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40

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清晨六点二十八分,史戴·奥纳被铃声吵醒。不知为何,起初他以为那是电话铃声,后来才发现原来是闹钟。他一定是梦到了电话。由于他更相信心理学而不相信解梦,因此他并不想回溯自己的梦境。他重重按下闹钟,闭上眼睛。再睡个两分钟,两分钟后另一个闹钟就会响起。通常这个时候他都会听见奥萝拉光脚踩在地上,第一个冲去厕所的声音。

一片寂静。

“奥萝拉呢?”

“她去埃米莉家过夜。”英格丽德用充满睡意的声音咕哝说。

奥纳爬下了床,冲澡刮胡子,跟妻子一起吃早餐,享受两人的静默。英格丽德正在看报纸,奥纳已经很会倒着看报纸。他跳过杀警案的报道,那些都不是什么新闻,只是新的猜测而已。

“她是不是应该先回家再去学校?”奥纳问。

“她把书包带去了。”

“哦,好。隔天要上课,前一晚还去别人家过夜,这样好吗?”

“不好,这样对她不好。你应该想想办法。”她翻到下一版。

“你知道缺乏睡眠会对脑部造成什么影响吗,英格丽德?”

“挪威政府资助过你这项六年研究计划,你却还不知道,所以我想我们纳税人的钱是白白浪费了。”

奥纳对于英格丽德有办法在这么早的时候脑筋就这么清楚,时常感到又恼怒又佩服。十点以前她总是大获全胜,一直到快要中午他嘴上都讨不了便宜,基本上他要到大概下午六点才有机会赢得一场唇枪舌战。

他倒车离开车库、前往史布伐街的诊所时,心里想的就是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跟一个不会每天在口头上占上风的女人住在一起。而且若不是他懂得遗传学,他可能无法理解他们夫妻怎么会生出一个像奥萝拉这样贴心又善解人意的孩子。接着他就把奥萝拉给忘了。车阵行进速度缓慢,但就跟平常一样慢。重点在于你知道一定会堵车,而不在于会堵多久。十二点他们要在锅炉间开会,在那之前他有三个患者。

他打开收音机。

正当他在听新闻时,手机铃声响起,他立刻认为两者有所关联。

电话是哈利打来的。“开会时间得延后,又发生了一起命案。”

“就是新闻在报道的那个小女孩吗?”

“对,至少我们很确定是个小女孩。”

“你们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不知道,没有人报案失踪。”

“她几岁?”

“很难说,可是从体形来看,我觉得大概介于十到十四岁。”

“你认为这件命案跟我们的案子有关?”

“对。”

“为什么?”

“因为她被发现的地点是一起未破命案的现场,一家叫‘保持本色’的酒馆。另外也因为……”哈利清了清喉咙,“……她的脖子被自行车锁锁在水管上。”

“我的老天爷!”

奥纳又听见哈利咳嗽的声音。

“哈利?”

“怎么样?”

“你还好吗?”

“不好。”

“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对。”

“除了自行车锁还有吗?我想……”

“他先用烈酒浇在她身上,然后才点燃火柴。空酒瓶就在酒吧地上,一共有三瓶,都是同一个牌子,虽然这里有很多其他牌子的酒可以选。”

“是……”

“对,是金宾。”

“……你喝的牌子。”

奥纳听见哈利对某人叫说什么都不要碰,接着又回到电话上:“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犯罪现场?”

“我有几个患者,看完他们再过去。”

“好,你自己决定。我们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两人结束通话。

奥纳努力专心开车。他感觉自己大力呼吸,鼻孔发热,胸口起伏。他知道今天的心理咨询工作会做得更糟。

哈利走出酒吧大门,来到繁忙的街道上,只见路人、自行车、汽车和电车匆匆而过。他离开阴暗的酒吧,面对光亮,眨了眨眼,看着人们无意义地奔走忙碌,完全不知道在他背后几米处,一条生命同样无意义地殒落,坐在塑料椅垫已然熔化的椅子上,以一个焦黑小女孩尸体的模样出现。警方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其实哈利对死者身份大概有个想法,但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深呼吸几口气,还是把这念头给想完,然后打给卡翠娜。他已经叫卡翠娜回锅炉间坐在计算机前。

“还是没有人报案失踪?”他问道。

“没有。”

“好,查出哪些警探的女儿在八岁到十六岁之间,从调查过勒内命案的警探开始查起。如果有的话,打电话给他们,问他们今天有没有见到女儿。说话请务必小心。”

“好。”

哈利挂掉电话。

侯勒姆走出酒吧,站到哈利旁边。他的声音又细又小,像是在教堂里说话似的。

“哈利?”

“是?”

