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惊吓馆

惊吓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那是我在学生街上的旧书店里偶然发现并买下《迷宫馆事件》的第二天。

那天是星期一,下午有一堂课,但是我决定逃课,独自到东京站搭上西行的新干线。列车开动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不正是六月六日吗?

我一直对要不要回去感到迷惘,然而一旦从脑海深处抽出那个事件的记忆,我实在无法若无其事地再将记忆推回内心角落,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前一天晚上我几乎无法入睡。读完《迷宫馆事件》后,我只在沙发上睡了两三个钟头。醒来之后,不,或许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我一直在面对小时候那段关于惊吓馆的回忆。

那个事件的凶手究竟是谁呢?

明知故问——整个晚上我一直反问着自己这个本应该十分清楚的问题。

杀害古屋敷先生的凶手究竟是谁呢?于是,我想起了……

在我前往美国后,有段时间偶尔会和湖山葵通信。透过她的信件,我了解了很多地震后的状况。然而,一两年后,通信次数渐渐减少,到最后便失去联络。现在想想,我不再阅读喜爱的推理小说,刚好也是那个时期。

三年前刚回国时,我曾经试着联络她,但是当我发现她之前的电话号码已经不再使用时,便很干脆地放弃了。我一方面感到有些失望,另一方面又觉得松了口气。当时的心情就像是面对再婚的妈妈一样,其实是十分恐惧的。我对于到底该不该去找小葵和俊生,以及了解他们现在的状况这件事,相当犹豫。

我坐上了西行的“希望号”,或许因为是工作日的午后,自由席车厢里的空位相当多[日本新干线列车分为“特定席”和“自由席”。“特定席”有指定的座位,而“自由席”有没有座位则要看当时的乘客流量。]。我靠在窗户上眺望着布满乌云的天空,开始回想十年零六个月前的圣诞夜。

那个晚上,真正的凶手是……

2

当我和新名大哥一起撞破房门,我们三个人一同踏进“梨里香的房间”时——

当时发生了什么状况,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房门被锁上,房内的钥匙孔上插着钥匙,而且门上的锁链也是挂着的。

彩绘玻璃没有任何异状,两道上下开启的窗户关得紧紧的。窗户外面是十分坚固的木头格子,窗户玻璃当然也没有任何被割开或打破的痕迹。

接着是“七彩惊吓箱”。

墙壁上的“惊吓箱”的盖子全都关着,二十八片七色嵌板没有任何一个是开着的。所以不用说,通往隔壁房间的暗门也没有开启。

只要按照一定的顺序打开七彩惊吓箱,暗门便会自动开启。然而只要先关上那道门,再关上惊吓箱的盖子,门便会自动锁上。这样一来,从隔壁的房间就无法打开那扇暗门了。也就是说,这扇门只能从“梨里香的房间”打开,因此——

房内状况一目了然。在七彩惊吓箱全部关上的情况之下,没有人可以使用那道暗门逃到隔壁房间去。

因此,当时新名大哥对我说道:“这个房间是密室。”

密室。

无论是门窗还是暗门,所有的出入口都从内部被关闭,四周也没有逃脱的痕迹,这是完全的密室。而古屋敷先生却在这个密室里,背上被人插了一把刀子,死了。

也就是说——

既然没有任何人逃脱的痕迹,而且根本逃不出去,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凶手此时仍旧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这个再简单不过的答案了。

然而,当时房内并没有任何可疑的人物。所谓“可疑的人物”,指的是“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而且房间里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空间。

这么说来——

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在确定现场的确是密室之后,我和新名大哥,还有小葵,只能接受唯一的可能性,那就是——凶手就是放在这里的“梨里香”,只可能是这个人偶。

当我们撞破房门时,“梨里香”随意地靠着东边的墙壁,双腿向前伸直,坐在地板上。当小葵发出尖叫声,新名大哥喊着“古屋敷先生”冲到他身边时,梨里香仍旧动也不动地用空洞的眼神看着趴在地上的古屋敷先生。

