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曲

井中影  作者:马塞尔·埃梅

法国进入第十七共和国时期,人口过剩的危险[这篇小说创作于1930年,1931年发表在《阅读新作》杂志上。当时法国还是第三共和国。“二战”后,1947—1959年为第四共和国。1959年,戴高乐将军当选总统,开创第五共和国至今。现今法国人口约为五千七百万],已经导致许多爱思考的公民惊慌。刚刚恢复了全民公投的领导人们,在第一次议会选举后,自身对这种情况都惊叹不已:两亿两千万人,完全意识到了他们的公民义务,在全国范围内,纵火及惨重的屠杀案件频发,大量消耗了爆炸物。新当选的议员大多都在搏斗中受了伤,思虑到未来的竞选,他们提出了公投法的修正案,公布的内容如下:至少年满十岁的公民可保留选举权,但公投将以掷骰子的方式进行投票,即公民来到市政厅,当着三位市政官员的面,掷一把骰子。这样,政治的狂热就会锐减,由掷骰子投出来的议会,被称为桑给巴尔三骰子议会,同上一届议会毫无差异,也有三个议员团:左派、右派和中间派。

然而,在两届掷骰子议会选举之间,公民又不断激增,移民每年大量拥入法国,数以几十万计。政府想实施计划生育和限制移民。马尔萨斯[1766—1834,英国经济学家,著有《人口论》(1798)。]人口论成为国策。边境线加强管控。外国人拿不出十万法郎年金的证明,就被拒之国门外,可是,移民速度却未见减缓。每时每刻,都有许多架次大型飞机,从四面八方飞抵法国的腹地,卸下一万至一万五千名不受欢迎的人,等待警察部队开到现场的时间,他们就已坐地建起一座城市;当局派员赶到,也只能便宜行事,一股脑儿批准这些外国人加入法国国籍。当局也曾试图使用暴力。十来座这样的移民城市,一周之内就给捣毁了,居民遭到屠杀。这就变成了外交事件。美国声言,要求法国交付从一七〇〇年起,每年应付给美国的拖欠钱款。此外,面对(意大利大湖)波罗梅四岛咄咄逼人的态度,法国必须公开认罪,只因四岛掌握纳普斯的秘密:十二名身穿睡衣的议员,脖子套着绳索,渡过了大湖。

当时,国家实验室经常引发细菌灾难和水域污染。马赛第一场大流感,就夺走了八十万居民的性命。那些领导人大喜过望,反正他们都接受了精心的免疫处理。然而,由于大自然的一种补偿性反应,始自无节制的性狂欢,终至这第一场死亡的浪潮,人口大量锐减。去年,成千上万体面的家庭,已经按照法律生了二胎,却又增添一孩,甚至二孩,因为双胞胎的现象前所未见。这些家庭组成了联合会,拒绝交纳应付的超生罚款。这样因果互动,便加剧了经济的困局:大田里的劳动者,一对对极度狂热,如饥似渴地搂抱在一起,在成熟的麦地上翻滚,毁掉了三分之一的收成。

拿津贴的那些诗人,徒然歌唱往昔爱情无以言表的乐趣,从前不敢道出名字的爱,如今赤裸裸成为风尚。风流男子穿着灯笼短套裤,活现出装模作样的阿谀者。而女士们,突然都发育出丰乳和肥臀。全国进入发情期,纷纷躁动起来,而在参议员中间,大问题就是道德观念。

马赛流感大爆发之后,第一次人口统计,就显示居民增加了一百五十万。这个问题在议会引起巨大骚动。左派谴责右派,说是人口激增,资产者没有付出任何代价,而右翼则指责其他党派制造混乱,缺乏预见性,一味贪图众所周知的享乐。主管部沦为少数,议会两院投票通过新预算法案,发展水疗法,将一篇产科学的论文引进中学会考,占总分的百分之二十七。

秘密委员会并不打算将新生儿的这种流行病与马赛的大流感拉近。委员会还派人组织多场没有听众的讲座,不断张贴广告,丑化人口多的家庭。监狱都取消了。从此往后,犯罪分子和窃贼,将判处整体或部分消减。这就造成了六十万阿贝拉尔[皮埃尔·阿贝拉尔(1079—1142),法国神学家和经院哲学家。因对爱洛绮丝的爱情而被阉割,在轰动经院哲学界的关于普遍概念性和起源的论争中,他的观点接近概念论]式人物,他们在激情四射的国度里,用黯淡的目光追寻往昔的雪景。本来指望他们宣扬肉体享乐的虚无;但是,他们几乎全部离开了法国,以便减少他们在普遍狂热氛围中强烈的自卑感所造成的伤害。这样,就减少了六十万居民,然而,道德水准与出生率又都同步提高了。

还是让实验室发挥作用。鼠疫不加选择地屠戮了二百万法国人。缓一步再看,后果实在惊人。每天早晨,在所有公寓的电梯里,看门人都能发现被遗弃的新生儿。更有甚者,一股多愁善感的浪潮,又以新的规模席卷了全法国。在街头各个角落,都能听见有针对性的情歌,颂扬满头金发和青少年的纯真无邪。一位中右议员,著名的社会党人,在一篇动人的呼吁中,请求最终给予他生四个孩子的权利。民众发出吼声,要求生“第四胎”。在巴黎,一些过激的人甚至筑起了街垒,一名大学生站在街垒上,朗诵一幕戏剧:《当爷爷的艺术》,当场丧了命。议员们都吓坏了,要投票通过“第四胎法案”,全国无不为之欢欣鼓舞。人人都要充分利用这一法案,以致过不了多久,又该投票通过第五胎了。而女性的美感,这一段时间也奇妙地移位了。男人极度称颂怀孕的女子。整形外科医生发了大财,用牛羊大肠制作的薄膜假腹特别流行,就连歌剧院演出时,朱丽叶的角色也选了一名即将当母亲的演员扮演。

这期间,国家实验室陆续释放出三相交感霍乱病毒、狂犬病毒和杜朗波,不考虑这类灾难会造成多么悲惨的后果。因此,全体民众都能准确评估这些神秘的灾难与人口增长之间的关系,可是政府还不明白。一位议员受到他那公寓看门人的提醒,有一天也觉察出这种巧合的怪异,便推翻了内阁。新的秘密委员会决定取消周期性灾难。不过,国家首脑还是签发了释放的法令,这样,一场肌力性伤寒被放任流行,仅在巴黎,就清空了一万五千套公寓房。从此,国家实验室的应用大大减少,只能完成警察局那种小范围清洗。如此这般,生育率大为降低,第四胎法案也不难推迟实施了,绿色康乃馨可以在扣眼里重新绽放。

人口增长虽说放缓了,却始终构成一种威胁,在整整一个时期,假流产的手段盛行,累积的后果十分惊人。五花八门的人种大混杂,虽有这样狂热的淫乱,也未足以融合,人们还是纷纷涌向相隔的自然边界。有些地区,一转眼工夫,城市就连成一片了。一种杂糅难懂的语言,经过法国无线电传播变得更加混乱,在全法国肆虐,已经组合得相当完善了。

最为严重的问题,就是农业人手过盛。农民足以吃光他们收获的小麦,只给城里人留下让性格变得刻薄的合成食物。因此,所有人都想去务农。怎么宣扬返回工厂都无济于事,发热的脑袋只梦想扶住犁把子。去乡下盖房子形成风潮,不过数年,可耕种的土地面积就缩减了一半。收获的小麦甚至不够农民吃的了。统计人员于是惊呼起来。有人听进去了,在议会两院内部组建几个委员会,积极开展工作,用了二十年,确定了一项计划。

全国消防队员,包括预备队,都动员起来,组成一支千万大军,开往农村,肩负扫荡农村居民的使命。他们士气高昂,不辱使命,在丰收之年,将全法国扫荡得光光秃秃。在农村居民中,有个把残渣死于谋杀,但是靠着消防队员那身制服的威力,几乎全摆平了。

