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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1965——1969 朱丝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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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纳坐在波恩的写字台旁,喝着一杯早咖啡,他是从报纸上得悉德·布里克萨特逝世的消息的。前几个星期的政治风暴终于平息下来了,因此,他可以安然坐下来,带着不久就能见到朱丝婷以改变他的心境的期望看看报纸了。她最近一个时期的杳无音信丝毫没有使他感到惊慌。他认为这种情况是有代表性的,她还远没有准备接受对他承担义务。 但是,红衣主教逝世的消息把所有关于朱丝婷的思绪都赶跑了。10分钟后,他已经坐在“梅赛德斯280SL”型汽车的方向盘后面,开上了高速公路。那可怜的老头儿维图里奥将孤独无靠了,在这最美好的时代里,他的负担是沉重的。汽车开得愈加快了。此时,他已经在四处闲逛着,等候着班机到达机场,以便去梵蒂冈。这是一件他做来有信心的事情,是一件他能够控制自己的事情,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总是有一件重大的、需要考虑的事情要去做。 从维图里奥红衣主教的口中,他获悉了整个事情的始末。起初,他也非常吃惊,不知道为什么朱丝婷没有想到和他联系。 “他来找过我,并且问我,是否知道戴恩是他的儿子?”那温和的声音说道,与此同时,那只温和的手把娜塔莎蓝灰色的后背抚平。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已经猜到了。我不能告诉他太多的东西。可是,哦,他的脸啊!他的脸啊!我哭了。” “当然,是这件事害了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身体不好,可是,他对我要他去看病的建议不屑一顾。” “这是上帝的意旨。我觉得,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是我所认识的最受折磨的人之一。在死亡中他会找到他在这种生活中所无法找到的安宁。” “那孩子,维图里奥!一个悲剧啊。” “你这样想吗?我倒宁愿认为这件事是美好的。我相信戴恩是张开双臂拥抱死神的。如果说我们亲爱的主再也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把戴恩召到了他的身边,这也不会使人感到意外。我感到哀痛,是的,然而并不是为这孩子而悲痛,而是为他的母亲,她一定受尽了痛苦折磨!我为他的姐姐,为他的舅舅,为他的外祖母而哀伤。奥尼尔神父曾经生活在几乎是完全纯洁的思想和精神之中。为什么死对他来说不是一种进入永生的入口呢?对我们其他的人来说,这条道路不是这样轻而易举的。” 雷纳从自己的旅馆往伦敦发了一个电报,在这封电报中,他没有让自己流露出他的愤怒、伤心和失望。电报仅仅写着:“非返回波恩不可但周末将去伦敦你为什么怀疑我的一片挚爱而不告诉我雷恩” 在他的波恩办公室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封朱丝婷的快邮信和一个挂号的封套,他的秘书告诉他,这是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在罗马的律师寄来的。他先打开了这个封套,得知在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的遗嘱条款之下,那份已经非常庞杂的董事名单上又增添了新的名字。这里面有米查尔公司和德罗海达。他感到激动,然而又好奇,他明白这是红衣主教向他表明,在最后权衡中他没有发现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事,在战争期间所进行的祈祷已经结出了果实。他把梅吉·奥尼尔和她家人将来的利益交到雷纳的手中了。反正雷纳是这样理解的,因为红衣主教遗嘱的措词并非特指某人的。无法斗胆将它做别的解释。 他把这个封套扔进了必须即刻作答的、一般性非保密信件筐中,打开了朱丝婷的信。它的开头很糟糕,没有任何客气的称呼。 谢谢你的电报。你想象不到,在最近的两三个星期里我们没有联系,我有多高兴,因为我讨厌有你在身边。整个这一段时间,当我想到你的时候,我都想了些什么,谢天谢地,你是不知道的。你也许会觉得这很难理解,但是我不希望你待在我的身边。雷恩,悲伤没有任何可爱之处,你亲眼目睹我的痛苦也不能使我的痛苦得到缓解。的确,你会说,这已经证实了我对你的爱是如何淡漠。倘若我真爱过你的话,我会本能地求助于你的,对吗?可是,我却发现自己转身走开了。 因此,我倒宁愿咱们把它一劳永逸地恢复原状为好,雷恩,我没有任何东西给你,我对你也一无所求。这件事情使我得到的教益是,如果人们在你的身边生活了26年,他们对你的意义该有多大啊。我无法忍受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了。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要么结婚,要么一切皆休。哦,我选择一切皆休。 我母亲告诉我,那位老红衣主教在我离开德罗海达几小时之后就死去了。真有意思。妈对他的死倒是很痛心。倒不是她说了什么,但是我了解她。她、戴恩和你为什么这样喜欢他,这使我迷惑不解。我一直就不喜欢他,我认为他的言辞过于讨好别人。这是一个我不准备加以改变的看法,正因为他已经死了。 就是这样。事情都写在这里了。我说话是完全算数的,雷恩。我所从你那里选择的是一切皆休。注意照顾自己。 她的签名还是像往常那样,是一个粗黑醒目的“朱丝婷”,签名用的是一支新的纤维笔芯的钢笔。他把这支笔送给她的时候,她曾欣喜得惊叫起来,这件东西又粗又黑,使她非常满意。 他没有把它折起来,也没有把它放在皮夹子里或烧掉。他就像处理所有那些无需答复的邮件那样处理了这封信——一读完便扔进了字纸篓中的废电报稿中。他心中想道,戴恩的死实际上已经把朱丝婷被唤起的激情断送掉了,这令他感到极其不幸。这是不公平的,他已经等了这么久。 周末他还是飞到伦敦去了,但不是为了去看她,虽然他见到了她。他是在舞台上看到她的,她正在扮演那位摩尔人[指奥赛罗。]的可敬的妻子苔丝德蒙娜。真是可怕。凡是他为她办不到的,舞台都为她办到了。那是我的好姑娘啊!她把自己的感情全都倾注到舞台上去了。 她只能把感情全都倾注到舞台上,因为她要扮演赫卡柏[希腊神话中佛律癸亚国王底玛斯的女儿,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的后妻。这里喻朱丝婷作雷纳的后妻。]还太年轻了。舞台简直为宁静和忘却提供了一个场所。她可以只需告诉自己:时间可以愈合一切伤口——同时又不相信这话。她自问为什么这件事如此不断地伤害着她的感情。戴恩活着的时候,除了她和他待在一起之外,她并没有真正多想过这个问题。在他长大成人之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有限了,他们的职业几乎是对立的。但是,他的死却留下了如此巨大的一道裂口,对填平这个裂口她感到绝望。 由于一时的冲动使她变了卦,没有去希腊。这个打击是她最感到伤心的事。因为她常常想起这件事,因而她的哀痛久久难以忘怀。如果他去世时的情景不那么可怕,她也许会很快恢复过来的,可是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却像梦魇一样清晰地留在她心中。她无法忍受失去戴恩。她的思想会重新陷入那时的状态中,再一次陷入到戴恩已经死去,戴恩再也不会回来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中去。 随后,她便认为她是有罪的,她没有充分地帮助他。除了她以外,每个人都认为他是个完人,没有经历过其他男人所经历过的麻烦。但是,朱丝婷却知道他曾经受过怀疑的折磨,曾为自己的拙劣而感到痛苦,曾经为人们看不到他的脸盘和身体之外的东西而感到惶惑。可怜的戴恩,他不理解人们爱他,是爱他的美好的东西。现在,一想起要帮助他已经来不及了,真是让人感到可怕。 她也为她的母亲感到悲伤。如果他的死使她自己尚且如此,那妈妈又该怎么样呢?这种想法使她哭喊着逃避着自己的回忆和意识。还有舅舅们在罗马参加他的圣职授任仪式时照的那张照片,他们就像胸脯突出的鸽子那样骄傲地挺着胸膛。她母亲和德罗海达人的空虚凄凉历历可见,这是最糟糕的。 要诚实,朱丝婷。难道这种诚实就是最糟糕的事吗?