鲜艳的黄色洋装,垂到胸前的金色长发,蝴蝶形状的翠绿色发饰,睁得又圆又大的蓝色双眼——我们一开始就知道,坐在地板上的“梨里香”不是原来放在这个房间内的“梨里香”,那是完全人偶化、不是真正的梨里香的“梨里香”。

俊生。

俊生瘦小的身躯穿着和梨里香相同的黄色洋装,戴着和梨里香一样的金色假发,然后戴上和梨里香眼珠同样颜色的隐形眼镜。接着,他还和梨里香一样,在嘴角两端画了两道粗粗的黑线——变成了那张十分诡异、表演腹语用的脸。

我们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俊生。

对,在两个星期前十二月十二日的生日派对上,我们便已经在这个“梨里香的房间”里,看过完全“梨里香化”的俊生了。

3

那天晚上,从音乐室回到餐厅休息的时候,古屋敷先生告诉俊生“该去睡觉了”,然后自己也跟着俊生上了二楼。他还告诉我们:“接下来是有趣的表演。”过了整整二十分钟后,古屋敷先生便叫我们前往“梨里香的房间”。

进了房间后,我首先被七彩惊吓箱的盖子打开的景象吓到了,接着看到了开启的暗门以及本来放在隔壁房间的“惊吓馆模型屋”。当古屋敷先生叫我们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才发现眼前还有更应该感到惊讶的东西。

那就是坐在古屋敷先生身边的“梨里香”。

最初,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因为坐在我眼前的并非是梨里香人偶,而是被装扮得和梨里香一模一样的俊生。而且,古屋敷先生还将俊生当成真正的人偶操弄着。他将右手绕到俊生背后,伸进他的衣服下,表演着和我之前看过的同样拙劣的腹语剧。而俊生也完全化身为梨里香,配合着古屋敷先生发出的“梨里香的声音”,还用人偶的动作喀啦喀啦地开合着双唇,眨着双眼。

面对这实在太过诡异的情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与其说是俊生完全化身为梨里香,不如说他是被强迫的。我看着他空洞的双眼,感到毛骨悚然。新名大哥和小葵想必和我有相同的感受。接着——

我们战战兢兢地在椅子上坐下,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两个人表演的腹语剧《惊吓馆的起源》。

从头到尾都只有古屋敷先生说着台词,俊生(=“梨里香”)只是一心一意地“动着嘴巴”“眨着眼睛”“摇着头”地演着“人偶”。

在表演快要结束时,古屋敷先生拿起准备好的水果刀挥向“梨里香”。我们当时心想“不会吧”,慌张地想阻止古屋敷先生将水果刀刺向“梨里香”胸口。然而,俊生却始终毫无表情,继续扮演着无法说话和行动的腹语人偶。

我屏住气息注视着诡异的腹语剧,同时又想起一件事,这么说来——

我在十月初第一次带小葵到惊吓馆玩,也第一次在“梨里香的房间”看到古屋敷先生的腹语表演。他说要在十二月举办俊生的生日派对,还说“这样的话,我们从现在开始就得做很多练习了”。那时我不太懂究竟要练习什么,后来想到应该是指和俊生一同出演的《惊吓馆的起源》吧。

如果在表演结束的瞬间,俊生立刻恢复原来的状态,和古屋敷先生一起微笑着说出真相——就算并不像古屋敷先生预告的那样是“有趣的表演”,但从某个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将其视为非常适合“惊吓馆生日派对”的有些特殊的节目。然而——

就算古屋敷先生说了“到此结束”,俊生还是没有恢复成俊生,仍旧是一语不发的“梨里香”。他的表现已经不能说是“演技”了,而是“催眠状态”或是“失神状态”。

留下那样的俊生,离开“梨里香的房间”后,我特意再次偷看了“俊生的房间”一眼。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确认睡在床上的其实不是俊生,而是从“梨里香的房间”运来的人偶梨里香。

4

为什么古屋敷先生要对俊生做那种事情?为什么俊生还要乖乖地听从呢?