“那是我看过最惨绝人寰的事。”

哈利点了点头。他知道侯勒姆见过不少命案现场,也知道侯勒姆这话一点也不假。

“干出这种事的人……”侯勒姆抬起双手,深深吸了口气,又绝望地叹了口气,放下双手,“应该抓去枪毙。”

哈利在外套口袋里握紧拳头,知道这句话也说得没错。应该喂凶手吃子弹,敖德萨手枪的子弹,一发或三发,枪就放在霍尔门科伦区那栋大宅的柜子里。但不是现在。其实那家伙昨晚就应该被枪毙才对,但有个非常懦弱的前任警察搞不懂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下不了手,反而跑上床睡觉。哈利心想,他动这个念头究竟是为了潜在的被害人、为了萝凯、为了欧雷克,还是为了他自己?反正酒吧里那个小女孩不会来问他动机是什么,对她和她的父母而言,一切都已太迟。妈的,可恶!

他看了看表。

现在楚斯知道哈利盯上了他,一定会做好准备。他已经对哈利发出邀请,选在过去的这个命案现场犯案来挑衅他,还用他爱喝的金宾威士忌和半数警察都听说过的自行车锁来羞辱他。伟大的哈利·霍勒被锁在史布伐街的禁止停车标志上,就像一只被拴住的狗。

哈利吸了口气。他大可以摊牌,把古斯托、欧雷克和那个俄罗斯人的事全都抖出来,然后派戴尔塔小队去抄楚斯的家。如果楚斯跑了,他就在网络上对国际刑警组织和挪威大小警局发布通报。或者……

哈利掏出那包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又把它塞回口袋。抽烟已让他觉得作呕。

……或者他可以如这个王八蛋所愿。

奥纳为第二个患者做完咨询之后,才把一连串的思绪想完。

其实应该说两串,他的思绪共有两串。

第一串是没有人报案说那个小女孩失踪。一个十到十四岁的小女孩晚上没回家,父母应该会担心并报警才对。

第二串是被害人跟杀警案会有什么关联?目前为止凶手的目标都是警探,如今连续杀人犯更加暴力的典型倾向,可能带出了这个疑问:除了取人性命之外,还有什么变本加厉的方式?很简单,杀死他们的后代、他们的小孩。如此一来,问题就变成:谁是下一个?显然不是哈利,他没有小孩。

就在此时,在毫无预警之下,奥纳那具庞大身躯的每个毛孔突然全都泌出冷汗。他抓起放在开着的抽屉里的手机,找到奥萝拉的名字并拨打电话。

铃声响了八次便进入语音信箱。

她没接,这是当然,她在学校,上课不能开机,十分合理。

埃米莉是姓什么来着?他经常听到,但这些事属于英格丽德的管辖。他考虑是否打电话给英格丽德,但仍决定不要给她带来无谓的担忧。他打开电子信箱,在收件匣里搜寻“夏令营”,找到很多去年的邮件,这些邮件都是奥萝拉班上同学的父母寄来的。他浏览邮件,希望能找到一个能让他发出“啊哈”的姓名。结果很快就找到了:朵伦·艾尼森。埃米莉的全名是埃米莉·艾尼森,这名字其实很好记。更棒的是邮件底下附有父母电话。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指不断发抖,很难正确按下按键,像是喝了酒,或是咖啡喝得不够。

“我是朵伦·艾尼森。”

“哦,你好,我是史戴·奥纳,奥萝拉的爸爸。我……呃,我只是想知道昨天晚上是不是一切顺利。”

一阵静默。静默太久了。

“她去你们家过夜,”奥纳补上一句,说得更清楚些,“她跟埃米莉一起回家。”

“哦,那个啊。奥萝拉没有来我们家过夜哦,我知道她们说过这件事,可是——”

“那我一定是记错了。”奥纳说,听见自己话声紧绷。

“对啊,这年头很容易搞错到底谁去谁家过夜了。”朵伦笑说,但口气却显然替这位父亲感到忧心,因为他竟然连自己女儿去谁家过夜都不知道。

奥纳挂上电话,身上衬衫已然湿透。

他打电话给英格丽德,电话进入语音信箱,他留言请她回电话,接着立刻站起来冲到门口。最后一节咨询的患者是个因不知名原因而来的中年妇女,她抬头望来。

“抱歉我得取消今天的咨询……”奥纳想叫出她的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等到想起来,他已经冲出门,跑下楼梯,朝他停在史布伐街上的车子奔去。

哈利发现自己不由自主捏紧手中的纸咖啡杯,看着盖上白布的担架从他面前经过,抬上停在一旁的救护车。他沉下了脸,对围观民众怒目而视。

卡翠娜打过电话来,目前依然没有人报案失踪,勒内命案的侦办团队里也没有人有介于八岁到十六岁之间的女儿。于是哈利请她将调查范围扩大到所有警察。

侯勒姆从酒吧里走出来,脱下乳胶手套,掀开白色连身工作服的兜帽。

“DNA小组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哈利问道。

“没有。”

哈利抵达命案现场的第一件事,就是采集组织样本,火速送到鉴识中心。完整的DNA比对需要时间,但最初的基因图谱很快就能取得,而他们只需要这个,因为警方记录了每一位警探、便衣刑警和鉴识人员的基因图谱,以防他们污染犯罪现场。过去一年来,警方也为首批到达现场或看守命案现场的警察做记录,甚至连可能到过命案现场的平民也包含在内。这只是简单的概率运算,只要利用十一位数基因图谱的前三到四位数,就可以排除侦办案件的相关警察。如果用到五或六位数,那就可以排除所有警察。如果他判断得没错,最后只有一人无法排除。

