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和理科

井中影  作者:马塞尔·埃梅

儒尔丹先瞧了一眼,确认炉火生着了。接着,他用尺子敲了一下讲桌,摘了眼镜说道:“等后排的先生们肃静下来,我就开始讲课。”

教室顿时鸦雀无声了,老师又戴上了眼镜。最后一排的先生们有六人,其中五名三年级文科生[三年级是法国中等教育前期的最后一年。文科类用A表示,理科类用B表示],全是差生,一名三年级理科生,名叫萨利尼翁,三年级理科的这名学生只对数学感兴趣,他以调皮捣蛋著称。这几个捣蛋鬼挑选座位时有意离讲桌最远,也确实表明他们等而下之。

“我们今天开始讲《安德洛玛刻》[法国古典主义文学大师拉辛(1639—1699)所作的历史题材的著名悲剧。安德洛玛刻是特洛伊军队主将赫克托耳的妻子,赫克托耳战死,特洛伊城破,安德洛玛刻沦为女奴之后的遭遇,成为这部悲剧的主线],”儒尔丹先生说道,“通过分析对母爱这种令人赞叹的描绘,你们就会理解,我也会用我一生的阅历帮助你们理解,为什么作者配得上温柔的拉辛的称呼。这个高尚而感人的女人形象,沐浴在极纯洁的光辉中,能培养你们少年的智力去正确理解其他杰作:在那些作品中,拉辛的天才更是淋漓尽致地发挥,深入更炽热奔放的情感及其悲惨后果的奥秘中。”

老师举目望向天花板,抬手摸了摸他那秃头顶,自言自语道:

“老实说,我并不相信,二十五岁之前,能读懂拉辛的作品。”

他叹了口气,推开萦绕心头的柔情,微微一笑,带点儿嘲讽意味继续说道:

“自不待言,接触拉辛,我愿意从真正的人文主义精神谈起;我也希望陪伴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拉丁诗人,著有十二卷史诗《埃涅阿斯纪》,他的作品对拉丁语文学和西方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漫步,维吉尔的作品以诗的节奏,出现在思想转弯的路上;从而衡量初始阶段,在节奏,甚至句法方面,如何借助于古人。这样学习能举一反三,是学习成果可终生受用的唯一方法,对我的文科学生,我可以实施这种教学方式,他们的拉丁文水平,跟得上这种海阔天空的旅行。唉!三年级的法语课,文科和理科合班上,受规章的限制,我只能舍高就低,适可而止。然而,关于这种教育体制造成的后果,我也不愿意造成遗憾:三年级理科生,从六年级开始,对精神世界的认识,就注定目光狭隘……”

三年级理科生听老师这样讲,心里颇感不安。勒努阿,坐在头一排,全班最优秀的学生,看着让维埃和鲁日万,两个拉丁文成绩优异的同学,隐隐有矮了半头的感觉。至于让维埃,一个矮胖子,现在昂首挺胸,高高叉起手臂,激情满怀,他要以他精炼的心灵来迎候这个世界。

教室最后一排的那些差生,已将荣辱置之度外,他们甚至都顾不得嘿然冷笑,兴趣全被萨利尼翁的试验吸引过去:他拿着一个网孔纸板盒,声称要让一只蟑螂和一只蜘蛛交尾。

这工夫,老师正提问学生,前天他要求大家阅读《安德洛玛刻》,以便能够讲述故事梗概。他先叫让维埃和鲁日万,他眼中最好的两个学生。鲁日万讲得不怎么样,他混淆了皮拉得斯和皮洛斯,还依据坏脾气的表象,给赫耳尼俄涅安上安德洛玛刻后母的身份。让维埃表现略好些,但是不均衡。他概述了一下故事情节,当老师问他阿斯堤阿那克斯的亲族关系时,他回答那孩子是赫克托耳的儿子,普里阿摩斯的孙子,大错特错,一个拉丁语学者不该出这种谬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主要叙述特洛伊战争。人物众多,关系错综复杂,容易混淆。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雄才大略,为全军统帅,他儿子赫克托耳英勇善战是主将。安德洛玛刻是底比斯王的女儿,以爱夫婿著称,特洛伊城破时,她怀抱幼儿阿斯堤阿那克斯站在城头,幼子被敌人夺走掼下高城摔死。安德洛玛刻自杀未遂,被阿喀琉斯之子皮洛斯救起,成为他的女奴。皮洛斯和安德洛玛刻生了三子,故悲剧中颂扬她那伟大的母爱。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和海伦的女儿赫耳弥俄涅,由其父做主,嫁给阿喀琉斯之子皮洛斯,由此产生嫉妒、仇恨与谋杀等]。文科的几名学生笑起来,儒尔丹先生本人也宽宏地微微一笑。老师心想,这类欢快的误解,是一种古典特色十足的调味,只有拉丁语学生才可能出现。