乡野清理得一干二净,合乎要求了,于是着手开始重建。每座大村庄,重建成一座独栋的摩天大楼,土地种植面积多达数百万公顷。

农业摩天大楼的生活,组织起来也难免不遇到严重问题。

利益争端不算,虚荣心或政治争端又不断添乱。

三十三层和三十四层的穷人,按说住得很豪华,却眼红低层,以不朽的平等原则,堵上了中二楼(一楼和二楼的夹层)套房的锁孔。教堂通常设在大楼顶层,有时也被打发到地下室,因为无神论者主持的行政机构,首先考虑确保行政的崇高地位。这不免引起各方在议会上质疑,报纸也登载报道。《未来报》发表一篇轰动的文章,表明地下室正适合宗教的蒙昧主义。而《过去报》则指出,世俗机构占据顶层楼房的野心,就是报复潜伏在人神经细胞里的神秘憧憬。牲口棚设在四十层区域是否适当,也争论了很长时间。有些人断言,高空臭氧能延缓牛奶变质。另一些人则声称,大气压降低对牲畜有威胁,容易导致心脏病。政府法令统一了所有人意见,明确牲畜应安置在第八层和第九层区域。不过,短语“奶牛的地板”,在我们的语言中始终指“真实的土地”。

第十七共和国最后二十年间,农村弥漫着一种严重的无政府主义氛围。农民付出的劳动与获得的成果不成比例(当时每天干七八小时活儿),个体经营收益少得可怜,各层楼道不和,不断发生争吵,他们便拼命寻求一种社会制度,使大家结成相互依存的关系,这是顺利发展的必备条件。事态到了这一步,议会两院又投票通过革命状态,导致了红外线专制。穷人的这种专制政权持续了两年多一点儿,三百万资产者被处死。反革命的血腥屠杀也毫不逊色,死难的穷人数目特别庞大,一时间有人以为消灭了贫困。正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菲利西安三世国王当政了,他的统治受波坦王朝明智的传统启发。伟大的菲利西安,以其联姻和自己家族的影响——波坦家族的一位先祖,于一九一四年曾端着刺刀上战场——同时凭其在贸易领域的真知灼见,在全法国已经享有盛名,而他的确非同凡响,名副其实。他一登基,便集中全部精力解决农业问题:要给农村摩天大楼制订一部宪法。

每一座村庄有一名世袭的村官,由国王任命,对国王负责。在宪法赋予的权限内,村官享有绝对权威,不仅掌管司法、教育,还掌管整体经济大权。所谓自由职业,同样为世袭,而且,这种现象奇就奇在,能引导人类认为,根据天分自动选择是一种荣耀,所有其他行业:农民、无线电报操作员、鞋匠等,都变成世袭的,沿袭了一个世纪,丝毫也没有强制。(根据这项法律,例外的唯有诗人——摩天等级中,永世无可慰藉者,他们被剥夺了当父亲的权利。)这种体制,大大得益于头脑的一种严格规范,如今却有人怀疑,那或许算不上机体专业化的最高阶段。埃米尔一世颁布了“长子法令”,将这种体制永久固定下来,同时他又颁布“奴隶法令”,确立主人和仆人之间已然存在的一种原则区分——仆人包括侍从、马夫、楼层服务生,等等。伟大的菲利西安宪法已经预先提及了谨慎的生育配比,埃米尔一世的这些法令则充分发挥了其全部价值。他规定村庄里的所有居民,包括主人和仆人,都必须生两个孩子,头生男婴,次生女孩。这种生育男女的能力,我们今天看来十分自然,当年可是一件极大的新鲜事,是由不朽的卡纳克学者伊于·飞总结出来的。唯独村官可生育三胎,两男一女,最小的是女孩。两个男孩,长子继承父职,次子将成为摩天大楼的本堂神父。

如果发生意外,一个人早逝,或者哪个家庭生了一名诗人,那也不会打乱秩序,只需村官解一道算术题,指定某一对夫妇按性别需要生一个孩子。

虽然并不禁止独身,但是很少有人逃避婚姻,只因每人都有生两孩的义务,独身主义者本就寥寥无几,无不知难而退。年轻人通常在十六岁至二十岁之间结婚,妻子刚完成学业,修好梳妆打扮哲学,能协助丈夫干好本行,还善于施展受整个有先见性教育引导的偷情私通的游戏。

农业财产并没有废除,但是,在一座摩天大楼里,收益紧紧连在一起,就完全丧失了必要性,纯粹变成荣誉性了。一个公民尽可以夸耀,在他杜朗名下有三公顷土地,这不过是空头支票,有名无实。在主人的生活中,也同样在奴隶的生活中,劳动所占位置很小,生活准则和机械化,将劳动压缩得恰到好处。

生存无忧无虑,居处布置舒适,满足了农民的需求和行乐,同时也限定了他们的想象力。在这些摩天大楼里,每种渴望立时就能得到满足,同外界关联的概念逐渐淡薄了。地理上未知因素的诱惑力,也大大减退,变成一种空想的好奇心,通过电影的话音、电视的遥感,很容易就平复了。我进入摩天大楼,很快就感到一种本位主义,而起点并不是教堂钟楼的远古精神。钟楼的远古精神,建筑在骄傲或者羡慕上,而这种本位主义则不同,仅仅是习惯的积数。此外,由于法律限制,农民只能同本村人联姻,每座摩天大楼都居住着同一个种族,具有非常独特的性格,不过由于宪法强加给法国农村各地同一种生存模式,从而使得这些独特性并不怎么显眼。

表面上看来,农村一座摩天大楼的生活,比起波尔多或者巴黎的一座摩天大楼的生活,没有多大差异:在家里,同样营生,家庭经济,邻居,通奸和无线电广播。即使在外面,一个农民和一个城里工人,机械劳动也相差无几。城里居民和农村居民之间,仿佛产生了一部类似的交响乐。其实恰恰相反,既然所有法国人都能吃饱面包,村庄的组织就算很完善了,可是,城里人偏偏忘记农民摩天大楼供应粮食的作用,总要伺机干蠢事,挫败政府的政策,大喊大叫,揭发农村封建体制的危险。激发一些骚乱,又迅速被镇压下去,但是这给市民心里留下一种深深的怨恨,仇视“地主老爷”。从农村到城市,只剩下粮食交换这一必不可少的关系了,这更助长了农村摩天大楼以“摩天乐派”著称的自私。即使村庄之间,关系也相当疏远。伟大的菲利西安宪法规定,每座村庄都是一个完整的组织,农村全按照同一节奏生活,结果就在毗邻的摩天大楼之间消除了利益或情感上的任何等差。竞争的目标不复存在,也没有了促进睦邻友好的互助。

这时的道德观念,同我们如今理性至上的观念大相径庭,很难准确判断那些农民的私生活[直到八世纪初,《爱情和友谊宪章》才颁布。在此之前,没有法律惩罚爱或友谊方面的犯罪,“情感”的存在,对小说家和江湖艺人而言,仅仅是虚拟的。(见R.P.高安:《爱情法规史》十六卷。)——原著注]。历史学家要想掌握分寸,试图解释清楚,如果忘记钢筋混凝土时代的古训——神经细胞的价值是按照物质价值排列的,那么付出的努力必将徒劳。这些小规模的村庄,人口最多的不过一万五千人,乍一看很可能认为,根据当时对幸福的粗浅概念,农民在族长体制下,过着近乎幸福的生活。然而,那个时期的许多材料却向我们透露出,那些农民中间蔓延着一种病态的不满意情绪,以及一种沉浸在绝望中的隐秘心理,而那些摩天大楼有益于身心氛围,似乎不易滋长那类情绪。热尔布瓦先生精心研究了摩天乐派,阐述得引人入胜。他说,一个有机体的自治,就等于判处这个有机体死刑,同样,一个人群集体精神孤立,也必然走向末日。在这里没有必要辩论这种理论的架构是否牢固。我仅仅保留结论,我这样看重是因为个人的工作:

去年年底,我作为诗人在市政厅供职,自然而然去图书馆研究“人生的狭路”,运气不错,发现了对开本的一本书,还盖有一家农村印刷厂的印章。这本书尘封了几个世纪,无疑是关于摩天乐派编年史的非常珍贵的资料。我偏爱改编寓言,忍不住技痒,但是不忘求真,写出这篇记叙文,其全部价值,就是求真务实,一丝不苟。

井中影

杜塞纳小村,高五十二层的摩天楼,存在八个世纪,共计五千居民,直到有一天,村官宣布人口将增至五千零二十三个,以便弥补二十三名诗人的诞生,这是一年之中令人赞叹的事。这二十三名小男孩一出生,就确认生为诗歌所用,从他们抓母亲乳房的动作就能看出其悟性。还有一些同样令人信服的征象,证实这是法国历史年鉴中独一无二的灾难。

村官是个明智的人,他的最初决定,就是将他们处死。

“二十五个诗人,将来我们怎么安置呢?”他对大咨议说,“我们已经有两名诗人了,仅仅两个人发出的喧哗,就超过公社其他所有人。过不了十五年,我们就会看到,全村要分成二十三个诗派,他们总要为某种晦滞的文字游戏,随时准备闹得不可开交。就是为了诗歌的利益,也最好让他们消失了:您完全清楚,诗人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无病呻吟,哀叹他们的孤寂。诗人的数量增长,如果超过合理的比例,他们最容易产生灵感的这种非凡的孤独,恐怕就再也享受不到了。那样一来,他们又该如何评价他们喜欢称作的使命呢?这非常危险。我呢,生为村官,又得到菲利西安十二世的批准,一方面既考虑确保杜塞纳各个楼层的安宁,另一方面也考虑必须防止诗歌停滞,因此我决定,除非有碍公共健康或者违宪,否则我要处死这二十三名诗人。”

他的兄弟,大楼的本堂神父发言了。他惋惜道,长官行使权力,始终与教会的神权相契合,今天却险些违反上帝的第五诫。长官曾向他允诺,没有他的调解,绝不会处死诗人,神父还指出,上帝的怒火,绝不会威胁受害者,而是指向残酷而没有来由的刽子手。因为,这纯粹是一种罪恶杀人,绝非惩罚:说到底,能给这些新生儿的意识,加上什么罪名呢?

村官再怎么宣称能为这场处决负全责,终归徒然,神父还是态度坚决,表明这种举措违反充分考虑到上帝的宪法精神。

“神父先生,”村官反驳道,“我可以回答您,例外情况须有例外措施。即使教皇,也说不出什么来……”

“赋予长官对属下有生杀大权的宪法,就不能称为宪法。”一名电工提出异议。

“您看怎么样,”神父得意了,“您的决定不为宪法所容,正是由于戏弄宪法的精神与原则。”

“再说了,”一位公证人讷讷地说道,“诗人,一点儿也不坏。”

村官陷入沉思,认真考虑之后宣布:

“那就让二十三名诗人活下去吧,既然受宪法的保护。大夫,您照样还得费神,吩咐我要向您提供名单的家庭,生育七个女孩和十六个男孩。”

他转向神父,又补充道:

“神父先生,这些诗人都欠您一命。但愿您能得到回报,日后听他们歌颂上帝。我只是担心,您听了头几首,就会面失血色。将来如何,我们走着瞧吧。”

这场争论之后十五年,本堂神父对当年的干预,没有理由感到遗憾。二十三名诗人,在挑选合适的教师的戒尺严管下,受到了崇拜天主教教会,热爱精密科学(指数学及以数学为基础的科学),鄙视文学创作的教育。他们的作息时间安排得十分紧凑,从幼年起,就没有闲工夫浪费在早熟的诗歌兴趣上。况且,他们学习数学的那种热忱是好兆头,最终能培养成为实用工程师,本堂神父对此丝毫也不担心。

“诗歌这个魔鬼,”他对村官说,“要知道,确是个魔鬼,肯定能被战胜:教规就是一种驱魔法。跟您说吧,这些孩子喜爱尺子:他们对数学那么感兴趣就是明证。”

“神父先生,”精神病大夫附和道,“诗歌魔鬼,在我看来,无非是一种幻象,不过,我相信习惯的疗效。教规必将驯服这个魔鬼。”

他们催促村官表明看法,村官则耸了耸肩膀,一成不变地咕哝道:

“诗人就是诗人。”

随着这些诗人知识的增长,村官越来越犯愁了。下午,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有时要工作很长时间,拟定一个组织方案,中和湍流般诗歌的威胁。他时常停下来,打个气馁的手势,哀叹道:

“无计可施啊,诗人就是诗人,唉!靠着诗歌的激情,人还饿不死。我一想起那幸福时期,黄金年代,那时,诗人却饿得要命……上帝啊,我们的父辈多么明智,尽管他们很粗鲁……”

这期间,杜塞纳村依然生活富足,过着欢乐的日子,并不知晓还有什么威胁他们的危险。杜塞纳村,距图尔城数百公里,该城如今的废墟证实了古代的辉煌。全村大楼很美观,高达五十二层,钢筋混凝土建筑,嵌入了白石料。村民人口不多,土地广阔,管理明智,保证了突出的繁荣景象,往东一直到奥尔良城,沿途都能听到议论“杜塞纳村很富有”。

杜塞纳村种植葡萄,葡萄园布满缓坡的小山谷,一直到卢瓦尔河。这里种植的小麦位列法国最优质的小麦,这里还饲养了大批牲畜。科学的精神肥沃了土地,阳光经济安排得相当合理,大多谷类作物每年都两熟。保障公社生活的各种劳作,在所有居民中分配得极为公平,机械也都极为有效,男人的劳动时间只占上午或下午的一半,每天余下的时间就用于娱乐:聊天,结交,喝酒,幽会偷情,夫妻做爱,各种游戏,全是有远见的行政机构为公民准备的。

至于妇女,多少世纪来过惯了聪慧的悠闲生活,美丽的容颜能保持到半老之后,因此在身体接触中,丝毫也不会让男人觉得勉为其难。肥胖臃肿,骨瘦如柴,膝盖大骨节或者平脚板,都被视为重病,不亚于黄热病或者白喉。卫生条件极佳,饮食消化正常,身体各器官功能运行状态良好,因此,杜塞纳人能保持特别平和的性情。无论男女,如同《圣经》中的早期时代那样,都是可爱的动物。他们的额头,不会为挣每天的面包而流汗。

杜塞纳村人出于对本堂神父的礼貌,能够履行天主教徒的义务,但是没有多高的热忱。他们对死亡感受不到多大不安,身后事物完全寄托于伟大的菲利西安的宪法,全心相信宪法安排了他们的永福。

遵照村官的命令,二十三名诗人单独生活在三十五层的一翼。他们外出时,多半是到田野散步,在散步的场所睡一会儿午觉,或者在大楼顶层平台上睡个午觉,当然总跟着个老师严加看管。他们学习勤奋,又有严格的纪律管束,与其他杜塞纳村人完全隔绝。他们一出生,父母就把他们弃绝了,认为生下这样的怪物实在丢人。这些孩子性情温和,勤勤恳恳,教师们开口闭口赞扬他们的温顺,而本堂神父的乐观态度,最终赢得大多数人的认同:这些人因职务之便,能同他们经常接触。

不料,一天早晨,数学教师急匆匆离开教室,跑进前厅,给村官打电话:

“喂!我是三十五层的数学教师。长官先生,出了一件可怕的事,一件……事……总之,学生贝兰刚给我背诵了一首诗。”

“喂!您是说,一首诗?”

“没错,确确实实,事关一首诗,是讲圆椎曲面的,虽然是一首散文诗,不过,同样很严重。”

村官却怀疑此说:

“嗳!我亲爱的教师,我们要冷静。您是说,事关一首诗,要知道,表现几何图形的术语,就可能引起误解;至少,没有任何明目张胆的、诗歌特有的词语吧?”