哈利看了看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做,只知道时间无多。他时间无多。

奥纳把车子停在学校大门前,让车子闪双黄灯。他听见自己奔跑的脚步声在操场周围的校舍之间回荡。这是孤单童年的声音、上课迟到的声音、暑假大家都出城去玩只有你被单独留下的声音。他拉开厚重的门,冲进走廊。这时已听不见回荡的脚步声,只听见他自己的喘息。那是不是他们教室的门?他们是以团体区分还是班级?他对她的日常生活知之甚少,过去半年来也很少见到她。他有好多她的事想知道,从今以后他一定会花很多时间陪伴她,只要……只要……

哈利在酒吧里环目四顾。

“后门被撬开。”他背后的警察说。

哈利点了点头。他在门锁上看见了刮痕。

撬锁。警察的拿手好戏。这就是为什么警铃没有响。

哈利没看见任何抵抗痕迹。没有物品被打翻,地上没有东西,也没有椅子或桌子被踢歪,否则一定会留下痕迹。酒吧老板被找来侦讯。哈利说他不用见老板,而不是说他不想见他。他没说原因,比如说他不想被认出来。

哈利在吧台高脚凳上坐下,回想那天晚上他坐在这里,面前那杯金宾连碰都没碰。那个俄罗斯人从背后攻击他,手拿一把西伯利亚弹簧刀,企图插进他的颈动脉。哈利在千钧一发之际伸出钛金属义肢把刀挡住。酒吧老板就站在吧台内,吓得全身瘫软。哈利伸手抓起一个开瓶器。鲜血溅洒在他们后方的地板上,仿佛打翻一瓶红酒。

“目前没发现什么线索。”侯勒姆说。

哈利又点了点头。当然没发现。楚斯有个住处,有时间慢慢来,可以先用威士忌浇湿她……浸泡她,事后再清理一番。“浸泡”这个词从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然后他点燃了打火机。

格拉姆·帕森斯(Gram Parsons)的《她》(She)这首曲子响了起来,侯勒姆接起手机。

“是……比对符合?等一等……”

他拿出一支铅笔和一本常年不换的鼹鼠皮(Moleskine)笔记本。哈利心想侯勒姆可能因为太喜欢那旧旧的封皮,所以笔记本写满以后就把内容擦掉,重复使用。

“没有记录,没有,可是他侦办过命案……对,我们也这样怀疑……他的名字是?”

侯勒姆把笔记本放在吧台上,准备记下,但手中的铅笔却停了下来:“你说父亲叫什么名字?”

哈利从侯勒姆的口气中听出有什么事不妙,非常不妙。

奥纳打开教室的门,脑际立刻冒出一个念头:他不确定奥萝拉他们班有没有固定教室,就算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间。

两年前他来过这里,那天是学校开放日,每间教室都展出图画、火柴棒模型、黏土作品,以及其他不知所谓让他毫无印象的东西。若是一个好父亲就会留下印象。

说话声停了下来,全班都转头朝他看来。

静默之中他搜寻一张张稚嫩纯洁、没有伤疤的脸庞,这些脸蛋都未经世事、尚未成形,人格尚未构成。再过几年这些脸就会硬化成一张张面具,内心也会变得坚硬。就跟他一样。他寻找他的女儿。

他的视线扫过他在班级照片、生日派对、学期末几场手球赛上看过的脸孔。有些他知道名字,有些不知道。他继续寻找那张脸,她的名字从他喉头涌出来,发出呜咽:奥萝拉,奥萝拉,奥萝拉。

侯勒姆把手机放回口袋,站在吧台边,背对哈利,动也不动,手微微发抖。接着他转过身来,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像是流血过多似的。

“是你熟识的人。”哈利说。

侯勒姆缓缓点头,仿佛在梦游一般,吞了口口水:“这怎么可能……”

“奥萝拉。”

一张张脸庞目瞪口呆地看着奥纳。她的名字从他嘴巴里说出来宛如呜咽,有如祈祷。

“奥萝拉……”他不断地说。

他的眼角余光看见老师朝他走来。

“什么怎么可能?”哈利问道。

“他女儿,”侯勒姆说,“这……这怎么可能?”

奥纳泪眼盈眶。他感觉一只手搭上他肩膀。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朝他走来。那人影扭曲模糊,宛如哈哈镜里的倒影。但他觉得那人影很像她,很像奥萝拉。身为心理医师,他知道这是大脑的逃避机制,用谎言来面对难以忍受之事,看见自己想看见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低声喊着她的名字。

“奥萝拉。”

他甚至可以发誓那是她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听见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但不确定这真的是她说的话,还是他的大脑自行加上的。

“……爸?”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侯勒姆说,看着哈利,却仿佛视而不见。

“什么?”

“因为她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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