“喏,”他对勒努阿说,“您谈谈阿斯堤阿那克斯的直系亲族。我很想了解一名理科学生,对赫克托耳的亲族关系有什么概念。”

勒努瓦站起身,平静地介绍普里阿摩斯生了五十来个儿子,他能叫出其中十来个的名字,老师本人也做不到这一点。他讲述帕特洛克罗斯之死[特洛伊战争打了十年,僵持不下,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又与英勇无比的阿喀琉斯发生争执,阿喀琉斯退出战斗,而特洛伊主将赫克托耳率军取得节节胜利。好友帕特洛克罗斯劝阿喀琉斯参战未果,便穿上阿喀琉斯的铠甲出战,被赫克托耳杀死。阿喀琉斯要为好友报仇,与阿伽门农和好,出战击毙了赫克托耳,希腊联军转败为胜],赫克托耳的诀别,阿喀琉斯获胜。儒尔丹先生听着,神态不大自然,点着头,心里却颇为不爽,一名理科生,竟然这么深入了解赫克托耳的私生活。勒努阿正讲到普里阿摩斯之死,描述这个死难者动作无力,虚弱的手臂举起投枪,这时,老师辛酸地打断他的话:

“对,对……Telum imbelle, sine ictu [拉丁语,即前文所述“虚弱地举起投枪”。]……”

一听这句拉丁语,勒努阿脸就红了,就好像在影射他平民出身的老底。儒尔丹见他慌了神儿,便猜出一名理科生要掌握这些知识,只能通过不当的手段:

“请坐,回答得很好,我的朋友。不过,请问,您向我背诵的这些,是从哪里获取的?”

“我是在一部关于希腊人历史的书中读到的。”勒努阿回答。

“总之,很好。您这百科全书式的记忆很出众。这用得上,尤其是您在数学课程中……我给您十八分[法国学分制二十分为满分,十八分算优异成绩]。”他不屑地补充一句。

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闪发光,他猛一摆手,俯到讲桌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至于您,让维埃,您得零分。一名学生能讲解维吉尔的诗作,却连普里阿摩斯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是不可接受的。我给您零分,相当宽容了。”

老师正要继续提问,那些差生,甚至成绩居中的学生,都多少夸张地捂住鼻子,窃窃私议:

“胶皮味儿,胶皮味儿……”

烧胶皮味儿还没有飘到儒尔丹先生的鼻下,不过,他凭老经验当即就明白,有哪个学生将胶皮放到火炉上了。他判断必定是名理科生,才可能搞出如此粗俗的闹剧,而文科生受过人文精神的教育,都知书达理,不可能忘掉自尊,以这种玩闹凌辱拉辛的音律。儒尔丹先生扫了一眼,试探分散在文科同学中间的十四名理科生。他的视线抵达差生的那排座位,不再犹豫,用手一指,叫道:

“萨利尼翁,您将胶皮放到火炉上了!”

“不,先生,”萨利尼翁高声否认,声调很真诚,“不是我干的!”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因气愤而面失血色。

其实,萨利尼翁确有过错。昨天傍晚,离开教室之前,他将自行车旧内胎上的几小片胶皮放到了熄灭的火炉上;今天早晨,进教室一刻钟之后,火炉热起来,就散发出了渴望的臭胶皮味儿。但是,没人能证明刚才那会儿萨利尼翁到炉边转悠过。他跟同学们一样,也捂住了鼻子,儒尔丹先生的怀疑毫无根据,无非是一种不公正的成见。因此,有过错者的抗争非常坦然:无过受罚,出什么事都可以赖他。

“不,先生,跟您说,不是我干的。这也不可能是我干的……”

“住口,”儒尔丹先生厉声说,“不要用谎言来否认,这会加重对您的处罚。您要留校三小时;您先过来,拿火钳取走您放到炉子上的胶皮……肃静!我知道是您干的坏事。只有一个理科生,才可能干出这样不规矩的事来。”

