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险的浪漫

惊险的浪漫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帕克·派恩先生办公室外,维尔布拉汉姆少校踌躇不决,反复读着晨报上面那则让他念念不忘的广告。广告语很简单,但足以把他吸引到此地。

你快乐吗?如果不,请到里士满大街十七号,

帕克·派恩先生在这里愿意为您解忧。

终于,少校深吸一口气,倏地推开一扇弹簧门走进了帕克·派恩先生的接待室。一个正在打字的素颜女士抬头看了他一眼。

“帕克·派恩先生在吗?”他红着脸问道。

“这边请。”

跟着素颜女士,少校走进了帕克·派恩先生的办公室,见到了正襟危坐的帕克·派恩先生。

“早上好,”派恩先生说,“要不要坐下来,和我说说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叫维尔布拉汉姆——”对方自报家门。

“少校,还是上校?”派恩先生问。

“少校。”

“啊!最近刚从海外回来吧?印度?还是东非?”

“东非。”

“我想那一定是个不错的国家。不过,重返家乡的你却反而感觉不怎么好。这就是你的困扰,对不对?”

“您说得太对了。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帕克·派恩先生得意地挥了挥手。“这是我的工作,我自然应该知道。我在政府部门兢兢业业地和各种统计数据打了三十五年的交道。现在退休了,我想把我这些年积攒的经验好好地重新利用起来。事情其实并不复杂,所有不快乐的原因都可以归咎于五类,相信我,至多五类。而一旦你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对症下药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就好比是一个医生,先要对病人的病情做出诊断,然后对症下药。不过,有些病确实是治不好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坦白地告知我无能为力。但事情一旦让我接手的话,我保证可以做到‘药到病除’。维尔布拉汉姆少校,我敢说,这个国家的百分之九十六的退伍军人都不快乐。曾经,他们肩负保卫国家的使命,随时都有可能面临危险,这让他们每天都积极向上;而后来,生活环境一下子简单了很多,这反而让他们感到意志消沉,无所适从。”

“您说得一点儿没错,”少校说,“我就是受不了无事可做,还有村子里那些没完没了的家长里短,婆婆妈妈。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除了退休金,我只有一点点的收入。我在科伯姆[科伯姆(Cobham),位于伦敦市区西南的一个村子]有一套不错的房子。我没钱以打猎或钓鱼为乐。我还单身。邻居都是些自得其乐的家伙,不过他们都没见过什么世面。”

“不管是从眼下还是长远来看,你的困扰就是你觉得你的生活仿佛一潭死水。”帕克·派恩先生说。

“可恶的一潭死水。”

“你喜欢的感觉应该是刺激,或者还需要来点儿惊险。对吗?”派恩先生问。

“这在这种小地方是无法实现的。”说到这里,少校耸了耸肩。

“你再说一遍?”帕克·派恩先生很认真地说,“这你可就错了。如果你找对路的话,在伦敦有大把的惊险和刺激等着你。你目前感受到的仅仅是我们英式生活的表相——平静、愉悦。但这不等于没有另一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领略一下。”

维尔布拉汉姆少校若有所思地望着帕克·派恩先生。他觉得派恩先生的话有一种安慰和鼓舞的力量。帕克·派恩先生不算胖,但是块头不小;秃顶,不过头形比例很完美;粗粗的框架眼镜后面一对小眼睛熠熠发光。而且,他好像整个人都会发光——一种坚定自信的光。

“不过我得警告你,”派恩先生接着说,“你得冒点儿险。”

“这就对了。”少校的眼睛开始放光,迫不及待地说,“那您的收费是多少?”

