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达之门

惊险的浪漫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大马士革,四座城门环绕着的城……

帕克·派恩先生轻声吟诵着诗人弗莱克[詹姆斯·埃尔罗伊·弗莱克(James Elroy Flecker,1884-1915),英国诗人,小说家,剧作家]的诗句。

命运的暗道、荒漠的开始、灾难的温床,恐惧的要塞。

我就是巴格达之门,通往迪亚巴克尔[迪亚巴克尔(Diarbekir),土耳其东南部最大城市,军事重镇]的走廊。

他站在大马士革的街头,静静地看着一辆停在东方酒店外的大型六轮客车。翌日,他就要和另外十一个人一起搭乘这辆车穿越沙漠,前往巴格达。

穿越,噢,大篷车,不要唱。

你可曾听到那如鸟儿垂死挣扎一般的寂静?

无法穿越,噢,大篷车,末日的大篷车,死亡的大篷车!

时过境迁,现在的巴格达之门早已不再是死亡之门。昔日乘坐大篷车在荒漠中消耗数月的舟车劳顿到如今不过就是三十六小时的汽车车程。

“您刚才说什么,帕克·派恩先生?”

发问的是这一行游客中最年轻也最有魅力的内特·普莱斯小姐。尽管平日里总被嘴上好似长了一圈胡子又对有关《圣经》的知识如饥似渴的老姑妈管得很严,内特还是能在一些不足为道、但姑妈却很有可能反对的小事上钻钻老普莱斯小姐的空子,满足一下自己。

帕克·派恩先生又为她念了一遍弗莱克的诗句。

“听起来真令人毛骨悚然。”内特说。

“这种惊悚现在依然存在。”内特的仰慕者——一个和他身边两位穿着同样空军制服的男士接过话茬,“即便是现在,在沙漠中行进时遇上强盗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再有就是迷路——这一点,时有发生。曾经有个同伴被困在沙漠里五天,但幸运的是,他带了足够的水。此外,就是剧烈的车辆颠簸,不停地颠簸!曾经有个人在颠簸的车上睡着了,结果脑袋卡在车顶,被卡死了。我告诉你的可都是真的!”

“那辆车是六轮车吗,奥洛克先生?”老普莱斯小姐急切地问。

“不,不是六轮车。”穿制服的年轻人实话实说。

“但我们总是要到处看看的呀。”内特大声说。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姑妈默默地拿出了一本导览书,于是,她赶紧溜到一旁。

“我知道她想让我带她去看看类似《圣经》上记载的圣保罗被挂在窗外的那种地方,”内特轻声说,“但是我想去集市上转转。”

奥洛克立刻毛遂自荐。

“和我一起去吧。我们从直街[直街(Streight Street),东西横贯大马士革旧城的古罗马大道,《圣经》中记载,圣保罗曾来此参观,沿街有罗马、基督教和伊斯兰的一些景点]开始逛。”

说完,两人便消失在人海里。

帕克·派恩先生转过身,准备搭讪站在身旁的一位默不作声的先生——供职于巴格达市政工程部门的汉斯莱。

“大马士革从第一眼看上去总是有点儿让人失望吧,”他略显遗憾地说,“不过社会还算是文明。电车、商铺、现代化的房子比比皆是。”

向来少言寡语的汉斯莱点了点头。

“你觉得有——但归根到底——还是没有。”他费力地挤出了一句话。

这时,一位皮肤白皙、打着老款伊顿公学领结的小伙子神情焦虑地朝他们走了过来。汉斯莱的这位同事平时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现在却是一脸的茫然。

“你好,斯梅瑟斯特,”看到朋友,汉斯莱打了个招呼,“丢了什么东西吗?”

对方摇了摇头。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脑子并不聪明。

“随便看看,”他闪烁其词,但很快又进入了谈话的状态,“晚上要不要聚一聚?”

两人走后,帕克·派恩先生去买了一份当地用法文印刷的报纸。

他翻了翻觉得没什么意思,一来当地新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二来当下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不过他还是在“伦敦新闻”下面看到了几条消息。

第一条是有关金融事件的。第二条议论的是金融家萨缪尔由于渎职问题将要受到何种制裁。据悉这个金融家挪用公款的数额已达三百万,另有传言说他已经逃到了南美。

“刚刚三十岁的人能够如此,也不赖嘛。”帕克·派恩先生自言自语道。

“可以再说一遍吗?”

