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夫人的烦恼

惊险的浪漫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帕金顿先生摔门而出,只身前往车站,打算赶八点四十五分的那班车进城。就在刚才,他因为找不到帽子感到非常不爽,在家里骂骂咧咧了好一通。此时,他的太太正坐在餐桌旁边,面色通红,嘴唇紧闭,她没哭是因为她当下最强烈的感觉是愤怒而不是悲伤。“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帕金顿太太呆坐在那里,心中充满了愤恨。不一会儿,她便开始嘀咕:“这个小骚货,贱女人!乔治怎么会这么傻,看上她!”

怒气散去,伤感袭来。帕金顿太太的眼里泛起了泪花,眼泪一滴滴从她那张青春不再的脸颊上滑落。“我不能再忍了,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该怎么办?”一时间,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无助,仿佛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拿起手边的晨报随意翻看起来。头版上的一则似曾相识的私人广告闯入了她的视线。

惊险的浪漫

你快乐吗?如果不,请到里士满大街十七号,

帕克·派恩先生在这里愿意为您解忧。

“荒唐!真够荒唐。”帕金顿太太脱口而出,“不过,若只是见一下面倒也无妨。”

当日上午十一点,略显紧张的帕金顿太太出现在帕克·派恩先生的私人办公室。

事实证明,帕金顿太太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在她第一眼看到帕克·派恩先生的时候便放下了。帕克·派恩先生不算胖,只是块头比较大;光秃秃的脑瓜顶很是显眼;一双小眼睛在一副粗框架眼镜后面熠熠发光。

“请坐,您是看过我的广告后找来的吧?”帕克·派恩先生为了避免冷场及时开了口。

“是的。”帕金顿太太简短地答道。

“我还知道,您不快乐,”帕克·派恩先生用一种愉悦又笃定的口吻继续说,“其实很少有人是真正快乐的。要是你知道真正感到快乐和幸福的人究竟少到什么程度,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真的吗?”帕金顿太太应了一声,尽管她并不觉得别人是否快乐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您不关心这个,但我很感兴趣,”帕克·派恩先生开始饶有兴致地娓娓道来,“我在政府部门兢兢业业地和各种统计数据打了三十五年的交道。现在退休了,我想把我这些年积攒的经验好好地重新利用起来。事情其实并不复杂,所有不快乐的原因都可以归咎于五类,相信我,至多五类。而一旦找到了症结所在,对症下药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就好比是一个医生,先要对病人的病情做出诊断,然后对症下药。不过,有些病确实是治不好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会坦白地告知我无能为力。但帕金顿太太您的事情,如果让我接手的话,我保证可以做到‘药到病除’。”

是这样的吗?这是一派胡言还是可能确有其事?听完帕克·派恩先生的这一席话,帕金顿太太疑虑地思忖着,但与此同时,她也满怀希望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现在可以开始为您诊断了吗?”帕克·派恩先生微笑着,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十指指尖相对,“你的问题和你丈夫有关。你的婚姻生活大体还算幸福,我想,你丈夫的事业做得是风生水起。不过,我估计这件事情还牵扯到一个年轻女人,她应该就在你丈夫的办公室里。”

“对,她是打字员。一个风骚做作的小贱货。红唇、丝袜、卷发。”帕金顿太太不吐不快。

帕克·派恩先生不住地点头,一副想要安慰她的样子。“我敢肯定,你丈夫一定和你说他和她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

“对,这是他的原话。”

“那么他是不是还说,他为什么不可以和这位年轻女士保持一种纯洁的友谊关系呢?那样的话他就能够为这位年轻女士无趣的生活带来一些光明和快乐。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平日里根本毫无乐趣可言。据我猜测,您丈夫就是这样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的。”

帕金顿太太听了这番话,用力地点了点头。“骗人的,全都是骗人的!他经常带她去河边溜达。其实我也喜欢去河边散步,可是五六年前他就说过这妨碍了他打高尔夫球。而现在他却可以为了这个女人放弃打高尔夫球。我喜欢看电影,可乔治总是说他太累了,不想晚上还要出门。而现在呢,他可以带着这个女人去跳舞!一直玩到凌晨三点才回家。我,我真是无话可说。”

“而且,他还认为女人根本就不应该起嫉妒之心,更何况是毫无缘由的嫉妒。我说的对吗?”

