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41

警察  作者:尤·奈斯博

宁静的早晨降临在维斯特墓园,这里只听得见远处索克达路的车声,以及载运民众前往市中心的电车声。

“罗尔·米兹杜恩,对,是有这个人,”哈利说,大步走在墓碑之间,“他在鉴识中心工作多久了?”

“没人知道,”侯勒姆说,加快脚步跟上,“好像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在那里了。”

“他女儿死于车祸?”

“去年夏天的事。这实在太变态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们已经取得DNA编码的第一部分,还是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概率可能是别人,说不定是——”哈利突然停步,侯勒姆差点撞上去。

“这个嘛,”哈利说,蹲了下来,把手指插进一具墓碑旁边的泥土。墓碑上写着菲亚·米兹杜恩的名字。“概率已经掉到零了。”他抬起手来,让最近挖过的泥土从指缝间落下,“他挖出尸体,载去酒吧,再把尸体烧了。”

“操……”

哈利听见侯勒姆语带哭音,便转开视线,给他一点空间。他静静等待,闭上眼睛,侧耳聆听。一只鸟儿正在啼唱,唱着人耳听不懂的歌曲。无忧无虑的风吹着云朵往前进。一班地铁列车朝西驶去。时间流过,流往未知之处。哈利张开双眼,咳了一声。

“我们最好先请他们把棺材挖出来,确认以后再通知她父亲。”

“我去联络。”

“毕尔,”哈利说,“这是比较好的结果,而不是真的有个小女孩被活活烧死。”

“抱歉,我只是累坏了。罗尔的状况本来就很不好,所以我……”他扬起双臂,表示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没关系。”哈利说,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哈利朝北望去,朝着马路和地铁的方向。云朵正朝他们飘来。北风吹起。那感觉又出现了。他觉得自己的潜意识知道一些表意识还不知道的事,有些东西依然沉陷在意识的泥沼深处,尚未浮到表面。

“我得去处理一件事。”

“去哪里处理?”

“我已经拖很久了。”

“是吗?对了,有件事我有点疑惑。”

哈利看了看表,点点头。

“昨天你不是跟贝尔曼谈过,他认为那枚子弹是怎么回事?”

“他也没有头绪。”

“那你呢?通常你至少会有个假设。”

“嗯,我该走了。”

“哈利?”

“嗯?”

“别……”侯勒姆露出羞怯的笑容,“别做出什么傻事哦。”

卡翠娜·布莱特靠上椅背,看着计算机屏幕。刚才侯勒姆打电话来说他们找出受害者父亲的身份了,是个姓米兹杜恩的鉴识员,曾经承办过勒内命案,而先前他们清查有年幼女儿的警察之所以没查到他,是因为他女儿早就死了。这使得卡翠娜突然变得无事可做,只好看着昨天的搜索记录。她没找到米凯和勒内有所关联的搜索结果,但当她搜索米凯经常联络的人,三个名字跳了出来。第一个是乌拉·贝尔曼,第二个是楚斯·班森,第三个是伊莎贝尔·斯科延。第一个是他妻子,这不足为奇。第三个是社会事务议员,也就是他的长官,这也没什么好奇怪。

但楚斯·班森这个名字令她有点讶异。

原因很简单,缉查处在警署里写过一则内部笺函给警察署长,里面说楚斯拒绝透露一笔现金的来源,因此请求调查是否涉及贪污情事。

卡翠娜找不到回复,心想米凯应该是给了口头响应。

但她觉得奇怪的是,堂堂一位警察署长竟然跟一个涉嫌贪污的警察经常打电话、发短信,在同一个时间地点刷信用卡,搭同一班飞机和火车旅行,在同一天住进同一家饭店,而且还去同一个靶场打靶。哈利请她调查米凯之后,她就发现米凯曾在网络上观看同性恋色情片。难道楚斯是米凯的情人?

卡翠娜坐在椅子上怔怔看着屏幕。

那又怎样?这又不一定代表什么。

她知道哈利昨晚跟米凯在荷芬谷体育场见过面,直接询问他子弹的事。哈利出发前还咕哝说他觉得他应该知道是谁去证物室把子弹调包。她问说是谁,哈利只答说:“影武者。”

卡翠娜扩大搜索范围,包含更久远以前的日期。

她查看搜索结果。

米凯和班森从警院毕业并前往史多夫纳警局任职之后,在警务生涯中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她调出那段期间的其他人员名单。

她的眼睛浏览屏幕,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然后拨打以55为开头的电话号码。

“布莱特小姐,你打来得正是时候,”对方用一种吟唱的口音说道,卡翠娜听见地道的卑尔根方言觉得十分亲切,“你早就应该来做身体检查了!”