帕克·派恩一转身正好遇上那位乘船从布林迪西[布林迪西(Brindisi),意大利城市]到贝鲁特[贝鲁特(Beirut),黎巴嫩港口]一路上都和他同行的意大利将军。

帕克·派恩先生向他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对方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赞同。

“那个人太邪恶了。连我们在意大利都受到了影响。他煽动了全世界,有人居然还说他很有教养。”

“他确实进过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帕克·派恩先生小心翼翼地说。

“你认为他会被缉拿归案吗?”

“那要看他现在走到哪一步了。他说不定还在英国,也可能在——任何地方。”

“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将军边笑边说。

“有可能,”帕克·派恩先生一脸严肃,“告诉您吧,将军,我可能就是他。”

对方惊诧地看了他一眼,略显纠结的面容渐渐放松下来,黄褐色的面庞上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噢!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但是你——”他赶紧把自己的视线从帕克·派恩先生的脸上收了回来。

帕克·派恩先生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

“不能以貌取人,”他说,“稍微……呃……胖一些……还是很容易做到的,而且,肥胖有增加年龄的效果。此外还有染发,这是必须的,然后在脸上画斑点,甚至再换个国籍。”

帕克·派恩先生梦呓似的说个不停。波里将军一脸迟疑地转身离开,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英国佬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当晚,帕克·派恩先生决定去找点乐子。他先去了影院,然后又来到一家名叫“狂欢殿堂”的俱乐部。不过这家店好像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殿堂级的享受或是狂欢的快感,各式各样的女人在舞池中萎靡不振地旋转着,就连周围的掌声都是那么的敷衍。

突然,帕克·派恩先生在人群中发现了独自坐在桌旁的斯梅瑟斯特。帕克·派恩一看到这个面色发红的年轻人就断定他应该是喝多了,于是朝他走了过去。

“丢人啊,看看这几个姑娘是怎么对待你的,”斯梅瑟斯特沮丧地嘟囔着,“给她买了一杯——又一杯——好几杯的酒,结果人家却跑去和几个外国佬说说笑笑。真是耻辱。”

帕克·派恩先生很是同情他,劝他喝口咖啡。

“拿拉克酒[一种无色透明,有茴香味且不甜的茴香酒。土耳其国酒,又称为狮子奶酒。中东地区的里拉克、黎巴嫩、巴勒斯坦、叙利亚、约旦以及以色列等国的传统酒饮料]来,”斯梅瑟斯特嚷嚷着,“超级棒的好东西。你试试。”

帕克·派恩先生知道一些拉克酒的特性,所以他耍了点花招,想蒙混过关,不料却被斯梅瑟斯特识破了。

“我现在一团糟,”斯梅瑟斯特说,“得让自己振作起来。要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办?我可不能出卖朋友。什么?我是说,等等——我该怎么办?”

他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帕克·派恩先生,就好像他们从来都不认识一样。

“你是谁?”在酒精的作用下,斯梅瑟斯特近乎粗鲁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招摇撞骗。”帕克·派恩先生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你也是?”斯梅瑟斯特一下子来了精神。

帕克·派恩先生随即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块剪报,把它平铺在斯梅瑟斯特眼前的桌子上。

“你不快乐吗?(报纸上写道)。如果是,请咨询帕克·派恩先生。”

“那好,我有问题,”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报纸上面的字的斯梅瑟斯特一出口便咄咄逼人,“你的意思是说——人们找你是为了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他们来找我谈心——是的。”

“我猜都是一些愚蠢的女人吧。”

“确实有很多女人,”帕克·派恩先生并不否认,“但是也有男人。你怎么样,我年轻的朋友?你现在需不需要来点建议?”

“去你的吧,”斯梅瑟斯特耍起酒疯来,“除了我自己,不关任何人的事。该死的拉克酒呢?”