“唉!长官先生,可这几乎就是纯粹的诗歌。喏,我不编造一个字,您听听,这个浑小子怎么描述抛物线的:‘圆锥侧面的平截面,必将延伸无限。’这是一条抛物线吗,长官先生?”

“事实上……”村官喃喃自语。

“这还不算什么。如果您听到他怎么讲椭圆形……全班的气氛都给毒化了,我看见我那几个最优秀的学生,脸色都苍白了。您想想看,这个可恶的贝兰,使用一种……怎么跟您说呢……对,使用一种隐喻——‘圆锥的卵’,他就是这样称呼椭圆形!他居然还敢说什么‘火山口’……”

数学教师声嘶力竭了。村官痛苦地呻吟一声。

“真想不到,”那教师又说道,“真想不到,我原本打算过两个月就开始教他们学习纯虚数呢。纯虚数,噢!我浑身不由得发抖。”

这工夫,村官已经镇定下来,他声音坚定,下了命令:

“这堂课一结束,您就让学生贝兰来见我。我立即就去搜查他的寝室。”

事过半小时,贝兰被带到村官办公室。这个男孩十四岁,脸色红润。他那双眼睛相当真率,近乎大胆。村官指给他一张座椅,一针见血地对他说:

“您好像作起诗来了。”

贝兰有点慌神儿,回答含混不清,讷讷地表示否认。

“不要否认,”村官接着说道,“我知道您有些行为不当,比如,竟然给椭圆形起了个可笑的名称:圆锥的卵。先生,椭圆形,是一种正儿八经的形象,而您如此放肆,绝不可原谅。此外,在您的寝室里,还发现了纸张和蘸水笔。用不着我提醒您,只允许您使用石板和石墨笔。嘿!嘿!蘸水笔!您可真行啊,年轻人!”

贝兰满脸通红。他先是垂下眼睛,继而,又不免因受此屈辱而气愤,抬起眼睛,直视村官,字字铿锵地说道:

“我有蘸水笔,这算什么不当行为?我也不会用来戳瞎我的双眼!”

“没有您质疑的份儿,一项措施,我认为有必要就有必要,您只需服从就是了。”

驳斥的语气非常严厉。贝兰不禁浑身一惊。他站起身,放出狠话:

“我要是不肯服从呢?”

村官一时语塞。他摇了摇头,最终嘀咕了这么一句:

“显然,我没有什么可讲的,既然您是诗人……”

贝兰犯了寻思,不大理解这话的意思,以为还是执意影射他贸然给椭圆形打的比方。他估量着自己多么大胆,竟然冲动起来抵制三十五层的纪律,便主动道歉,又变回了胆怯的声调:

“长官先生,我向您保证,绝对尊重圆锥曲面的特性,不仅如此,我还非常热爱,随时准备赞美这些特性。不用说,我撤回圆锥的卵,但是您尽可以相信,我丝毫无意贬低椭圆形……”

村官连连点头,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他想是时候了,该向贝兰揭开他的身世之谜,便详详细细讲述了一遍。

“年轻人,”最后他说道,“从此,您就是诗人了,很可能成为大诗人,因为,您的灵感急不可待,随机就抓住了圆锥曲面。我深感不幸,刚才对您讲了,您会给杜塞纳村带来什么危险。然而,毋庸置疑,您是个天才……”

“当然了。”贝兰同意。

“我有个想法,”村官接着说,“一个只有五千居民的小村镇,不是您勃勃雄心合适的舞台。您到一座大城市更有用武之地,才华会受人赏识。当然了,您的生活用度,仍然由杜塞纳公社担负:作为补偿,您的荣誉光辉,多少也会反射到杜塞纳村。”

贝兰双手托着下颏儿,思考了许久。村官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最后,年轻人摇了摇头,声调很痛苦,回答说:

“这种前景再怎么诱人,我还是不能考虑。”

“这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向您解释,但是我感觉,在大家看着我出生的地方,我要完成一项使命……”

村官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几乎忍无可忍。

“对不起,”他说道,“对不起……”

可是,贝兰充耳不闻。他说话激动起来,脸蛋滚热,眼睛发直。

“您从来就没有听见,各楼层隐隐汇成的哀怨之声吗?得不到满足的灵魂,那些可怜的灵魂,渴求金星的清辉,大写出来的光亮!您从来就没有听见,在万有引力中投射的电子压力下,神经细胞的呻吟吗?”

“老实说没有。”村官承认。

“嘿,也真够意思!”贝兰愤然说道,“您还是长官呢,您都不知道爱的力量,想必您是藐视的了。您当心……”

“听我说,亲爱的诗人,”村官说道,“爱的力量,谢天谢地,还是不赖啊,我们杜塞纳村人,做爱可都没闲着,而且也完全讲卫生。这方面,您丝毫也不必担心。不过,让我告诉您吧,您的激情,可能会为您准备许多挫折和失望。我还没跟您说过,已经有两位诗人在杜塞纳立足。自不待言,每个都自称是公社的唯一诗人,把对方骂个狗血喷头。现在冒出第三个预言家来,毫无疑问,他们不会拿好眼色看待。他们会骂你这小子自负,是同性恋者,装腔作势,还很可能暗示您一边屁股患了皮脂囊肿。您就会报复,称他们是顽石,老傻瓜,熟透的水果,嘲笑他们受这里赶时髦的人赞扬的一切。必然会爆发激烈的争吵,而您肯定能够胜出,因为所有女人都会迷上一个未到青春期的诗人。于是,您把所谓的使命置于脑后,沉浸在胜利的自豪中,直到有一天……”

“长官先生,”贝兰以浓浓的自尊自重的口气说,“告诉您,我鄙视荣耀,鄙视为荣耀而进行的搏斗。您对我讲的这两位诗人,我差不多明白,恐怕就是两个骗子。我有办法让他们无地自容。但是,热衷于真理,绝不会使我忽略命运题赠给我那痛苦灵魂的呼唤。”

“……直到有一天,我是说,另外那二十二个诗人,也开始关注圆锥曲面,有哪个像您一样,也发现他有一项使命要完成。那样一来,又会发生大争吵,随后出现第五位诗人,第六位诗人,最终算下来,杜塞纳村就有二十五位诗人了。用不了半年,先生,我们就要经受一场诗歌通胀,伴随通胀而来的是仇恨,分裂,恐慌气氛,不满情绪……”

贝兰听着,觉得无聊,却保持礼貌。村官越说越激动,列举出等待着可爱的杜塞纳村的所有灾祸。

“两年之后,诗人先生,反抗的黑旗,就会飘扬在杜塞纳的大地上。假如我不维持秩序的话。”他咬着牙低声补充道。

贝兰站起身,神态严肃,肯定地说:

“假如我认为有必要号召杜塞纳村人起来反抗的话,那我一定行动。不过,您的担心,在我看来夸大了。我那些同学都不危险,我很了解他们,说穿了吧,他们哪一个也不可能自诩为真正的诗人。这些人,将来不管多么自负,也不得不承认我是他们的导师。在音韵和谐的路上,我引向哪里,他们都会追随……”

“好吧,我祝您好运,”村官说道,“我要吩咐人去给您安排好住处。千万不要告诉您的同学,您为什么离开他们。”

这次会晤一个月之后,在《层楼杂志》编辑部,贝兰受到他两个前辈诗人的攻击,指责他无知,剽窃,背叛,甚至亵渎。贝兰反击,创建了《最后杂志》,一出版就引起轰动。刊头的文章题为:《成熟的诗歌》,向杜塞纳村人揭发老一辈人因循守旧,文风晦涩,思想邪恶,嫉妒而又愚蠢。第二部分包括绿色诗歌宣言,随后用三百页篇幅,以不同格律的诗体,说明诗歌的定理。