我拼命地想象各种可能。

古屋敷先生因为心爱的梨里香死亡而太过悲伤,所以将那个腹语人偶取名为“梨里香”。他通过操作人偶演出腹语来抚平自己的悲伤,而欣赏腹语表演的观众就是俊生。他和外公一起表演,或许刚开始只是一个小游戏,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古屋敷先生——说不定俊生也是——开始觉得人偶身上的确寄宿着梨里香的灵魂。

我不知道古屋敷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让俊生打扮成梨里香,跟自己一起表演腹语;我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决定要实现这个想法的。或许是在他说出得为俊生的生日派对“练习”后的十月底的某一天,当然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说不定,当我第一次遇到俊生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了。

不管怎么说,开开心心地在我们面前表演的古屋敷先生,他的内心某处一定生病了;而毫不抵抗那种行为、就像是被催眠似的俊生,他的心理一定也出了问题。

所以,小葵才会说古屋敷先生的脑袋有问题,还说他在虐待俊生。

我无法判断俊生身上的伤是不是古屋敷先生打的,然而,被疯狂的外公逼迫在腹语表演中演出诡异的“人偶”,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残酷的虐待了。或许关谷太太的辞职,就是因为察觉到这件事情。新名大哥也和我有相同的想法。

我们开始认真讨论着拯救俊生的方法,我们下决心要拯救他。

5

因此,有关圣诞节晚上的杀人事件的真相,对于知道内情的我们而言,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那天晚上,古屋敷先生再次将俊生打扮成梨里香,等待我们的到访。他打算用“梨里香”表演腹语给我们看。虽然他说要表演“接下来的故事”,但说不定内容和我们之前看过的《惊吓馆的起源》没什么两样。

不到约好的七点,古屋敷先生就已经准备妥当了。他让完全梨里香化的俊生坐在“梨里香的房间”的沙发上,而将真正的梨里香放到“俊生的房间”的床上,还把轮椅推到床边。生日派对那天也是这样。他之所以刻意将俊生和梨里香“对调”,恐怕是为了提高“俊生已变身为梨里香”的暗示效果。

准备结束之后,离七点还很早,古屋敷先生开始练习接下来的腹语表演,也再次准备好水果刀。此时,他锁上房门,挂上锁链——就像俊生曾经说过的,“外公练习的时候,总是从里面上锁,把自己关在里面”。接着——虽然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但我认为说不定是古屋敷先生在练习时,心脏病再次发作,而这成为俊生犯罪的契机。

当俊生看到痛苦呻吟的古屋敷先生捂着胸口跪在地上,试着在背心口袋里摸索药片时——

俊生的内心突然涌现出一股冲动,那是想要报复一直虐待自己的外公的冲动。

他完全没有考虑后果,或许他当时的精神状态根本就无法考虑任何事情。他抓起放在手边的水果刀,将它刺进跪在地上的古屋敷先生的背部。虽然俊生没什么力气,而且行动不便,然而他的一刀还是让古屋敷先生虚弱的心脏受到冲击,没多久就断气了。

之后,俊生慢慢爬着离开尸体,虚弱地靠着东边的墙壁前。他陷入茫然的状态,根本就没想过要逃出房间。就算他想,房间内也没有轮椅。爬过房间,打开门锁,再爬到走廊,这些动作对当时的俊生来说,根本不可能做到。

当我们撞破房门冲进房间之际,俊生(=“梨里香”)仍旧茫然地坐在墙边,看上去就像是睁着眼睛昏倒的状态。就算新名大哥离开古屋敷先生的尸体走到他身边,他也没有任何反应;无论我们问他任何事情,他脸上空洞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察觉到出了什么事的我们,此时面临极大的“烦恼”。

我们应该马上报警吗?

