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

惊险的浪漫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夫人,这边走。[原文为法语]”

里昂火车站的月台上,一个脚夫正在吃力地负重前行,他不时地回过头招呼一下跟在自己身后的高个子妇人。

高个子妇人身穿貂皮大衣,头戴一顶深褐色的针织帽。帽子的边缘被微微拉了下来,不但正好盖住了她一边的眼睛和耳朵,还十分恰当地凸显出另外一边金灿灿的发卷和犹如贝壳般精致的耳朵,把她微微上扬的面部轮廓衬托得更加迷人。单凭外表就可以断定她是个典型的美国姑娘,迷人又大方。就连她顺着车厢在月台上走过来这一小会儿功夫,都有不止一个男人不禁为她驻足回眸。

列车正稳稳地停在站台里,车厢外侧挂着写着不同地点的大牌子:

巴黎—雅典 巴黎—布加勒斯特[布加勒斯特(Bucharest),罗马尼亚首都]巴黎—伊斯坦布尔

就在经过最后一块牌子的时候,走在前面的脚夫突然停了下来。他解开了箱子外面的绑带,任凭被松了绑的箱子一个个重重地滑落到地上。“就是这里了,夫人。[原文为法语]”

此时,这节卧铺车厢的列车长正站在车厢入口处的台阶旁。也许是看到了那件雍容华贵的貂皮大衣,他十分殷勤地迎上前去问候:“晚上好,夫人。[原文为法语]”

高个子妇人随即递给了他一张印在薄纸片上的卧铺车票。

“六号车厢,这边请。”

列车长边说边一个箭步跳上了车。高个子妇人紧随其后,快步往里走,在过道上还差点撞到一位突然从她隔壁包厢冒出来的绅士——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中却透着慈祥。

“夫人,到了。[原文为法语]”

列车长简单介绍了一下包厢内的情况后就把窗户推了上去,示意月台上的脚夫把行李递进来。待列车长把接过来的行李一一摆放到行李架上之后,高个子妇人坐了下来,顺手把一个红色小箱子和手袋都放在了自己旁边。

包厢里很热,不过她并没有打算把大衣脱下来,只是两眼放空地望着窗外。月台上人来人往,其中还有不少兜售报纸、枕头、巧克力、水果、矿泉水等各种物品的小贩纷纷凑上前来向她推销。不过她只当他们都是透明的。列车缓缓地开动了,里昂火车站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与此同时,一抹悲伤和焦虑却在不知不觉间爬上了她的脸庞。

“夫人,可以出示一下您的护照吗?”

站在包厢门口的列车长不得不把上面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才让他眼前的这位女士回过神来。埃尔希·杰弗里神情斯恍惚地站起身来。

“请再说一遍?”

“您的护照,夫人。”

她打开包,拿出护照交到列车长的手上。

“夫人,旅途会顺利的。我随时为您服务,”列车长不知为什么突然顿了一下,“我会一直陪伴夫人到达伊斯坦布尔。”

埃尔希拿出一张五十法郎的纸币递了出去。列车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一边收下钱一边开始询问客人需要何时进餐、铺床。

说完他就出去了。他刚一出包厢,过道里就传来餐车服务员的叫卖声。“特级服务。特级服务。”服务员一边一个劲儿地摇着手里的小铃铛,一边大声地吆喝着。

埃尔希站起来,脱掉厚重的大衣,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就匆匆拿起手提包和珠宝箱走出了包厢。不过她还没走几步就看到迎面而来的餐车服务员。因为不想跟他撞个正着,她便往后退了几步,侧身闪进了隔壁的包厢,里头正好没有人。她本想等餐车服务员一走过去就离开,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了一个放在座位上的皮箱上。

那是一个表面看起来有些磨损的猪皮箱子,很敦实,上面绑着一个标签:“帕克·派恩,前往伊斯坦布尔”。除此以外,箱子本身就标有“P.P.”的字样。

埃尔希德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诧,她退到过道上,迟疑了一会儿才走回自己的包厢,从之前被她摊在桌子上的一堆书和杂志中找出一张《泰晤士报》。

她迅速扫了一遍头版上的所有广告,却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她轻轻地皱了皱眉,决定还是先去餐车看看。