“汉斯……”

“请叫我汉斯医生,谢谢。然后请你脱掉上衣,布莱特。”

“别开玩笑了。”她警告说,嘴角泛起微笑。

“请别把不想要的性关注带到工作场所,干扰医学专业好吗?”

“有人跟我说你回到工作岗位了。”

“对啊。你在哪里?”

“我在奥斯陆。对了,我正在看一份名单,你跟米凯·贝尔曼和楚斯·班森曾经一起在史多夫纳警局执勤。”

“那是刚从警院毕业的时候,我会去那里是因为一个女人,结果害我噩梦连连。我有跟你说过她的事吗?”

“可能有吧。”

“我结束了跟她的关系以后,也结束了跟奥斯陆的关系,”汉斯突然唱道,“西岸,西岸胜过一切……”

“汉斯!你跟他们一起工作的时候……”

“没有人跟他们一起工作啦,卡翠娜。你要不是为他们工作,就是跟他们处于敌对状态。”

“楚斯·班森被停职了。”

“也该是时候了吧,他是不是又打人了?”

“打人?他打过犯人?”

“更糟,他打过警察。”

卡翠娜觉得手臂上汗毛直竖。“哦?他打过谁?”

“每一个对贝尔曼夫人放电的人,瘪四班森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们夫妇俩。”

“他用的是什么?”

“什么意思?”

“他用什么东西打人?”

“我怎么知道?应该是用某种硬物吧。至少那个在圣诞晚宴上蠢到跟贝尔曼夫人跳舞贴太近的年轻北方人看起来是被硬物打伤的。”

“哪个北方人?”

“他的名字叫……我想想看……好像叫鲁什么的,对,鲁纳,他叫鲁纳。鲁纳……我想想看他姓什么……鲁纳……”

算了吧,卡翠娜心想,她的手指已经在键盘上飞舞。

“抱歉,卡翠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是请你脱掉上衣好吗?”

“是有点想,”卡翠娜说,“不过我已经找到了,当时史多夫纳警局只有一个叫鲁纳的。拜,汉斯——”

“等一下!拍乳房X光片不用花太多时间——”

“我得去忙了,变态。”

她挂上电话,按下输入。搜索引擎运作的同时,她看着鲁纳的姓氏。这个姓氏好像有点眼熟,是在哪里听过?她闭上眼睛,喃喃念着那个姓氏。这太不寻常了,不可能是巧合。她睁开眼睛。搜索结果已经出现,而且有很多条,包括病历、因毒瘾而入院的资料、戒毒诊所所长和警察署长的通信。屏幕上一双天真纯净的蓝色眼珠看着她。她突然想到她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哈利走进大宅,没脱鞋子,大步走到CD架前,把手指伸到汤姆·威兹的《跟我一样坏》(Bad as Me)和水男孩乐队的《异教徒之地》(A Pagan Place)之间。他曾经过一番挣扎才把《异教徒之地》列为水男孩乐队的第一张专辑,因为严格来说这张是二〇〇二年的数字修复版。这地方是大宅里最安全的地方,因为萝凯和欧雷克都不会自己去拿汤姆·威兹或麦克·斯考特的CD出来听。

他拿出钥匙。那是一把黄铜钥匙,小而中空,非常之轻,但他拿在手里却觉得无比沉重。他朝转角柜走去,觉得手被钥匙的重量压得不断下沉。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并转动,稍等片刻。他知道一旦打开柜子,就回不了头。承诺将被打破。

他得花很多力气才能把膨胀的柜门打开。他听见柜门发出声音,知道那只不过是老旧木门脱离木框所发出的声音,但听起来却像是来自黑暗的深沉叹息,仿佛它终于被释放了,可以自由地在人世间制造地狱。

柜子里充满金属和擦枪油的气味。

他吸了口气,感觉像是把手伸进蛇窝,用手指摸索那冰冷的钢铁鳞片。他抓住蛇头,把它拉了出来。

那是一把丑陋的手枪,丑得十分美妙。苏联的科技工程既残暴又有效率,把这把枪做得跟卡拉希尼科夫冲锋枪一样耐用。

哈利在手里掂了掂这把枪的重量。

他知道枪颇重,但拿起来却觉得轻,只因他已做出了决定。他呼出一口气。恶魔被释放出来了。

“嗨,”奥纳说,关上锅炉间的门,“只有你一个人?”