帕克·派恩先生遗憾地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对眼前这个醉鬼谈起自己的工作。

2

早晨七点钟,前往巴格达的一行十二个人出发了。他们分别是帕克·派恩先生和波里将军、普莱斯小姐和她的侄女、三个空军军官、斯梅瑟斯特和汉斯莱,以及一对姓潘特米安的亚美尼亚母子。

车子慢慢开动起来,车窗外是一排排渐渐远去的大马士革果树,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途中,乌云密布的天空让正在开车的年轻司机有点心里没底,他几次向外张望,还不时地和汉斯莱交谈。

“鲁特拜[鲁特拜(Rutbah),位于伊拉克西部的一个城镇]那边好像有点下雨。希望我们不会被困住。”

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吃午餐,人手一盒用正方形的纸盒装着的盒饭。两个司机还煮了茶,盛放在纸杯里和大家分享。休息片刻,他们又上路了,前方依旧是广袤无垠的平原。

这让帕克·派恩先生不禁又想起了昔日慢悠悠的大篷车和长达数星期之久的旅途……

黄昏降临时分,他们一行人刚好赶到鲁特拜要塞。

茫茫沙漠中,他们乘坐的六轮车驶过大开的城门,进入要塞的内院。

“这真让人兴奋。”内特已经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

梳洗一番之后,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到处走走了,空军上尉奥洛克和帕克·派恩先生都自告奋勇一同前往。出发前,要塞的负责人赶来叮嘱并请求他们不要走得太远,以免天黑后找路困难。

“我们就在附近转转。”奥洛克许诺。

事实上,当放眼望去四周全都是千篇一律的景色的时候,他们才开始意识到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走真的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途中,帕克·派恩先生弯腰捡起了什么。

“这是什么?”内特好奇地问。

“一个史前时期的打火石——钻孔器,普莱斯小姐。”他抬手把东西拿到了她的眼前。

“他们——用这个互相残杀吗?”

“不,这东西不是用来伤人的。不过我想他们如果真的要用这东西杀人也可以做到。毕竟,如果要杀人的话,动念才是关键——用什么工具都无所谓。总是能找到什么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天色渐暗,三个人人匆匆赶回了要塞。

晚餐就是各种各样的罐头食品。吃过饭后,大家围坐在一起抽烟谈天,直到十二点,六轮车再次准备出发。

“这附近的路可不太好走,”司机显得十分焦虑,“我们可能会被困住。”说话间,一行人全部跳上了车,自顾自地找了位子坐好。

“我应该换上我的卧室拖鞋。”普莱斯小姐因为没能带上自己的旅行箱而显得烦躁不安。

“你更需要的应该是一双橡胶靴子吧,”一旁的斯梅瑟斯特说,“据我所知,我们将要陷入一大片泥沼中。”

“我连袜子都没换呢。”内特毫不理会。

“没问题。你就待着别动。到时候只需要男士出去抬车。”

“多带一双袜子总是没错的,”汉斯莱拍了拍大衣的口袋,“谁知道呢。”

车内的灯暗了下来,庞然大物般的六轮车缓缓融入了前方的夜色。

路确实不太好走。他们虽然没有像坐在一般的旅行车里那般颠簸摇晃,不过时不时还是会被狠狠地震荡一下。

帕克·派恩先生坐在前排,过道另一边,和他同排坐着的是用披肩和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亚美尼亚女士,后面是她的儿子。帕克·派恩先生后面坐着两位普莱斯小姐。至于将军、斯梅瑟斯特、汉斯莱还有三个空军军官,他们都坐在车的后排位置上。

六轮车在夜色中匆匆前行。帕克·派恩先生想睡却睡不着,而舒舒服服地躺在过道另一端座位上的亚美尼亚女士却已经把脚都伸到他这边来了,这让他感到相当的不快。

过了一会儿,车上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已经睡着。帕克·派恩先生也开始感到正在向他袭来的困意,但不料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颠簸猛地朝车顶甩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迷迷糊糊的反抗:“开稳点。想弄断我们的脖子吗?”