“我的费用嘛,”派恩先生说,“五十英镑,先付款。如果一个月后您还是感到无聊,我退钱给您。”

维尔布拉汉姆考虑了一下。“够公平,”他说,“我同意。我现在就给你开支票。”

手续办妥,一切就绪。帕克·派恩先生按响了办公桌上的传呼器。

“现在是一点钟,”他说,“我需要你带一位年轻的女士去吃午餐。”

门开了。

“来,玛德琳,亲爱的,我来帮你介绍,这是维尔布拉汉姆少校,他等下会带你去吃午餐。”

维尔布拉汉姆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没人觉察出有什么特别。刚进来的这个姑娘看起来并不阳光,还有点懒洋洋的,长长的黑睫毛下一双眼睛倒很是迷人,恰到好处的肤色映衬着性感的红唇。婀娜的身段在精致的外衣下摇曳生姿。从头到脚,可谓完美。

“呃,很满意。”维尔布拉汉姆少校说。

“萨拉小姐。”帕克·派恩先生说。

“真是谢谢您了。”玛德琳放低声音说。

“我有你的地址,”帕克·派恩先生大声说,“明天早上你会收到之后的指示。”

维尔布拉汉姆少校带着可爱的玛德琳离开了办公室。

下午三点,玛德琳回到了办公室。

“进展如何?”帕克·派恩先生抬起头。

“我想我吓到他了,”玛德琳摇了摇头,“他以为我是来勾引他的交际花。”

“和我估计的差不多。”帕克·派恩先生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那你按照我说的做了吗?”

“当然,我们在一起随便聊聊其他桌的客人。我发现他喜欢的类型是那种金发碧眼、面色稍微苍白一些的,而且还不能太高。”

“这很简单,”派恩先生说,“把B计划拿给我,我来看看我们手头有什么。”他的手指在一张名单上滑动着,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面。“弗里达·克莱格。是的,我想弗里达·克莱格相当合适。不过我最好先见一见奥利弗夫人[即波洛的老友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

2

第二天一早,维尔布拉汉姆少校收到了一张字条:

下周一上午十一点到位于汉普斯特德[汉普斯特德(Hampstead),英国伦敦的一个区。该区长期以来以知识分子、艺术家和文学家居住区著称,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又容纳了大批逃避俄国革命和纳粹的知识分子。汉普斯特德拥有伦敦地区一些最昂贵的住宅,该区拥有的百万富翁的数目超过英国其他任何地方]的修道士巷找琼斯先生,就说你是芭乐航运公司的。

维尔布拉汉姆少校言听计从,待周一(那日正好是银行休息日)一到,便动身前往修道士巷。不过,他根本就没有遇到什么琼斯先生,因为路上发生了一些情况。

而让他更想不到的是,他的整个世界即将在路途中发生改变——他将遇到他未来的太太。维尔布拉汉姆少校走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在地铁里被挤得窒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字条上指明的修道士巷。

修道士巷是一条死路,年久失修的道路上布满了车辙和脚印,道路两边远远地竖着一排排的房子。这些房子都很大,即便有过辉煌的曾经,现在依然逃不过摇摇欲坠的命运。

维尔布拉汉姆少校一边走一边费力地辨析各个门柱上那些模糊不清的名字,直到一阵抽泣声让他毛骨悚然、为之一惊。

声音再度传来,并且越发清晰可辨。他断定,自己刚刚经过的那个院子里有人在喊“救命!”

维尔布拉汉姆少校毫不犹豫地推开摇摇晃晃的院门,一个箭步,悄无声息地冲上了杂草丛生的屋前小路。小路旁边的灌木丛中,两个体型健硕的黑人正紧抓着一个姑娘不放手,那个姑娘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勇敢地扭动身体对着两个彪形大汉又踢又踹。其中一个黑人用手捂住了姑娘的嘴巴,让她根本无法挣脱出来。

两个黑人都在全力以赴地对付姑娘,谁都没有注意到维尔布拉汉姆正在悄悄靠近,直到那个捂住姑娘嘴巴的黑人在下巴遭到沉重的一击后往后打了个趔趄。另一个黑人见状吃了一惊,松开抓住姑娘的手转身要跑,却被早就蓄势待发的维尔布拉汉姆一拳击中,往后退了几步就摔倒在地。接着,维尔布拉汉姆开始对付另一个正朝他步步逼近的同伙。