就没有更加扰人心绪的事了吗?她无法把关于雷恩的念头,或背叛了戴恩的感觉赶开。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她让戴恩独自一人去了希腊,倘若和他一起去的话,也许就意味着他能活下来。没有其它的办法来解释这件事。由于她自私地一心扑在了雷恩的身上,戴恩便死了。要使她弟弟起死回生现在为时已晚,但是,如果再也不见雷恩,她可以赎回某些罪愆。忍受渴望和孤独的折磨是为此应付的代价。 于是,几个星期过去了,随后,几个月过去了。一年,两年。苔丝德蒙娜、莪菲利娅[莎士比亚剧《哈姆莱特》中的女主角。]、鲍西娅[莎士比亚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女主角。]、克莉奥佩特拉[莎士比亚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的女主角。]。她非常满意自己的起点,从外表来看,就好像在她的个人生活中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毁灭性的事情,她对自己的一言一笑都十分谨慎,和人们打交道相当正常。如果说有一点变化的话,她比以前变得和善了,因为人们的不幸就好像是她的不幸一样,能使她为之动情。但是,正如已经讲过的那样,她外表上还是那个朱丝婷——轻率、精力充沛、傲慢、超然物外,尖酸刻薄。 她有两次试图回德罗海达的家中去看望一下,第二回甚至都买好了飞机票。但是,每一次都会有一个临时突然冒出的、极其重要的理由使她无法成行。但是,她心里明白,真正的理由是一种有罪和怯懦相混杂的感情。她只是无法忍受面对她母亲时的紧张。这样做就意味着那整个令人懊悔的事情又重新出现,也可能会在一种她迄今设法避免的一种伤痛的暴风雨中重新出现。德罗海达的人们,尤其是她的母亲,肯定一直由于确信朱丝婷好歹总算是安然无恙、相对来说没有受到损失地活下来而感到安心。所以,最好待在远离德罗海达的地方。这样要好得多。 梅吉把一声长叹忍住,压了下去。要是她的骨头不这么痛的话,她也许会搭上马鞍,骑骑马的。但是,今天仅仅想一下去骑马就感到疼痛了。等到她的关节炎不像现在这么厉害的时候再说吧。 她听到了一辆汽车开来,有人轻轻地敲着前门上的黄铜羊头门环,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她母亲的声音和脚步。不是朱丝婷,所以这有什么要紧的? “梅吉,”菲在外廊的入口处说道,“来了一位客人。你能来一下吗?” 来者是一位刚到中年、外表高贵的人。尽管他的年龄可能比他的外表还要小一些。他和她所见到过的男人迥然相异,除了他所拥有拉尔夫当年曾拥有过的能力和自信之外。当年曾拥有过的。但拉尔夫已经不在了。 “梅吉,这位是雷纳·哈森先生。”菲站在她的椅子旁边说道。 “噢!”梅吉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对雷恩的外表感到十分惊讶,在朱丝婷过去写的信中他是个魁梧的人。随后,她记起了她的礼貌。“请坐,哈森先生。” 他也直勾勾地看着,感到十分吃惊。“你一点儿也不像朱丝婷!”他颇有些茫然地说道。 “是的,不像。”她面对着他坐了下来。 “我让你和哈森先生单独谈吧,他说他想单独见见你。你们想喝茶的时候,就打铃好了。”菲说着,退了出去。 “当然,你是朱丝婷的德国朋友。”梅吉不知所措地说道。 他拿出了自己的烟盒。“可以吗?” “请自便。” “你想来一支吗,奥尼尔太太?” “谢谢,不。我不抽烟。”她把自己的衣服抚平,“你从德国赶来,有好长的路吧,哈森先生。你在澳大利亚有事吗?” 他笑了笑,不知她一旦知道他实际上是德罗海达的主人的话,她将会说些什么。但是,他不打算告诉她,他宁愿所有的德罗海达人认为他们的利益是在他雇来当中间人的、完全不受个人感情影响的那位绅士的手中。 “对不起,奥尼尔太太,我的名字是雷纳。”他说道,把这个名字读得和朱丝婷的发音一样,同时幽默地想着,这个女人在一段时间之内是不会很自然地叫这个名字的。她不是个在陌生人面前挥洒自如的人。“不,我在澳大利亚没有任何官方事务,但是,我此来确实有一个充分的理由。我想见见你。” “见我?”她惊讶地问道。好像是为了掩饰突如其来的慌乱,她马上谈起了另一个较为有把握的话题。“我的哥哥们常常说起你。他们在罗马参加戴恩的圣职授任仪式的时候,你对他们非常好。”她毫无悲痛地说着戴恩的名字,好像她常常说到它似的,“我希望你能住几天,看看他们。” “可以,奥尼尔太太。”他毫无难色地应道。 对梅吉来说,这次见面证明了出乎意料的尴尬。他是个陌生人,他声称他迢迢1万2千英里而来仅仅是为了看她,而且他显然并不急于解释其原因。她觉得她最终会喜欢他的,但是她发现他有点咄咄逼人。也许,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使她张惶失措。此时,一个十分新奇的想法闪过了她的脑海:她的女儿实际上和雷纳·莫尔林·哈森这种人十分容易相处!她终于把朱丝婷当做一个女人来想了。 当她坐在那里彬彬有礼地望着他的时候,他想,尽管她已经上了年纪,鹤发皓首,但依然十分漂亮。正像戴恩使人强烈地联想到红衣主教那样,他依然对她的外貌一丝一毫也不像朱丝婷而感到惊讶。她一定极为孤独!然而,他在她身上感受不到朱丝婷的那种悲伤。她已经屈服于自己的命运了。 “朱丝婷怎么样?”她问道。 他耸了耸肩。“恐怕我不知道。从戴恩死前我就没有见到她。” 她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从戴恩的葬礼之后,我也没有见到她,”她说道,叹了口气,“我希望她会回家,但是,看起来她似乎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发出了一声安慰人的声音,她似乎没有听见,因为她在接着讲话,但是声音变了,与其说是在对他讲,倒不如说是在对自己讲。 “这些年来,德罗海达好像变成了上年纪人的家。”她说,“我们需要年轻的血亲,朱丝婷是唯一留下来的年轻的血亲了。” 怜悯使他动容,他很快地向前一俯身,两眼闪闪发光。“你说起她来,就好像她是一项动产似的,”他说道,现在他的声音并不严厉,“我提醒你注意,奥尼尔太太,她不是!” “你有什么权利判定朱丝婷是什么,或不是什么?”她气愤地问道,“毕竟,你自己说过,从戴恩死前你就没有见过她,而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是的,你说得很对。这完全是两年以前的事了。”他更加温和地说道,又一次认识到她过着怎样的生活。“你完全承受住了这件事,奥尼尔太太。” “我吗?”她问道,不自然地试图微笑,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 突然之间,他开始理解红衣主教一定是看上了她什么,以致如此地爱她。朱丝婷身上没有这种东西,但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是拉尔夫红衣主教。他寻找的是不同的东西。 “是的,你完全承受住了。”他重复道。 她马上就明白了那弦外之音,畏缩了。“你怎么知道戴恩和拉尔夫的事的?”她不安地问道。 “我猜到的。别担心,奥尼尔太太,没有其他人知道。我所以猜到,是因为我在认识戴恩之前很久就认识红衣主教了。在罗马,大家都以为红衣主教是你的哥哥,戴恩是他的外甥,但是,我头一次遇上朱丝婷的时候,她就把这件事点破了。” “朱丝婷?不会是朱丝婷!”梅吉喊道。 他伸手抓住了她那只激动得发狂似地敲打着膝盖的手。“不,不,不,奥尼尔太太!朱丝婷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但愿她永远不会知道!请相信我。她是无意之中泄漏出来的。” “你肯定吗?” “是的,我发誓。” “那么,以上帝的名义告诉我,为什么她不回家?她为什么不愿意来看我?为什么她不愿意看我的脸?” 不仅仅是她的话,而且是她那声音中的极度痛苦向他表明,朱丝婷这两年不露面,对她的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他自己的事情的重要性减少了,现在,他有了一个新的任务,减轻梅吉的恐惧。 “关于这一点,应该怨我,”他坚定地说道,“朱丝婷本来是打算和戴恩一起去希腊的。她确信,如果她和他一起去了,他现在仍然会活着。” “胡扯!”梅吉说道。 “很对。尽管我们知道这是胡扯,但朱丝婷却不这么想。应该由你来使她明白这一点。” “由我?你不明白,哈森先生,朱丝婷活这么大也没听过我一句话,在目前这个阶段,我也许曾经拥有过的影响已经完全丧失了。她甚至不愿意望我的脸。” 她的声音是沮丧的,但是并不悲伤。“我觉得我落进了和我母亲一样的陷阱,”她继续平平淡淡地说道,“德罗海达就是我的生活……这房子,这些书……这里需要我,生活中依然有某种目的。