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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里的局  作者:横山秀夫

“给我滚出去!”

儿时因为偷拿父亲钱包里的零钱被推出家门的悲怆记忆在二渡心头重现。

他只觉得警务课远在天边。

尾坂部当二渡是个替父母跑腿的孩子,一通太极拳打得人如坠云雾。他的真实意图,二渡一丝一毫都没打探出来。

太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二渡驱车飞驰于县道,赶往“W公寓”找同年入职的前岛泰雄。

——他肯定很了解尾坂部。

二渡渴求拿下尾坂部的线索,什么样的都行。他知道自己急了,但怒火胜过了一切。

“W公寓”是一栋四层楼高的机关宿舍,得名于住户是W署的主要干部。那块地原本盖了四栋并排的平房,为了高效利用土地,去年春天改建了公寓楼,能住十六户。

“哟——”前岛劲头十足地迎了出来。明明还不到七点,他却已经穿上了格纹睡衣,洗过的头散发出阵阵生发水的味道。

前岛是W署的刑事课课长,这个钟点在家近乎奇迹。之所以能逮着难得的歇班日,并不是因为二渡的第六感奇准无比——他今天实在不想再等人回家了,于是提前给前岛打了个电话,还不忘补上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进来吧。这会儿家里安静得很。”

家中竟只有前岛一人,说是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五分钟前接电话的正是前岛夫人,所以二渡颇感意外。不过她不在也好,因为前岛夫妇的媒人就是尾坂部。他们一旦聊起那个名字,前岛夫人怕是会下意识竖起耳朵。

前岛家是典型的机关宿舍房型。晚上用作卧室的客厅里摆着崭新的书桌,看着像刚送到的,钩子上挂着黑光锃亮的书包。二渡心想,原来前岛口中的“小不点”快上小学了?不过几年前收到的贺年卡上提到他家添了老二,也不知“小不点”的称呼变成了什么。

“你最近怎么样?”

声音从厨房传来。只见前岛一手一瓶啤酒,拨开旅游纪念品模样的门帘。

“老样子,”二渡叹了口气,把酒杯推回给他,“我今天喝不了,你随意。”

“听说黑白照片又糊了?”

前岛往杯子里倒酒,咧嘴一笑。

哦……原来刑事部的人是这么八卦的。警务部确实没有把大黑和白田合在一起调侃的幽默感。

“对了,桔梗的老板娘可想你了,说你最近都不搭理人家。”

前岛一如往常。滔滔不绝,东拉西扯,尖酸刻薄,评头论足,却绝口不提正在调查的案件。二渡后知后觉地感慨,他早已成为一把深耕刑侦大地的硬锄头。

警校的同学比亲兄弟还亲。团队精神,连带责任。同吃同住,于公于私皆是亲密无间。一起咬牙熬过严格的训练,互相鼓励,一同落泪,携手发誓为祖国的治安奉献一生。二渡与前岛也不例外。虽然他们有了各自的战场,二渡升了警视,前岛还是警部,徽章上的星星也不一样多了,但只要像这样见上一面,两颗心就会立刻飞回汗臭味扑鼻的警校宿舍。

只不过很快,他们都不再提及“现在进行时”的工作,有种亲兄弟变成表兄弟的落寞。

“部长怎么了?”

前岛红着脸问道。做媒归做媒,在前岛眼里,尾坂部永远都是“部长”。

“哦,就是碰巧遇到了,站着聊了几句。”

听二渡这么一说,前岛兴冲冲地探出身子。

“他身体还好吧?”

“嗯,一点儿都不像退休的人。”

“听说去年查出了肝病。”

“你常去看他啊?”

“逢年过节总要去的嘛,然后每次都要被他训一通——‘少在我跟前晃悠,好好查你的案子’。”

前岛快活地笑了笑。

“哦,对了……”他继续说道,“听说他不退了?”

二渡猝不及防,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

“嗯——谁告诉你的?”

“哦,我老婆的表弟就在他们协会上班。好像是上周吧,他来我家的时候提了一嘴。不对,搞不好是上上周。”

前岛岂知二渡正是为此事而来,看来W署刑事课还没听说“尾坂部的继任者是防犯部部长工藤”一事。

二渡心生愧疚,却还是接着聊尾坂部。

“他家的小女儿好像要结婚了——”

“嗯,你说小惠吧?定在六月了。”

“六月啊……”

尾坂部惠,二渡早已抄下档案中的名字。毕业于某私立大学,在东京的一家旅行社工作。三十岁——在二渡看来,这个年纪结婚似乎略有些晚。不过时代不同了,三十岁的新娘子早已是司空见惯。

但“六月”这个时间点引起了他的注意。小女儿结婚,对尾坂部而言,这肯定是天大的事。

“你去吃喜酒吗?”

“去啊,那可是看部长痛哭流涕的大好机会。”

“哭?部长还会哭呢?”

“别看他那副样子啊,他可疼闺女了。”

“我可想象不出他哭丧着脸的模样。”

“他这回要是不哭,我把头砍下来给你当凳子坐!他最疼小惠了。那孩子从小体弱多病,又碰上了那种事……”

轻快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那种事?”

被二渡这么一问,前岛连连眨眼。

“啊?”

“她碰上什么事了?”

“什么什么事?”

前岛摆出装傻充愣的表情,仿佛在说:我有说过那种话吗?