“对,就是这样。”帕金顿太太再一次点了点头,继而又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数据喽。”帕克·派恩先生轻描淡写地说。

“我好痛苦,”帕金顿太太哽咽着说,“在乔治眼里,我一直都在扮演好太太的角色。我们刚结婚时,我拼命地干活,帮助他出人头地。我勤俭持家,把他的衣食住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甚至从不多看别的男人一眼。现在,我们发达了,终于可以好好享受,做一些我之前一直想做的事情了。但事情却搞成了这样。”

帕克·派恩先生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保证,您的情况我完全了解。”

“那么,您可以做些什么吗?”帕金顿太太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发问。

“当然,我亲爱的女士。我有办法,是的,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帕金顿太太瞪圆了眼睛,充满期待地等待对方做出回答。

“您就放心交给我处理吧,费用是二百几尼[几尼,一六六三年英国发行的一种金币,等值于二十一先令,于一八一三年停止流通]。”

“二百几尼!”

“是的,帕金顿太太,您负担得起这笔钱。这就好比您会为了身体的健康支付这样一笔手术费用,而事实上快乐和身体的健康同等重要。”

“事成之后付款,我没说错吧?”

“不,现在付。”

“这恐怕不太可能吧。”帕金顿太太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是不是觉得这有点像没看到实物就胡乱买东西?”帕克·派恩先生有些兴奋地说,“确实,这不是一笔小钱,而且还有点儿冒险。不过,您相信我,这笔钱您得花,这个险您也得冒。这些是我的条件。”

“二百几尼!”

“没错,二百几尼,不小的一笔钱。好了,祝您愉快,帕金顿太太。如果您改变了主意,随时告诉我。”帕克·派恩先生平静地微笑着,握了握帕金顿太太的手。

待帕金顿太太离开后,他按动了办公桌上的传呼器。片刻,一个戴着眼镜、不苟言笑的女士走了进来。

“莱蒙小姐[即日后为波洛聘用的秘书小姐],帮我做份文件,顺便通知克劳德,我需要马上见到他。”

“新客户吗?”

“对,新客户。她现在还有点犹豫,但她会回来的,估计就在下午四点左右。先把她的资料输入进去。”

“A计划?”

“当然,A计划。大概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情况有多与众不同,这还真是有趣。好了,就这样,提醒一下克劳德,让他别搞得太另类了,不要用香水,头发也最好剪短点儿。”

下午四点刚过十五分,帕金顿太太又一次出现在帕克·派恩先生的办公室里。这次,她带来了支票。一会儿工夫,她手里的支票就变成了一张收据。

“那么现在要做些什么?”帕金顿太太用希望的眼神望着帕克·派恩先生。

“现在,您可以回家了,”帕克·派恩先生微笑着说,“明天一早您会收到邮件,上面有详细的指示,我希望您可以按指示做。”

帕金顿太太满怀希望、心情愉悦地离开了。

当晚,帕金顿先生心存戒备地回到家,盘算着如果早餐时候的争论再次被提起的话他要怎么为自己争辩。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他太太完全没有想吵架的意思,只是看上去一副一反常态、心事重重的样子。

乔治打开收音机,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他和南希的事情。他想送一件毛皮大衣给她,但又不知道那个孩子会不会接受,因为他知道南希有多么的高傲,他无意冒犯。不过南希的确曾经抱怨过她因为她那件价钱便宜却无法御寒的花呢外套而挨冻。想到这里,他立刻觉得南希大概是不会介意的。

他想,他们应该尽快再来一次晚上的约会。带着南希这样一位少有的可爱姑娘去一家很棒的餐厅该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一件事情,就连一些年轻人都会嫉妒他。重要的是,她喜欢他,还说他看起来一点都不老。

他抬起头,看着妻子的眼睛。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很罪恶,这感觉让他十分不安。玛丽亚是一个多么小心眼儿又多疑的女人啊,和她在一起真是毫无乐趣可言。