餐车服务生把她领到了一张小桌旁。桌旁已经坐了一个人——正是刚刚在过道里差点没和她撞个满怀的那个男人、猪皮箱子的主人。

埃尔希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着这个男人——看上去冷淡却又不失慈祥,而且还能给人带来一种无法解释的安心和愉悦感。他一直保持着相当内敛的英国做派,直到开始吃水果。

“这里实在是太热了。”猪皮箱子的主人首先开口说话。

“是啊,”埃尔希接着说,“要是有人能把窗户打开就好了。”

他苦笑了一下。“不可能的!除了我们两个,其他人都会反对。”

她报以会意的一笑。谁也不再多说一句。

埃尔希的账单和咖啡一起被送了上来。

“恕我冒昧,”就在把钱放在账单上面的一瞬间,埃尔希终于鼓足勇气,尽管她的声音依然小得像蚊子叫,“我想我在您的箱子上看到了您的名字——帕克·派恩。您是——您真的就是吗?”

话一出口她便僵在那里,没想到对方却及时帮她打了个圆场。

“我想,你说的就是我。就是那个,”他开始引述埃尔希刚才在泰晤士报上面找来找去没找到的那则广告的内容,“‘你快乐吗?如果不,请找帕克·派恩先生。’没错,我就是。”

“我明白了,”埃尔希说,“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对方却摇了摇头。“不一定。对您来说是不可思议,对我来说却不尽然。”说完,他的脸上展露出一种鼓励般的笑容,身子也微微向前倾着。“所以,您现在不开心,对不对?”此时,餐车内的客人已经寥寥无几。

“我——”埃尔希欲言又止。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您刚才不会说出‘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样的话来。”帕克·派恩先生一针见血。

埃尔希沉默了大概有一分钟的工夫。令她感到费解的是,她觉得自己内心的波澜好像已经被眼前这位帕克·派恩先生抚平了一般。“是——的,”她终于还是承认了,“我——不开心。或者退一步说,我感到焦虑。”

对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是这样,”埃尔希继续说,“最近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却不知道要怎么应对。”

“应该跟我讲一讲。”派恩先生的语气中透着鼓励。

此时,埃尔希想到了那条经常被她和爱德华拿出来品头论足一番然后惹得彼此哈哈大笑的广告。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竟然会——或许,她希望自己根本没有——遇到帕克·派恩先生。要是帕克·派恩先生是个江湖骗子——但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埃尔希当即决定将困扰她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我这就告诉你。我这一程去的是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土耳其港口城市,现称伊斯坦布尔],到那里与我丈夫会合。他一直和东方人做生意,不过直到今年才开始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一下。他比我早两个星期出发,我们的计划是他一安顿下来我就去找他。一直以来,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会兴奋不已。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来没有出过国,除了之前我们一起在英国住过六个月。”

“您和您的丈夫都是美国人吗?”

“是的。”

“您大概刚结婚不久吧?”

“一年半。”

“幸福吗?”

“噢,那当然!爱德华简直堪称完美。”埃尔希迟疑了一下,继续说,“不,也许他也没有那么好。他就是有一点点……呃,我认为那叫……刻板。不过他还是很不错的。”她匆忙地收了尾。

帕克·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继续。”

“那是爱德华动身前往土耳其之后大概一个星期后的一天。那天,我在他的书房里写信,无意中发现了一沓崭新的吸墨纸上居然留有几行字迹。那会儿我正在读一篇侦探故事,里面正好提到和吸墨纸有关的线索,我觉得好玩,就也把那张留有字迹的吸墨纸拿起来对着镜子看。我那么做纯属是觉得好玩,派恩先生——我是说,爱德华平日里温顺如羔羊,谁也不会认为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是的,是的,我很清楚。”

“那几行字迹清晰可辨。开头部分有‘太太’,接下来有‘辛普朗快车’[辛普朗快车(Simplon Express),全名“威尼斯-辛普朗东方快车”,世界上首趟洲际豪华旅游专列。《东方快车谋杀案》中波洛乘坐的即为此趟列车],最下面是‘即将到达威尼斯时行动最佳’。”

“奇怪,”派恩先生说,“非常奇怪。可以确定那是您丈夫的字迹吗?”