这种指责是感情用事,显然有失公允。萨利尼翁感到了自己信仰的权利所具有的力量,便进行反驳,坚定的声音激起理科生一阵自豪的战栗:

“我不去把胶皮拿走。我是名理科生,但这不是指责我的理由。”

“萨利尼翁,您竟公然对抗您的老师,因此,您要受惩罚。现在,回到《安德洛玛刻》。不过理科生,如果因为他们的萨利尼翁同学的恶作剧感到不快,也可以出去,但是要向总学监说明缺课的理由。”

勒努阿从优秀学生的座位上起立,一个挨着一个看了看他三年级的理科同学,朝教室门走去。萨利尼翁和所有理科生随后都走出教室。儒尔丹先生把话说得太绝,没有理由反对这种示威。他眼神惊诧,脸颊仿佛中了风,看着这默默的游行队列,从假衣领中间喃喃说道:

“这是一句口号,一句名副其实的口号……”

这时,三年级文科差生,也都准备效法他们的理科同学,儒尔丹先生这才回过神儿来:

“后排的先生们,”他优雅地说道,“你们待在自己的座位上,既然我们有此良机,只留下人文主义者,我们就通过重新评讲古代的智慧,净化烧胶皮的这种恶臭气味。”

儒尔丹掏出手帕,缓慢地擦拭眼镜片,上半身仰在座椅背上,以赏心的快感润泽自己的话语,声调无比和婉地继续说道:

“这个意外事件,或许可以说遗憾吧,其道德上的教训,先生们,有一则寓言已经向我们陈述了:从前,鸭子和灌木丛结成友谊的盟约,这位寓言作家熟知友谊,他向我们讲述鸭子喜爱天边变幻的景致,向往旅行的性情,而它那可怜的朋友根基稳牢,限定了停滞不动的观念,朋友俩性情相左,不免发生冲突。先生们,我之所以在这里,认为有必要重提这则简短的寓言,象征三年级文科生和理科生合并上法语课,精神上难以相容,就是因为从中看出,依我之见,这不止是一种教育……鲁日万,不必起立,您来说一说,在这三年级的课堂上,您怎么看鸭子和灌木丛的对立?讲一讲,发挥一下,以能够触动同学的方式,说明鸭子一方所具有的无可比拟的优势——如果我不揣冒昧,转移到能思考的人身上……”

鲁日万虽然注意听讲,却没有吃透老师深刻的思想。他重复几遍这个问题,犹豫不决,又急于回答,就惴惴不安地说道:

“鸭子的优势……就是能跑到院子里……”

儒尔丹先生晃了晃手臂,实在气愤:

“简直不可思议!您没有理解,我们是置身于思想上,在思想层面……”

他忧伤地叹了口气,补充说道:

“毕竟,这样微妙的思想,超出了你们的年龄。我们再拾起《安德洛玛刻》。”

井中影

全体希腊人以我的声音,

还未对您说话之前……

后排座位的差生比尔尼埃中断了朗诵,只因校长古尼翁先生由总学监陪同,走进了教室,随后跟进十四名理科生,全都扬着头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儒尔丹先生迎上去,抢先对校长说:

“您看到了,校长先生,这是一场蓄意的阴谋,牵连到三年级全班理科生。”

古尼翁先生怒目投向理科生,儒尔丹先生微笑着补充道:

“今天,我们讲解安德洛玛刻;出了这件事我并不怎么意外:三年级这班理科生,始终不肯接受古典思想教育。想必您不知道,我有必要说明,萨利尼翁同学粗鲁地对抗一项纪律措施,而他恰恰是当事人,结果引起集体离开教室……”

古尼翁先生面向后排座位,命令道:

“站起来,萨利尼翁。在这样一座学校里,您对儒尔丹先生的失礼行为,是不可容忍的,而且还引起一场风波,就更加严重了。我并不想了解您的教师惩罚您的原因,还要加罚留校两天,以惩戒这场风波和无礼态度,这也不妨碍三年级这班理科生集体应得的惩罚。”

“校长先生,胶皮不是我放的!”

“住口!”