6

——即使发生了那种事情,十志雄还是害死了一个人。

此时,在我的心里,响起了爸爸严厉责备前年自杀的哥哥十志雄的话。

——绝对不能原谅。就算人家骂他是杀人犯也没办法,毕竟这是重罪。

——就算有值得同情的理由,也不该夺走他人的生命,那可是重大的罪行,这个国家的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我再怎么样都无法接受爸爸的话。我的心里一直在怀疑: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警察现在来到这里,一定会发现夺走古屋敷先生性命的凶手就是俊生。这样一来,就算俊生有再多值得同情的理由,也一定会被贴上“杀害外公的可怕小孩”的标签。法律或许不会用和成人相同的标准制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但是现实状况一定会变成这样。

“我能了解俊生的心情。”新名大哥喃喃自语,“他一定不是真心想要杀害外公的。无论受到多么残酷的虐待,只要对象是自己的亲人,孩子便无法憎恨对方。就算曾经有过‘对方如果死了该有多好’的想法,但下一个瞬间一定会后悔和难过,甚至讨厌这样的自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新名大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就像我想起了十志雄和爸爸一样。我想,他一定也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这不是俊生的错,绝对不是他的错。”小葵泪流满面地对我们说,“错的是他外公,他一直在虐待俊生。他逼俊生打扮成人偶,逼俊生和他表演腹语,还残酷地对待他的宠物,所以俊生才会忍不住……”

“我们帮助俊生吧。”我下决心说道,“一起帮助俊生。”

“我们可以帮他吗?要怎么做?”小葵用衣袖擦干满脸的泪水。

“那么,就将这间密室……”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新名大哥严肃地盯着我,“你想改变案件的性质,以此来帮助俊生,对吧?”

“对,就是这样。”我虽然害怕,却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7

达成一致之后,我们便快速地着手进行“必须做的事情”。

我们首先将俊生带回“俊生的房间”,帮他换上睡衣,拿下假发,摘下隐形眼镜,擦掉脸上的黑线。黑线似乎是用木炭之类的东西画上去的,所以用湿毛巾一下就擦掉了。还好,古屋敷先生并没有大量出血,俊生的手、脸和衣服上几乎都没有沾上血迹。

俊生在这段时间仍旧处于失神状态,但是新名大哥不停地告诉他“没事的”。

“你一直在房间睡觉,什么事都不知道。”

我们让俊生躺下后,或许是因为压力已经到达极限,他立刻就陷入了深度睡眠之中。

接着,我们将梨里香人偶搬到“梨里香的房间”,放在俊生刚刚的位置上。新名大哥将俊生穿的洋装和假发塞进背包,打算带回家再进行处理——就算警察来了,也应该不会检查我们的随身物品。

之后,我们又仔细地检查了一次“梨里香的房间”。

每扇窗户真的没有异状吗?墙上的惊吓箱真的没被打开吗?我们撞开的房门四周,没有任何被动过手脚的痕迹吗?没有除了我们之外的人躲在某个地方吗?

我们再次确认房间自始至终一直处于完全的密室状态后,开始进行下一项工作。

我们没有办法把被撞坏的房门恢复原状,但也不能告诉警察“因为从里面上锁了,所以我们才撞坏了门”。这么一来,警察理所当然会怀疑凶手究竟是从哪里逃走的。而且,就算我们把插在房门内侧钥匙孔上的钥匙拿下来,放在房间外的某处,门上的锁链也是个问题。

这时我们想到的伪装方法是,用正确的顺序打开七彩惊吓箱,让连接这个房间和隔壁房间的暗门开启——只要让现场看起来不是密室就可以了。

隔壁房间位于走廊上的那道房门被锁上了,那是和“梨里香的房间”的房门相同的老式门锁,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我们没时间找出钥匙,便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好让警察的注意力转向“从外部侵入的小偷”。

当时外面仍然在下雪,所以“没有留下脚印”这一点应该不会造成什么问题。但我们三个人还是在打开房门后,在阳台上和通往院子的楼梯上随意地留下自己的脚印,好隐藏根本没有任何脚印的事实。当然,我们也没忘记擦掉刀子上的指纹。

