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度略略调低的暖色灯光，笼罩着被大理石和高档木材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会议厅。

柘植身在会议厅后方的县职员休息室，全身僵硬。一般质询已经开始了，壁挂喇叭传出三崎一本正经的声音。

“卑鄙至极的肇事逃逸案件激起了公众的愤怒、悲痛和担忧——”

柘植心不在焉。他周围挤满了捧着包袱的县政府职员，他们带来了各种资料，时刻准备着应对意料之外的问题。而柘植甚至无暇准备资料。

“请鹈饲一郎上台发言。”

议长嘶哑的嗓音震得喇叭抖个不停。

柘植吓得缩成一团。该来的还是来了，鹈饲要扔“炸弹”了。

鹈饲的声音响起。

“环境激素也是报刊电视等媒体高度关注的热点问题……”

正如质询纲要中预告的那样，他的提问从环境激素开始，然后转向中小企业的扶持政策。这一项也已临近尾声。

鹈饲清了清嗓子。

短暂的停顿。

柘植闭上双眼，双手攥得膝盖生疼，只觉得胸口被人一把掐住。

鹈饲的声音再次响起。词语和句子，缓缓进入柘植已成真空的脑袋。

“我的质询到此结束，望各方真诚作答。”

——啊？

柘植仰望喇叭。

鹈饲的质询结束了？

“本县高度重视环境激素问题……”

环境部部长开始答辩。

柘植冲向会议厅的后门，拉开一条缝，望向议员席。鹈饲的面孔映入眼帘，跟往常一样给人以难以取悦的印象。只见他身体微斜，对部长的回答连连点头。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柘植无力的脚步声回荡在地下通道。此刻的他，置身于安心感、虚脱感与旋涡般的疑念之中。

——为什么？

为什么鹈饲没有抛出“炸弹”？是后援会施压了，还是受了昨晚那通电话的影响？抑或是——

疑问直冲柘植天灵盖。

鹈饲手里真的有“炸弹”吗？

不会是他无中生有的吧？

——为了什么？

为了让县警局陷入恐慌？不，不对。恐慌的不是县警局，而是秘书课。更确切地说，是柘植和坂庭。被鹈饲耍得团团转的，也就他们两个。

鹈饲是冲着柘植和坂庭来的？让这两个人惊慌失措，鹈饲又能占到什么好处？

——莫名其妙。

回到秘书课一看，小房间的门开着，里头坐着一位来过好几次的公司老板。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和负责接待的坂庭的背影同时映入柘植眼帘。

柘植坐回自己的工位。

刹那间，黑影横扫他迷雾重重的脑海。柘植缓缓望向小房间，仿佛是在辨认远处的幽鬼。

坂庭的背影——

看到背影才正常，这是小房间的沙发摆法所致。坂庭会让访客坐靠里的沙发，自己则背对着门坐。

那天则不然——

柘植从后援会的远山处回来，却得知鹈饲到访。情急之下，他没敲门就进了小房间，鹈饲和坂庭的脸同时进入视野。没错，他们没有面对面坐，而是并排坐在同一张沙发上。

那日的鹈饲也顶着一张难以取悦的面孔，但他平时就是如此。在柘植进来之前，在与坂庭独处时，他并没有生气。

假设鹈饲和坂庭是一伙的。在此基础上推演——

确实有迹可循。事发后，坂庭从未亲自找过鹈饲，而是让柘植全权处理。坂庭当过许多年的议会事务负责人，当然跟鹈饲有些交情。眼看着自己的饭碗岌岌可危，他却没有亲自去找鹈饲。

是坂庭和鹈饲合伙陷害了柘植。

不，也算不上“陷害”。柘植不过是白跑了几趟，并没有什么损失，况且他跟那两位本也无冤无仇。

——是我想多了？……

“辛苦了。”

坂庭开口说道。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从小办公室出来的。

“柘植，就这么算了吧。”

“嗯。可是……”

“比起这个——”坂庭压低声音，“鹈饲向片区警署报案了。”

“啊？”

“说公文包被人偷了。”

说着，坂庭微微一笑。

柘植半晌合不拢嘴，目送坂庭的背影远去。

——公文包被人偷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甚至没注意到户田爱子端来的咖啡。

——公文包……

战栗悄然降临。

公文包。指纹。防盗摄像头。陷阱。形形色色的单词串联起来，在柘植的脑海中编织出一个始料未及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既非柘植，亦非鹈饲，而是名叫坂庭昭一的秘书课课长。

坂庭将在明年春天的人事调动中一飞冲天，目标直指部长。他想在那之前铲除祸根，永绝后患。所谓的祸根，就是七年前的“事故”。

坂庭的计划始于调柘植来秘书课时的那一刻。他一手制造了“炸弹”骚动，将柘植逼得走投无路。他坚信，柘植到了最后关头定会为自保偷翻鹈饲的公文包。鹈饲昨晚在公寓接的那通电话就是坂庭打的，为的是给柘植创造机会。门上方的墙上只剩摄像头的支架，因为摄像头被挪到了起居室的某处。鹈饲在卧室里盯着监控屏幕，没完没了地讲电话，直到柘植动手——

公文包并没有失窃。如果有朝一日，柘植威胁到了坂庭，那个包就会出现在某地的派出所附近。大腕儿议员都报案了，公文包必然会被送往鉴证部门，到时候人们便会发现所有的文件资料上都有柘植的指纹。偷了议员公文包的人——即便事情没有闹大，柘植也会在组织里一命呜呼。

不，故事不会这么发展，因为柘植永远都不会提起坂庭的“事故”。双方已是势均力敌。在柘植的“事故”被坂庭掌握的那一刻，故事就已经画上了句号。

鹈饲是故事中的配角。正如濑岛所说，此人色厉内荏。那场强制搜查拿走了他的魂，他早已落入警方之手。本部长的亲信坂庭找他帮忙时，他定是一口答应，想卖警方一个人情。然而，鹈饲如此配合坂庭仅仅是因为这个吗？砸向柘植的话语是那样辛辣，鹈饲是不是把柘植当成了替罪羊，想借他发泄对警方的怨恨？

不，一切都只是“故事”，不会有任何人回答柘植的疑问。

柘植望向课长专座。

那张清冷的面容全无起伏，侧脸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更寡淡了。

不可思议的是，并无愤怒涌上心头。

换作是他，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说不定哪天能用上坂庭的“事故”——毕竟柘植的脑海深处，也有过这样的念头。

秘书课的下午宁静如常。柘植忽而望向窗口，资材仓库的红褐色屋顶宛然在目，蓝色天空仅余细细一条，好不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