这里的人们信赖我。你知道,我的孩子们从来不信任我,从来不。” “事实不是这样的,奥尼尔太太。如果是的话,朱丝婷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家找你来了。你低估了她对你所抱有的爱的实质。当我说我有责任,是因为朱丝婷为了我才留在伦敦的。但你却认为,她是为了你而受着折磨,并不是为了我。” 梅吉直起了身子。“她没有权利为我受折磨。要是她一定要受苦,就让她为自己受苦吧,但是不要为我。决不要为了我!” “那么,当我说她根本没有想到戴恩和红衣主教的事的时候,你相信我了?” 她的神态为之一变,好像她想起了还有其他存亡攸关的事,而她忽视了它们。“是的,”她说道,“我相信你。” “我来看你,是因为朱丝婷需要你的帮助,但她又不能寻求这种帮助,”他说道,“你必须使她相信,她需要再次毅然面对生活中的威胁——不是德罗海达的生活,而是她自己的生活,这种生活和德罗海达毫不相干。” 他往椅子后一靠,叠起了腿,又燃着了一支烟。“朱丝婷已经穿上了苦行者的马毛衬衣,但是其理由是大错而特错的。如果说有什么人能使她明白这一点的话,那就是你。然而我警告你,倘若你选择这样做的话,她也许永远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舞台对朱丝婷这种人来说是不够的,”他继续道,“当她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这一天就来到了。这时,她就要对人们进行选择——或是选择她家里人和德罗海达,或是选择我。”他带着深为体谅的表情向她微笑着。“但是,一般人是不能满足朱丝婷的,奥尼尔太太。如果朱丝婷选择了我,她还可以在舞台上表演,这是德罗海达无法给她的好处。”这时,他坚定地望着她,就像望着一个敌手一样。“我是来请求你使她务必选择我的。说这话似乎很残酷,但是,我对她的需要超过你可能对她的需要。” 生硬的神态又回到了梅吉的身上。“德罗海达并不是这样糟糕的一种选择,”她反驳道,“听你这么一说,就好像这里的生活走上了穷途末路似的,但是你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可以留在舞台上。即使她嫁给了博伊·金——正如这些年来他的祖父和我所希望的那样——她的孩子在她不在的时候也会像她嫁给你所生的孩子那样受到很好的照顾。这是她的家!她熟悉、理解这种生活。如果她选择了这种生活,她肯定十分清楚这种生活的含义。你能说你向她提供的生活也有同样的东西吗?” “不能,”他毫不激动地说,“但是,朱丝婷好奇心太盛,在德罗海达她会感到寂寞的。” “你的意思是,她在这里会不幸福。” “不,不完全是这样。我并不怀疑,要是她选择回到这儿来,并且嫁给这位博伊·金——顺便问一句,这位博伊·金是谁?” “是邻近产业布格拉的继承人,是一个愿意超出朋友关系的童年的老朋友。他的祖父因为继承产业的缘故希望成就这门亲事。我希望成就这门亲事,是因为我觉得这是朱丝婷所需要的。” “我明白了。嗯,要是她回到这里,并且嫁给博伊·金,她是会渐渐幸福的。但是,幸福是一种相对的状态。我并不相信她会认为博伊·金比我还好。因为,奥尼尔太太,朱丝婷爱我,而不是博伊·金。” “那么,她表现这种爱的方法也太奇特了,”梅吉说着,拉了拉要茶的铃索,“此外,哈森先生,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认为你把我对她的影响估计得过高了。她对我说的话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更甭说需要我的影响了。” “你是谁都骗不了的,”他答道,“你知道你能影响她,只要你愿意的话。我不要求别的,只请求你考虑我说的话。你可以从从容容地考虑,不必着急。我是个有耐性的人。” 梅吉微微一笑。“那么你是个罕见的人。”她说道。 他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她也同样如此。在他停留的一个星期中,他的举止和其他的客人没有什么两样,虽然梅吉感到他试图向她表明他是哪一种人。她的兄弟们对他的喜欢是显而易见的。他到来的消息一传到牧场,他们就全都回来了,一直待到他回德国。 菲也喜欢他。她的眼睛已经坏到无法管理账簿的程度了,但是,她还远远谈不上年老力衰。去年冬天,史密斯太太在安睡中去世了。与其麻烦明妮和凯特中的一位当新管家妇——两个人虽然已经老了,但仍然精神矍铄——倒不如把账簿全部交给梅吉,而她自己或多或少地替补了史密斯太太的位置。雷纳与戴恩共同度过的那一段生活德罗海达的人都不了解。首先看到这一点的是菲,因此,她就要求他讲一讲那段生活。他很高兴地答应了,并且很快地注意到,德罗海达的人都愿意听他谈戴恩,并从这些新鲜事中得到了很大的快乐。 尽管梅吉表面上彬彬有礼,但她并不能摆脱雷恩向她讲的那些话,他向她提供的选择使她无法忘怀。她很久以前就已经放弃了朱丝婷回转乡井的希望,她只不过是想迫使他承认如果朱丝婷真的回来的话,是会幸福的。而对另外一件事她是十分感激他的:他驱除了朱丝婷已经发现戴恩和拉尔夫之间的关系的莫名其妙的恐惧。 至于说到和雷恩的婚姻,梅吉不知道她应该做些什么才能把朱丝婷推到她显然不愿意去的地方。或许是她不想知道吧?她终于非常喜欢雷恩了,但是,他的幸福在她的心中不可能像她女儿的利益、德罗海达的人们和德罗海达本身那样重要。最关键的问题是:雷恩对朱丝婷将来的幸福有多重要?尽管他认为朱丝婷爱他,但是,梅吉记不起她的女儿说过任何话可以表明雷恩对她有拉尔夫对梅吉那样的重要性。 “我认为你早晚会见到朱丝婷的。”当梅吉开车送雷恩去机场的时候,她对他说道,“见到她的时候,我希望你不要提起这次对德罗海达的拜访。” “如果你愿意这样的话,”他说,“我只请求你考虑考虑我说过的话,从容不迫地考虑。”但是,即使在他提出他的请求时,他还是禁不住感到梅吉从他这次拜访中得到的收益比他得到的要多。 4月中旬来到的时候,戴恩死去已有两年半了。朱丝婷产生了一种压倒一切的愿望,她不想看这些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和熙来攘往的行动迟缓的人了。在这个春风和煦、艳阳高照的佳日,都市的伦敦突然叫人无法忍受。于是,她便坐市郊线的火车到国立植物园去了,使人满意的是,那天是个星期二,她可以置身在一个几乎只有她一人的地方。那天晚上她也没有工作,因此,她要是在小路上逛累了也没有关系。 当然,她非常熟悉这个公园。伦敦和它那许许多多的花坛对任何一个德罗海达人都是一种乐事,但是,国立植物园完全是自成一格。早年,从4月底到10月,这里是她常到的地方,每个月都有不同的植物群争奇斗艳。 4月中旬是她所喜爱的一段时间,这是一个黄水仙、杜鹃花和其他各种花竞相怒放的时期。有一个地方,她自认为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可爱的、属于私人的小胜地之一。在那里,她可以坐在潮湿的地面上,只有她一个观众,饱餐着它的秀色。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是一片绵延的黄水仙,稍近的地方,一株开得正盛的大杏树干上随风飘动的密密层层的钟状的黄花在微微点着头,而树枝上却开满了白色的花,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完美无瑕,静止不动,就像是一幅日本画。万籁俱寂。要是有人从旁边经过,那真是叫人难以容忍。 随后,她的思绪从这片黄色花海中的那株繁花满枝的杏树的无与伦比的美之中拉了回来。某种远为不美的东西闯进了视线。不是别人,恰恰就是雷纳·莫尔林·哈森小心翼翼地从黄水仙丛中穿了过来,他那件从不离身的德国皮外衣在凉飕飕的小风中保护着他的身体,阳光在他那银白色的头发上闪闪发光。 “你会使肾脏受凉的。”他说着,脱掉了自己的外衣,展开,里子朝上地铺在地上,这样他们便可以坐在上边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道,扭了扭身子,坐在了棕色的缎子衣角上。 “凯利太太告诉我你到国立植物园来了。剩下的就容易了。我只需走,直到发现你就是了。” “我猜,你以为我应该高高兴兴地回到你的身边,啊,啊?” “你是这样高高兴兴地回到我身边吗?” “还是老样子的雷恩,用一个问题来回答一个问题。不,我见到你并不高兴。我想,我愿意想方设法让你永远在一根空心的木头上慢慢地爬。” “让一个好男人永远在一根空心木头上爬是很难的。你身体怎么样?” “很好!” “你已经把伤口舔够了吗?” “没有。” “嗯,我想这是预料之中的。但是,我开始认识到,你一旦抛开了我,你就决不会再放下自尊心向和解迈出第一步。