“对啊。”侯勒姆说,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话瞧。

奥纳坐了下来:“其他人呢?”

“哈利有事要处理。我到的时候卡翠娜已经离开了。”

“你看起来像是今天经过了好一番折腾。”

侯勒姆满脸倦容地笑了笑:“你也是啊,奥纳医生。”

奥纳摸了摸脑袋:“呃,刚才我跑进学校教室,当着全班的面,抱着我女儿痛哭。奥萝拉说这个经验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跟她说,还好每个小孩生来都具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承受父母的爱。从达尔文的角度来看,她应该可以安然度过这次的事件,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去埃米莉家过夜引起的。没想到他们班上有两个埃米莉,我却正好打给另一个埃米莉的妈妈。”

“你有没有收到短信?今天的会议延期了。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小女孩。”

“我知道,真是太可怕了。”

侯勒姆缓缓点头,指着电话说:“我得通知小女孩的父亲这件事。”

“你应该很不好受吧?”

“当然。”

“你在想为什么这位父亲要受到这种惩罚?为什么他要失去女儿两次?为什么一次还不够?”

“大概吧。”

“答案是因为凶手认为自己是神一样的复仇者。”

“是吗?”侯勒姆说,茫然地看了这位心理医师一眼。

“你没读《圣经》吗?‘耶和华是疾恶和施行报复的神;耶和华施行报复,并且满怀烈怒;耶和华向他的对头施行报复,向他的仇敌怀怒。’反正你知道意思吧?”

“我只是个来自东托滕地区的纯朴男生,坚信礼只是敷衍了事……”

“这就是我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奥纳倾身向前,“凶手是个复仇者,而且哈利说得没错,他是因为爱而杀人,而不是因为仇恨、有利可图或某种变态的嗜好。有人夺走了他的挚爱,所以现在他也要夺走被害人的最爱,可能是他们的生命,也可能是他们更宝贵的东西,像是孩子。”

侯勒姆点了点头:“罗尔·米兹杜恩会愿意用他的性命来换取他女儿的一条命。”

“所以我们要找的这个人曾经失去挚爱。他是个爱的复仇者,因为……”奥纳紧握右拳,“……因为这是最强而有力的动机,你明白吗?”

侯勒姆点了点头:“应该明白。但我想我得打电话给米兹杜恩了。”

“那我不打扰你。”

侯勒姆等奥纳离开之后才打电话。刚才他盯着那组电话号码看了好久,以至于那组数字像是印在他视网膜上似的。他一边数铃声,一边深呼吸,心想自己要让铃声响几次,才可以把电话挂上?突然间,同事的声音传了过来。

“毕尔,是你吗?”

“对,你有储存我的号码?”

“当然有啊。”

“了解。是这样的,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一阵沉默。

侯勒姆吞了口口水:“是有关你女儿的事,她——”

“毕尔,你先别往下说,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从你的口气听得出来这件事很严重。可是菲亚的事我没办法在电话里说。当初就是这样,大家都不敢看着我的眼睛,都只是打电话来,好像这样比较容易。所以可以请你过来吗?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要说的事。”

“好啊。”侯勒姆说,心里吃了一惊。他从不曾听罗尔这么诚实坦率地诉说自己的脆弱。“你在哪里?”

“今天正好是事发后九个月,我正要去她出车祸的地方放一束花,我想——”

“告诉我地点,我马上过去。”

卡翠娜放弃找地方停车。在网络上找电话号码和地址很容易,但是在打了四通电话都没人接也没进入留言之后,她在警署申请了一辆车,驾车前往麦佑斯登区的工业街。这是一条单行道,街上有一家蔬果店、几间画廊,至少一家餐厅、一家裱框店,就是没有免费停车处。

卡翠娜做出决定,把车开上人行道,关掉引擎,在风挡玻璃上夹了张纸条说她是警察。她知道交通警察看了肯定破口大骂。套句哈利说过的话,交警是站在文明和混乱之间的人。

她朝来时路走去,往玻克塔路上吸引人疯狂抢购的时髦商店前进,并在约瑟芬街的一栋公寓前停下脚步。过去她念警院时,曾来这栋公寓喝过一两次深夜咖啡。所谓的深夜咖啡当然不只是喝咖啡,反正她无所谓。这个街区为奥斯陆警区所有,这里的公寓多半出租给警院学生住。卡翠娜在门铃旁的名牌上找到名字,按下门铃,同时观察这栋简单的四层楼公寓。她又按了一次,在原地等待。

“没人在家?”