“噢,当然是他的。不过我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出他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会在一封信中用到这些字眼。”

“‘即将到达威尼斯时行动最佳’,”帕克·派恩先生又重复了几遍,“非常奇怪。”

此时,一旁的杰弗里斯夫人身子微微前倾,正在用一种充满期待又奉承的眼神望着帕克·派恩先生。“我应该做些什么?”她简单明了,好像派恩先生已经同意帮助她。

“这恐怕要等到我们快到达威尼斯的时候才能知道,”帕克·派恩先生边说边从桌上拿起一张折叠的纸,“这是这趟列车的时刻表。列车会在明天下午两点二十七分到达威尼斯。”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

“交给我吧。”帕克·派恩说。

2

两点已经过五分了。很显然,这趟大约在十五分钟前才刚刚经过梅斯特[梅斯特(Mestre),威尼斯自治市位于大陆部分的一个城区,与威尼斯之间有大型铁路、公路桥相连]的列车已经晚点了十一分钟。

这一路,帕克·派恩先生一直坐在杰弗里太太的包厢里。到目前为止这段旅程还算得上是愉悦无忧。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帕克·派恩先生和埃尔希面对面坐在一起,后者的心跳正在不住地加速,不断地用一种痛苦的眼神盯着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仿佛这样做可以让她得到些许的安全感。

“别慌,”他说,“有我在,你很安全。”

突然,过道那边传来一声尖叫。

“噢,看——快看!车厢着火啦!”

三步并作两步的功夫,埃尔希和帕克·派恩先生一起冲到过道上张望。只见一个斯拉夫样貌的妇人正激动万分地用夸张的手势指着前方一间有烟雾滚滚而出的包厢。帕克·派恩先生和埃尔希一起顺着过道往那边跑去,途中还有人也加入了他们。失火的包厢里烟雾弥漫,最先跑过去的人都咳嗽着退了回来。这时,列车长出现了。

“包厢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大声说,“女士们、先生们,不要惊慌。火势很快就会被控制住。”

聚集在过道里的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此时,列车正行驶在连接梅斯特和威尼斯的铁路桥上。

帕克·派恩先生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转身拨开身后还未完全散尽的人群急急忙忙地往埃尔希的包厢跑去。刚到门口他就看到刚才那个斯拉夫样貌的妇人正坐在里面对着窗外喘大气。

“不好意思,夫人,”帕克·派恩说,“您走错包厢了。”

“我知道。我知道。”斯拉夫样貌的妇人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用手指指包厢里那扇打开的窗户说,“对不起。我刚才受到了惊吓,一时情绪很不稳定——心脏受不了。”她继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帕克·派恩先生一动不动地站在包厢门口,用一种充满父爱般的语气安慰她说:“别怕,火势一点儿都不严重。”

“不严重吗?啊,真是万幸!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可以回自己的包厢了。”

“还不行,”帕克·派恩先生用一只手轻轻地压住了她,“夫人,我需要留您一会儿。”

“先生,这样做恐怕有点过分吧!”

“夫人,您得留下。”

斯拉夫妇人就一直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语气突然变得生硬的帕克·派恩先生,直到埃尔希出现在门口。

“看起来像是有人放了烟幕弹,”埃尔希一路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荒唐的恶作剧而已。列车长被气坏了,他现在在盘问每一个人——”突然,埃尔希看到了车厢里的陌生人,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一股脑儿都咽了回去。

“杰弗里太太,”帕克·派恩先生开始发问,“您的红色小箱子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我的珠宝首饰。”

“或许,您最好看一下东西是不是都还在。”

突然,斯拉夫面容的妇人开始不住地往外蹦法语,以便更准确地表达她的意思。

埃尔希趁机快速地检查了一下她的珠宝箱。“噢!”她叫出声来,“箱子没上锁。”

“我要去找列车长投诉。[原文为法语]”斯拉夫妇人快要说不下去了。

“不见了!”埃尔希大喊,“所有的!钻石手镯、爸爸送给我的项链、祖母绿盒红宝石戒指,还有好几个漂亮的钻石胸针。谢天谢地,还好我戴着珍珠的这一套。噢,派恩先生,我该怎么办?”