不过那两个人很快就打不动了。第二个人翻身坐起来,起身就往门口冲去。另一个也跟着跑了。维尔布拉汉姆开始还追了他们几步,但马上便改了主意,转身走到那个由于受到惊吓正靠在树旁喘着粗气的姑娘身边。

“哦,谢谢您!”她气喘吁吁地说,“刚才真是太可怕了。”

维尔布拉汉姆少校直到这时才看清楚他刚才救下来的是谁。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金发碧眼,恬淡可人。

“还好您来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没事,没事了,”维尔布拉汉姆语气充满安抚地说,“一切都过去了。不过我想我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那些家伙有可能还会回来。”

姑娘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您已经把他们打成那样了,我想他们是不会再来了。哦,您真是太厉害了!”

姑娘用崇敬的眼神望着维尔布拉汉姆少校,这目光温暖如火,烤得少校面色发红。“这没什么,”他低声说,“我应该做的。让您受惊了,女士。来,试试,拉住我的胳膊,看看您能不能走?您刚才毕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我已经没事了。”姑娘说。不过她还是拉住了他伸过来的胳膊。她依然有些发抖,一边往大门口走,一边回头去看那幢房子。“我搞不明白,”她咕哝着,“那明显是一幢空房子。”

“对,空着的,没错。”少校一边随声附和一边抬起头,仿佛看到腐朽浑浊的空气飘荡在百叶窗外。

“而且这里就是白衣修士区,”她指着大门上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说,“我要去的地方就是白衣修士区。”

“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担心,”维尔布拉汉姆少校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叫到一辆出租车,然后就可以找个地方喝杯咖啡了。”

在巷子的尽头,他们绕上了一条相对人多的大街。两人十分幸运地搭上了一辆刚刚空出来的出租车。

“别说话了,”上车后,维尔布拉汉姆温和地劝慰他的同伴,“往后靠,放松些。刚才那一幕一定把您吓坏了。”

她感激地看着他。

“呃,顺便说一下,我叫维尔布拉汉姆。”

“我叫克莱格,弗里达·克莱格。”

十分钟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旁。弗里达一边抿着热咖啡一边感激地望着她的救命恩人。

“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噩梦。”弗里达耸了耸肩膀,“不久以前我还曾经希望在我身上能发生一些事情呢,什么事情都行!不过看来我不喜欢任何历险。”

“告诉我刚才是怎么回事吧。”

“呃,恐怕在告诉你事情经过之前,我得先好好讲讲我自己。”

“很好啊。”维尔布拉汉姆鞠了一躬说。

“我是一个孤儿。父亲是一名船长,我八岁时他就死了。母亲三年前也死了。我在城里工作,是煤气公司的一名办事员。上周有一天晚上,我下了班正要回住处,结果遇到一位等着要见我的男士。他叫里德,是名从墨尔本过来的律师。”

“他彬彬有礼,问了我几个关于我家里的问题。他说他很多年前就认识我父亲了。其实他就是帮我父亲处理过一些法律上的事务。然后他告诉我他来访的目的。‘克莱格小姐,’他说,‘您父亲在他过世的前几年曾经手过一桩金融交易。而从目前这桩交易的结果来看,您很有可能从中受益。’这对我来说简直出乎意料。

“‘您应该从没听说过这件事情,’他说,‘我想,约翰·克莱格从来都没有把这当回事儿,不曾想却偏偏有了结果。不过,至于您可以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还都得取决于您手里有没有特定的文件。这些文件应该是您父亲财产的一部分,但是因为没有人知晓它们的价值,说不定它们已经被销毁了。您有没有保存过您父亲的一些文件呢?’

