,“但我又觉得道谢还是有必要的,至于你要怎么跟我道谢,我刚好有个建议。” “贝雅特……” “我保护警察。你知道警察因公殉职对我来说有切肤之痛,包括杰克和我父亲。”她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地摸了摸耳环,这耳环是用她父亲的制服纽扣做成的,“我们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受害者,但我决心要尽一切力量阻止这个浑蛋,哈利。尽一切力量,你明白吗?” 哈利没有回答。 “抱歉,你当然明白,”贝雅特低声说,“你有属于你的亡者要哀悼。” 哈利用右手手背抚摸咖啡杯,仿佛他很冷似的。接着他起身走到窗边,站了一会儿才说话。 “你也知道,曾经有个杀人犯跑到这里试图杀害欧雷克和萝凯,而那全都要怪我。”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哈利。” “那是昨天的事。它永远都是昨天的事。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我正在努力改变我自己。” “效果怎么样?” 哈利耸了耸肩:“时好时坏。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老是忘记买生日礼物给欧雷克?就算萝凯提前好几周跟我说,我照样忘记,因为总是会有案子或工作盖过这件事。然后我来到这里,却发现屋里装饰得五彩缤纷,正在举行生日派对,我只好又突然离席,使出老招数。”哈利牵了牵嘴角,歪嘴一笑,“我说我要去买包烟,就跳上车子,开车跑到附近的加油站,去买几张CD什么的。萝凯跟我早就说好了。我一进门,就看见欧雷克用黑色眼珠瞪着我,但是他还来不及搜我的身,萝凯就赶紧过来抱我,像是好几年没见到我似的,同时拿走我塞在后口袋的CD之类的礼物,藏在自己身上,离开客厅。然后欧雷克会过来搜我全身。十分钟后,萝凯会拿着包好的礼物出现,上面还挂着一张礼物标签。我们每次都用这招。” “然后呢?” “今年我给欧雷克准备了一份礼物,包装得很正式。他说他不认得标签上的笔迹,我说那是因为上面的字是我亲笔写的。” 贝雅特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很温暖的故事,最后是快乐结局。” “听着,贝雅特,我亏欠这两个人很多很多。我依然需要他们,幸运的是他们也需要我。你自己也为人母亲,知道‘被人需要’这件事是祝福同时也是诅咒。” “对,而我一直想说的是我们也需要你。” 哈利走了回来,倚着桌子站在贝雅特面前:“但不像他们那样需要我,贝雅特。在工作上没有人是不可取代的,甚至连……” “这句话说得很对,我们会设法补上遇害警察所留下的空缺,反正其中有一个人已经退休了,而且警察人数那么多,下一个遭到杀害的警察一样有人可以替补。” “贝雅特……” “你看过这些吗?” 贝雅特从包里拿了许多照片出来,放在餐桌上。哈利并未低头去看。 “他们全身骨头都碎了,没有一根骨头是完好的,连我要辨识他们都有困难。” 哈利依然站着,宛如一个暗示时间已晚的派对主人。但贝雅特依然坐着,啜饮咖啡,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哈利叹了口气,贝雅特又喝了口咖啡。 “欧雷克从诊所回来以后想念法律对不对?然后还想报考警院。” “你听谁说的?” “听萝凯说的。来这里之前我跟她通过电话。” “什么?” “我打电话去瑞士找她,跟她说明这件事。这个举动很不好,我跟你道歉。可是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会尽一切力量来完成这件事。” 哈利的嘴唇动了动,仿佛静静吟唱咒语:“她怎么说?” “她说由你决定。” “对,她可能会这么说。” “所以现在我想请你帮这个忙,哈利。请你看在杰克·哈福森、爱伦·盖登和所有殉职警察的分上,但最重要的是请你看在还活着的警察的分上,还有未来将成为警察的新生代的分上,帮我们这个忙。” 她看见哈利的咬合肌激烈地活动。 “我没有请你为我去操控目击证人的记忆,贝雅特。” “你一向都不用出声要求的,哈利。” “时间晚了,所以我得请你——” “——离开了。”贝雅特点了点头。哈利脸上的表情总是有办法叫别人服从。贝雅特起身走到玄关,穿上外套,扣上纽扣。哈利站在门口看着她。 “抱歉,”她说,“我不该来打扰你的生活。我们是当警察的,它只是份工作而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快要支撑不住,便赶紧把剩下的话说完,“当然你是对的,规则和界线必须遵守。再见。” “贝雅特……” “祝你睡得好,哈利。” “贝雅特·隆恩。” 贝雅特打开门,准备出去,以免哈利看见她眼中的莹莹泪光。但哈利站在她背后,用手抵住了门。他的声音从贝雅特耳边传来。 “你有没有想过凶手是怎么让那些警察在旧命案发生当天自愿前往命案地点的?” 贝雅特放开门把:“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我看过报纸,读到尼尔森开了一辆大众高尔夫去翠凡湖,把车停在停车场,并在通往吊车小屋的积雪小路上留下足迹。还有德拉门市一家加油站的监控录像显示安东·米泰在遇害前独自驾车出门。他们都知道已经有警察在同样的模式下遭到杀害,却还是前往旧命案的现场。” “这件事我们当然觉得疑惑,”贝雅特说,“但我们没找到正确原因。我们知道有人从命案现场附近的电话亭打电话给他们,所以猜想他们应该知道对方是谁,并认为自己有机会亲手逮到凶手。” “不对。”哈利说。 “不对?” “鉴识人员在安东·米泰的置物箱里发现一把没装子弹的手枪和一盒子弹,如果他认为凶手会出现,至少会先把枪装好子弹。” “说不定他没时间,凶手在他打开置物箱之前就出手攻击——” “他是在十点三十一分接到电话的,十点三十五分去加油,所以他接到电话以后还有时间。” “说不定是汽油用完了?” “不对。《晚邮报》把加油站的监视录像放到了网络上,标题是安东·米泰遭处决前的最后身影。上面显示他才加了三十秒的油,加油枪就跳了起来,表示油箱满了,这也表示他不赶时间。” “也对,所以他有时间装填子弹,却没这么做。” “再说翠凡湖命案,”哈利说,“伯提·尼尔森的车子置物箱里也放了一把枪,但他没带在身上。因此有两位调查过命案的警察,明明知道最近有同袍以这种方式被杀害,却还是去了悬案现场。他们明明可以把枪准备好,却并没有,而且显然他们有时间做准备。资深警察不会想去扮演英雄,这些告诉你们什么?” “好吧,哈利,”贝雅特说,转过了身,靠在门上,把门关了起来,“这应该告诉我们什么?” “这应该告诉你们,他们并不认为会在那里逮到凶手。” “好,所以他们没这样想。说不定他们是要去跟美女碰面,这个美女喜欢在命案现场跟人发生性关系,觉得这样才刺激。” 贝雅特这样说只是开玩笑,但哈利眼睛眨也不眨,答说:“这也太临时了吧。” 贝雅特想了想:“如果凶手假装成记者,说要在这一连串凶案之后跟米泰聊聊其他悬案呢?还说想在晚上聊,气氛比较对?” “要去命案现场得费一番工夫,至少去翠凡湖命案的现场是这样。我在报上看到伯提·尼尔森从下埃伊克尔开车过去,车程要三十分钟。认真的警察不会私底下花时间去让报纸登出另一条震惊社会的命案头条。” “你说他们不会私底下花时间,难道你的意思是……” “对,没错,我猜他们以为是去工作。” “而打电话给他们的是同事?” “嗯。” “凶手打电话给他们,假装自己是在命案现场工作的警察,因为……因为那里是警察杀手可能再次犯案的可能地点,而且……而且……”贝雅特抚摸纽扣耳环,“……而且他需要他们的协助来重建原始命案!” 她觉得自己像是女学生回答老师正确答案般露出笑容,不禁脸上一红。哈利大笑。 “我们渐入佳境了。可是因为加班有限制,我猜米泰一定很惊讶自己在上班时间以外的三更半夜还被叫去工作。” “好吧,我放弃。” “哦?”哈利说,“同事打来什么样的电话,会让你三更半夜不管到哪儿都愿意去?” 贝雅特拍了自己额头一下。“原来是这样,”她说,“我们真是白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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