我们大概花了三十分钟,才完成了所有的伪装。

我们在七点来到古屋敷家,但是按了门铃后却没人应门。因为不能随便进入别人家里,所以我们便在雪中散了一会儿步,再次回到这里。可是,仍旧没有任何人出来开门,我们觉得很奇怪,便战战兢兢地走进去。

我们想好了所有细节后,由新名大哥报了警。

就这样,等到飘下的雪花变成细雨后,大批的警察来到了惊吓馆。

正如我们计划的,在房里睡觉的俊生一开始便被排除在嫌疑范围之外,警方怀疑这是“从外部侵入的小偷”犯下的案件。当时A**市内发生了一连串闯空门和强盗案,这也在我们的计算之内。这时我会突然告诉刑警在小公园里碰到可疑男人的事情,也是为了让他们将注意力放在“外来者的犯案”上。

老实说,我的——我们的心里一直很害怕。我们为了帮助俊生所进行的伪装,会不会在哪一天突然被警察看穿?

8

在此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发生那起大地震,对我们而言或许是一种幸运。

对一般人而言,这当然不是什么“幸运”,因为很多人都因为那场地震遭遇不幸,就连“共犯”新名大哥都死在那场地震中。然而——

如果没有这场大灾难,警察或许会重新启动调查,修正调查方向,而或许就有人会察觉到我们试图隐瞒的真相。

原本就不存在的“外来者”的足迹、持续发生的闯空门和强盗案、从医院逃走的美音行踪……这些事都好像被那场地震吞掉了似的,一切就这么暧昧地结束了。

9

我在新神户转乘另一趟电车,造访这个十年零六个月来不曾见到的街道。车站周围的建筑物和以前完全不同。当年我碰见新名大哥的那家快餐店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和爸爸曾经住过的大楼也被改建了。

“屋敷町的惊吓馆”还在那里吗?

小葵在当年寄给我的信上说,惊吓馆损毁并不严重,但那之后的状况我就完全不清楚了。我不知道那栋房子还在不在。如果还在的话,有人住吗?如果有人住的话,又会是什么人?

出发时,东京的天空阴沉沉的,似乎随时会下雨,不过这里却是艳阳高照。我循着孩提时代的记忆,独自前往惊吓馆。

在走向山区的路上,我发现到处都是充满回忆的景色。虽然在电视新闻上看过好多次地震的惨状,不过这一带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我循着记忆来到了六花町,到处都是没有太大变化的房子。一股怀念之情油然而生,眼泪在我的眼眶中打转。

我走到六花町东边郊外的某处,那栋熟悉的豪宅仍旧矗立在那里。和那时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变;但是仔细一看,围着房子的红砖墙上布满裂痕,也有修缮过的痕迹——建筑物本身也是这样。房子大门紧关着,青铜格子铁门上挂着生锈的锁链,门柱上没有门牌。现在这里已经没人住了吗?

我半是失望,半是安心,并没有停下脚步。

我走向同样位于六花町的小葵家,但是那里出现了一栋新盖的房子,门牌上写的也不是“湖山”。

在离开小葵家旧址后,我被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来到了山丘上的小公园。

傍晚的公园里没有人,简陋的游戏器材和以前一模一样。我熟悉的攀爬架也还在原处,只是被重新漆上了明亮的水蓝色。我爬上攀爬架,在同样的位置上坐下。

和当年一样,仍旧能从这里清楚地看见六花町内的许多房子。我眯起双眼,试着从那些房子中寻找惊吓馆。和当年不同的是,旁边并没有递给我望远镜的男人。

我在这里碰见的那个可疑男人。

我追溯着遥远的秋日回忆,双手按着膝盖上的手提包,里面装着那本《迷宫馆事件》。

这本书的作者——鹿谷门实。

前一天看到他的照片时,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多久后终于想起来,他不正是我当年在小公园遇见的男人吗?