她转过身去,下意识地露出微笑,同时估量男子四十来岁,也可能是保养得宜的五十岁,身形高大,头上仍有头发,身穿法兰绒衬衫和李维斯501牛仔裤。

“我是这里的管理员。”

“我是犯罪特警队的警探卡翠娜·布莱特,我要找西莉亚·格拉夫森。”

男子仔细看了看卡翠娜拿出的证件,并厚着脸皮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西莉亚·格拉夫森,对,”管理员说,“她离开警院了,应该不会再住太久。”

“那她还住在这里吗?”

“对,412号房。要不要我替你留言给她?”

“好,麻烦你,请她打这个电话给我,我想问她关于她哥哥鲁纳·格拉夫森的事。”

“他做了什么不法勾当吗?”

“没有,他精神崩溃,总是坚持要坐在房间的中央,因为他以为墙壁是人,要把他打死。”

“天哪。”

卡翠娜拿出笔记本,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跟她说这件事跟杀警案有关。”

“是吗?她似乎对这些案子很着迷。”

卡翠娜写字的手停了下来:“什么意思?”

“她把那些案子当成壁纸,就是那些遇害警察的剪报。这其实不关我的事,学生爱怎么样布置房间都可以,可是那样好像有点……诡异,不是吗?”

卡翠娜看着管理员:“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莱夫·鲁贝克。”

“听着,莱夫,你可以让我看一下她的房间吗?我想看那些剪报。”

“为什么?”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拿搜索票给我看就好了。”

“我恐怕没有……”

“开玩笑的,”莱夫咧嘴而笑,“跟我来。”

一分钟后,他们搭上电梯,朝四楼移动。

“租赁契约上说我只要事先通知,就可以进入房间。现在我们要去检查电暖器是不是积了灰尘,因为上周有一台刚着过火。我们进去之前想先通知她,可是对讲机都没人响应。这样听起来可以吗,布莱特警探?”莱夫又咧嘴而笑。卡翠娜心想,狼一般的微笑。倒也不是没有魅力。如果他在句尾叫的是她的名字,就会让她倒尽胃口,但他说话有种轻快的语调。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无名指上,平滑的金戒指有着晦暗的光泽。电梯门打开,她跟着他走进狭小走廊,在一扇蓝色房门前停下脚步。

他敲了敲门,然后等待,又敲了敲门,再次等待。

“我们进去吧。”他说,用钥匙把门打开。

“你帮了很大的忙,鲁贝克。”

“叫我莱夫就好。很高兴能帮上忙,毕竟不是每天都能碰上这么……”他打开房门,让她进去,却站在门口,仿佛要她从他身前挤过去。卡翠娜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重大的案件。”他说,眼中闪着笑意,站到了一旁。

卡翠娜走进门内。房间的格局没什么改变,依然有个小厨房,一头通往浴室,另一头有门帘,卡翠娜记得门帘后方应该有张床。但卡翠娜的第一印象是她走进了一个小女孩的房间,住在这里的女生不可能太成熟。西莉亚一定十分缅怀过去。角落的沙发上摆满五颜六色的泰迪熊、洋娃娃和各种各样的可爱玩偶。丢在桌上和椅子上的衣服颜色都很鲜艳,而且以粉红色为主。墙上贴满照片,展出各种时尚受害者。卡翠娜猜想那些照片可能来自男孩团体或迪士尼频道。

第二样吸引卡翠娜目光的是那些缤纷照片之间的黑白剪报。她在房间里绕了一圈,特别注意到桌上那台iMac上方的墙壁。

她靠近一点看,尽管早已认出大部分的剪报,因为他们在锅炉间的墙上也贴了一模一样的。

剪报用图钉钉着,上面没有注记,只用圆珠笔写了日期。

她否决第一个想法,检验第二个想法:一个警大学院学生对轰动社会的案子有兴趣也不是太奇怪的事。

键盘旁边摆着剪剩的报纸,报纸之间有一张明信片,她认得明信片上的山峰是罗弗敦群岛的斯沃维尔山。她拿起明信片,翻了过来。上面没贴邮票,也没写地址或签名。她正要放下明信片,大脑却告诉她,她的眼睛在签名位置的附近看见一样东西,文字结束的地方用粗体写了两个字:警察。她又拿起明信片,这次用手指拿着边缘,从头读起。