“你去找列车长,”帕克·派恩先生一点儿不含糊,“我留在这里看住这个女人。”

“太过分了!魔鬼!”[原文为法语]斯拉夫模样的妇人尖叫着。她就这样骂骂咧咧一路,直到列车驶进威尼斯站。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帕克·派恩先生不断地在好几种语言间转换着,以便应对不同的工作人员,而且他还受到了打击。那个可疑的妇人同意接受搜身检查,不过最终却一无所获。因为失窃的珠宝根本不在她身上。

列车离开威尼斯后继续开往的里雅斯特[的里雅斯特(Trieste),意大利东北部港口城市],一路上帕克·派恩先生和埃尔希都在对这件事情各抒己见。

“你最后一次看到你的珠宝首饰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我摘下昨天戴的蓝宝石耳环,换上了一对纯珍珠的。”

“其他的都还原封不动地在盒子里吧?”

“这个,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每次都清点一遍的。不过当时看上去没什么异样。有可能少了一个戒指还是什么的,其他的应该都在。”

帕克·派恩先生点了点头。“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列车长上午来过包厢?”

“我当时随身带着这个箱子——在餐车里。我一般都会随身带着,除了刚才那样逃跑的时候。”

“这样的话,”帕克·派恩先生说,“窃贼很可能就是那个无辜受伤的苏贝斯卡夫人了,或者她根本就不叫这个名字。不过,她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呢?她出现在这个包厢里的时间不过一分多钟——刚好可以用备用钥匙打开珠宝箱然后把东西都拿走——没错。不过她下一步做了什么?”

“她会不会把东西交给了别人?”

“不太可能。我当时已经往回走了,如果有人从这个包厢出去的话一定会被我看到。”

“也许她把东西扔到窗外去了,外面有人在接应。”

“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只是,当时列车正在过桥,外面是海。”

“那她肯定是把东西藏在了车厢里。”

“我们就找找看吧。”

埃尔希劲头十足,说干就干。帕克·派恩先生虽然也加入其中,却显得十分心不在焉。为了顶住埃尔希的责备,他开始为自己找理由开脱。

“我想我得在的里雅斯特发一封很重要的电报。”

对于他提出的这个借口,埃尔希表现得很冷淡,帕克派先生的这一番不作为简直让她失望透顶。

“恐怕我让您感到不悦了吧,杰弗里太太。”他故意放低姿态。

“那是因为到现在你都没有把事情搞定啊。”她反击道。

“但是,我亲爱的女士,您得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侦探。抓小偷和罪犯的事情根本就不是我的职责。我研究的是人心。”

“这么说吧,刚上车的时候我只有一点点不开心,”埃尔希开始抱怨,“但是和现在一比,那一点不开心根本就不值得一提!我真想大哭一场。为了我心爱的手镯,还有我们订婚时爱德华送给我的祖母绿戒指。”

“但是您肯定给这些东西上过保险吧?”帕克·派恩先生试图转移话题。

“有吗?我不知道。是,我想应该上了。不过,派恩先生,我对这些东西都是有感情的。”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的里雅斯特到了,”帕克·派恩先生一边向窗外张望一边说,“我得去发电报了。”

3

“爱德华!”埃尔希看到月台上匆匆向她走来的丈夫,整个人都亮堂起来。此时此刻,刚刚丢了珠宝的沮丧一下子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也想不起在吸墨纸上发现的奇怪字迹了。她现在只知道自己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眼前这个魅力十足的男人了,尽管他平日里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就在夫妻两人刚要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埃尔希感到有人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去,她发现帕克·派恩先生正神情自若、满脸笑容地看着她。

“杰弗里太太,”派恩先生说,“半小时后您可以到托卡特莲酒店来找我吗?我想我有好消息要告诉您。”

埃尔希迟疑地看了爱德华一眼。“这位是——呃——我丈夫——帕克·派恩先生。”

“想必您太太已经和您说,她的珠宝被偷了,”帕克·派恩先生娓娓道来,“我一直都在尽我所能地帮她找。我想,大概再过半个小时,我会有一些新发现要告诉她。”

埃尔希用一种征询的眼神看着爱德华,却不想后者几乎脱口而出:“亲爱的,你当然要去。派恩先生,您说的是托卡特莲酒店?好的,她会去的。”

4

半小时后,埃尔希准时被带进了帕克·派恩先生在酒店里的私人会客室。后者起身上前迎接。

“杰弗里太太,您一定对我很失望吧,”帕克·派恩先生直言不讳,“不要再否认了。实际上我从来也没有把自己当成魔术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力所能及的。来看看这里面。”

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个头不大但是很结实的纸板箱推给了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埃尔希。埃尔希打开盒子,只见戒指、胸针、手镯、项链——全部都是她那些被盗的珠宝。

“派恩先生,这太不可思议了!太——太神奇了!”