他关掉了收音机,起身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帕金顿太太先后拆开了两封预料之外的信件——来自裁缝店和美容院的预约函。第三封才是来自帕克·派恩先生的,邀请她当日赏光,在利兹酒店共进午餐。

帕金顿先生出门前说他晚上得去见一个生意上的人,大概不会回家吃晚饭了。看到帕金顿太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帕金顿先生如释重负地出了门,心中窃喜自己躲过了一场风暴。

“夫人,几年前您就该来了。不过,现在也还不算太晚。”知名美容院里的护肤顾问一边埋怨着帕金顿太太对肌肤的疏于管理,一边开始按摩她的脸并加以熏蒸,然后按步骤敷泥巴、抹乳霜、扑粉,最后又做了各种修整。

帕金顿太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道:“我确信我现在看起来年轻多了。”

随后,她又去了裁缝店。经过一番打扮,帕金顿太太一下子变得时髦起来,整个人都感觉棒极了。

下午一点半,帕金顿太太如约到达利兹酒店,见到了已经恭候在那里的帕克·派恩先生。帕克·派恩先生穿得无可挑剔,看起来依然让人觉得很放松和安全。

“很迷人。”帕克·派恩先生不露声色地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帕金顿太太。“恕我冒昧,我已经为您点了一杯白夫人[一种鸡尾酒,由杜松子酒、橙利口酒和柠檬汁制成]。”

帕金顿太太并没有喝鸡尾酒的习惯,不过她也没有提出异议,只是一边小心翼翼地喝着那杯让她心潮澎湃的东西,一边认真聆听坐在她面前的导师的谆谆教诲。

“帕金顿太太,您的丈夫需要被‘刺激’一下,”帕克·派恩先生说,“您明白吧?要‘刺激一下’他。为了做到这个,我要把我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您,今天您就和他一起共进午餐。”

这时,一个小伙子走了进来。小伙子在左顾右盼中发现了帕克·派恩先生,之后便步态优雅地朝他们坐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位是克劳德·勒特雷尔先生,这位是帕金顿太太。”帕克·派恩先生为两人做了介绍。

长相帅气的克劳德·勒特雷尔先生大约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衣着得体,不但温文尔雅而且还风度翩翩。

“很高兴见到您。”他轻声说。

刚刚和新顾问同桌而坐的时候,帕金顿太太显得十分拘谨。不过,她这种紧张的情绪很快就被那位既熟知巴黎又在里维埃拉[里维埃拉(Riviera),位于法国东南部的边境地带,毗邻意大利,是阿加莎本人十分喜爱的度假圣地]待过不少时间的勒特雷尔先生化解了。他们渐渐聊到了跳舞,帕金顿太太抑制不住地吐露了她的心声——曾经很喜欢,但已经很久没跳过了,原因是帕金顿先生不想晚上出去陪她。

“但他总不至于连门都不让你出吧,那样也太刻薄了,”克劳德微笑着,露出一排让人目眩的牙齿,“都什么年代了,女人不该再为男人的妒忌心做出牺牲了。”

帕金顿太太本来想说她的事情和男人的妒忌心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没有说出口,毕竟,这说法听起来还不错。

克劳德·勒特雷尔轻描淡写地聊着各种酒吧,最后,他们说好次日晚上要一起去那家很受欢迎的“小天使”转转。

回到家后,不知道要怎么对丈夫开口的帕金顿太太有点紧张,因为她觉得乔治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不过,这件害得帕金顿太太整个早上都心神不宁的事情却因为下午两点钟接到的一通电话留言得以迎刃而解——帕金顿先生晚上会留在城里吃饭。

那晚的约会很成功。帕金顿太太就像一个姑娘似的翩翩起舞,在克劳德·勒特雷尔娴熟的指导下,她还学会了一些时下流行的舞步。她的袍子和新做的发型(出自当天早上帕克·派恩先生为她预约的一位时尚发型师之手)都受到了克劳德的赞许。告别时,他吻了她的手,这让帕金顿太太有种触电般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美好的夜晚了。