前一晚读完《迷宫馆事件》后,我立刻在网络上搜索名为“鹿谷门实”的推理小说家。

这才知道,他和在《迷宫馆事件》中出现过的建筑师中村青司有着复杂的关系,我还发现有人称呼他为“中村青司的馆痴”。鹿谷走访各地的“青司之馆”,有时会和真实的杀人事件扯上关系,甚至帮忙解决问题。

所以,他才会——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的那一天,他因为其他的事情来到了这里,然后抱着他当年说过的“一开始就知道应该进不去”的心情拜访惊吓馆。他或许也对两年前发生在那栋房子里的梨里香事件很感兴趣,进而做过一些调查。那么,他很有可能和当时的警方相关人士见过面。

那个调查古屋敷先生案件的中年狐狸脸刑警,或许以前就认识鹿谷。所以那个晚上,当我告诉他自己在小公园碰到了可疑男人时,他才会很肯定地说“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他和案件没关系”。对,他们一定是这种关系。

我坐在攀爬架的一角,往西边的天空望去时,发现那里已经被夕阳染成一片红色。

我不由得想起在小学六年级的暑假,第一次在惊吓馆遇见俊生的那一天。那天的夕阳像是火山岩浆一般,有着不可思议的颜色。

10

事件发生之后,我便离开这个城市去了美国。

之后,我一点一点地把有关“惊吓馆事件”的记忆推到内心深处,将它们统统锁在里面。和小葵失去联络后,我更是努力地避免回想起这一切。

然而,即使如此,我仍旧很在意一件事,那就是——

梨里香和俊生的父亲。那个让美音生下这对姐弟的男人。古屋敷先生痛骂他是“像野兽的男人”“那头野兽”“畜生”。然而,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事到如今,我当然不知道该问什么人,也无法确认,只是——

我记得新名大哥曾经这么说过:“我觉得古屋敷先生那么溺爱养女美音,如果不是他看得上的男人,是不可能和美音结婚的。在那之后,我也想过,莫非他……”

新名大哥只说了这些。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隐藏在“莫非他”之后的是什么,但是,现在我懂了。

新名大哥当时一定是想说,让美音生下两个孩子的男人莫非就是古屋敷先生自己。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古屋敷先生和美音毕竟是养父与养女。我不知道美音怎么看待这件事,但是从那场腹语表演的台词来看,古屋敷先生一定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和愤怒。而美音认为自己的女儿梨里香是“恶魔的孩子”,或许也是受到同样的影响。

说到腹语表演,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古屋敷先生的言行之中的确有些奇怪的地方,那也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

当表演即将结束之际,他从圆桌上拿起刀子,挥向“梨里香”。

他对我们的劝阻置若罔闻,拼命地刺向沙发的靠背,并且发出痛苦的低吟声,接着开始狂乱地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做出这种事?为什么……

他究竟是在对什么人说话呢?

还有那个隐藏在秘密盒中的讯息。

我坐在攀爬架上,从手提包上的口袋里抽出车票夹,里头放着当时的便笺。在那张已经泛黄的便笺上,用铅笔所写的内容仍然清晰可见。

救救我们!

当时我认为“我们”应该是指俊生、梨里香和那个人偶。对俊生来说,梨里香人偶和死去的姐姐梨里香跟自己是同一边的,俊生和她们一直遭受着残忍的虐待,所以才希望我能救救“他们”。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然而,事情果真是这样吗?

一旦开始怀疑,想象便开始朝着恐怖的方向发展。

如果“我们”不是俊生、梨里香和人偶的话,那究竟是……

在前往美国之前,最后一次在病房里见到俊生时,他对我露出了微笑。

随着那个微笑,我的想象更无法克制地膨胀起来。

那是个难以言喻的奇妙微笑。

我记得之前也曾见过一次类似的微笑。那是在我和小葵被叫去古屋敷家,俊生示范了打开暗门的机关,我们进入隔壁的房间后,俊生盯着玻璃箱中的“惊吓馆模型屋”时,在唇边露出了微笑。

那是个冷漠到让人很不舒服的诡异微笑。隐藏在那个微笑背后的,到底是……

是存在于俊生身上的某种邪恶吗?现在,我不由得这么想。

存在于俊生身上的某种邪恶。

如果我的直觉是正确的,那么这股邪恶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或许就是——

这也许是荒唐无稽的想法,可是那说不定是来自死去的“恶魔的孩子”——梨里香的邪恶。

这种想法说得通吗?