帕克·派恩先生莞尔一笑。“很高兴没有让您失望,我亲爱的女士。”

“噢,派恩先生,我真不该对您那样刻薄!从的里雅斯特那件事情开始,我对您就一直很过分。现在的情况——却是这样。话说回来,您是怎么找回这些珠宝的?什么时候?在哪里?”

“说来话长,”帕克·派恩先生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事实上,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告诉我?”

“我自有道理。”帕克·派恩先生态度坚决。

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的埃尔希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埃尔希前脚刚走,帕克·派恩先生就拿上帽子和拐杖跟了出去。走在培拉区[培拉区(Pera),伊斯坦布尔的一个区]的街头,他不住地暗暗发笑,不知不觉就拐进了一家顾客寥寥的小咖啡馆。从咖啡店的窗户望出去,金角湾[金角湾(Golden Horn),伊斯坦布尔的一个天然峡湾。现在的金角湾及其两岸,是伊斯坦布尔著名的观光景点]近在咫尺,清真寺纤细的塔尖高耸入云。派恩先生落座后点了两杯咖啡,香浓的咖啡刚刚入口,一个男人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个人正是爱德华·杰弗里。

“我帮你点了咖啡。”帕克·派恩先生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桌子。

爱德华毫不理会地把杯子一推,探着身子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帕克·派恩先生两眼凝视着虚空,轻轻啜了一口咖啡,“您的太太还没有告诉您她在吸墨纸上的发现吗?噢,她会告诉您的,她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帕克·派恩先生首先讲述了埃尔希的发现,继而开始毫无保留地分析。

“事情就是这样,正好对上了我们在到达威尼斯之前遇到的怪事。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你指使小偷窃取你太太那些珠宝。不过为什么‘到达威尼斯之前动手会是最佳时机’呢?这看上去毫无道理。你为什么不让——你雇的那个人——自己决定她动手的时间和地点呢?

“后来,我一下就想明白了。你太太的那些珠宝在你们离开伦敦前其实就已经被替换成了赝品。只是这个做法还不能让你完全放心。你是一个清高而且心思缜密的年轻人,你不想让偷窃这件事情牵连你的家仆或者其他无辜的人,所以你就要确保这件事情既不能发生在你的家里也不能由你周围熟悉的人下手。

“你的共犯手上有一把珠宝箱的钥匙和一枚烟幕弹。时机一到,她就开始造势,趁乱冲进你太太的包厢,打开珠宝箱把里面的赝品扔出了窗外。后来,犯罪嫌疑极大的她被搜了身,但是因为赃物已经被她扔了,所以就根本找不出对她不利的证据。

“这样一来,销赃地点的选择就显得更加关键。如果当时只是顺着窗户扔到铁路沿线上,赃物最终还是有可能被找到。但小偷选择动手的时机恰恰就是火车过海的时候。

“与此同时,你开始计划要如何把偷来的珠宝在这里卖掉。只等你同伙那边一得手,你这边就可以脱手了。不过,所幸你及时收到了我发来的电报,并且乖乖按照指示把那一箱子珠宝存放在托卡特莲酒店等我过来。你之所以这么做无非就是不想我报警。同样,你遵照我的指示来到这里赴约。”

此刻,爱德华一脸乞求地望着帕克·派恩先生。他其实是个长得不错的年轻人,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有弧度的下巴呼应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我怎么才能让您明白呢?”他显得十分绝望,“在您看来,我看上去和一般的小偷大概没有区别。”

“完全不是,”帕克·派恩先生说,“而且恰恰相反,我应该说你是一个相当诚实的人。我习惯于把人划分为不同的类型。而你,我亲爱的先生,就属于受害者那一类。现在,跟我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我只用一个词就能说清楚——敲诈。”

“怎么讲?”