他们认为那些警察是被恨警察的人所杀,仍不明白其实正好相反,那些警察是被某个爱警察及其神圣任务的人所杀。神圣任务包括逮捕和惩罚叛乱分子、虚无主义者、无神论者、不忠诚者和无信仰者,这些都是破坏的力量。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追捕的其实是个公正的使徒,这位使徒不仅必须惩罚破坏者,也必须惩罚那些背叛职责的人,那些因为懒惰和冷漠而未能达到标准的人。那些人不配被称为警察。

“你知道吗,莱夫?”卡翠娜说,眼睛依然看着用蓝色墨水写成的字迹,这些字细小整齐,几乎像是小朋友写的,“我真的很希望我有搜索票。”

“哦?”

“我也一定拿得到,但你也知道申请程序很花时间,等申请下来的时候,令我感到好奇的东西可能已经不见了。”

卡翠娜抬头朝莱夫望去,莱夫也回望着她。他的目光不是在调情,而是在寻求确认,确认此事至关重大。

“你知道吗,布莱特?”他说,“我刚刚才想起来我得去地下室一趟,电工正在换烘衣柜。你可以先一个人待在这里吗?”

卡翠娜对他露出微笑,他也回以微笑,但她不确定这是哪种微笑。

“我尽量。”她说。

她一听见莱夫把门关上,立刻按下iMac的空格键。屏幕亮了起来。她用光标点选Finder,输入“米泰”。没有结果。接着又用调查工作中出现的一些名字、命案现场和“杀警凶手”去搜索,依然什么也没找到。

看来西莉亚不用计算机。真聪明。

卡翠娜伸手去拉书桌抽屉,但是锁着。奇怪,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怎么会把自己房间里的抽屉给锁起来?

她起身去把门帘拉开。

就跟她记得的一样,门帘后方是个凹室。

窄小床铺后方的墙上挂着两张大照片。

她只见过西莉亚两次,第一次是在警大学院,当时她去找哈利,但西莉亚和照片中的男子相貌那么神似,因此她十分确定男子的身份。

至于另一张照片中的男子,她一看就知道是谁,一点疑问也没有。

西莉亚一定是在网络上找到了一张高分辨率照片,将它放大。那张脸饱受蹂躏,每道疤痕、每条皱纹、每个毛孔都清楚异常,但那双蓝色眼睛放出的愤怒光芒似乎盖过了其他细节。男子之所以会如此怒目切齿,是因为他发现有人拍照,并警告说犯罪现场不能拍照。男子就是哈利·霍勒。那次卡翠娜去阶梯教室,前排那两个女学生在说的就是这张照片。

卡翠娜将套房划分为方块状,先从左上方的方块开始搜索,然后再查看地板,接着再换到下一排。这方法是哈利教她的。她想起哈利在论文中写道:“不要特别搜寻某样东西,去找就是。如果你存有寻找某样东西的想法,其他线索就不会开口。你必须让每样东西都对你说话。”

搜索完整间套房之后,她又在iMac前坐了下来。哈利的话依然在她脑海中萦绕:“当你搜索完毕,觉得什么都没找到的时候,请反向思考,就像看着镜中的影像,让镜子那一头的东西对你说话。它们就是应该在却又不在的东西,像是面包刀、车钥匙,或是西装外套。”

最后这句话帮助她判断出西莉亚目前在做的事。她翻过西莉亚的每一件衣服,包括衣柜、小浴室的布质洗衣篮、门后的衣架,却没发现上次她去那间地下室公寓找哈利却遇见西莉亚时,她身上穿的那套运动服。那是一套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运动服。卡翠娜想起当时她觉得西莉亚看起来像是在执行夜间任务的海军陆战队队员。

现在西莉亚一定是出去跑步或做训练了。她做这些训练是为了符合进入警大学院的资格。入学之后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哈利说过,凶手杀人的动机是爱而不是恨。比方说,对兄长的爱。