“我说我母亲把我父亲的各种东西都保存在了一个旧的水手箱里。‘我曾经因为好奇在里面翻找过,但是没找到什么好玩儿的。’

“‘那很可能是因为您无从知晓这些文件的重要性。’他微笑着说。

“所以,我又去查看了那个箱子,拿了里面的几份文件出来给他。他看了之后说他一下子还无法确定这些文件是不是能起到作用。他想把它们先拿走,如果有新情况的话会再和我联系。

“上周六我最后一次查信箱的时候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封信,上面告知我去他家里讨论一下。他给了一个地址:白衣修士区,修道士巷,汉普斯特德。我应该是今天上午差十五分钟十一点的时候到达那里的。

“因为找路,我稍微迟了一些才到。当时,我正穿过院门着急地往房子里冲,两个可怕的男人从旁边的灌木丛里跳出来冲向我。我还来不及呼喊,其中一个人就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我使劲转头,大喊救命。还好您听到了我的呼救。当时要不是您——”弗里达顿住了,激动、惊恐溢于言表。

“真庆幸我当时正好在那里。天哪!我真应该抓住那两个畜生。我想你应该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吧?”

她摇了摇头。“您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很难说。不过有一点看起来相当明确。你父亲那些文件里面一定有某人想要的东西。那个叫里德的人胡编乱造了一个故事给你听,目的就是要借机翻看这些文件。但很显然,他没有找到他要的东西。”

“哦!”弗里达说,“难怪我上周六回家后感觉我的东西被动过了。实话说吧,我还怀疑是我的房东因为好奇溜门撬锁进了我的房间呢。但现在看来——”

“如果是这样,那么当时的情况就是:有人得到许可进入你的房间找东西,不过没找到他要找的。于是他怀疑你可能是知道了那份文件,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是有价值的,从而把它们都带在身边。所以他就谋划了刚才的那场偷袭。如果你确实随身携带,那么刚才他们就已经把东西抢走了。如果你没有带在身边,那么他会把你抓起来,逼你讲出你把东西藏在了什么地方。”

“那可能会是什么东西呢?”弗里达大声说。

“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对他相当有用的东西,不然他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这不太可能啊。”

“噢。那我可不知道。你父亲是个水手,去过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他很有可能曾经得到过一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不自知。”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弗里达苍白的面色一下子红润了起来。

“是的,我确定。问题是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我想你应该不想让警方介入吧?”

“噢,不,请不要。”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我不觉得警察可以起到什么作用,他们只会让你感到不愉快。现在,我们去吃个午餐,我会陪你回到住处,以确保你安全到达。然后我们就可以找一找那份文件。因为,你知道,文件一定被放在了什么地方。”

“父亲可能已经把文件销毁了。”

“这当然有可能,不过有人明显不这么认为。也就是说我们还有希望。”

“您觉得最终会是什么东西?秘密宝藏吗?”

“啊!有可能!”维尔布拉汉姆少校叫了出来,他很认同这个猜想,整个人都兴奋地愉悦起来,“不过,克莱格小姐,我们该去吃午餐了。”

他们在一起愉快地用餐。其间,维尔布拉汉姆少校对弗里达讲起了他在东非的生活,他所描述的抓大象的场景让弗里达听得心惊肉跳。午餐后,少校坚持陪弗里达一起坐出租车回家。

弗里达的住处在诺丁山门[诺丁山门(Notting Hill Gate),位于伦敦市区西部,是通往诺丁山的主要通道之一。该地理位置曾为高速公路收费站,因此得名]附近。下车后,弗里达和房东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带着维尔布拉汉姆少校上楼了。她小小的卧室和客厅都在三楼。

“和我们想的完全一样,”她说,“周六上午有一个男人来过,跟我的房东说我房间里的线路出了问题,他要铺设新的电缆线,所以在我房间里逗留了一些时候。”

“把你父亲的那个箱子拿给我看一下。”维尔布拉汉姆说。

弗里达拿出一个镶着黄铜边的盒子。“你看,”说着她打开了盖子,“空的。”

少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会不会放在其他地方了?”

