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30

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这有点难以启齿。”哈利说,在窗框上按熄香烟,让正对史布伐街的窗户保持开启,回到椅子上。清晨六点的时候奥纳接到哈利的电话,说他又陷入混乱,于是奥纳说他可以在八点第一个患者约诊的时间前过来。

“你以前也来这里说过难以启齿的事。”奥纳说。就哈利记忆所及,他一直是犯罪特警队队员遭遇难题时的求助对象,不仅是因为他们有他的电话号码,也因为奥纳是少数了解他们日常工作的心理医生,而且他守口如瓶。

“对,但那些是关于酗酒的事,”哈利说,“这次……很不一样。”

“是吗?”

“你不认为吗?”

“我认为既然你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我,那么你也许认为它们是差不多的。”

哈利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倾身向前,把额头靠在交叠的双手之上:“也许吧。我总觉得我喜欢挑一个最糟的时间点开始喝酒,我总是在最需要保持警觉的时候屈服,好像我心里住着一个恶魔,它希望毁灭一切,希望把我毁灭。”

“恶魔就是专干这种事啊,哈利。”奥纳捂嘴打个哈欠。

“如果是这样,那这只恶魔太厉害了。我本来打算强暴一个女孩。”

奥纳的睡意瞬间消失:“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昨天晚上。这个女孩是我在警大学院的学生,她已经休学了。我去搜查瓦伦丁住过的公寓时她突然出现。”

“哦?”奥纳摘下眼镜,“有找到什么吗?”

“找到一把刀身碎裂的锯子,一定是放在那里好几年了。当然了,那也可能是给夹层天花板施工的工人留下来的,但他们正拿锯子的锯齿边缘去比对在白克利亚街发现的锯子碎片。”

“此外还发现了什么?”

“没了。不对,有,还发现一只死獾。”

“獾?”

“对,看起来它好像是在那里冬眠。”

“哈哈,我们以前也养过一只獾,牙齿很尖利,幸好它只待在院子里。所以它是在冬眠中死亡的?”

哈利苦笑:“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叫鉴识人员去调查。”

“抱歉,我……”奥纳摇了摇头,又戴上眼镜,“那个女孩出现,你觉得想强暴她,是这样吗?”

哈利高举双臂:“我才刚向我在这世界上最深爱的女人求婚,我只希望我们能一起共度美好人生。就在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恶魔又跳了出来……”他放下双臂。

“你为什么不说了?”

“因为我只是坐在这里捏造出这个恶魔的存在。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你会说我必须为自己所有的行为负责。”

“难道不是吗?”

“当然是啊。他不过就是同样的家伙,只不过换上了新衣服。我以为他叫作金宾,我以为他叫作母亲早逝或工作压力,或是睾酮或酗酒基因。说不定这些都是真的,但如果把这些衣服全都脱掉,他还是叫作哈利·霍勒。”

“你是说昨天晚上哈利·霍勒差点强暴了这个女孩?”

“这个梦我已经做了好一阵子了。”

“你是说强暴?”

“不是,我是说这个女孩,她要求我这样做。”

“她要求你强暴她?严格说来,这不算强暴,不是吗?”

“第一次她只是要求我干她。她挑逗我,但我没有办法,因为她是警大学院的学生。事后我开始幻想强暴她。我……”哈利用手抹了抹脸,“我从没想过我带有这种因子,强暴者的因子。我是怎么了,史戴?”

“所以你有强暴她的意图和机会,可是你选择克制自己?”

“是有人打断了我们。这算强暴吗?我不知道,可是她邀请我进行角色扮演,而我愿意扮演这个角色,史戴,非常愿意。”

“对,但我还是不认为这是强暴。”

“也许从法律上来看不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我们继续下去,而她要求我停止,我不知道自己停不停得下来。”

“你不知道?”

哈利耸了耸肩:“你有诊断结果了吗,医生?”