不久,困意再次袭来,几分钟后他就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脑袋很别扭地耷拉在一边……

随着车轮停止转动,帕克·派恩先生突然惊醒过来。他看到陆陆续续有人下车,还听到了汉斯莱的声音夹杂其间。

“我们陷进去了。”

忐忑不安地四下环顾了一圈之后,帕克·派恩先生小心翼翼地走下车。这时雨已经停了,借着月光,他看到两个司机正在一起奋力地用千斤顶和石头垫高汽车轮子。车上大部分的男士都已经下车帮忙,透过车窗往车里看去,一边是普莱斯小姐和内特饶有兴致的眼神,一边是亚美尼亚女士毫无掩饰的一脸厌恶。司机一声令下,车外的男士们就开始用力抬。

“那个亚美尼亚家伙在哪里?”奥洛克有些不满,“像只猫一样蜷缩在窝里取暖吗?我们得让他也下来帮忙。”

“还有斯梅瑟斯特,”波里将军扫视了一下正在外面帮忙的人,“他也没在下面。”

“那个讨厌鬼还在睡觉呢。瞧瞧他呀。”

确实如此,斯梅瑟斯特此时正坐在他的位子上,头耷拉在胸前,整个身体几乎垮了下来。

“我去把他叫起来,”奥洛克自告奋勇,一个箭步跳上了车。

结果不出一分钟,他就回来了。

“我说。我想他是生病了——或者别的之类的。医生呢?”奥洛克用一种听起来很异样的声音说。

正在帮忙抬汽车轮子的空军军官洛夫特斯闻讯而来,这个头发灰白、看起来很安静的男人是一名军医。

“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

跟着医生,奥洛克和帕克·派恩也回到了车上。洛夫特斯医生欠身看了看,一看一摸,什么都明白了。

“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车厢里一下炸开了锅。

“噢!太可怕了!”内特说。

洛夫特斯好像有点生气,他转身面向大家。

“一定是头撞到车顶了,刚才有一处特别颠簸。”

“肯定不至于撞一下就死吧?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现在还不好说,我要仔细检查一下他的身体。”洛夫特斯一边说一边厌烦地看了看正在往他身边凑的女人和陆续回到车上的男人。

帕克·派恩先生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过去和司机商量了几句。司机是个体格健硕的年轻人,除了在普莱斯小姐身上多花了些力气,他轻而易举地就把车上的几位女士抱下了车,直到走出泥地才把她们放下来。

六轮车里只剩下洛夫特斯医生和斯梅瑟斯特的尸体。

下了车的男人们继续用千斤顶翘车。此时,天边已微微露出鱼肚白,冉冉上升的太阳渐渐把光芒洒向大地,炫耀着一片晴空万里。泥潭很快就被晒干了,但车子依然被卡在原地。已经报废了三个千斤顶却仍无法带来任何改观的司机决定还是先准备早餐——煮茶、开罐头。

不远处,军医洛夫特斯开始宣布他的发现。

“在死者身上没有发现任何记号或是伤口。如我之前所说,他一定是头部遭到了来自车顶的撞击。”

“你觉得自然死亡这个结论令你满意吗?”帕克·派恩先生追问道,话一出口便立刻引来了医生的注意。

“还剩下另一种可能。”

“是的。”

“那就是有人在他身后用类似沙袋一样的东西敲击了他的后脑。”军医抱歉地说。

“这不太可能吧,”另一个样子很可爱的青年空军军官威廉姆森接过话茬,“我的意思是,没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却不被发现。”

“要是我们都睡着了呢。”医生反驳道。

“但下手的人又怎么能确定别人都已经睡熟了呢?”马上有人指出破绽。

“站起来再走过去这一连串的动作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只有一个办法,”波里将军说,“那就是那个人就坐在他后面。他不用离开座位就可以选择任何时机下手而不被别人注意。”

“刚才谁坐在斯梅瑟斯特后面?”洛夫特斯医生接过话茬。

一旁的奥洛克似乎早就等着别人问这句话了。

“是汉斯莱,先生,所以这事没那么简单。汉斯莱是斯梅瑟斯特最好的朋友。”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直到帕克·派恩先生掷地有声的嗓音响起。

“我想,威廉姆森上尉有话要对大家说。”

“先生,您说我吗?我——好吧——”

“说吧,威廉姆森。”奥洛克在一旁帮腔。

“真的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说吧。”

“就是,我们在鲁特拜——那个院子里休息的时候,我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对话。当时我回到车上找香烟盒,正巧听到窗外有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人就是斯梅瑟斯特。他说——”威廉姆森欲言又止。

“嘿,伙计,说吧。”

“说什么不想背叛朋友之类的事情。听起来他好像很痛苦。后来他又说:‘到达巴格达之前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但是之后我就做不到了。你还是快点逃吧。’”

“另一个人怎么说?”