“您见过我的太太,一定觉得她是一个单纯无知、有点愚昧却心地纯洁的妇人。”

“是的,没错。”

“她心地单纯到不可思议。如果她发现——我做了某些事情,她就会离开我。”

“我很好奇。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你都做了些什么,我亲爱的朋友?我猜想一定是和一个女人有关。”

爱德华点了点头。

“婚后——还是婚前?”

“婚前——噢,这个当然。”

“好,那么都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有。这也就是让人感到痛苦的地方。在西印度群岛的时候,我在酒店里遇到过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罗西特太太。她的先生却是相当暴力的一个人,脾气很野蛮。有一天晚上他拿着左轮手枪威胁他的太太。结果罗西特太太就逃到了我的房间里。她当时被吓坏了,疯疯癫癫的,让我留她在房间里过夜。我——还能做什么?”

帕克·派恩先生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对方也心怀坦荡地用眼神回应着他。帕克·派恩先生叹了口气说:“也就是说,直白一点,你中计了。”

“事实上是——”

“是的,没错。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把戏——不过对于热血沸腾的小伙子却总能奏效。我估计在你宣布婚讯之后不久敲诈就开始了?”

“是的。我收到了一封信,上面说如果我不交出一大笔钱的话就会有人把一切都告诉给我未来的岳父——说我是如何离间这个年轻女人和她丈夫的关系的;这女人又是怎么进了我的房间;还说她的丈夫会因此提出离婚。说真的,派恩先生,整件事情把我逼到要爆脏话的地步。”爱德华心烦意乱地用手搓着自己的前额。

“是的,我明白。所以你就交出了那笔钱。不过,自那以后,敲诈这件事情就没消停过吧。”

“是的。这次的行动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我的生意在大萧条中受到了严重的冲击,手头上已经没有可以支配的钱了,所以才会出此下策,”说完这一番话,爱德华才端起了那杯早就冷掉的咖啡,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我现在该怎么办?”他的情绪开始变得有些激动,“我该怎么办,派恩先生?”

“听我的安排,”帕克·派恩语气坚定,“我可以解开让你恐惧不安的心结。至于你的太太,你回去后告诉她事情真相——或者说是真相的一部分。真相里你唯一不能透露给她的就是有关那些发生在西印度群岛的事实。你不能告诉她,你——中了圈套,就像我之前说的。”

“可是——”

“我亲爱的杰弗里,你不懂女人。如果一个女人不得不在一个傻子和一个浪子之间选择的话,她十有八九会选浪子。杰弗里先生,你的太太是一个高傲迷人却也心思单纯的姑娘,只有让她相信她已经让你这个浪子回头了,她才会死心塌地地和你过下去。”

爱德华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我是认真的,”帕克·派恩先生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现在看来你的太太还是爱你的,但是,如果你继续这样对她总是保持一副过于耿直的样子的话,我想我已经看出了她有可能会动摇的端倪。要知道,过分的耿直就是无趣。

“去找她吧,我的孩子,”帕克·派恩先生的语气里满是慈爱,“告诉她她该知道的一切——包括你能想到的所有事情。然后再告诉她,是她的出现让你的生活焕然一新。你为了不让她听到不堪的事情,宁可让自己沦为小偷一般。这样她就会从心底里原谅你。”

“但要是根本没有原谅我呢?”

“真相是什么?”帕克·派恩先生语重心长地说,“依我的经验,真相就是通常都会把事情搞砸的东西!婚姻生活的基本准则就是必须要对女人说谎。这就是她喜欢的。我的孩子,你就让她好好感受一下原谅别人带来的快感吧。然后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敢断言,今后一旦有性感的女人靠近你,你太太一定会保持高度警觉——这一点让很多男人都无法忍受,但我想这对你而言不是问题。”

“除了埃尔希,我根本不想看别的女人。”杰弗里先生直截了当地说。

“能做到这点很厉害,我的孩子,”帕克·派恩先说,“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让她知道我有这个想法。女人多少都喜欢有点竞争。”

“您真这么认为?”爱德华起身要走。

“听我的。”帕克·派恩先生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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