“我确定没有。我母亲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这里保存了。”

维尔布拉汉姆又仔细看了看箱子里面。突然,他喊了出来:“箱子的内衬被切开过。”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摸索,果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东西滑到下面去了。”

一会儿工夫,一张被折叠过几次的脏纸片出现在他的手里。他刚刚把纸片放在桌子上抹平,身后就传来弗里达失望的叹息声。

“不过是些奇怪的记号罢了。”

“你这样认为?这些全都是斯瓦希里语!”维尔布拉汉姆少校喊了出来,“东非的土著方言。”

“真少见!”弗里达说,“那您会读吗?”

“差不多吧。但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把纸片拿近窗口。

“上面说了些什么吗?”弗里达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维尔布拉汉姆先是把纸片上的字从头到尾读了两遍才应声。“这个嘛,”他笑着说,“你的秘密宝藏,没有错。”

“秘密宝藏?不是真的吧?您是说类似西班牙黄金舰队[一七〇二年,西班牙历史上著名的“黄金舰队”在大西洋维哥湾被英国人击沉,从而留下探宝史上一大遗案。据被俘的西班牙海军上将估计,约有五千辆马车的黄金珠宝沉入海底]的沉船那样的吗?”

“倒是也没有那么传奇,不过也差不多。这份文件指明了一处不为人知的象牙藏匿地点。”

“象牙?”弗里达惊叫道。

“没错,就是大象。如你所知,法律对可射杀的大象数量是有规定的,但总是有人对此置若罔闻。这些人一旦被抓到就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不过,他们早已把象牙都藏好了。这些被藏匿的象牙数量非常巨大。这份文件非常清楚地记录了应该如何找到藏匿点。来,看这里,我们必须去找,就你和我。”

“您的意思是那真的值很多钱吧?”

“对你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但是我父亲怎么会得到那份文件的?”

维尔布拉汉姆耸了耸肩。“也许是你父亲身边的一个人。他当时用斯瓦希里语秘密地记录下这份文件,在他临死的时候他把这份文件交给了你父亲,因为他们可能是朋友。不过,你父亲因为看不懂,就没把这份文件当作一回事儿。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但是我敢说真实情况八九不离十。”

弗里达叹了口气。“这还真让人兴奋。”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要如何处置这份价值连城的文件,”维尔布拉汉姆说,“我不想把它留在这儿,随时会有人再来找。我想你应该也不会把它交给我吧?”

“我当然会。但是,这会不会让您的处境变得很危险?”弗里达支支吾吾。

“我可不是好对付的,”维尔布拉汉姆严肃地说,“你不用为我担心。说着,他把文件折起来夹在他随身携带的一本书里。“我明天晚上可以过来看你吗?”他继续说,“到那时我就会有一个成熟的计划了,我可以自己查找文件上的那些地方。你几点从城里回来?”

“六点半左右。”

“非常好。明天六点半,我们先碰个头,然后请你赏光和我共进晚餐。我们是该庆祝一下啦,相处已经这么久了。”

次日,维尔布拉汉姆少校准时到达他们约定的地点,按响了克莱格小姐的门铃。不过来开门的却是一个女佣。

“找克莱格小姐?她出去了。”

“哦,”维尔布拉汉姆回应了一声,不过他并没有想要进去等,“我晚点再来。”

他开始在街对面闲逛,希望可以在不经意间看到弗里达步态轻盈地向他走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差十五分七点。七点。七点十五分。依旧不见弗里达的身影,这让他感到一丝不安。他掉头回去,再次按响了弗里达住处的门铃。

“你好,”他说,“我和克莱格小姐约好了六点半见面。你确定她不在家吗?或者她留下过什么消息?”

“您就是维尔布拉汉姆少校吗?”门房问。

“是的。”

“这里有张她亲笔写的留言条给您。”

亲爱的维尔布拉汉姆少校,我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现在一言难尽。您可以到白衣修士区来找我吗?看到这则留言后立即出发。

弗里达·克莱格,上

维尔布拉汉姆皱了皱眉,计上心来。他若无其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在信封上写下了他裁缝的地址。“请问,”他对女门房说,“可以给我一张邮票吗?”