“我不知道,先生。我发誓我不知道。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只说了一两个我听不清楚的词。”

“你们当中谁比较熟悉斯梅瑟斯特?”

“我认为——朋友——这个词只能用在汉斯莱身上,”奥洛克一字一顿地说,“我认识斯梅瑟斯特,但是没什么交情。威廉姆森和洛夫特斯都是刚加入的,我不认为他们两个当中的哪一位会在之前见过他。”

刚刚被提到名字的两个人都表示同意。

“将军,您呢?”

“从贝鲁特过来的时候我们坐一辆车,不过在那之前我从没见过这个年轻人。”

“那亚美尼亚那个家伙呢?”

“他不可能是他的朋友,”奥洛克断言,“而且亚美尼亚人也根本没有胆子去杀人。”

“我这里或许还有一点额外的证据。”帕克·派恩先生重新加入了讨论。

说完,他就把他和斯梅瑟斯特在大马士革那一晚的对话当着大家重复了一遍。

“他是这么说的——‘不想背叛朋友’,”奥洛克若有所思,“而且他当时还非常焦虑。”

“还有谁要补充些什么吗?”帕克·派恩先生开始发问。

“这个也许无关——”洛夫特斯清了清嗓子,在周围人的鼓动下他继续说,“就是,我听到斯梅瑟斯特曾经对汉斯莱说:‘你的部门一定有人泄密了,这一点你无法否认’。”

“这是什么时候的对话?”

“就在我们昨天早上从大马士革动身前。我当时以为他们两个人只是在谈论工作。没想到——”

“这很有意思,伙计,”将军插话道,“你倒是一点一点把证据都拼凑出来了。”

“你还提到过沙袋,医生,”帕克·派恩先生见缝插针,“有人可以自制这样的武器吗?”

“需要很多沙子。”洛夫特斯一边说一边用手抓了一把,语气十分冷淡。

“然后如果放一些在袜子里。”奥洛克大胆地接过话茬却又有些迟疑。

这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想起了汉斯莱前一天晚上说过的话。

多带一双袜子总是没错的。谁知道呢。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但很快就被帕克·派恩先生打破了。“洛夫特斯医生,我想汉斯莱先生所说的额外准备的那双袜子应该就在车上、在他的大衣口袋里。”

话音一落,大家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转向一个垂头丧气、来回踱着步子的身影。自打车上发生这件命案,汉斯莱的态度就一直很冷淡,不过大家也都碍于死者是他的朋友继而选择尊重他保持沉默的权利。

“你能把袜子拿过来吗?”

洛夫特斯犹豫了一下。

“我不喜欢——”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又看了看那个踱来踱去的身影,“这样做显得有点下三烂。”

“请务必把它们拿来。”帕克·派恩先生的语气坚决、不留余地。

“现在情况特殊,我们被困在这里,孤立无援,必须要找出真相。如果你能把袜子拿过来的话,我想我们就会有转机。”

洛夫特斯已经无话可说,只得转身上了车。

旋即,帕克·派恩把波里将军拉到一旁。

“将军,当时跟斯梅瑟斯特隔着一条过道、坐在一排的人是您吧?”

“是的。”

“当时有没有人起身往车身后面走?”

“只有那个英国夫人——普莱斯小姐。她用过车尾的洗漱间。”

“她走过去的时候是不是跌跌撞撞的?”

“车子颠簸的时候她的身子也会跟着突然一歪。”

“她是你看到的唯一一个在车子里走动的人吗?”

“没错,”将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不断对他发问的男人,“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是谁?你像是在执行命令,但你又不是一个军人。”

“我见过人间百态。”帕克·派恩先生不慌不忙地说。

“你靠旅行谋生?”