然而,亲爱的,我是很聪明的,明白自尊心会使一个同床人非常孤独的。” “别打算把事情踢开,好为你自己让出活动余地,雷恩,因为我要警告你,我不打算给你机会。” “我现在不想要你给我什么机会。” 他的这个干脆的回答激怒了她,但是她采取了缓和的态度,说道:“是老实话吗?” “如果我说的不是老实话,你认为我能容忍你离开我这么久吗?你离开我以后,你就好像是水中月、镜中花。不过,我依然认为你是个好朋友,失去你就像失去了一个亲密的朋友。” “哦,雷恩,我也是这样的!” “那好。那么,承认我是个朋友啦?” “当然。” 他仰面躺在外衣上,把两手垫在脑后,懒洋洋地向她微笑着。“你多大了,30岁?穿着那身不光彩的衣服就像是个难看的女学生。朱丝婷,要是你因为其他理由而在生活中不需要我的话,你当然是要做你个人风度的仲裁人喽。” 她笑了起来。“我承认,在我想到你也许会突然平地里冒出来的时候,我确实对我的外表多加了几分注意。可是,如果我有30岁的话,那你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你至少也有40岁了。现在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了,是吧?你瘦了。身体好吗,雷恩?” “我从来没胖过,只是身架子大,所以,整天坐在写字台旁没让我发福,只令我削瘦,使我没法展体伸腰。” 她滑躺了下来,一转身,肚子贴着地趴着,把她的脸靠近了他的脸,微笑着。“哦,雷恩,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向我提供一条花钱的路子。” “可怜的朱丝婷!这些年你得到了许多,是吗?” “钱吗?”她点了点头,“奇怪,红衣主教可能把他所有的财产都遗留给我了。哦,一半给我,一半给戴恩,但是,我当然是戴恩唯一的遗产承受人。”她的脸不由自主地扭动了一下。她把头闪开了,假装看着花海中的一株黄水仙,直到她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你知道,雷恩,我愿意以失去我的犬齿的代价得知红衣主教和我们家是什么关系。一个朋友,仅仅如此吗?从某种神秘的意义上讲,不仅仅是这样的。但是我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不,你不会知道的。”他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喂,亲爱的,你认为在哪里人们能看到红头发的澳大利亚女演员和德国内阁的某个成员之间重修旧好,我就在哪里请你吃一顿饭。自从你抛弃我以来,我那花花公子的名声已经荡然无存了。” “你还会得到这名声的,我的朋友。他们不再叫我红头发的澳大利亚女演员了——这些年来,我成了脍炙人口的、美丽出众的、金黄头发的英国女演员了,这还要感谢我那淫荡不堪的克莉奥佩特拉的表演呢。你不会跟我说你不知道批评家们称我是这些年来最富于外国情调的克莉奥[克莉奥佩特拉的简称。]吧?”她竖起了胳臂和手做出了一个埃及象形文字式的姿势。 他的眼睛闪着光。“异国情调?”他疑惑地问道。 “是的,异国情调。”她坚定地说道。 维图里奥红衣主教已经去世,因此,现在雷恩不那么常到罗马去了。相反,他常来伦敦。起初,朱丝婷很高兴,她没有看到他有任何超出友谊关系的表示,但是,几个月过去之后,他的言词顾盼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涉及他们以前的那种关系的意思,而她那并不厉害的愤慨便变成了某种不安。这并不是她想要恢复另一种关系,她不断地对自己说,她已经完全结束了那一类事情,不需要,也不再想要它了。她不允许她的头脑中总盘旋着雷恩的形象,因此,她成功地压下了这件事,只是在身不由己的梦中才想起它来。 戴恩死后的最初几个月是非常可怕的,她抵御着去找雷恩的渴望,和希望他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她非常清楚,只要她让他这样的话,他是会这样的。但是,她不能允许他的面孔遮住戴恩的面孔。让他离开是正确的,努力抵御想要找他的最后一丝愿望是正确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他将永远留在她的生活之外了,她的身体陷入了无法唤醒的麻木之中,她的思想被束缚起来,忘却了过去。 但是,雷恩现在回来了,事情变得非常难办了。她渴望问问他,他是否还记得另一种关系——他怎么能忘掉呢?当然,对她自己来说,她已经结束了这种事情,但是,得知他并没有忘记这些事是令人高兴的。这当然就证明了,在这些事上他迷上了朱丝婷,只迷上了朱丝婷。 想入非非的白日梦。雷恩不是那种在不需要的爱情上空耗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的人,他从没有表示过重新开始他们生活中的那一方面的丝毫愿望。他希望她做一个朋友,像一个朋友那样欣赏她。好极了!这也是她的愿望。只是……他能够忘记吗?不,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他已经忘记了,那他可真该死! 那天晚上,朱丝婷的思想走得如此之远,以致她扮演的麦克白夫人[莎士比亚剧《麦克白》中的女主人公。]和往日的表演大不一样,具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残酷。此后,她睡得不太好,第二天早晨便接到了一封她母亲寄来的信,这封信使她心中充满了一种隐约的不安。 妈妈现在不常写信了,这是她们俩长期离别的一种现象,凡是往来的信件都是呆板而贫乏的。但这封信可不一样,信中带着一种老年人的淡淡的艾怨,一种隐隐的厌倦,这种厌倦之情像冰山一样潜藏在表面十分空洞的一两个词中。朱丝婷不喜欢这封信。老了。妈妈老了! 德罗海达出了什么事?妈是否在遮盖着什么严重的麻烦?是姥姥病了?是一位舅舅病了?但愿没有此事,是妈自己病了?自从她最后一次看到他们,已经是三个寒暑了,在这些年中会发生许多事情的,尽管朱丝婷·奥尼尔没有出什么事。她不应该因为自己的生活是停滞而又枯燥的,就认为其他人的生活也是如此。 那天晚上是朱丝婷“完事”的一夜,只有一次《麦克白》的演出了。白天过得慢吞吞的,叫人无法忍受,甚至连想到和雷恩吃饭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带来预期的快乐。她一边匆忙穿着那件恰好是他最讨厌的橙黄色的衣服,一边对自己说,这种友谊是毫无用处的、无益的、寂如死水的。保守的老古板!要是雷恩不喜欢她这种样子的话,他也得忍着点儿。随后,她把围在她那清瘦的胸脯上的紧身围腰的饰边松开,眼睛往镜子里看了看,沮丧地笑了起来。哦,简直是小题大作!她的行动正像她所看不起的那种女人。也许事情是很简单的。她疲惫不堪了,她需要一次休息。谢天谢地,麦克白夫人的演出结束了!可是妈妈怎么了? 近来,雷恩在伦敦度过的时间愈来愈多,朱丝婷对他轻而易举地在波恩和伦敦频繁往来感到十分惊异。毋庸置疑,一定有一架私人飞机帮忙,不过,这样一定使人非常疲劳。 “你为什么要这么经常地来看我?”她蓦地问道,“欧洲的每一个传布流言蜚语的专栏作家都认为这是件大事,坦白地说,我有时很疑惑,你不是利用我作为访问伦敦的一个借口吧。” “确实,我时常利用你做挡箭牌,”他镇静地承认道,“事实上,你已经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了。不过,这对你没有什么伤害,因为我愿意和你待在一起。”他那双黑眼睛若有所思地停在她的脸上。“你今天晚上很沉默,亲爱的,有什么事叫你发愁吗?” “没有,真的没有。”她玩弄着自己的那份甜点心,一口没吃地推到一边去了,“至少,只有一件愚蠢的小事。妈和我现在不是每个星期都通信——有很长时间了,因为我们都互相看出我们没有任何可谈的——可是,今天我接到了她的一封很奇怪的信。根本不是那种象征性的信。” 他的心头一沉。梅吉确实从从容容地考虑了这件事,但是,本能告诉他,这是她的行动的开端,但不是他所喜欢的那种行动。梅吉开始耍弄把她的女儿弄回德罗海达,以使那个王朝传之久远的把戏了。 他从桌子上伸出胳臂抓住了朱丝婷的手。他想,尽管她穿着那套糟糕透顶的衣服,但是,她更显出一种成熟的美。瘦小的身条开始使她那山雀般的脸带上了端庄的神态,这正是那张脸极其需要的,并且使她隐约显出了一种绰约的风姿。但是,她这种表面的成熟究竟有多深?朱丝婷的全部麻烦正在于此。她甚至连看一看这种麻烦的要求都没有。 “亲爱的,你母亲很孤独。”他破釜沉舟地说道。如果梅吉需要的就是这个,他为什么要继续认为他是对的,而她是错的呢?朱丝婷是她的女儿。她一定远比他要了解她。 “是的,也许吧,”朱丝婷皱了皱眉,说道,“但是,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在这下面还有更多的东西。