先前激起卡翠娜诸多联想的是鲁纳·格拉夫森这个名字。进一步调查之后,很多事都来到阳光下,当中也出现了米凯·贝尔曼和楚斯·班森的名字。鲁纳曾对戒毒诊所所长说,他在史多夫纳警局工作期间遭到两名蒙面男子殴打,这也是为什么医生会开出证明、他会从警局辞职,以及他使用毒品的剂量会越来越高的缘故。鲁纳坚称歹徒之一是楚斯·班森,而下手动机是因为他在警局的圣诞晚宴上跟米凯·贝尔曼的妻子跳舞时过于贴近。当时的警察署长拒绝承认鲁纳的疯狂指控,还说他根本是只彻头彻尾的毒虫。戒毒诊所所长也支持这个看法,说他只是想告知这件事而已。

卡翠娜听见走廊上传来电梯声响,这时她注意到书桌底下有个东西突出来,刚才并未看见。她弯下腰去。那是一根黑色警棍。

房门打开。

“电工有好好做事吗?”

“有啊,”莱夫说,“你看起来像是打算要用那玩意。”

卡翠娜用警棍拍打手掌:“这东西出现在这个房间里是不是有点奇怪?”

“对啊,上周我来换浴室水龙头时也这样说过。她说那是训练用的,因为要考试,也是提防警察杀手出现。”莱夫把门关上,“有没有发现什么?”

“就这个。你看见她拿出来过吗?”

“有几次。”

“真的?”卡翠娜把椅子往后推,“在什么时间?”

“当然是晚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高跟鞋,头发吹出造型,身上还带着那根警棍。”莱夫咯咯笑说。

“为什么?”

“她说是要防色狼。”

“为此就要把警棍带去市区?”卡翠娜用手掂了掂警棍的重量,觉得跟宜家衣帽架的上方那段差不多重,“避开公园不就好了?”

“她才不会这样做,她是直接去公园。”

“什么?”

“她去弗特兰公园,说想练习近身搏击。”

“她故意让变态骚扰她,然后……”

“对,然后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莱夫又露出狼一般的笑容,直视卡翠娜,让她不知道接下来他说的这句话指的是谁,“很了不得的女生。”

“对啊,”卡翠娜说,站了起来,“现在我得去找她了。”

“这么忙啊?”

卡翠娜从莱夫面前走过,一直到走出了门,她才对莱夫说的最后这句话觉得有点不舒服。她走下楼梯时心想,她可没那么饥渴,即使她一直在等的那个慢郎中迟迟没有动作。

哈利开车穿过史瓦达斯隧道。灯光从引擎盖和风挡玻璃上掠过。他没必要把车开得更快,不用太早抵达。手枪放在旁边的座椅上,弹匣里装填了十二发9毫米×18毫米的马卡洛夫子弹。这些子弹够他使用,问题只在于他想不想用而已。

他心里是有这个打算。

他从未冷血杀过任何人,但这件事非做不可,就这么简单。

他转动方向盘,驾车驶出隧道,转换车道,开上灯光较为暗淡的道路,驶入丘陵地带,朝瑞恩区交叉路口前进。他感觉手机发出振动,用一只手拿出来看了看屏幕显示。是萝凯打来的。她很少这个时间打电话来。他们有个默契,讲电话都在晚上十点以后。现在他没办法跟她说话,他太紧张了,她一定会注意到,一定会问,而他不想说谎,不想再说谎。

他让手机响完,然后关闭电源,放在手枪旁边。已经没什么好想的了,该想的都已经想过了,让怀疑浮现只会导致一切都重来一遍,又绕同一条大远路,最后又回到同一个地方。他已做出决定,想打退堂鼓是可以理解的,但情势不容许他这样做。可恶!他用手猛敲方向盘。想想欧雷克,想想萝凯,这样会好一点。

他绕过圆环,在曼格鲁区转了个弯,朝楚斯住的那条街驶去。他觉得自己终于冷静下来。每当他穿过临界点再也无法回头,进入美妙的自由坠落,并且停止有意识的思考,只是顺水推舟地自动朝目标前进时,他就会冷静下来。上次他执行这种行动已是多年之前,如今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他一直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这种能力,如今答案显然是有。

他缓缓开上那条街,倾身向前,抬头看见蓝灰色的云层快速聚集,宛如目标不明的突袭舰队。他靠上椅背,看见矮房子后方矗立的高耸建筑。

他不必低头也知道枪在那里。

不必回想行动顺序也知道自己一定会记得。

他稍微闭上眼睛,想象将会发生的事。这时一种感觉浮现,过去他当警察时曾经多次有过这种感觉。恐惧。有时他感觉得到他在追捕的人心中怀有这种恐惧。这是杀人凶手害怕看见自己倒影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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