“不,我是坐办公室的。”

几句话的工夫,洛夫特斯已经拿着袜子回来了。帕克·派恩先生接过袜子一看,其中一只袜子里面是湿的,而且还沾着沙子。

“我知道了。”这个结果让帕克·派恩先生着实倒吸了一口气。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远处那个踱来踱去的身影上。

“可以的话,我想看一下尸体。”帕克·派恩先生紧接着提出要求。

医生和他一起回到车上,帮他掀开了那块盖在斯梅瑟斯特身上的柏油帆布。

“没什么可看的。”

帕克·派恩先生并不理会。

“这么说,斯梅瑟斯特是伊顿公学的校友了。”他的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死者的领结上。

这句话让一旁的洛夫特斯感到很意外,但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帕克·派恩先生接下来的话。

“你对年轻的威廉姆森有多少了解?”

“完全不了解。我只在贝鲁特见过他一次。我是从埃及过来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只是我们是否能定一个人的罪还要取决于证据,难道不是吗?”帕克·派恩先生显得相当兴奋,“还是小心为妙。”

说话归说话,帕克·派恩先生依然没有忘记查看死者的领结和领子。他解开扣子,扯了扯领子,然后就惊叫起来。

“看,这是什么?”

领子上一块小小的圆形血迹赫然在目。这一发现让帕克·派恩禁不住往前挪了挪,继续往脖子那里看下去。

“这个人不是因为头部遭到撞击而致命的,”帕克·派恩先生直言道,“他是被刺死的——致命点就在后脑勺。那个微小的刺痕到现在还有。”

“是我疏忽了!”

“你不过是先入为主罢了,”帕克·派恩先生的语气中带着遗憾,“相比于头部致命的一击,这一点点不明显的小伤口是很容易被忽视的。其实,用锋利的东西快速一刺就足以致命,受害人甚至连喊叫都来不及。”

“你是说凶器是匕首?你怀疑那个将军——?”

“意大利人佩带匕首好像还挺流行——看,有车来了!”

顺着声音望去,一辆旅行车驶进了他们的视野。

“太好了,”奥洛克一边说一边迎着车子追了过去,“女士们可以先上那辆车。”

“凶手怎么处理?”帕克·派恩先生问道。

“你指汉斯莱?”

“不,我说的不是他,”帕克·派恩先生胸有成竹,“我还知道汉斯莱是无辜的。”

“你——怎么知道?”

“就是,你看啊,他的袜子里面有沙子。”

奥洛克瞪大了眼睛,无言以对。

“孩子,我知道,”帕克·派恩先生不紧不慢地说,“这听起来不合常理,但就是事实。斯梅瑟斯特的头部并没有遭到撞击,你看,他是被刺死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

“你回忆一下我之前告诉过你的那段对话——我和斯梅瑟斯特在俱乐部里的对话。你当时关注的只是你觉得重要的一段,但事实上另一段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我跟他说我的工作就是招摇撞骗,他马上回应我说:‘什么,你也是?’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用‘招摇撞骗’来形容自己挪用公款这一举动。耍花样、欺诈这类的词用来形容比如正携款在逃的萨缪尔·朗先生这样的人还差不多。”

这时,站在一旁的医生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不料却被奥洛克打断。

“是的——也许……”

“我只是开个玩笑,也许在逃的朗先生就是我们当中的一个。这大概就是真相。”

“什么——这根本不可能!”

“恰恰相反,这很有可能。单凭一个人自己提供的护照和银行账户你就能知道他到底是谁吗?我真的是帕克·派恩先生吗?波里将军真的是意大利将军吗?更不用说那个雄性激素发达的老普莱斯小姐了。”

“但是他——斯梅瑟斯特——认识朗?”

“斯梅瑟斯特是伊顿公学的老校友,朗也上过伊顿公学。斯梅瑟斯特很可能早就认识朗,只是没有说出来过。他可能在我们当中发现了朗。如果是这样,那他接下来该怎么做?从那时起,头脑简单的他便开始忧心忡忡。最后他决定仅仅在到达巴格达之前保持缄默。”

“你觉得朗就是我们中的一个?”奥洛克仍旧一脸茫然。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

“一定是那个意大利佬——一定是……或者会不会是那个亚美尼亚男孩?”