我是说,她这些年来一定很孤独,所以,究竟为什么突然提起这话头来了呢?雷恩,我无法正确地指出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最叫我发愁的。” “她日渐衰老了,这一点我想你恐怕忘记了吧。很可能许多事情都使她感到苦恼,她很容易发现这些事情和过去是矛盾的。”他的眼睛突然之间显得冷漠了,好像他的思想非常艰难地集中在与他说的话不同的事情上,“朱丝婷,三年之前,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你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痛苦会减轻吗?我认为会变得更厉害的。他已经去了,而她现在肯定感到你也去了。说到底,你连回家看看她都没有做到啊。” 她闭上了眼睛。“我会去的,雷恩,会去的!我保证我将去看她,而且不久!当然,你是对的,可是,你总是对的。我从来不认为我会到思念德罗海达的地步,可是,最近我对它的热爱好像增加了。好像我毕竟是它的一部分似的。” 他突然看了一下手表,苦笑了一下。“亲爱的,恐怕今天晚上又是我要拿你做挡箭牌了。我极不愿意请求你自己回去,但是,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我要在一个绝密的地点会见某个非常重要的先生。为此,我必须坐我的车去,是由绝对忠诚的弗里茨驾驶的。” “阴谋活动!”她掩盖着自己受伤的感情,轻松地说道,“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有那些突如其来的出租汽车了!我只配委托给一个汽车驾驶员,我决定不了欧洲共同市场的前途。好吧,我偏要让你看看我是如何不需要一辆出租汽车或你那绝对忠诚的弗里茨的。我要坐地铁回家去。现在天还早。”他的手指有些无力地放在她的手上,她抓起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然后吻了吻它。“哦,雷恩,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他把他的手放进了口袋里,站了起来,走过去用另一只手拉出了她的椅子。“我是你的朋友,”他说道,“交朋友就是这样的,没有朋友就办不成事。” 但是,朱丝婷一和他分手,便陷入沉思之中,这种情绪迅速地变成了一种郁悒的心情。今天晚上,是他所涉及的最关系到个人事情的讨论,而它的要点是他觉得她母亲极其孤独,已经衰老了,她应当回家。他说的是让她回家看看,但她情不自禁地感到疑惑,他实际的意思是不希望她在老家长住下去。这就表明,不管他以前对她的感情如何,这种感情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为过去了,他没有使它再复活的愿望。 她以前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疑虑:他是否认为她是个讨厌的人,是他过去生活的一部分,他愿意看到它被体面地埋葬在某个像德罗海达这样偏僻的地方。也许他是这样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在九个月之前重新进入她的生活呢?因为他觉得对不住她吗?因为他觉得他对她欠着某种债吗?是因为他觉得为了戴恩的缘故,需要有某种力量把她推向她的母亲吗?他非常喜欢戴恩,谁知道在他长期拜访罗马的过程中,当她不在场的时候他们谈了些什么?也许戴恩曾要求他照顾她,而他正是这样做的?体面地等上一段,确信她不会把他赶走,随后便重新返回她的生活之中以实现他对戴恩的许诺。是的,这个答案很有可能。当然,他不再爱她了。不管她曾经对他有什么样的吸引力,肯定已经早就烟消云散了。毕竟,她待他太坏了。她只能自怨自艾。 想到这些,她立刻就凄楚地哭了起来。她告诉自己不要这么傻,于是便成功地抑制住了自己。她扭动着身子,捶着枕头,徒劳无益地想入睡,随后,她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试图读一个剧本。读了几页之后,字迹便开始不听话地变得模糊起来,搅成了一团。她又试图用她那老习惯强迫绝望退到思想深处的某个角落中去,她终于静了下来。最后,当伦敦最早的一线懒洋洋的曙光透进窗口时,她在书桌旁坐了下来,感到寒气阵阵,倾听着远处车水马龙的喧嚣,嗅着潮湿的空气,心中体味着辛酸苦恼。突然,回德罗海达的想法变得十分诱人了。那新鲜纯净的空气,深沉的静谧。安宁。 她拿起了一支黑色的马克笔,开始给她母亲写信,在她写着的时候,她的泪水干了。 我只希望你理解为什么自戴恩死后我就没有回家(她写道),可是,不管你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听到我要永远纠正我的失职时是会高兴的。 是的,这是对的。我要永远地返回故土了。你是对的——我渴望着德罗海达的时刻已经来到。我虽经奔波而不愿稍安,现在我发现这对我毫无意义。在我的余生中追名逐利于舞台对我有什么用?在这里,除了舞台以外,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呢?我需要某种安全,某种持续而永远的东西,所以,我要回到故乡德罗海达去,它就是所有这些东西。我不再做虚无缥缈的梦了。谁知道呢?也许我会嫁给博伊·金,如果他依然想要我的话,最后用我的生命做一些值得做的事,譬如养一群大西北的小平原居民。我厌倦了,妈,厌倦得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但愿我有把我的感受写下来的能力。 哦,下次这种想法又会在我心里斗争起来的。麦克白夫人已经演完,我还没有决定下个季节做什么,因此,我不愿意以放弃演戏的决定打扰任何人。伦敦的女演员有的是。克莱德要换掉我,有两秒钟就足够了,可是你不会这样的,是吗?我用了31年的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我很难过。 要不是雷恩帮助我,也许还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认识到这一点,他是个感觉极其敏锐的人。他从来没见过你,然而他似乎比我还要理解你。当然,人们说旁观者清。这对他来说自然是千真万确的。我已经对他感到厌倦,他总是从他那奥林匹亚顶峰上监视着我的生活。他似乎认为他欠戴恩的某种债或承诺,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照顾我。我终于认识到我是个讨厌的人。要是我平平安安地住在德罗海达,这欠债、承诺或不管什么就都一笔勾销了,对吗?不管怎么样,对于这次将会挽救他的飞机旅行,他是应该感激的。 我一把自己的事安排妥当,就会再给你写信的,告诉你什么时候接我。与此同时,请记住,我确实是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在爱着你。 她的签名不是往常那种龙飞凤舞的字迹,更像是她在寄宿学校的监督修女的锐利目光下写在信下方的恭而敬之的字母“朱丝婷”。随后,她折起了信纸,放进了一个航空信封,写上了地址。在到剧院去演最后一场《麦克白》的路上,她把这封信寄了出去。 她义无反顾地执行着自己离开英国的计划。克莱德心烦意乱,冲她发了一阵让她发抖的雷霆之怒。随后,一夜之间他完全改变了态度,气冲冲的,但通情达理地让步了。处理那套小公寓的租借权毫无困难,这类房子的需求量很大。事实上,消息一透露出去,每五分钟就有人来电话,直到她把话筒从支架上拿掉。从很久以前她头一次到伦敦时就和她“混熟”的凯利太太带着悲哀之色在乱七八糟的刨花和板条箱之间吃力地干着,为她的命运淌着泪水,偷偷摸摸地把话筒放回了支架上,希望某个能有力量劝说朱丝婷回心转意的人会打电话来。 在一片混乱之中,某个有这种力量的人打电话来了,只不过不是劝说她改变主意的。雷恩甚至还不知道她要走呢。他仅仅是来请她在他将于莱恩公园他的房子里举行的一次宴会上当女主人。 “你说什么,莱恩公园的房子?”朱丝婷惊讶万分地尖声说道。 “嗯,随着英国在欧洲共同市场作用的日益增加,我得在英国度过很多时间,在当地有某种歇脚处[原文是法文:Pied-a-terre。]已经成为更加现实的事情了,所以,我就在莱恩公园租了一幢房子。”他解释道。 “天哪,雷恩,你这个叫人吃惊、守口如瓶的家伙!你租下它有多久了?” “大约一个月。” “那天晚上你什么都不讲,却让我参加那个愚蠢的字谜游戏?滚你的吧!”她愤怒至极,以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我是要告诉你的,可是,你连脑子都没往这边转,以为我一直是飞来飞去,所以我忍不住想再多装一段时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笑意。 “我真能宰了你!”她咬牙切齿地说着,眨着眼睛挤掉泪水。 “别,亲爱的,求求你!不要哭!来做我的女主人吧,那时你就能心满意足地参观那幢房子了。” “当然,还得有500万客人一起伴随着!怎么啦,雷恩,和我单独在一起,你是不相信自己呢,还是不相信我?” “你不是客人,”他回答着她那长篇指责的前一部分,“你将是我的女主人,这是大不一样的。你愿意吗?” 她用手背擦去了泪水,气冲冲地说:“愿意。” 结果,事情比她所希望的更叫人愉快。雷恩的房子实在漂亮,而他自己情绪很好,朱丝婷不禁受了他情绪的影响。她是穿着打扮合乎体统地到这里的,尽管从他的趣味看来长袍有点过于艳丽了。但是,在他头一眼看到她那身令人惊讶的粉红色缎子,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鬼脸之后,便让她挽住了自己的胳臂,在客人来到之前领她在这幢房子里转了一圈。随后,整个晚上他的举止都是无可挑剔的。他带着一种随便而又亲密的态度在其他客人面前款待她,这使她感到自己是个有用的、必不可少的人。他的客人都是政界中十分重要的人物,她的头脑不愿意想到那些他们不得不做出的决定。他们是如此平平常常的人。这使事情显得有些逊色。 “哪怕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表现出出类拔萃之辈的特点,我也不会这样介意,”他们走了之后她对他说道,很高兴能有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并且对他这么快就要送她回家而感到不解,“你知道,就像拿破仑或丘吉尔那样。有许多事情使人确信,如果一个人是个政治家,就能掌握命运。你认为你是个能掌握命运的人吗?” 他退缩了。“朱丝婷,当你挖苦一个德国人的时候,你应该选择一个更好的问题。不,我不能掌握,对政治家来说,自认为命运不佳是不利的。我很少产生这种想法。尽管我对此表示怀疑,但是,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给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国家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她没有就这个观点进行争论的愿望。让谈话按照某种方式进行下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可以不太显眼地改变话题了。“那些太太真是一群五花八门的人,是吗?”她直率地问道,“她们中间大部分人还不如我中看呢,尽管你不赞赏这身热烈的粉红色衣服。惠特茜太太还不太糟糕,胡贾太太简直让她那身精选羊毛的糊墙纸压没了,但是古姆芙兹勒太太叫人厌恶。她的丈夫怎么样才能设法容忍她呢?哦,男人在选择妻子上真是傻瓜!” “朱丝婷!你什么时候学会记住名字的?这样一来,你把我对你的看法全扭过来了,你可以成为一个优秀政治家的妻子的。我听说,当你想不起人们谁是谁的时候,你就嗯嗯啊啊的。许多娶了让人厌恶的妻子的人是非常成功的,同样有许多娶了无可挑剔的妻子的人却毫无成就。在长期的生活中这是无足轻重的,因为接受考验的是男人的能力。纯粹由于政治原因而结婚的男人是寥若晨星的。” 往日那种使她不敢无礼的能力依然是惊人的。她向他模仿了一个额首礼,藏起了她的脸,随后坐在了炉边小地毯上。 “哦,快站起来,朱丝婷!” 她却挑战地把脚缩到了身子下面,靠在了壁炉一边的墙上,摩挲着娜塔莎。她是到这里之后才发现,维图里奥红衣主教死后雷恩已经把他的猫拿来了。他似乎很喜欢它,虽然它已经老了,而且脾气古怪。 “我告诉你我要永远回德罗海达老家去了吗?”她突然问道。 他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烟。那双大手既没有犹豫,也没有发抖,反而运用灵活。“你很清楚你没有告诉我。”他说道。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了。” “你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 “五天以前。我希望这个周末我能离开。这一天来得真够慢的。” “我知道了。”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除了希望你不管做什么,只要能幸福就好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他带着一种叫她畏缩的镇定说道。 “哦,谢谢你!”她轻快地说道,“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你不高兴吗?” “你并没有惹我生气,朱丝婷。”他答道。 她放下了娜塔莎,拿起了火钳,开始有些粗鲁地戳着碎裂的木柴,那些木柴已经被烧成空壳了。在短暂的火星飞舞中,它们坍了进去,火的热力突然减弱了。“它一定是我们毁灭的恶魔,是把这些中空的柴戳灭的动力。它只是加速了结局的到来。但这是多么美好的结局啊,对吗,雷恩?” 显然,雷恩对戳火时发生了什么情况没有兴趣,因为他只是问道:“到这个周末,是吗?你不会浪费许多时间的。” “耽搁有什么意义呢?” “你的事业怎么办?” “我厌恶我的事业了。不管怎么样,演完麦克白夫人之后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哦,成熟些吧,朱丝婷!你说出这种幼稚的废话来,我会向你挥拳头的! 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地说,对剧院还能否对你提出任何挑战你是没把握的,而且你想家呢?” “很对,很对,很对!你想怎么说就随你怎么说吧!我还照常是粗率无礼的我。对我的冒犯很抱歉!”她跳了起来,“该死,我的鞋到哪儿去了?我的外衣哪去了?” 弗里茨拿着两件衣服出现了,开车把她送了回去。雷恩对不能陪她道了歉,说他还有事要做。但是,当她离开的时候,他在重新升起的火旁坐了下来,娜塔莎放在他的膝头上,根本没显出忙的样子。 “哦,”梅吉对她母亲说道,“我希望咱们做的这件事是正确的。” 菲凝视着她,点了点头。“啊,是的,肯定是对的。朱丝婷的麻烦是,她没有做出这种决定的能力,所以我们就别无办法了。我们必须为她做出这个决定。” “我不敢肯定我是不是总爱耍弄上帝。我认为我知道她实际上想怎么做,即使我面对面地指责她,她也不会承认的。” “克利里家的自傲,”菲淡淡地一笑,说道,“大部分爱自行其是的人身上都有这种自傲。” “算了吧,不完全是克利里家的自傲!我总是想,其中还有一点儿阿姆斯特朗家的东西。” 可是菲却摇了摇头。“没有。不管我所做的事是为了什么,但很少带着自傲心。梅吉,这就是老年时期的目的,在我们死前给我们一个呼吸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去反省我们所做过的事。” “首先,变得老态龙钟并不会使我们变得无能为力,”梅吉冷淡地说,“你没有任何危险。我想,我也是的。” “也许,老态龙钟对那些不能面对往事的人是一种宽恕。不管怎么样,你还没有老到能说你已经躲过了老态龙钟的地步。再过20年吧。” “再过20年!”梅吉惊愕地重复道,“哦,听起来是这么久!” “哦,你可以使这20年的孤独减轻一些的,是吗?”菲问道,起劲地打着毛衣。 “是的,我可以办到。可是不值得如此,妈,对吗?”她用一支旧毛衣针的头敲了敲朱丝婷的信,在她的声音中有一丝疑虑。“我已经犹豫得够久了。自从雷纳到这里来的时候起,我就坐在这里,希望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希望做决定的责任不要落在我的身上。然而他是对的。最终还是要由我来做。” “嗯,你也许得承认我也出了一点儿力,”菲伤心地抗议道,“这就是,你曾经一度放弃了你的自尊心,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是的,你帮助了我。”梅吉温和地说道。 那只陈旧的座钟滴答滴答地响着。两双手不停地在她们那玳瑁杆的衣针上迅速地动着。 “妈,告诉我一些事情吧,”梅吉突然说道,“为什么在戴恩的事情上你被弄懵了,而在爸,弗兰克或斯图的事上却不是这样?” “弄懵?”菲的手停了一下,把织针放了下来。她依然可以像她视力正常时那样织得那么好。“你的意思怎么讲,弄懵?” “就好像它使你悲痛欲绝似的。” “梅吉,他们都使我悲痛欲绝。可是,早先那三个人去世的时候我要年轻一些,所以,我有能力把感情隐藏得好一些。也还有更多原因,就像你现在那样。可是,爸爸和斯图死的时候我的感情拉尔夫是知道的。你还太小,没看出来。”她笑了笑,“你知道,我很喜欢拉尔夫。