儒尔丹先生悲伤地撇了撇嘴,就仿佛哀叹赢得这场胜利的代价,是行政权力出面干预。他心中暗道,三年级理科生一定居心叵测,否则也不会这样捣蛋,公然违反校规。

总学监鲁邦先生听过了三年级理科生的陈述,这时显得有些烦躁。他担任总学监的职务,同时还要给低年级的六年级和五年级理科生上课。他没有拿过任何文凭,挺讨厌儒尔丹先生说话时引用拉丁语装门面,那带有挑战的意味。由于萨利尼翁被校长的处罚压垮,重重地瘫坐到了椅子上,鲁邦先生说话了,语气很尊重:

“校长先生,我认为儒尔丹先生的善意,有一些字面意思让学生抓住了。首先,既然他们的教师允许他们离开教室,那么集体惩罚理科生,我认为不够公正。此外,儒尔丹先生指挥萨利尼翁,也未免操之过急……”

“对不起,”儒尔丹先生说,“唯独我有权裁决……”

“然而,这样一种误判,如果说到差误的话,当……”

“先生,我不准许您评断我的行为,请您慎言。”

两个男人较上劲,彼此靠近,不顾古尼翁先生在场,言辞激烈起来。

“总之,”总学监提高声调,“您指责一名学生,借口唯独一名理科生才能干出这样不当的事。您这样讲是有意的。”

“我讲过这话,而且我确信……”

“那我也可以断言,一名文科生完全可能将胶皮放到火炉上……”

校长试图劝开他们,但是徒然,便拍了拍总学监的肩膀。

“鲁邦先生,”他说道,“不要坚持了,在这里不宜争论这种问题。何况,这根本不是您的职责,根本不是。很遗憾,我不得不提醒您这一点。”

总学监脸红了,这才住了口。三年级文科生中间传出一阵压低的喧声:

“打倒鲁邦,赶走鲁邦……”

儒尔丹扬扬得意,保住了尊严,他抿起嘴唇,微微泛起一丝笑意。由于嗡嗡声持续,他便抬手往下压了压,教室恢复了肃静。

然而,萨利尼翁受到总学监辩护的鼓舞,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动地抗辩:

“校长先生,不是我。谁也没有瞧见我靠近火炉。这事儿不可能是我干的!”

古尼翁先生这下子火了,他走过去,抓住萨利尼翁的胳臂。

“我不想听您说什么。您搅了这堂法语课,已经闹得够凶了。”

校长听了鲁邦先生的说法,显然动摇了,补充道:

“先这样处置,一直到下了新指令。如果您要申诉,那就到我的办公室讲去。”

古尼翁先生猛然一惊,他发现了那个网孔纸盒,萨利尼翁为了罪孽的游戏,用它装了一只蟑螂和一只蜘蛛。纸盒用《安德洛玛刻》遮盖,却在斜面课桌上滑了出来。校长又恐惧又好奇,身子颤抖着俯向纸盒。

他缓缓直起身,用张开的手推开这可恶的景象。

“怎么,一只蜘蛛……还有,这个黑色昆虫……这是什么动物?”

“一只蟑螂,先生。”萨利尼翁精神垮了,讷讷地说道。

总学监声音沮丧,解释一句:

“蟑螂是蜚蠊的一个通称。”

事件这样掉转,他实在烦恼,怨恨地估量新出的事会有什么后果。校长叉着双臂,高扬着下颏儿,向萨利尼翁大发雷霆:

“您的行为,是这座勤奋学校的耻辱。蜘蛛!蟑螂!蜚蠊!哼!您就是抱着这种思想,接受我们十七世纪伟大诗人丰饶的教育?您非但不集中精神,领悟不朽的《安德洛玛刻》辉煌的光彩,反而热衷于玩昆虫,将一只蜚蠊和一只蜘蛛装进一个可笑的笼子里,进行下流的勾当,让人厌恶地想到后期罗马帝国[284—477,罗马帝国二百年的复兴时期,重建帝国政权,分裂为东、西两个罗马帝国,基督教逐渐取得胜利]推荐给下等人玩的游戏,以满足他们无聊的好奇心。您的父母辛辛苦苦,送您来上中学,难道就是为了让您看着两只恶心的昆虫嬉戏吗?现在我理解了,儒尔丹先生为什么能够确信您干了坏事,因此,现在毫无疑问,胶皮就是您放到炉子上的……”

“不,先生。不是我,这不可能是我干的!”