因为古屋敷先生的一个念头,被迫打扮成“梨里香”的俊生不知从何时开始,被“梨里香的灵魂”侵蚀了——那个对于玩弄人心和人命感到兴奋不已的、恶魔的孩子梨里香邪恶的灵魂。

我不禁这么想。

让古屋敷先生陷入疯狂、做出异常行为的始作俑者,就是侵蚀俊生内心的“梨里香”。所以,当俊生也被他内心的“梨里香”操控时,就会做出违反自身意志的行为。

撒拉弗和基路伯的死也是如此。或许,杀害那两只宠物、并将它们插在圣诞树上的人并非古屋敷先生,而是俊生。俊生心中的“梨里香”受不了取了天使之名的撒拉弗和基路伯,所以才……

十年零六个月前的圣诞夜,在那间密室里杀死古屋敷先生的人的确是“梨里香”(=俊生),但是事件的真相和当时我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长期以来遭到虐待的俊生并非因为报复心的驱使才做出那种事,而是——俊生心中的“梨里香”操纵他的身体引发了惨剧。说不定,不久之后抵达古屋敷家的我们会在事后为了守护俊生而做出伪装,这些全都在那个恶魔的预料之中。

我再次看着从车票夹取出的泛黄的便笺。

救救我们!

“我们”代表的或许是俊生和古屋敷先生——如今的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个讯息在传达“请帮助我跟外公逃离我体内邪恶的‘梨里香’的控制”,这才是俊生瞒着自己心里的“梨里香”,偷偷写下这张便笺的真正用意。

我的想法没有任何根据,甚至完全背离事实。无论跟多少人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我想也不会有一个人相信我。他们会嘲笑我“这根本就是恐怖电影的剧情”,进而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但是——

那个事件的凶手究竟是谁?我为什么会不停地重复着如此恐怖的自问自答?那个事件的凶手究竟是谁?而当时我们做的事情,真的是“正确的”吗?

11

等我回过神时,周围已经一片漆黑。我急忙离开公园,走下山丘。在回家之前,我再次经过惊吓馆,结果那里居然——

“咦?”因为太过惊讶,我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去公园之前,格子铁门是紧紧关上的。然而此时,门上的铁链已经被拿掉,大门敞开着。而且,在杂草丛生的庭院后面,那扇大门上的两扇彩绘玻璃正隐约透出了光芒。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进屋了吗?

还来不及思考,我已经踉跄地往前走去,就像是小学六年级暑假的那一天初次穿过这道门那样。

当我站在玄关前时,大门像是等不及似的打开了,接着我听到了——

“三知也,好久不见了。”

那是俊生的声音,他似乎完全没有变声,那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少年声音。

“永泽同学?”

接着,一旁又响起了我曾经熟悉的声音。

“吓我一跳,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

是小葵,她替我开了门。

我看见俊生出现在明亮的玄关中央,他穿着宛如黑夜一般的黑色西装,坐在轮椅上,紧盯着我。半年后就满二十三岁的他,仍旧有着少年时代的美貌和白皙的肌肤。

站在门边的小葵已经出落成一个充满女人味的女子了,她穿着犹如黑夜一般的黑色洋装。虽然留着一头和以前不同的长发,但是我仍旧能在她脸上看到当年的少女模样。

“三知也,不要那么惊讶。”俊生静静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听见走廊深处的客厅里传出了热闹的音乐,还有许多人正在谈话似的嘈杂声。

“快进来吧!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很多人都来了。我们一起庆祝吧,庆祝梨里香姐姐的二十六岁生日。”

此时,俊生露出诡异的微笑。他的眼睛变成了这世上不可能存在的、不可思议的橘色。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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