接下来的十天,帕金顿太太和克劳德要么吃饭要么喝茶要么跳舞,日子过得恍恍惚惚。这期间,克劳德·勒特雷尔不但对帕金顿太太倾诉了自己不幸的童年以及他父亲一贫如洗的悲惨遭遇,还坦言自己几乎对所有女人都心怀芥蒂,因为他曾经在感情纠葛中被伤害得太深了。

到了第十一天,当帕金顿太太和克劳德正在红海军上将跳舞的时候,帕金顿先生和他办公室里的那位姑娘终于露面了。

不过帕金顿先生却并没有认出帕金顿太太。他们四个人在舞池里相安无事地旋转着,越转越靠近。

“你好呀,乔治。”帕金顿太太顺势轻轻打了声招呼。

由于惊恐,乔治的脸色大变。不过,这却让从对方的惊恐中觉察出负罪感的帕金顿太太获得了极大的快感。

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了整个局势的帕金顿太太颇为得意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继续在暗中观察乔治:可怜的人,又胖又秃,还在笨拙地跳舞,活像一颗按下去又弹起来的皮球!可怜的人,他那么渴望拥有年轻人的活力,却只跳得出二十年前的舞步。那个和他一起跳舞的姑娘也很可怜,明明已经感觉无聊透顶了,却还得装出一副很喜欢的样子,还好乔治看不到她的表情。

转念,她想到了自己,瞥了一眼此时正恰到好处地沉默不语的克劳德,顿时觉得自己是多么让人羡慕——克劳德不但知冷知热,而且从不顶嘴吵架。恐怕没有哪位丈夫可以做到不顶嘴不吵架,婚后的生活总会让他们原形毕露。

她又看了看,而这次,她看到的是一双乌黑明亮、带着忧郁和爱恋的眸子正温柔地望着她。

“我们可以再跳一支舞吗?”他小声问道。

他们再一次起舞,感觉飘飘欲仙。

此时,帕金顿太太感受到乔治充满歉意的目光。按理说她应该高兴,因为她终于成功地让他嫉妒了。但她现在又不想这样了,她不想让乔治不高兴,她开始可怜他了。

“哦,你回来了。”帕金顿先生没好气地说。在帕金顿太太到家前,他已经在家里忐忑不安了一个小时。

“是的,我回来了。”帕金顿太太一边脱下她那件花费四十几尼的晚礼服,一边微笑着答道。

帕金顿先生清了清嗓子,说:“没想到今天会遇到你。”

“确实很巧。”帕金顿太太说。

“我带那个姑娘出去只是想表示一下关心,她家里最近麻烦事很多,我只是表示一下关心,你明白的。”

帕金顿太太点了点头,心里一直在想:乔治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像只皮球一样跳来跳去,明明热得浑身冒汗却还自我感觉良好。

“刚才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子是谁?我不认识,对吧?”

“勒特雷尔。他的全名是克劳德·勒特雷尔。”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哦,别人介绍的。”帕金顿太太支支吾吾。

“和这样的人出去跳舞,你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别再犯傻了,亲爱的。”

此时,帕金顿太太的嘴角微微上扬,她感觉自己正在被整个世界温柔对待。这令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有点变化总是好的吧。”她随和地说。

“你最好小心一点,你应该知道这些经常出入酒吧夜店的游手好闲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很多中年妇女有时候真的会愚蠢到家。我只是提醒你,亲爱的,我可不想你做出什么有失身份的事情来。”

“这个理由听起来倒像是为了我好嘛。”帕金顿太太说。

“呃,当然。”

“那么我希望你也一样,”帕金顿太太温和地说,“做人嘛,开心最重要。不是吗?我记得差不多十天前咱们一起吃早餐的时候你是这样说的。”

帕金顿先生目光犀利地看着他的太太,而帕金顿太太则是一脸无辜,没有露出丝毫鄙视他的神情,还趁机打了一个哈欠。

“我得去睡了。哦,对了,乔治,我最近大手大脚的,花了不少钱,估计那些数额高得吓人的账单就快寄到了。我想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账单?”帕金顿先生迟疑了一下。

“是的。有买衣服的、做按摩的、做头发的。我这么做很败家,不过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

她独自上了楼,帕金顿先生呆坐在原地,欲言又止。对于今晚的偶遇,玛丽亚的反应相当大度,看起来她好像毫不在意。不过她这么突然地花起钱来还真是让人有点儿不适应,她曾经是多么懂得勤俭持家啊!