他是个……有些特殊的人。和戴恩像极了。” “是的,他是这样的。我从来不知道你也看到了这一点,妈——我指的是他们的性格。有意思。你对我来说是个云笼雾罩的人。你的许多事情我都不知道。” “我希望这样!”菲高声大笑地说道。她的手停住不动了。“还是谈最初那个话题吧——梅吉,要是你现在能这样对待朱丝婷的话,我要说,你会从你的麻烦中得到比我从我的麻烦中更多的教益。在拉尔夫要求我照顾你的时候,我是不情愿这样做的。我只关心我的记忆……除了我的记忆之外,什么都不关心。然而你也没有选择,你所得到的就是记忆。” “唔,一旦痛苦消失,它们就是一种慰藉。你不这么想吗?我得到了戴恩整整26年,我已经学会了告诉我自己,他去世了反而好,不然他就得体验某种也许是他难以抵挡的可怕的折磨。也许就像弗兰克,只是痛苦不同罢了。世上还有比死更糟糕的事,咱们俩都懂得这个。” “你一点儿也不痛苦了吗?”菲问道。 “哦,起初是这样的,但是为了他们,我告诫我自己不要痛苦。” 菲又重新织了起来。“所以,当我们去世的时候,就什么人都没有了,”她柔和地说道,“德罗海达将不复存在。哦,人们将在历史书上提到一笔,而某个认真的小伙子将到基里去见他所能找到的尚能记忆的人,为他将要写的有关德罗海达这个新南威尔士州最后一个巨大的牧场的书提供材料。但是,他的读者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它实际上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他们只能了解它的一部分。” “是的,”梅吉手中的毛线活儿连停都没停,说道,“他们只能了解它的一部分。” 用一封信向雷恩道别,用痛苦和震惊去折磨他,这是很容易的。事实上,用一种无情的方法去叫人心碎是痛快的,因此她反击了——我痛苦至极,所以你也应该悲伤欲绝。但是,这次用绝交信已无法动摇雷恩了。必须在他们所喜欢的饭馆里吃一顿饭才行。他没有建议在莱恩公园中他的房子中吃饭,这很令人扫兴,但并没有使她感到意外。无疑,甚至连他最后一声再见他都打算在他那个警卫兵的宽厚的目光下进行。当然,她不会得到任何机会的。 她的一生中第一次注意到要用自己的外表让他高兴。那个通常促使她穿上橙黄色镶边衣服的小魔鬼似乎可恨地隐退了。由于雷恩喜欢朴素的衣服,她穿上了一件长及地面的绸子针织衣服,暗红色,领口直抵脖子,两袖又长又紧。她又加了一个大平领,上面装饰着石榴石和珍珠,曲曲弯弯,闪着金光,手腕上戴着和衣服相配的手镯。多么令人厌恶的头发。她的头发从来就没有约束得叫他满意过。为了掩饰她精神的郁悒,她的化妆品用得比往常要多。好啦。要是他不靠得太近看的话,她这样就行了。 他似乎并没有仔细看。至少他没有说到她精神疲乏或可能有病,甚至连行李都没提到。这一点儿也不像他。过了一会儿,她开始体验到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感觉。他和他平时的样子大不一样。 他不能帮助她把这顿饭吃好,使它成为那种可以在旅行中缅怀往事的时候感到愉快、有趣的事情。只要她使自己相信他只是为她的离去而感到烦恼,也许事情就好办了。但是,她做不到。他也没有那种情绪。相反,他显得这样冷淡,使她觉得自己似乎和一个纸人坐在一起,薄薄的,真让人担心会让一阵清风吹走。以前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你又接到过你母亲的信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没有,不过老实讲,我不想再接到信了。她也许没词儿了。” “你愿意让弗里茨明天把你送到机场去吗?” “谢谢,我能找到一辆出租汽车,”她冷淡地说道,“我不想他不在你身边。” “一整天我都有会,所以,我向你保证,一点儿不会让我感到不便的。” “我说过,我愿意租一辆出租汽车!” 他抬起了眼皮。“没有必要喊叫,朱丝婷。不管你想怎么办于我都是无所谓的。” 他再也不管她叫亲爱的了。最近以来,她已经注意到这个词的使用频率下降了,今天晚上他一次也没用这个旧日的昵称。哦,这真是一顿沉闷无趣、气氛压抑的饭!让它尽早结束吧!她发现自己在看着他的那双手,试图记起那双手的感觉,可是记不起来。为什么生活不是编织得井井有条,为什么非要发生戴恩那种事情?也许因为她想到了戴恩,她的情绪突然急转直下,到了一刻也坐不下去的地步了,她把两手放在椅子扶手上。 “要是咱们下车步行,你在意吗?”她问道,“我的头在剧烈地发疼。” 在高速公路的交叉点,朱丝婷的小房子面前,雷恩帮助她下了汽车,吩咐弗里茨把汽车绕着街区开一圈;然后便把他的手礼貌地放在她的肘下,为她引路。他的触摸是相当冷静的。在阴冷潮湿的伦敦蒙蒙细雨中,他们缓缓地走过鹅卵石地面,踩着水的脚步声在他们周围回响着。哀伤、孤独的脚步声。 “好啦,朱丝婷,咱们道别吧。”他说道。 “哦,无论如何,是暂时的,”她欢快地答道,“你知道,不是永远啊。我会常常来的,我也希望你能抽空到德罗海达去。” 他摇了摇头。“不,朱丝婷,这就是道别了。我并不认为我们互相之间再有什么用处了。” “你是说你对我再也没用处了,”她说道,挤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声,“好吧,雷恩!不要宽恕我,我能受得了的!” 他拿起了她的一只手,弯腰吻了吻,又直起身来,微笑着望了望她的眼睛,走开了。 在她房间的擦脚垫上有一封母亲的来信,朱丝婷俯身将它捡了起来,她放下了提包,把提包和外套放在一起,鞋子脱在一旁,走进了起居室。她沉重地在一个行李板条箱上坐了下来,咬着嘴唇,她的眼睛充满了奇怪而又茫然的哀色,在戴恩为了纪念他的圣职授任而试画的一张动人而又相当有造诣的画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她发现自己那光着的脚趾在蹭着已经卷起来的袋鼠皮毯,她索然无味地做了一个怪相,迅速站了起来。 走几步到厨房去吧,这才是她所需要的。于是,她便走了几步来到了厨房,打开电冰箱,伸手拿奶油罐,又打开了冷冻室的门,拉出了一听过滤咖啡。她一只手伸在冷水的水龙头上接了些水煮咖啡,一边张大眼睛四下看着,好像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房间似的。她望着糊墙纸上的裂隙,望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篮子中的整洁的黄蘖,望着那只黑色的猫型钟摇着尾巴,转着眼睛,似乎对时间毫无意义地浪费掉感到惊讶。黑板上用大写字母写着:把发刷打进行李。桌子上放着一幅她几个星期前给雷恩画的铅笔素描像。还有一盒香烟。她取出一支,燃着,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她想起了母亲的信,它还攥在她的一只手中呢。她在厨房桌旁坐了下来,把雷恩的画像扔到了地上,两只脚踩在上面。也在你身上待一会吧,雷纳·莫尔林·哈森!看我是不是在乎,你这个固执己见、穿着皮外衣的大德国佬。对我再也没有用处了,是吗?好吧,我对你也不再有用了! 我亲爱的朱丝婷(梅吉写道): 无疑,你正在以你通常那种爱冲动的速度行事,因此,我希望这封信能及时到你的手中。倘若是我上一封信中写的话引起你做出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那就请你原谅我吧。我并没有引起这样一个激烈反应的意思。我想,我只不过是寻求一点儿同情,但是,我总忘记在你那粗暴的外表下,心肠是相当软的。 是的,我孤独,孤独得可怕。然而它不是你回家就可能医治的。倘若你停下来想一会儿,你就会明白这是怎样的实话了。你希望回家达到什么目的呢?我所丧失的东西,你是无力恢复的,你也无法做出补偿。这纯粹是我的损失。这也是你的损失,姥姥的损失,其他所有人的损失。你似乎有一个想法,一个相当错误的想法,认为从某种角度来说你是有责任的。目前的这种冲动,在我看来像是一个悔悟的行动,是值得怀疑的。朱丝婷,这是自尊心和自以为是。戴恩是个成年人,不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孩。是我放他去了,对吗?要是我让我自己按照你的方式去想,我会坐在这里怨恨自己,直到进精神病院的,因为是我让他去过自己的生活的。但是,我并没有坐在这里怨恨我自己。我们都不是上帝,尽管我认为我比你更了解这一点。 在回家的事情上,你正在把你的生活像祭品一样献给我。我不需要它。我从来不想要它。现在我拒绝它。你不属于德罗海达,从来不属于。要是你依然没有想好你属于哪里,我建议你立刻坐下来,开始苦思冥想一番吧。有些时候,你真是愚蠢到家了。雷纳是个非常好的人,但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男人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利他主义者。