奥纳看了看表:“我需要再听你多说一点,可是我的第一个患者已经在等我了。”

“我没时间做心理咨询,史戴,有个杀人凶手等着我们去追捕。”

“这样的话,”奥纳说,在椅子上摇晃他的圆肚,“你就暂且先听听我还不成熟的看法。你来找我是因为你感受到一种你辨识不出来的感觉,而你之所以辨识不出来是因为这种感觉正在伪装自己,因为它是一种你不想去感受的感觉。这是典型的否认机制,就像男人拒绝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一样。”

“但我没有否认我是潜在的强暴者啊!请你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吧。”

“你不是强暴者,哈利,一个人不会一夕之间变成强暴者。我想你的状况也许有两种可能,或者两者并存。第一,你对这个女孩可能感觉到某种侵略性,但它其实跟自我控制有关。说得白话一点,这就是惩罚性性交。这样你觉得有接近吗?”

“嗯,也许吧。第二种是什么?”

“萝凯。”

“什么?”

“吸引你的其实不是强暴行为也不是这个女孩,而是不忠,对萝凯的不忠。”

“史戴,你——”

“先冷静下来,你来找我是因为你需要有人大声而清楚地告诉你其实你早已察觉到的事,因为你没办法告诉自己这件事,你不希望有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

“就是你非常害怕对她做出承诺,结婚这件事把你逼到了恐慌边缘。”

“哦?为什么?”

“经过这几年,我应该算是对你有点了解。我认为就你的情况来说,这和你害怕对其他人负起责任有关,因为你有过不好的经验……”

哈利一时语塞,感觉胸腔里有个东西正在膨胀,仿佛是个快速生长的肿瘤。

“……你身旁的世界只要一开始仰赖你,你就会开始酗酒,因为你不想负起责任,你希望事情化为乌有。这就好像叠纸牌屋,快完成的时候压力大到令你难以负荷,于是你无法坚持下去,反而把它弄倒,干脆让失败赶快发生。我想这就是你现在正在做的事。你想尽快让萝凯失望,因为你深信这种事迟早都会发生,你无法忍受漫长的折磨,所以干脆先发制人,先把这该死的纸牌屋弄倒。你就是把你跟萝凯之间的关系看成纸牌屋。”

哈利想说几句话,但胸腔的肿块已经膨胀到喉咙,堵住了发声的管道,只能勉强说出一句:“毁灭性。”

“你的基本态度是建设性的,哈利。你只是害怕而已,害怕这会深深伤害你们两个人。”

“我是个懦夫,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奥纳看着哈利,吸了口气,似乎想纠正这句话,却又作罢。

“对,你是个懦夫。但我认为你之所以胆怯是因为这是你真正想要的,你想要萝凯,你想跟她搭上同一艘船,你想把她绑在桅杆上,跟她一起航行,或跟她一起沉没。当你很罕见地做出承诺,你就会这样,哈利。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哈利咕哝了几句像是不退缩或不投降。

“就是这样,这就是你。”

“这就是我。”哈利低声复述。

“你想一想吧,今天下午在锅炉间开完会以后我们可以再聊。”

哈利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走廊上坐着一名身穿运动服的男子,他满身大汗,双脚不耐烦地乱动,看了看表,又怒视哈利。

哈利踏上史布伐街。他一整晚都没睡,也没吃早餐。他需要来点什么才行。他想了想,觉得自己需要来一杯,但又赶紧抛开这个念头,走进靠近玻克塔路交叉口的一家餐厅,点了一杯三份浓缩咖啡,在吧台一饮而尽,随即又点了一杯。背后传来笑声,但他没回头。第二杯他慢慢喝,拿起吧台上一份报纸,看了看头版的标题,再往下翻。

记者罗杰·钱登怀疑市议会将因杀警案而让警署人事重新洗牌。

奥纳让保罗·斯塔夫纳斯进来之后,坐到了办公桌后方。保罗走到角落换上干的T恤。奥纳趁这个时候打个大哈欠,打开第一格抽屉,放进手机,就放在视线所及的位置。他抬起头来,看着患者赤裸的背部。最近保罗都骑自行车来做咨询,所以得在诊疗室换上T恤。他总是背对奥纳换衣服。唯一不同的是刚才哈利抽烟的那扇窗户依然开着。由于光线的关系,使得奥纳在窗户的倒影上看见保罗赤裸的胸膛。

保罗很快地拉下T恤,转过身来。

“你的咨询时间——”

“——必须安排得更好一点,”奥纳说,“我同意,下次不会再发生了。”

保罗抬眼望来:“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比平常早起而已。让窗户开着好吗?这样空气比较流通。”

“这里面的空气已经很流通了。”

“你高兴就好。”

保罗正要关上窗户,却停下动作,只是站着看着窗户,然后缓缓转身面对奥纳,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觉得呼吸不顺畅吗,奥纳?”