“我想帕金斯太太是不会介意的。”

一会儿工夫,门房就拿来了邮票。维尔布拉汉姆留下一先令邮票钱后就立刻赶往地铁站,顺路把那封信投进了邮筒。

弗里达留下的那张字条让他感到很不安。究竟是什么会让她那样一个姑娘只身前往昨天才刚刚遭遇过可怕袭击的地点呢?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荒唐事,他摇了摇头。难道是里德又出现了?他或者别的什么人已经攫取了弗里达的信任?到底是什么把弗里达引去汉普斯特德的?

他看了看手表,将近七点半。按照弗里达的预想,他应该一个小时前就出发去找她了,现在他已经迟了很多。但愿这是她故意留给他的什么线索吧。

她留的这张字条让他摸不着头脑,因为字里行间显露出的那种我行我素的口吻不像是弗里达·克莱格的作风。

差十分钟八点,他到达修道士巷,此时夜色已深。他小心地张望,四下里空无一人。于是他轻轻地推开那扇摇摇晃晃的门,让来回摆动的门带动合页搞出一些动静来。院子里的主路上是空的,整座房子也黑漆漆的。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不时留意着左右两边的情况,生怕会被吓到。

维尔布拉汉姆轻手轻脚地钻进了院子里的灌木丛,想办法绕到了房子的后面。在那里,他终于有所发现:一层的一个洗碗间样子的房间的窗户没关紧。他掀起纱窗,用手电筒(他在来的路上买的)往里面照,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他便爬了进去。

他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打开了洗碗间的门,溜进了房子。他拿出手电筒继续照。照到了一间空空的厨房,厨房外面有几节梯级和一扇门,很明显,穿过去就可以到达房子的前面。

他一边推门一边留意周围的动静,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来到了房子的前厅。四周依旧鸦雀无声。此时,他左右手边各有一扇门。他走近右边那扇门,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便开始转动门把手。门缓缓地开了,他钻了进去。

他再次拿出手电筒,发现屋子里空无一物。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的动静,感觉有一股旋风在向他靠近。可他已经来不及做出反应了,刹那间,他的身子往前一倾,整个人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维尔布拉汉姆在阵痛中渐渐恢复了意识,他感到头痛,企图挪动自己的身体,但发现自己被绳子捆住了。

瞬间,他的脑子恢复了思考能力,想起刚才的情景——他是被人击中头部而昏倒的。

墙上高挂的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这一点点的光亮足以让维尔布拉汉姆确定自己被关在了地下室里。他四下看了看,突感心口一紧——和他一样被捆绑住的弗里达就在几步之外。他焦虑地盯着她,她一边叹气,一边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周围直到欣喜地认出他。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说,“发生了什么?”

“我太让你失望了,”维尔布拉汉姆说,“让你落入如此境地。告诉我,你是不是给我留了字条让我来这里找你?”

弗里达惊恐地张大眼睛。“怎么是我?明明是你给我留的字条。”

“哦,是吗?”

“是的。我在办公室收到的,上面说不用到家里碰面了,来这里找你就好。”

“看来我们两个是中了同一个圈套。”他咆哮道,和她解释了事情经过。

“我明白了,”弗里达说,“那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得到那份文件。我们肯定从昨天开始就被人跟踪了,所以他们才会识破我的计策。”

“那他们得到文件了吗?”弗里达问。

“很不走运,我现在无从知晓。”维尔布拉汉姆看着他被绑起来的双手沮丧地说。

突然,四下无人的房间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两人同时为之一颤。

“是的,谢谢,已经拿到了,准确无误。”

这声音让两人不寒而栗。

“是里德先生。”弗里达咕哝着。

“我可不仅仅是里德先生。”那个声音说,“亲爱的女士,我还有很多名字。现在,我得抱歉地告诉二位,你们已经妨碍到我的计划了,对此我绝对不能容忍。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这幢房子,那么问题就很严重了。虽然你们现在还没有报警,但你们很快就会那样做的。