女人真是麻烦!乔治帕金顿摇了摇头。那个姑娘的兄弟最近遇上了一些麻烦,不过他是自愿帮她的,现在他太太这边也是一样,真是糟糕透了。看来最近都不太平。

有时候,有些话在说出来的那一刻是苍白无力的,但之后却会被听到的人重新想起来。次日一早,帕金顿太太仿佛中了魔咒一样,脑子里全都是帕金顿先生前一天晚上的碎碎念:游手好闲的酒吧老油条、中年妇女、自欺欺人。

帕金顿太太并不害怕,她只是沉着地思考着她的处境,尽可能回想起她所知道的所有有关小白脸的新闻报道和她曾经读到过的中年妇女上当受骗的案例。

克劳德会是小白脸吗?她觉得他是。但想想又觉得不对,因为每次出去都是克劳德替她付钱。不过这钱应该是帕克·派恩先生的,或者说到底,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钱根本就出自她自己的那两百几尼。

她自己是一个中年傻瓜吗?克劳德·勒特雷尔是不是在背后就是这样笑话她的呢?一想到这里,帕金顿太太的脸都红了。

不过,就算克劳德是个小白脸而自己又是个中年傻瓜,那又怎么样呢?她觉得她应该给克劳德买些什么,金色的香烟盒这类的小东西就不错。

帕金顿太太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爱丝普蕾百货[爱丝普蕾百货(Asprey's):一家总部位于英国伦敦的珠宝设计、制造和零售商。其旗舰店位于伦敦的邦德街。该公司亦负责给世界各国皇室织造冠冕和权杖。]。她在那儿选了一个香烟盒,付好钱后便前往克拉里奇酒店[克拉里奇酒店(Claridge's):位于伦敦市中心梅菲尔(Mayfair)区域的核心地带,毗邻伦敦西区、邦德商业街、白金汉宫以及海德公园]与克劳德汇合共进午餐。

当两人正小口地抿着各自杯中的咖啡时,帕金顿太太像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了那个刚买好的香烟盒,喃喃地说:“一个小礼物。”

他看了一眼,皱起眉头。“给我的?”

“是的,希望你喜欢。”

克劳德把手伸了过去,顺势使劲一推,把东西推回给了帕金顿太太。“你为什么要送我东西?我是不会要的。我看你还是拿回去吧。”他很生气,深邃的眼睛里闪着光。

“对不起。”她小声嘀咕着,默默地把东西塞进包里。

那一天,两个人都拘谨了很多。

第二天一早,帕金顿太太接到了克劳德打来的电话。“我今天必须见到你,下午我去你家可以吗?”

她只说让他下午三点过来。

再次见面时,克劳德脸色苍白,看起来很紧张。他们客套了一会儿,两人之间显得愈发不自然。

猛然间,克劳德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帕金顿太太。“你以为我是什么?这就是我今天要来问的。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对吧?但你依旧认为我不过是个靠女人养活的小白脸,一个无所事事的吃软饭的。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吧?”

“不,不是那样的。”

已经激动得面无血色的克劳德根本不理会帕金顿太太的辩解。“你就是那样想的!好吧,就是那样的。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你想的都是真的。我就是为了钱才来陪你、逗你开心、和你做爱、让你把你丈夫抛在脑后。这些就是我的工作。很卑鄙,对吧?”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不想干了,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再继续这样对你了。你和别的女人都不同,你让我有安全感,我信任你、喜欢你。你大概认为我这只是在逢场作戏地说说而已,”他往她跟前凑了凑,“我就是要证明给你看,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因为你,我要走了,因为你,我要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不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家伙。”

还来不及反应,帕金顿太太就被克劳德拉入怀中,两片嘴唇也迎来了热烈的一吻。然后,他松开手,直直地站在她面前。

“再见了。我就是个无赖,不过我发誓从现在开始我会改变。你还记得你说过自己喜欢读报纸上知心专栏的消息吗?往后每一年的今天我都会在那里发出一条消息,一直都在改过自新的我会向你证明我记得我的承诺。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你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了。另外,我从来没有从你这里得到过什么,但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他从手上脱下了一枚素金指环,“这是我妈妈的,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那么,再见了。”

当晚,乔治·帕金顿很早就到家了。帕金顿太太正出神地望着壁炉里的火苗,温柔却心不在焉地和他说了几句。

“呃,玛丽亚,”他突然结结巴巴地说,“还是因为那个姑娘吗?”