看在戴恩的分上,确实是这样的。成熟一些吧,朱丝婷! 我最亲爱的人,一道光明已经消失了。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一道光明已经消失了。对此你是绝对无能为力的,你难道不理解吗?我不打算极力装出一副完全幸福的样子来损害你,这样是不合人情的。但是,如果你以为我们在德罗海达这里靠哭泣而过日子,你就大错而特错了。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有意思,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你这团火光依然在燃烧着。戴恩的光明永远熄灭了。亲爱的朱丝婷,请尽力承认它吧。 务必要到德罗海达老家来,我们愿意见到你。但不是永远地回来。永久地定居在这里,你是不会幸福的。你所要做出的不仅是一种不需要的牺牲,而且是一种无谓的牺牲。在你的事业上,即使离开一年也会让你付出很高的代价。因此,留在你所归属的地方吧,做一个你的世界的好公民吧。 痛苦,就像戴恩死后最初几天的痛苦一样。同样徒劳无益,无法规避的痛苦。同样令人极端苦恼的软弱无能。不,她当然是无法可想的。没有办法弥补,没有办法。 尖叫!水壶已经响起了哨音,嘘,水壶,嘘!为了妈妈安静一下吧!水壶,作为妈妈唯一的孩子的感情是怎样的呢?问朱丝婷吧,她知道。是的,朱丝婷完全懂得作为一个独子的感情。但是,我并不是她所需要的孩子,那可怜的、日渐衰老的、待在大牧场里的女人。哦,妈!哦,妈……我不知道,你认为我是否能成为一个通人情的人?新的光要为旧的而闪亮,我的生命是为了他!这是不公平的,戴恩是个死去的人……她是对的。我回到德罗海达无法改变他这个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尽管他已经安息在那里了,但是他永远无法改变。一线光明已经消逝,我是无法把它重新点燃的。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的光明依然在她的心中燃烧。只不过不在德罗海达燃烧罢了。 来开门的是弗里茨,他没有穿他那身洒脱的海军司机制服,而是穿着他那套漂亮的男管家的衣服。但是,当他微笑着,刻板地一躬身,以优美的德国老派风度一碰鞋跟,这时,一个想法在朱丝婷心中油然而生:他在波恩也担任这种双重职务吗? “弗里茨,你只是哈森先生的小仆人呢,还是实际上是他的监督人?”她把外套递给他,问道。 弗里茨依然毫无表情。“哈森先生在他的书房里,奥尼尔小姐。” 他正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望着火,娜塔莎蜷在炉边呼呼大睡。当门打开的时候,他抬起头来,但没有讲话,似乎见到她并不高兴。 于是,朱丝婷穿过房间,跪了下来,把前额放在他的膝头上。“雷恩,这些年来真是对不起,我是无法弥补我的过失的。”她低低地说着。 他没有站起来,把她拉到自己的身上,他也跪倒在她旁边的地板上。 “这是一个奇迹。”他说道。 她向他微笑着。“你从来也没有中止过对我的爱,是吗?” “是的,亲爱的,从来也没有过。” “我一定使你的感情受了很多伤害。” “不是你想的那种方式。我知道你爱我,我可以等待。我总是相信,一个有耐性的男人最终会胜利的。” “所以,你打算让我自己做出决定。当我宣布我要回德罗海达老家的时候,你有一点儿担心,是吗?” “哦,是的。除了德罗海达之外,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我没有想到的男人?有一个令人生畏的对手?是的,我担心。”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就知道我要走了,是吗?” “是克莱德把这个秘密泄露给我的。他打电话到波恩,问我是否有办法阻止你。于是我告诉他,无论如何让他和你周旋上一两个星期,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事。亲爱的,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是个利他主义者。” “我妈妈就是这么说的。可是这幢房子呢!你是一个月之前搞到的吗?” “不,它也不是我的。但是,如果你要继续你的生涯,我们在伦敦就需要一幢房子,我最好看看我怎么能搞到它。如果你真心实意地答应不把它弄成粉红色或橙黄色的话,我甚至会让你去装饰它的。” “我从来没想到你肚子里还有这么多弯。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地说你爱我?我希望你这样说的!” “不。爱的迹象就摆在那里,要你自己看出它是给你的,如果它是给你的,你一定会明白的。” “恐怕我长期以来视而不见。其实我自己不了解我自己,不得不需要某种帮助。我母亲终于迫使我睁开了眼睛。今天晚上我接到了她的一封信,告诉我不要回家。”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知道你见过她了——什么时候?” “我大概是一年前去看她的。德罗海达真是壮观,但它不是你的,亲爱的。那时候,我到那里去,是试图让你母亲明白这一点的,尽管我认为我说的话并不很有启发性。” 她把手指放到了他的嘴上。“雷恩,我怀疑我自己。我一直是这样的。也许将来永远是这样。” “哦,亲爱的,我希望不会这样!对我来说,世上再无其他人了。只有你。这些年来,整个儿世界都知道这一点。但是蜜语情话是一钱不值的。我可以一天向你说上几千遍,但对你的疑心丝毫不会有影响。因此,我没有说起过我的爱情,朱丝婷,我就是活生生的爱情。你怎么能怀疑你最忠诚的求爱者的感情呢?”他叹了口气,“哦,至少这促进不是来自我的。也许,你将会继续发现你母亲的话是相当正确的。” “请不要这样说吧!可怜的雷恩,我想,我甚至把你的耐性都快磨没了。别因为这决定是我母亲促成的而感到伤心!这没关系!我已经低眉俯首地跪在你的脚下了!” “谢天谢地,这种低眉俯首只是在今晚,”他更加高兴地说道,“你明天就会蹦出去的。” 她开始解除紧张了。最糟的事情已经结束。“我最喜欢——不,最爱——你的是你有花钱的好主意,这一点我从来赶不上你。” 他摇了摇肩膀。“那么,就这样看待将来吧,亲爱的。和我同住在一幢房子里,也许会使你有机会看到它的结果会怎么样的。”他吻着她的眉毛、脸颊和眼皮。“朱丝婷,我不会让你改变现在的样子,变成另外一个样。就连你脸上的一个雀斑或大脑里的一个细胞都不会变的。” 她用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手指插进了他那令人满意的头发里。“哦,要是你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这样就好了!”她说道,“我一直无法忘怀这一切。” 电报上写着:刚才已成为雷纳·莫尔林·哈森太太。已在梵蒂冈举行了非公开的典礼。这地方到处都是教皇的祝福。这分明是结婚了!我们将尽快去度已经被耽搁的蜜月,但是,欧洲将是我们的家。爱你们大家,雷恩也爱你们大家。朱丝婷。 梅吉将电报放到了桌子上,睁大眼睛透过窗子凝望着花园里四处盛开的玫瑰。馥郁芬芳的玫瑰,蜜蜂翻飞的玫瑰。还有那木槿、问荆、魔鬼桉、正在怒放的紫茉莉、胡椒树。这花园是多么美丽,多么生气盎然啊。眼看着小东西长成大的,变化、凋萎,新的小东西又开始了同样无穷无尽的、生生不息的循环。 德罗海达的时代要终止了。是的,不仅仅是时代。让未知的后人去重新开始这种循环吧。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谁都不怨恨。我不能对此有片刻的追悔。 鸟儿胸前带着棘刺,它遵循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法则。她被不知其名的东西刺穿身体,被驱赶着,歌唱着死去。在那荆棘刺进的一瞬,她没有意识到死之将临。她只是唱着、唱着,直到生命耗尽,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但是,当我们把棘刺扎进胸膛时,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们却依然要这样做。我们依然把棘刺扎进胸膛。 ---初译稿完成于1980年10月31日 ---二译稿完成于1986年8月17日 ---三译稿完成于1989年12月24日圣诞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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