“我恐怕不能相信你们。你们可能会发誓,但是誓言这东西一般都靠不住。你们看,这幢房子对我来说非常有用,你们可以认为这里就是我收拾残局的地点。进了这幢房子的人就别想活着出去了。很抱歉地告诉你们,你们会从这里上西天。真可惜,但是别无选择。”

那个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后继续说:“不会有血淋淋的场面,我憎恨血腥的东西。我的办法既简单又不会痛。好了,我得走了。二位晚安。”

“喂!”维尔布拉汉姆大喊,“你想怎么样就冲着我来,这件事和这位年轻的女士没有任何关系。放她走不会对你不利。”

他的话犹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但此时却传来了弗里达的哭喊声:“水——进水了!”

维尔布拉汉姆忍痛扭转身体朝弗里达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一股源源不断的水流正从天花板附近的一个洞里往外流。

弗里达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们会被淹死的。”

维尔布拉汉姆额头渗出汗珠。“我们不会就这么没命的,”他说,“我们一起求救。一定会有人听到的。就现在,开始。”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恐怕是没有人能听到了,”维尔布拉汉姆沮丧地说,“这里是地下室,而且我估计所有的门缝也都被塞得严严实实。毕竟,假设我们的呼救能被外界听到的话,那帮混蛋肯定早就把我们的嘴巴堵上了。”

“噢,”弗里达哭着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卷进来的。”

“别担心我,小丫头。我更担心的是你。我可是久经沙场了。不要灰心,我会帮你摆脱困境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按照现在的水流速度来看,要淹死我们还得有几个小时。”

“您真是太神奇了!”弗里达说,“我从来没在生活中遇到过像您这样的人,您仿佛是从书中走出来的。”

“瞎说,我只不过是运用常识估算了一下而已。现在我们得赶紧把可恶的绳索解开。”

努力了一刻钟的功夫,维尔布拉汉姆明显地感到自己刚才的拉拉扯扯起作用了,身上的绳索渐渐松散开来。他使劲扭动身体,用牙齿去够绑住双手手腕的绳结。

手腕上的绳结被解开后,其他的也就迎刃而解了。虽然身体还有些僵硬麻木,但是恢复自由的维尔布拉汉姆马上开始帮弗里达松绑,不一会儿弗里达也恢复了自由。

这个时候,屋子里的水不过才没到他们的脚踝。

“接下来,”维尔布拉汉姆说,“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地下室的门要比房间地面高出几个台阶,维尔布拉汉姆少校上前检查了一番。

“这个很好弄,”他说,“都是些不结实的东西,门可以从合叶这边被打开。”他用肩膀撞过去,再一拉,喀啦喀啦几声木板断裂的声响过后,门开了。

门外是一条楼梯,通向顶部的另一扇门。不过和刚才那扇门不同,这扇门是实木的,外面还有铁栅栏。

“这个有点难,”维尔布拉汉姆说,“啊哈,不过我们运气还不错,门没有上锁。”

他推开门,环顾了一下四周就叫弗里达过来。穿过这扇门,他们来到了厨房后面的一条通道。一会儿工夫,俩人就沐浴在修道士巷的夜色下了。

“噢!”弗里达抽泣着,“噢,刚才真的是太恐怖了。”

“亲爱的小可怜,”他赶紧揽她入怀,“你已经非常勇敢了,弗里达,我亲爱的小天使。你有没有——我其实想说,我爱你,弗里达,你愿意嫁给我吗?”

两人都没有作声,静静地等待着沉默过后的心意相通。维尔布拉汉姆首先打破了宁静,略带神秘地笑着说:“接下来还有呢,象牙宝藏的秘密还在我们这里呢。”

“他们不是已经从你身上抢走了吗?”