如此一来,事态很容易就恶化了。老派诗人阴谋得逞,学术争执打到法庭上,贝兰要答辩三种主要罪状:施暴色情狂,大不敬和违反宪法。法官们禁止发行受指控的作品,当天晚上,全杜塞纳村人就都能背诵下来了。贝兰成为公众的偶像。这种状况持续了好长时间,终于有一天,他的一个老同学离开三十五层,抛出“半自生诗歌”宣言,继而又出现“原始诗歌”宣言,接着又有“新古典”,以及二十种其他诗派的宣言。

杜塞纳村人变得神经兮兮,踌躇多疑,还不断跨入前所未见的节奏浪头折腾。在电梯里,在平台上,或者在楼道里,为了绿色诗歌或者虚拟思想哪个优先,男人甚至彼此扇起耳光。女人则拒绝丈夫正常的爱抚,借口同诗情难以相容。

晚上,二十五位激动不已的诗人,有时一起拥上摩天楼顶的大露台。他们呼吸急促,半跪在那里,心中诗情涌动,汲取灵感,最终总能有一点升华到头脑。这样的文学晚会,往往演变成斗殴,而诗人都成为危险的狂热者。

本堂神父日夜惕厉,生活不得消停。有一些诗人太张狂,竟然抛弃了上帝。另一些却反其道行之,对教会表现出脉脉温情,表达的诗句总会有损于宗教的声誉。还有一些诗人,应该是最危险的,各自以不同的方式阐释《圣经》。本堂神父无能为力了,他本来请求这些弟子令行禁止,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日益背离弥撒圣祭。他也找过村官,承认悔不该当初发善心,留下这么大隐患。

“神父先生,”他哥哥回答说,“您不必自责。罪过在我,是我未能偏离上帝之路,作为长官不该如此。”

这期间,村官无论怎么办,都控制不住杜塞纳的诗歌热情。他装作对所有诗歌运动都感兴趣,放下架子参加,还为一些诗歌朗诵会鼓掌。

有一天,他摆盛宴招待所有诗人,只有贝兰例外,被他成功地打发走了。好一场盛宴,持续二十四小时,因为每位诗人都要讲话,谈一谈诗歌的未来。

盛宴之后不过两个月,所有诗人都一命呜呼了。唯独贝兰得以幸免于难,他不待他的最后一个同道倒下,就匆忙逃之夭夭了。

主任医师声明,一种新型传染病夺走了这些不幸者的性命,他称之为“malaric poetica(诗歌病)”,用拉丁语指称,就足以让公众舆论确信这场屠戮的神秘性。

杜塞纳村埋葬了本地诗人之后不到一年,就开始进入奇异的病态。

本堂神父看自己手相,就知道他同村官的约会,提前到了二十分钟。他首先想真糟,随后再一转念真好。

“我没想到您会来这么早,”村官说道,“神经大夫和性欲专家,一刻钟之内来不了。”

“我并不想提前到,”神父叹息,“真的,也许这是上帝催促我来的……”

村官没有应声,移开了目光。他兄弟仍然强调:

“上帝抛下绳索,拯救在极不公正的海洋上遇难的人。我呢,也将缆绳交到渔夫的手上,他却视而不见……路易,那些诗人死了之后,为什么你没有来忏悔呢?你就没有一点儿要自责的吗?”

“我是长官。”

“怎么,您以为上帝根本不会审判长官吗?”

“神父先生,您完全了解,不会审判。做长官,必须抛弃一切,甚至他的天堂,以便保证他放牧的羊群安康。我就是这么做的,只为履行天主的话:‘带头的将是最后。’”

本堂神父惊恐地注视在罪孽中的这种隐忍克制。他开始祷告,一直到辩论的时刻。

十点整,主任医师进来了。他一脸不安的、近乎沮丧的神色。

“这样根本不行,”他边走进来边说,“根本不行。”

他在村官对面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默默地等待村委会到齐。十点过十分,性欲专家走了进来。这个矮个儿男人有一张爽朗的面孔,目光特别敏锐,干这行的人莫不如此。他道歉来迟了。

“我去了一趟梦幻办公室,想要做出昨天夜晚杜塞纳村之梦示意图。喏,拿来了,”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我要告诉你们,图示不好,非常糟糕。只有十二个人做了通奸的梦,而且,难以置信的是,也许在杜塞纳的历史年鉴中还从未见过,任何男人都没有梦见强暴他的岳母。反之,倒有四十七个人做梦,骑着一只灰兔子,揪着兔子耳朵在田野上奔驰。可怕不可怕?这体现了性欲冲动的低迷,两性做爱意愿能力的衰退。而两性相悦,只有在行政这面镜子上,正常而持续地有所反映,才能保证器官的良好功能。”

“总而言之,您得出什么结论呢?”村官问道。

“我的结论是,由于干预性欲,所有杜塞纳人的欲望大大减退……”

主任医师听得不耐烦了,截口说道:

“对不起,您的结论没有告诉我们什么,这种状况我们早就已经知道了。”

“在欲望的实质上,我们的见解当然不同,”性欲专家语气尖刻,又说道,“对我而言,我再三重复也不为过:欲望是性行为的延续,也可以说,是性的一种宣扬方式……”

“嗳!”村官插言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开玩笑,长官先生?不存在开玩笑的问题。何况,什么算是开玩笑?如果不是第三性这玩意儿……”

村官终于让他闭嘴,请主任医师讲讲形势。

“你们从我口里了解不到什么,”主任医师说道,“有目共睹,你们同我一样,都看得清清楚楚,这种冷漠的状态,表现在我们同胞身上,无论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各行各业无一例外。这种常见的现象,我快速地,随便给你们列出几样:田间劳动,从前当作一种消遣,现在干起来有气无力,还觉得挺累。干别的活儿也是如此。几个演出大厅空荡荡的,《杜塞纳报》没人看了。女人也没有情绪精心打扮了,无论哪一层楼,大家丝毫也不急于做爱了。再过四个月,会有五十七胎婴儿推迟出生。杜塞纳人虚度闲暇,完全无所事事,样子痴呆呆的,显示出意志消沉的各种迹象。除此之外,这些人饮食,睡眠,一切都很正常。”

“我要打断您,”性欲专家高声说道,“您怎么就能这样肯定,他们睡眠很正常呢?他们睡梦的示意图向我们指出,他们醒着时您所捕捉到的那种意志消沉的痴呆状,恰恰贯穿了他们的睡眠!主任先生,您似乎忘记了,睡眠只应是接近性平衡的一种倾向,我说性平衡,还要重复性……”

由于自己的话被人打断,性欲专家手臂举向半空,狂热到了极点,整个人都变了样儿。他又说道:

“你们怎么不懂得宇宙的面孔呢?你们怎么视而不见,宇宙布满林立的勃起的生殖器呢?视而不见,像通了电似的颤动的外阴,无边无际,看不到头也想不到边呢?”

本堂神父塌下双肩,心中万分惊恐:世界万物竟是如此一副世俗的景象。他口中念念有词,要驱除邪说,而主任医师却盯着性欲专家,以不屑的声调问道:

“莫非您是诗人,先生?”