“要知道,如果要把自己乔装打扮成外国人的样子再换一本护照可是要比直接冒名顶替一个英国人要难得多啊。”帕克·派恩先生有条不紊地说。

“普莱斯小姐?”奥洛克自己都没法相信自己的这个猜测。

“不,是这个人!”

说着,帕克·派恩先生略显友好地把一只手搭在了站在他身旁的男人肩膀上。但他的声音中却充满了敌意,他正在暗中用劲的手指也一样。

“洛夫特斯医生,抑或是萨缪尔·朗先生,你怎么叫他都无所谓!”

“这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奥洛克开始变得语无伦次,“我们很早就知道洛夫特斯医生了。”

“但你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本人,是不是?也就是说,除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不过就是一个陌生人。很显然,这个洛夫特斯医生是冒牌的。”

“你还真是聪明。那就说说你是怎么猜到的吧。”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话的当事人开口了。

“你说斯梅瑟斯特是因为撞到头才死的,这个结论实在是太荒谬了。你不过就是听信了奥洛克昨天在大马士革跟我说的一番话,才觉得这是一个简单又好用的理由!你是我们车上唯一的医生——你说什么我们都会接受。你先拿到了洛夫特斯医生的箱子和装备,从中挑一个好用的小工具对你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准备下手的时候你先凑过去和他说话,说话间你就把凶器刺了下去,之后你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多说了一会儿话。但是车里很黑,又有谁会怀疑呢?

“后来,尸体被发现了。作为医生,你理所应当地抛出了你的结论。不过,事态的发展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顺利。疑云四起后,你先是找了个台阶退出来以便见机行事,直到威廉姆森说出他曾经听到过斯梅瑟斯特和一个人的对话。本来那段对话是发生在斯梅瑟斯特和你之间的,结果你却因为急于要栽赃汉斯莱就编造了一套你所听到过的、发生在斯梅瑟斯特和汉斯莱之间的、关于他们部门泄密事件的对话。我当即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不过,我还是再试探了一次。因为你在说‘好多的沙子’的时候曾经伸手抓起过一把沙子,所以我故意提起汉斯莱之前有关袜子的说法。我让你去拿袜子,这样我们就会找到真相,但我的真实意图并非你认为的那样,我其实早就检查过汉斯莱的袜子了,里面根本就没有沙子。所以,我们看到的袜子上的那些沙子都是你后来放进去的。”

萨谬尔·朗先生为自己点了一支烟。“我认输,”他说,“谁叫我走了背运。不过,我之前的运气一直都还不错。他们一直追我追到埃及,在那里,我遇到了即将前往巴格达和别人会合的洛夫特斯医生——更巧的是,他居然不认识在那里要和他会合的人。我怎么可能错失这么绝佳的机会。所以我决定收买他。这一下子就花掉了我两万英镑,不过这点钱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但后来就好像是被霉运诅咒了一般,我居然撞见了斯梅瑟斯特——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他更愚蠢的人了!当年在伊顿公学的时候,他的年级比我低,再加上对我还有些英雄崇拜,所以没少被逼着为我们跑腿打杂。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放我一马。我费劲口舌才说服他不要在到达巴格达之前揭穿我。可要是真等到了那个时候我还能有胜算吗?不可能。所以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干掉他。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天生的杀手,我的才能并不在这方面。”

突然,他脸色大变——面容扭曲在一起。身子摇晃了几下就一头栽了下去。

奥洛克急忙上前弯下身子查看。

“可能是氢氰酸[可以抑制呼吸酶,造成细胞内窒息,有剧毒]——香烟里面的,”帕克·派恩先生冷静地说,“事到如今,这个亡命徒已经全盘皆输。”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倒在眼前的这个人。阳光猛烈地照射下来,打在这个茫茫荒漠中犹如沧海一粟般的身体上。就在昨天,他们才刚刚离开大马士革——一起穿越巴格达之门。

穿越,噢,大篷车,不要唱。你可曾听到那如鸟儿垂死挣扎一般的寂静?

无法穿越,噢,大篷车,末日的大篷车,死亡的大篷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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