奥纳发觉疼痛从胸部和手臂传来,这些都是心脏病发的常见征兆,只不过这些疼痛不是心脏病发所导致的,而是纯粹且全然的恐惧所引起的。

奥纳努力让自己冷静地说话。

“上次我们谈到你播放《月之暗面》这张专辑,你父亲走进房间,关掉扩音器,你看着红灯熄灭,你心里想的那个女人也死了。”

“我说她不再说话,”保罗不悦地说,“没说她死了,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对,不一样,”奥纳说,小心翼翼地朝抽屉里的手机伸出了手,“你希望她说话吗?”

“我不知道。你在冒汗。你不舒服吗,医生?”

保罗又用这种嘲弄的口气说话,脸上露出令人厌恶的微笑。

“我没事,谢谢。”

奥纳的手指放到了手机上。他必须让患者继续说话,避免对方听见他发短信的声音。

“我们还没谈过你的婚姻,要不要说说你的妻子?”

“没什么好说的。为什么你想谈她?”

“因为她是你的亲属。你似乎不喜欢亲近你的人,你会说你‘鄙视’他们。”

“原来你还是有用心啊,”保罗发出简短阴沉的笑声,“我鄙视人们是因为他们软弱、愚蠢、倒霉,”更多笑声,“这三种特点都烂透了。告诉我,后来你把X治好了吗?”

“什么?”

“就是那个警察啊,那个想在厕所亲同事的同性恋者,他痊愈了吗?”

“并不尽然。”奥纳按下按键,暗暗咒骂自己肥得像香肠的手指。他越紧张就越觉得自己手指肿大。

“既然你认为我跟他很像,你怎么会认为你可以把我治好?”

“X有精神分裂症,他会幻听。”

“那你认为我就比较好?”保罗发出苦涩笑声。与此同时奥纳继续打字,趁患者说话的时候继续输入,并用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来掩盖打字的声音。再一个字。再一个就好。可恶的手指。好了。这时他发现患者沉默了下来。患者。保罗·斯塔夫纳斯。不知道这名字是从哪儿来的。新名字总是可以再取,旧名字总是可以舍弃,只有刺青可没那么容易除去,尤其如果刺青很大,覆盖整个胸膛的话。

“我知道为什么你在冒汗,奥纳,”患者说,“刚才我换衣服的时候,你刚好在窗户上看见我的倒影对不对?”

奥纳觉得胸部越来越痛,仿佛他的心脏无法下定决心,不知道是要跳得更快,还是干脆停止跳动。他希望自己脸上做出的“听不懂”表情十分逼真。

“什么?”他高声说,掩盖他按下“传送”键的声音。

患者把T恤拉到脖子。

胸膛上那张无声尖叫的脸孔看着奥纳。

那是恶魔的脸孔。

“好了,说吧。”哈利说,把手机放在耳边,喝完第二杯咖啡。

“锯子上有瓦伦丁·耶尔森的指纹,”侯勒姆说,“锯刀的切割表面也吻合。这把锯子就是白克利亚街命案用过的锯子。”

“所以瓦伦丁·耶尔森就是锯子手。”哈利说。

“看来是这样,”侯勒姆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会把凶器藏在家里,而不是丢掉。”

“因为他打算再用。”哈利说。

哈利觉得手机发出振动,表示收到一条短信。他看了看屏幕,发送人是S,也就是史戴·奥纳。哈利阅读短信,立刻又读了第二遍。

瓦伦丁在这里SOS

“毕尔,派警车去奥纳在史布伐街的诊所,瓦伦丁在那里。”

“嘿?哈利?嘿?”

哈利已拔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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