性欲专家满脸通红,惶恐不安地瞥了村官一眼,村官则不自然地微微一笑。主任医师显然满意了。

“我是说呀,”他又说道,“我是说杜塞纳村人饮食、睡眠都很正常。正是这种现象,变得令人心神不宁。不错,初看上去,很可能面对的是一种神经衰弱,甚至是恶病质,具有一种传染性。不过,反复观察之后,我可以确信,问题不是出在功能紊乱上。当然了,我首先推想,就是集体精神障碍。必须找到关键缘由,我才能排除这种假设。况且,杜塞纳村人的冷漠——这种现象我扣上这个词,为了谈起来方便——并没有传染性,其扩散毫无外在原因,诸如在一种食物里,不洁的水中,或者受污染的大气中能找到病毒。仅凭经验,我就能确定。这其中的奥妙,就是科学检查不顶用了。正是考虑到医学无能为力,长官先生,我才要遗憾地离开这场辩论:我在场一点儿用处没有。”

他站起身要告退,村官却求他看在友谊的分儿上留下来。

“即便您的医学经验受挫了,”村官说道,“您这个明智而审慎的人的阅历,也会对我们有极大的帮助。”

这时,性欲专家在座位上躁动起来,他见医学要退位,就已经显示了他的优势。

“主任先生,”他开言道,“您的工作得到负面的结果,我并不奇怪,我完全理解是什么原因。我们村子的这种麻木状态,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性欲衰退了。您若不是这把年纪,也肯定能体会出来。对于我们的长官,我也要这样讲,他刚刚庆祝完七十三岁生日。我提都不要提神父先生,他从事的职业没有性的问题。至于我本人,正当壮年,更容易估量受损害的程度,只能调动起我的全部意愿,再用我的责任感来激励,绝不能随波逐流,眼看这种衰退在我们同胞身上,甚至毁了次要的功能。现在要确认是什么起因,导致全体性意识减弱。这一点相当容易。你们不是不知道,有效的性意识,发自廉耻心和乱伦顽念的对抗,这就能解释通,如我们所见,全人类何以产生这样爱的大饥渴。然而,乱伦的顽念,在杜塞纳村几近消失了,只因在这里,乱伦行为已成为家常便饭。”

神父打了个恐怖的手势,村官愤然发出抗议。性欲专家笑呵呵地听着,随即又解释道:

“乱伦行为在这里,已成为家常便饭,这样说还不够,我本来应该讲,已经无法避免了。事实上,我们的大楼历时八百年,我们杜塞纳村人从未同公社之外的人家联姻,结果所有人都有极近的亲情关系,性欲的气氛最终达到乱伦的超饱和点,整个病症概来源于此。在我看来,只有一种药方:首先放任不管出生率的下降,加重病症的后果,然后再引入外来血脉补偿。”

村官刚才听了主任医师的声明,已经六神无主,差不多就要接受专家这种性欲的解释,但是结论令他恐慌。

“这种思想丝毫也不违背原则,”村官说道,“我并不那么顽固,不顾我管辖的居民幸福而固守传统。但是,考虑问题要合情合理:杜塞纳人生活的微妙机制,不可能适应如此彻底的解决办法。外来血脉会有损于公社的意识,我们看到这一点就足够了,且不说可能引起的混乱,例如,会打乱行业世代的传承。那样一来,也许要有几个世纪的耐心,才能恢复大楼经济的平衡。不行,这种办法不能考虑。”

“尤其不能考虑的是,”主任医师附和道,“性欲专家先生的解释,在我看来纯属无稽之谈。至于我,我不同意起因是乱伦顽念之说。再者,专家先生能告诉我们吗,这种冷漠,为什么如此突然地表现出来呢?就照您的说法,有效的性意识,随着乱伦顽念的减退,不是应该逐渐衰弱吗?”

“大谬不然,”专家反驳,“超饱和的肉体现象,在这一点上,也找到了相应的生理现象。刚才我就说过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不管怎样,总还得解释欧德-法伊摩天楼,比杜塞纳还早建三百年,为什么就从来没有受到性欲衰退的困扰……您哑口无言了,我认为您若是明智点儿,就让神父先生讲一讲。”

神父听着性欲专家的阐述,难免极度不安,此刻他向主任医师投去感激的目光,以极大的勇气说道:

“应该祈祷。灵魂充满淫亵的罪孽。我看得清清楚楚。上帝就看得更清楚了。他容忍了恶,这是错误的,但是,上帝只能按照他的意愿去做,因为他是公正的。因此,必须在祈祷的滔滔水中冲洗灵魂,这还不够,必须忏悔。忏悔是一种很好的漂白水。有罪者一旦鄙视他们的罪孽,上帝就会帮助他们,恢复他们必要的欲念。必须祈祷。”

“当然了,”村官有礼貌地表示赞同,“这是个好主意。”

性欲专家大声咳嗽,以便掩饰他那冷笑。

“是啊,”他说道,“祈祷,肯定不会坏了任何事。不过,我提醒您,那个小诗人说的话,他生活在查理大帝的朝廷,还是路易十四宫廷,我记不清了。他说:‘你先要自助,老天才助你。’”

“远古那些诗人,特别明道理。”村官感叹一句。

他似乎忘掉了邀请来的客人,而几位客人也很知趣,容他冥思苦索。

家畜开始衰微,不是因为喂养不好,而是世袭太久,对主人的性情就特别敏感了。通常,杜塞纳村人的乐趣,就是去牲口棚,每天至少两趟,跟牲口友好地聊聊。自从那些诗人死后,他们就丢下了这种乐趣,其他乐趣也同时舍弃了。牛生性非常敏感,立刻表现出来很受伤,一大批奶牛日渐忧郁,乃至消瘦下去。马匹也伤了自尊心,变得暴躁,不听使唤,在马厩隔板间尥蹶子,每天都踢伤人。

春季清点显示,牲口数目锐减。村官见此情景,只好采用了性欲专家开的方子。

杜塞纳村以大笔费用引进五十名巴黎人,有男有女,赋予他们杜塞纳公民的身份。这些人都有正经职业,习惯在城里干重体力劳动,还丝毫没有因为农村的懒散生活而变得萎靡不振。他们刚一到,就觉得杜塞纳简直是人间天堂,就像美不胜收的夏令营。一连四五天,他们都欢天喜地,这就让村官产生了他的村子复活的幻想。村里特意安排,他们一到达,就给他们配了当地的丈夫、当地的妻子。尽管巴黎女人不免抱怨她们新的伴侣没有精神头儿,但势头不错,很快就能好起来。巴黎人的这种效应,持续了一个来星期,随后,他们就开始变得闷闷不乐了,眼睛发直,茫然望着虚空。

从此,杜塞纳便沉入半睡眠状态,头脑和感官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除了村官,任何人都未能幸免。在摩天楼里,唯见木头人族群,他们靠着生活习惯,好歹继续完成每天的任务。医疗卫生服务站不再关心村庄的卫生状况。在空荡荡的教堂里,本堂神父诵着弥撒,却连想也不想。性欲专家也完全消沉了,整天整天站在楼顶平台上,不知呆望什么。他尚余几分专业意识,有时还想挑逗挑逗,讲点儿黄色段子,但是声音毫无情调,并未进入角色。没人理会,普遍都无动于衷。

杜塞纳村过了十年的迟缓生活,便降到了一种未开化的麻木状态。法官们忘掉了司法,犯罪分子丢弃了犯罪,而医生也搁置了医学。性欲专家的梦境,也完全变成天使的纯洁境界。田地经营不善,收获大大减产。摩天楼内十分肮脏。因隔壁墙塌毁,堵塞了一些楼道。大部分窗户没有重新安装坏了的玻璃,风雨刮进来,天棚裂开一道道缝隙,墙壁、家具布满了污斑。摩天楼各层积满厚厚的灰尘,有时穿堂风太猛,卷起灰尘,仿佛密布的乌云,呼吸都困难了。

居民生活在肮脏的环境里,几乎沦落为家畜状态。男人都邋遢了,胡须越长越长,头发乱成一团荆草,生了许多寄生虫。他们身上的破衣烂衫,沾满了食物的残渣。

妇女也都彻底放弃卖弄风情了。她们从来不到户外劳动,过起裸体的幽居生活,冬天待在自家套间里,到了气候宜人的季节,就到摩天楼顶的大露台展示自己的裸体。廉耻的概念沦丧了。老妇并不比年轻女人收敛,毫无顾忌地走来走去,奶子像两只羊皮囊,在软塌塌的腹部褶皱上摇晃。美妇也丝毫不因她们绰约多姿的裸体而自豪,只因她们早已忘却美体何用了。

摩天楼从上到下,笼罩在一片寂静中,这赋予杜塞纳村一种非常独特的性质。大家几乎不讲话了,只说即刻必办的事,还往往不肯开口,以手示意便罢。夏天夜晚,男人和女人完全裸体,混杂着躺在露台上,这种彼此无动于衷的气氛,真是又清白又可悲。整体构成一种完全平等的悲哀,谁也不会想到向旁边的人索取什么。