“你说什么?亲爱的。”

“我,我没有想让你不开心,你知道的。我和那个姑娘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知道。是我自己愚蠢罢了。只要你开心就去见她,多少次都可以。”

这本该是一番可以让乔治·帕金顿听后欢呼雀跃起来的话,但奇怪的是,现在却令他感到十分不安。如果是你的太太怂恿你去和别的姑娘约会,你能心安理得吗?这感觉简直糟透了!就像是在贪图享乐,又像是一个大男人在玩火自焚,最终遭世人唾弃。乔治·帕金顿突然间感到累了,同时觉得自己也没资本再继续玩下去了。现在想想,那个姑娘还真是精明。

“玛丽亚,要是你愿意的话,不如我们一起去什么地方走走吧。”乔治怯怯地提议。

“哦,不用管我。我挺开心的。”

“但我想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去里维埃拉。”

帕金顿太太依旧远远地坐着,莞尔一笑。

乔治这个可怜的老家伙,他们可是向来都彼此坦诚相待的结发夫妻。想到这些,帕金顿的笑容变得愈发温柔。

“那很好啊,亲爱的。”帕金顿太太说。

帕克·派恩先生的办公室里,帕克·派恩先生正在和莱蒙小姐谈话。

“文娱开支报价是多少?”

“一百零二英镑十四先令六便士。”

正说着,克劳德推门进来,他看起来情绪不佳。

“早安,克劳德,”帕克·派恩先生问候道,“事情进展得还算令人满意吧?”

“我想是吧。”

“你的戒指呢?还有,上面刻了什么?”

“玛蒂尔德,1899。”克劳德毫无兴致地说。

“干得不错!那么,那则广告要怎么写?”

“‘一切都好。承诺不变。克劳德。’”

“莱蒙小姐,你记录一下:十一月三日,支付私人来信专栏一百零二英镑十四先令六便士。对,没错,这可以管十年,这样算的话我们足足挣到了九十二英镑二先令四便士。这已经算相当多了。”

莱蒙小姐走后,克劳德终于忍不住了。

“实话说吧,我不喜欢这个卑劣肮脏的游戏。”

“我的小伙子!你觉得这很卑劣?是的,那女人挺不错的,那么现在你就去告诉她我们所编造的谎言,让她被伤心包围起来吧。可恶,真叫人作呕。”

帕克·派恩先生抬起手,扶了扶眼镜,好奇地看着克劳德,仿佛后者是他的科学研究对象。

“哦,我的老天!”他冷冷地说,“我怎么好像记不起你在做之前那些,咳,见不得人的勾当的时候受到过良心的谴责啊。你在里维埃拉做出的那些事情是多么厚颜无耻,更不用说在加州黄瓜大王的妻子——海蒂·韦斯特夫人身上捞到的好处了,这些都充分证明了你冷酷无情的商人本性。”

“好,就算是,但是我现在感觉不一样了,”克劳德底气不足地为自己争辩,“这样玩儿下去可不怎么好。”

“克劳德,我亲爱的,”帕克·派恩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就好像此时他是一名校长,正在警示一个自己相当器重的学生,“这一单你功不可没。你让一个不快乐的女人得到了每个女人都需要的东西——浪漫。一个女人心如死灰,激情对她来说已经没用了,但浪漫却可以,而且历久弥新,足以让她应对未来。孩子,这就是人性,我清楚得很。”他咳嗽了几下,接着说:“对于帕金顿太太来说,我们已经圆满地履行了我们的承诺。”

“随便吧,反正我不喜欢这样。”克劳德咕哝着走出了房间。

帕克·派恩先生随即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新的文件,写道:

情场老手居然良心发现。备注:继续跟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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