少校听了弗里达的话不禁再次发笑。“他们没有得逞!事情是这样的,我今晚来见你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一份假的文件,而那份真的已经被我放在信封里寄给我的裁缝了。他们从我身上抢走的就是那份假的,祝他们寻宝愉快!亲爱的,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吧?我们一起去东非度蜜月,顺便寻宝。”

3

帕克·派恩先生走出办公室,一步跨两个台阶,前往位于整幢房子最高层的奥利弗女士的办公室。奥利弗夫人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小说家,现在是派恩先生团队的一分子。

帕克·派恩先生敲敲门就直接进去了。奥利弗夫人正坐在她的办公桌前,桌上放着一部打字机、几个笔记本、一堆散乱放着的手稿,还有一大袋子苹果。

“奥利弗夫人,这真是一个非常棒的故事。”帕克·派恩先生心情愉悦地说。

“进展不错,对吗?”奥利弗夫人说,“我很高兴。”

“那个‘水漫地下室’的情节设置,”帕克·派恩先生说,“您是不是觉得下次如果能有一些新的原创东西效果会更好呢?”他怯怯地提议道。

奥利弗夫人摇摇头,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苹果。“我想没有必要,派恩先生。你要知道,人们对于水淹地下室、放毒气等等这类的故事情节都习以为常了。事先了解过相关情节会令他们在身临其境的时候感到更加惊恐。派恩先生,你要知道,老百姓都是很保守的,老掉牙的伎俩对他们更有效。”

“好吧,我想您是对的,”帕克·派恩先生觉得奥利弗夫人的说法有些牵强,不过看着眼前这位已经创作完成了四十六本英美畅销小说,并且每本都有法、德、意、匈、日、芬兰和阿比西尼亚等多国语言译本的女小说家,他决定换个话题,“您的费用是?”

奥利弗夫人拿过来一张纸。“总体来说,花费并不多。珀西和杰瑞那两个黑人要的很少。扬·洛里默,那个扮演里德先生的演员认为他扮演的角色值五几尼。至于地下室里的那个声音嘛,当然是份录音。”

“噢,差点忘了,”奥利弗夫人说,“还有要给约翰的报酬。五先令。”

“约翰?”

“对,就是那个往地下室墙上的小洞里灌水的那个男孩。”

“啊,对。顺便了解一下,奥利弗夫人您怎么会懂斯瓦希里语呢?”

“我不懂啊。”

“明白了。那也许是通过大英博物馆。”

“不对。是德尔弗里奇情报局。”

“现代商业资源可真了不起啊!”他小声说。

“我担心的事情只有一件,”奥利弗夫人说,“那两个年轻人不会在那里找到任何宝藏的。”

“人不可能拥有一切,”帕克·派恩先生说,“到那时,他们的蜜月都度完了。”

“弗里达,今天几号?”正在写信的维尔布拉汉姆问身旁躺椅上的太太。

“十六号。”

“我的天,十六号!”

“怎么了亲爱的?”

“没什么。我只是恰好想到了一个叫琼斯的家伙。”

即便双方在婚姻里有多么两情相悦,一方也总会有不想分享的事情。

“可恶,”维尔布拉汉姆少校心想,“我应该给他们打个电话,把我的钱要回来。”但转念间,这个一向刚直不阿的男人就已经把自己换位到对方的角度重新思考这个问题了。“说到底还是我没有按规矩来,我也不知道如果我见到琼斯会发生什么。反正不管怎么说,事情的结果就是,如果我当时没有去找琼斯,我就不会碰巧听到弗里达的呼救,我们也不会认识彼此。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五十英镑他们倒也受之无愧!”

与此同时,维尔布拉汉姆太太也正沉浸在自己一连串的思绪中。“我可真是个小傻子,居然相信了那则广告,还付给那些人三几尼。而事实上他们拿了钱以后却什么都没做。我真没想到我会在遇到里德先生后就遇见我的查理,还真是奇怪又浪漫啊。不过,纯粹从概率的角度来看的话,我可能根本就不会遇见他。”

她转过身,眼睛里满是崇拜地看着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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