不讲卫生的后果也很快显露出来:一大批人患病了。大家都漠不关心,人死就死了。杜塞纳村人眼看着一个兄弟,或者一个儿子咽了气,也不悲痛,连悲伤的意愿都没有。他们本身那种状态,活着就够累的了,好像已经缺乏足够的想象力企图自杀。因此,他们临终时刻的表现,既不快乐也不悲伤。

根本没有出生的婴儿补充死去的人,村民数量减少了三分之一。不过,也只有村官因此悲痛。他负有责任的念头挥之不去,这似乎反倒让他幸免,没有患上他的村民这种神秘的病症。他为杜塞纳村的安康忧心忡忡,只盼望出现奇迹。他每天刮脸,穿戴整洁,保持仪容。夏天,他习惯在大露台上散步,穿行于他的同胞亵秽不堪的裸体之中,执意窥伺有什么意识会醒来。看到男性生殖器萎靡地耷拉着,他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贝兰,拒不忏悔的诗人,寄寓多尔城十年,在文学上赢得了名望,拥有了一件衬衫、一身打了补丁的服装,以及一双鞋子,即绳底帆布鞋。他趁着一个月黑之夜,骗过他几位债主的警惕,终于溜出城,在乡野一气走出二十公里,这才容自己思考。夜晚很温和,空气弥漫着刚割的饲草的清香,容易触发诗情的灵感。贝兰压下抒情的冲动,开始思前想后,生活对他多么残酷,他所获得的财富同他的才华丝毫也不相配。因为,除了他的诗作数量无可比拟,十年拼搏下来,比起离开可爱的杜塞纳村的那天,他要更加穷困潦倒。贝兰并不怀疑,后世一定能还他个公道,但是同时代人这样无情无义,他实在憾恨不已。他心中凄怆,回顾他十五岁的时候,在他出生的村庄,他能把握住理解诗的公众,还无损于他的衣食生活。他自是心胸广阔,回想往日的温情忍不住流泪,新作一首诗,题献给杜塞纳村人。他还久久地诵颂结尾一句:

噢!我的杜塞纳!噢!我的杜塞纳!

结果欲罢不能,可爱的摩天楼的名字,最终在他这诗人心中无限回响,传至幽深幽深。贝兰感到,他不会就此止步。果然,他又创作了十首诗,随后便有了打算,回到祖辈生存的摩天大楼。决心是下了,可还不免犹豫好长时间。最终他想通了,确信杜塞纳二十四名诗人是意外死亡,不能归咎于村官的残忍。这种巧合本身,在他看来也十分美妙,他心下决定,要以此为题作一首绝妙好诗。不过,他也有所保留,行事要特别谨慎。

贝兰身无分文,就打算徒步赶路。为了挣口饭吃,他每到一座乡间摩天大楼脚下,就朗诵自己作的诗,居民就从各楼层窗户丢下什么回赠,时而一块面包,时而一枚硬币。有时候,还倒夜壶所存之物浇他一头,于是贝兰就辨认出,是一个同行听到了。在九月一天的傍晚,他完全像个不幸的流浪汉的样子,落到极度贫困潦倒的状态,望见了杜塞纳高楼的墙壁,他无比激动,心里一种甜美的感觉,就用奇数韵律表达出来。

贝兰走进大楼底层宽阔的走廊,一想到自己能吃上丰盛的饭食,就不免咽了咽唾液。首先他十分惊诧,迎接他的竟然是一片寂静。他记忆中的底楼走廊,一天不分什么时刻,总是乱哄哄的,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现在却不见一人,也听不到声音。电梯和运货升降机空荡荡的,不见了往常的工作人员。贝兰开始担心了。

“一定有什么欢庆活动,”他心想,“长官准备在楼顶大露台举办。太遗憾了,我这副样子,不适合出现在那种场合。”

他是考虑自己这身破衣烂衫,才决定先到三十五层停下来,希望能找到什么服装,穿得像样点儿,再去填饱饥饿的肚子。他走进一架电梯,勉强启动了。电梯吱吱咯咯响,不时抖动,四壁积满了灰尘,脚下堆满垃圾,臭气烘烘的。贝兰乘电梯渐渐上升,感到一种惶恐袭上心头:唯恐像他预感的那样,撞见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到了三十五层走廊,他扫视周围,以便认出他童年熟悉的地方。长长的走廊,在他四周辐射出去,但是空无一人。完全像底层那样,沉重的寂静压下来,墓地一般的死寂。贝兰走了几步又站住了。简直吓坏了,双手捂住能听见怦怦跳的胸口。他想要说说话,以便打破压抑的寂静。可是,刚说一两句,他又戛然住声,就好像他说话的声响,从走廊静止的幽深处,引出了恐怖的幽灵。这种寂静引起的惶恐太折磨人,他就跑起来,气喘吁吁,随手推开了一扇房门,走进肮脏不堪的豪华房间。这是一间小客厅,家具都破败了,帏幔也污迹斑斑。只见地毯上躺着一个男子,衣服褴褛,满脸胡须,眼睛盯着天花板。贝兰心里稍安,见此人的穷苦相,他反倒有点释然了。他抱歉自己太唐突,作了自我介绍。这工夫,房主人却一动也不动,眼睛仍然直勾勾的,贝兰不免怀疑他是否还活着。躺着的人终于动弹一下,嘴唇翕动,并不恼火地说道:

“房门。”

贝兰道声歉,说自己疏忽,去关上房门,回身对主人说:

“先生,我的确冒失,不过,我离开十年之后,回到杜塞纳,不禁怀疑发生了什么变化。”

主人丝毫没有表露出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一直定睛望着天花板。诗人重复好几遍他的问题,也没有产生什么效果。他泄气了,耸了耸肩膀,心想他走进一个疯子的家。离开之前,他经受不了诱惑,抓起丢在一张座椅上的一块带血的烤牛肉和一块面包。一吃下去烤牛肉,贝兰就又喜爱生活了。

“我敲另一家的门,运气会更好。”贝兰心里念叨。

他去敲了几家门,根本没人应声,这就促使他不请自进,还像头一次那样。小客厅也类似第一家,只见一个须发乱蓬蓬的男人躺在地毯上,纹丝不动地观望着灰泥层开裂的天棚。贝兰轻手轻脚走到近前,从容地仔细端详这个人,不禁吃了一惊,喃喃说道:

“多梅纳克……”

那人心不在焉地瞧了来访者一眼,随即又移开目光。

贝兰跪到他身边,声调激动地对他说:

“多梅纳克……怎么可能,你就是多梅纳克,当年给杜塞纳的黄金青年定调子的那帅哥儿?

“上帝啊,胡须这么肮脏,这身破衣烂衫,这张呆滞的脸……你能告诉我吗,你遭到了什么灾祸,从前我认识的那个无比迷人的才俊,竟落魄到这等悲剧的境况啊?你的才智、你的举止、你的声音那么有魅力,吸引住所有女子。你得到所有美人,甚至你心仪的美人的青睐。不过,你快说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

多梅纳克执意不吭一声。显而易见,他同杜塞纳女性的那些风流韵事,根本不再萦绕于他的记忆了。贝兰焦急地抓起他的胳膊:

“你一句话也不说。喏,你躺在这儿,为什么独自一人?你妻子呢?”

“人死了。”多梅纳克终于答道,平静的口气实在欠妥。

贝兰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不管怎样,他认为应该表示一下同情。

“我理解……悲痛,我可怜的朋友……其他人呢?我在楼道里没有遇见任何人。”

“不知道,也许在楼顶。”

“在露台上?对呀,一点不差,我想就是。欢庆会,对不对?你新近服丧,就不准参加了。不瞒你说,我本人也没有多大参加的欲望。我更愿意亲切地聊聊天,那是我从前的一大乐事。多梅纳克,我们在修鞋皮匠的客厅初次相遇,你还记得吗?”