二渡盯着前岛,但很快移开目光,伸手去拿花生米。他很清楚,自己在刑警面前毫无胜算。

但二渡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

——这也许就是关键。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小女儿将在六月举办婚礼,说不定尾坂部是想顶着专务理事的头衔送女儿出嫁。

二渡也觉得这个理由很是荒唐。就算尾坂部老老实实退了,他也是前县警局刑事部部长和工业废料监督协会的前专务理事。他完全可以昂首挺胸地扮演“新娘的父亲”。然而,这终究是旁人的看法。全心全意拼事业的男人的心境,总有些无法用逻辑厘清的部分。

二渡的父亲就是如此。借用当年的说法,他是个典型的“猛烈社员”[以公司为家、为公司鞠躬尽瘁的员工。],在拼搏中度过了日本的经济高速增长期,拼出了胃病和肝病。缠绵病榻让他丢了工作,郁郁寡欢,迅速老去。但他唯独没有忘记,每天早上看报纸时先看招聘专栏。

警校的毕业典礼一结束,二渡就飞奔回家。他本想告诉父亲:“我也能挣钱养家了,您就尽管放心吧。”母亲替他开了口:“孩子他爸,真治找到工作了。”父亲却连嘴角都没勾一下,反问道:“……那我呢?”他看着儿子,眼眸中含着既像羡慕又似嫉妒的混浊。

自那时起,二渡便认定“那就是男人的天性”。但他也一直告诫自己:“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尾坂部像极了他死去的父亲,所以二渡一直对他抱有厌恶感。但与此同时,二渡也觉得自己似乎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的心思。

直觉告诉二渡,尾坂部对专务理事的头衔并无兴趣。他追求的是“在岗”,而非“在职”。而小女儿的婚礼,极有可能是让他的内心世界变得复杂的关键所在。

倒不是他二渡迎合世俗,但三十岁结婚终究是偏晚的,而晚婚的原因与“那种事”有关。对一个没出嫁的姑娘而言,能用“那种事”指代的变故相当有限。“那种事”显然涉及男人,而小惠必然受了委屈。

尾坂部对小惠疼爱有加。受过委屈的女儿终于抓住了幸福,这令他百感交集,想给她无限多的祝福。所以他想戴上“在岗”的勋章,风风光光地送女儿开启人生的新篇章。毕竟对尾坂部来说,这枚勋章无异于他的人生意义——

二渡觉得嗓子干得冒火。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胡思乱想。但在两个小时前,尾坂部如此说道:

“不关你们的事——”

此事与组织无关。莫非“有关”的是他的家人,是心灵深受创伤的小惠?

做警察的妻子幸福吗?二渡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他不敢问。妻子与他一起活在名为警界的“村子”里,时刻暴露在内外的注视之下,有时甚至窒息到想放声大吼的地步。所以他常想:绝不能让我的孩子过这样的日子。二渡也有一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已经开始发育。此时此刻,她应该戴着矫正牙套坠入了梦乡。二渡只盼着她自由自在地长大,丝毫感受不到父母不得不面对的村落社会的重压,盼着她能飞向无拘无束的世界,过上逍遥自在的生活。

“部长也有一颗父母心啊……”

二渡幽幽道。

那是二渡第一次痛感尾坂部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刑事部的妖怪。

“可不是嘛!”

说漏嘴后沉默许久的前岛用高亢的嗓音说道,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但他退休前也顾不上家里吧?”

二渡此言一出,前岛便又回了一句“可不是嘛”,但这次的语气显然带着几分伤感。

“哎,给我描述描述退休前的部长呗!”

“那叫一个厉害。”

“怎么个厉害法?”

“各方面都不得了。”

“超人?”

“这个嘛——”

前岛略去“你们这些搞警务的是不会懂的”,继续说道:

“比如——罪犯从不回犯罪现场。”

“什么玩意儿,部长的名言?”

“嗯。”

“不是都说罪犯喜欢故地重游吗?”

“还真不会。我们翻了过去十来年的档案,愣是没一个罪犯靠近过犯罪现场。”

“嚯……所以你们都吃了一惊?”

“不是吃不吃惊的问题,”前岛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一般看警匪片长大的人,都会像你说的那样,认定罪犯有返回犯罪现场的习性。可真犯了事的人呢?他们根本不会回现场,生怕被逮住。你懂我的意思吧?”

“嗯。”

“部长常在私底下提醒我们,刑警代代相传的金科玉律也是有时效的。这年头,传到外头去的刑侦技巧和鉴证知识多了去了,多得超乎我们的想象。有些罪犯甚至比刑警更懂刑侦。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刑警不能自命不凡。只有放下自负,才能成为真真正正的刑警。”

在酒精的作用下,前岛变得越发饶舌。他提起的尾坂部的事迹都有趣极了。他衷心钦佩老领导,聊起人家的时候那叫一个津津乐道,看得二渡生出了几分羡慕。

两人互道“再见”,却不知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二渡走出机关宿舍。

依旧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二渡心里却有暖流涌动。离开尾坂部家时的愤怒和窝囊已烟消云散。走这一趟本是为了挖掘说服尾坂部的线索,但此时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许只是想见见前岛。

正要横穿过机关宿舍的停车场时,二渡忽然停下脚步。一辆眼熟的面包车映入眼帘,侧面缀有花哨的边线。车窗后分明有一张女人的脸,反射着水银灯的白光。而她身边有两颗小脑袋,似乎正在推搡打闹。

竟是“小不点”。车已熄火,车里的人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好你个……

二渡回头望向前岛家的灯光。

前岛特意支开了妻子和孩子,好跟二渡单独聊聊。

细想起来,眼下正是人事调动的时节,谁都想尽早知道组织对自己的安排,早上一分一秒都好。动不动?需不需要准备搬家?“小不点”要在哪里上学?

——真是个作孽的差事。

那两个“小不点”是不是去哪儿吃了个巧克力芭菲?

二渡怀着祈祷的心情发动汽车,直到面包车从后视镜中消失才松开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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