多梅纳克微微动了动头,示意不记得。

“什么?!”贝兰怪道,“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了呢?刚才,你不是认出我来了吗?”

“不。”这是多梅纳克想要说的话。

“多梅纳克,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你不认得你的朋友贝兰,诗人贝兰啦?”

一听到诗人这个词,多梅纳克的眼睛亮起来,抬起头,喃喃说道:

“诗人……啊!你是诗人贝兰,你是绿色诗歌……诗歌……”

他脸上泛起一种清澈的微笑,随即筋疲力尽,重又坠入凝望天棚的状态。贝兰看着他的好朋友,油然而生极大的怜悯,考虑他们俩身材相仿,便请求允许他在大衣柜里挑一套衣服。诗人走到隔壁房间,打开一个深深的壁橱,立时从里面飘出灰色的粉尘和霉味。

“上帝啊,”贝兰高声说,“全让蛀虫给蛀蚀啦!”

他看准一个五斗橱,翻了所有抽屉,发现全是脏衣服和床上用品。他很气愤,责怪多梅纳克。

“难道应该这样接待浪子吗?”他对多梅纳克说,“你将有用的传统丢到哪儿去啦?为什么桌子上缺少为行客准备的面包、肉食和水果呢?为什么你肮脏的胡须里,没有绽放深情的问讯呢?我为思想的荣耀战斗了十年归来,你却连一件衬衫都不能给我!你接待我,没流下一滴眼泪,几乎没有说什么话,而友谊的壁橱,却被灰尘和蛀虫侵占。这样无情无义,伤透了我的心,我已经想重新去投入战斗,从而忘掉忘恩负义的杜塞纳。永别啦!”

这纯粹是诗意风格的一种表达方式,贝兰出屋来到走廊,首先就要上大露台。他正走向电梯,在走廊的一个交叉口,不期遇见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身段十分悦目,头发披散在后背上。贝兰当即就注意到她赤身裸体。她走在前面,相距几步远,根本就不留意他,丝毫也没因为附近有这个男人而慌乱。那么坦然自若,在贝兰看来,就形同披上天真无邪的轻纱,足以迷住一个诗人。

“美妙的臀部,”贝兰心想,“这样的裸体,正是令人赞叹的隐秘面。一切都是这么浑圆。杜塞纳女子,当初我在的时代,更着重作秀弄景,揭示她们的性格。那样真遗憾,别提有多遗憾了……”

这工夫,他加快脚步,赶上年轻女子。一时间,他默默地走在她身边,尽情欣赏,也并未惹她生气;于是,他胆子大起来,伸手抚摩她的胸脯,即兴作一首情诗,这是诗人的拿手好戏。年轻女子也不自卫反抗,只展示给他一张木然的脸、一双温柔而痴呆的大眼睛。贝兰啧啧称奇:天真到如此完美的程度。他心下打算,不能错过良机,因为他穿越法国的乡村田野,一路千辛万苦,任何欲望都被剥夺了,就连牧羊女,也早已不复存在,只留在古老神话的故事中。

贝兰和那年轻女子一同走进应当送他们上大露台的宽敞电梯。诗人相当冲动,一套一套话脱口而出,而他的女伴却充耳不闻。她坐在一张软垫长凳上,大腿上平展着双手,眼睛盯着地板,目中无物。到了第四十层和四十一层之间,贝兰按停电梯,看向美人,眼珠简直要蹦出来,还向她表示,希望她能心甘情愿。这美女却不理解。不过,诗人一再坚持,终于唤醒她的少许好奇心,而当他明讲出他想做的事时,她半笑不笑,就好像这事儿在她看来并不当真,有点儿好笑。于是,贝兰摘下帽子,挂到衣架上,一边道歉,一边强行做起非礼的事来。按说,他本可以从容一些,事情干得舒服一点儿,因为,她本能的抵制,并非德操愤慨的弹力,而主要体现出一种动物的恐惧。

到了大露台,贝兰陪同他的受害者走了几步,然后告辞,优雅地吻了吻她的手。村官偶然经过这里,看到吻手之举非常诧异,认为这种动作在全杜塞纳早已被人忘记。他注意打量贝兰,很快认了出来,见贝兰满脸绯红,情绪激动的样子,很容易猜测这其中的缘故,要知道,直到垂老之年,他仍保持着极鲜活的想象力。他按捺不住喜悦,感到这事件的重大,不禁将双臂举向天空,以颤抖的声音嚷道:

“贝兰……诗人贝兰!”

贝兰一见村官那么冲动,便害怕了。二十四位同行之死又涌上他的脑海:他看到老人眼睛闪亮,以为流露的是凶光。他赶紧又乘电梯下楼,放弃了杜塞纳,此后再也没有露面。

这工夫,村官揪自己的头发,乱扭两手,正是发生了误会时所做的动作。

“我真该死,”老人哀叹,“他是个充满进取精神的人,他这种活样板儿,能够撼动男性的懒惰。我这可笑的惊呼,却把人给吓跑了。”

村官反身往回走,瞧见受贝兰侵害的女人站在露台中央,正在躺着的人体之间寻找位置。她赤身裸体,村官的眼睛完全抵挡了肉体的罪孽,却又估量出她那肉体蕴含着未来的希望。他跑过去,拉她到他的套房,打算精心呵护她的身体状况。

由于医疗界的学术长期僵化,他只好完全靠自己了。一连数周,在无法确定中度过,实在折磨人,总观察少妇的脸是否出现能让他得出结论的征象。终于,未来有了准头儿,村官乐不可支。

妊娠到了第五个月,年轻女子还未脱离迟钝状态,但是开始有了思想,可以谈话了,爱美的意识也苏醒了。又过了一阵,她表现出了不安、焦躁的迹象,最终向村官承认,她时刻梦想做爱。村官道歉,说他已年迈,做不了这种事情了,但当即出去,要找个有能力的男子。他跑遍了各楼层,询问了许多人,激励他们。然而,无论恳求杜塞纳村人为全村的利益振作起来,还是要让他们为如此可悲的懦弱而感到羞愧,他到处碰到的唯有无动于衷。他实在担心受他保护的女子因为爱的这种强烈欲望而有危险冲动,就不准她出屋,只有年长的男人来了才开房门,以免她瞧见青年人而出意外,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这位少妇始终那么不安稳,村官日夜惕厉,真怕这种焦躁的情绪会影响胎儿的发育,他还惶惶不安地猜想,一种强烈的性欲,能给新生儿打上什么烙印。

在临产的最后几周,不幸的女人才终于安生了,再也没有别的什么焦虑,只想做母亲。一个春天的下午,她得到村官的准许,上大露台去坐一坐。太阳暖洋洋的。大露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杜塞纳人,都完全交待给了虱子和痴呆。男女混杂,形成了污秽不堪的一群,在暖阳照耀下,臭味就更加难闻了。一个怀孕的女人,又极特别,竟然别出心裁穿了衣服,可是也没人感到奇怪。这些悲惨的人四仰八叉躺在水泥地上,她缓步走在他们中间,有时踢踢某个人,让他翻个身让路,对方也都顺从,并不生气。

到了大露台中央,她突然一阵阵疼痛,在无动于衷的人群中喊叫起来。村官闻声很快赶到,拿着棍子驱赶产科室的几名职员。

大夫举起新生儿,宣告:“生了个男孩儿。”再次仔细观察之后,他又补充道:“是个诗人。”因为他发现新生儿有种爱的欲望,这纯粹是诗歌的征象。

果不其然,新生儿开始哇哇大叫,显然合乎一种与生俱来的节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节律,犹如一阵战栗,传遍躺着的人们周身。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大露台一端传到另一端,汇成了喧哗。一颗颗脑袋抬起来,接着是上半身,不大一会儿,所有人都站起来了。一些男人,已经紧紧搂住了女人。叫喊,欢笑,呼唤,交谈的声响,一时比一时高涨。在露台的一个角落,两个男人对骂,继而动起手来,最终,其中一个得手,将对方推下护栏。

村官大喜过望,看到了生命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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