“住口。您就不应该为自己的无耻言行脸红吗?刚才宣布的惩处,再也不会撤销了。我还追加留校一天,就在老师讲解《安德洛玛刻》的时候,让您尽兴玩那种令人反感的下作游戏……鲁邦先生,您没收昆虫盒子,存放在您的办公室,等待新的命令,因为,我打算通知这名不合格学生的家长。”

总学监战战兢兢,拿起盒子,手臂远远伸出去,跟着校长走出教室。

课间休息时,凭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勒努阿扇了鲁日万一记耳光,鲁日万反击一拳头,两个人就扭在一起。三年级全班同学围起了打架的两个人。这时,让维埃双手扶在大腿上,给鲁日万支招儿。

“你稳住……搂他小腿……”

他靠得太近,下巴挨了一击。他恼羞成怒,转到勒努阿身后,照屁股猛踹一脚。这一举动有失体育风范,引起另一场争斗。有个人被打成乌眼青。挑战叫骂声混成一片。

“狗屎,大家知道你老爸被罚了五百法郎……”

“打烂他理科生的臭嘴……”

勒努阿和鲁日万还扭打在一起,在尘土中翻滚。看起来这是一场守规矩的搏斗。萨利尼翁倒是一言不发,一直看着这种初级的斗殴,决意上前拉开两个格斗者。

“我不希望这样打斗,”他说道,“出了事儿,又全赖到我头上,一群蟑螂,文科生这帮家伙,一路货……”

文科这帮家伙激烈反驳,萨利尼翁又说道:

“对,我说得明白:一群蟑螂,全被收买了。整天叨咕拉丁语的人,自然而然,很快就会有了伪君子的做派。”

他转向理科生,亲热地一招手:

“你们怎么样,都离开吧?……”

总学监同两位教师在校园里散步,一边是数学教师鲁拉尔先生,另一边是自然科学教师拉曼先生。他以开玩笑的轻浮口气,向两个同事解释了萨利尼翁遭受的不公正处罚。矮个头儿的鲁拉尔先生易冲动,气愤得脸涨成紫红色。他打断总学监的话,说道:

“喂,鲁邦,这可非常严重啊。您不这么看吗,拉曼?”

自然科学教师一脸苦相,总是无精打采,他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等总学监讲述蟑螂和蜘蛛的那段插曲时,他从沉默中走出来,声音软绵绵地说道:

“这名学生,对自然科学表现出了兴趣,不该惩罚他……”

“可是,您还不明白,”鲁拉尔老师急了,“事关一种有系统的迫害!有人想要转变学生学习理科的志向。您想想看,儒尔丹这个老畜生,专挑萨利尼翁,我的数学课最优秀的学生,替三年级那些文科小流氓的不当行为背黑锅。稍等一下,趁课间休息结束前,我去跟萨利尼翁谈谈。”

萨利尼翁这回心里踏实了,有他的数学老师的支持,他又酝酿了一个更狠的计划,以便把自己择清。当天下午,三年级最后一堂是德语课,是在儒尔丹先生教室里上的。萨利尼翁仍然坐在后排差生的座位。他特意将外套挂在靠火炉的衣架上。下课时,他过去摘下外套,偷偷地顺手将几块胶皮放到冷却的铁炉上,一如他昨天的做法。

第二天,萨利尼翁没来上学。八时整,三年级文科生和理科生走进教室,炉子刚生着。除了儒尔丹先生,所有学生都注意到萨利尼翁缺课了。头十分钟,背诵课文。等大家开始闻到烧胶皮味儿时,都好奇地注视他们的老师。儒尔丹先生还徜徉在安德洛玛刻高雅的美德中,却中断了两次,嗅可疑的气味。他一时难以确认,又接着讲解了。突然,他推开面前打开的课本,眨巴着眼睛,视线停留在差生那排,因视力弱而显得模模糊糊。

“烧胶皮这种无聊的玩笑,今天早晨又开始了,”他说道,“萨利尼翁,昨天罚您留校三小时,现在我决定留校一整天,我命令您出去。”

三年级理科生哄堂大笑,同时鼓起掌来。勒努阿起立,怀着窃喜的心情,严肃地向老师指出:

“先生,请您原谅,可是今天早晨,萨利尼翁没有来上课。”

儒尔丹当即明白,总学监会如何利用他这次误判,来反对他昨天的指控。对他而言,他那种确信丝毫也不减损,然而,事起突然,他未免有失常态,下意识地喃喃说道:

“啊!萨利尼翁今天早晨没来上课……”

勒努阿仍然站立着,他以讥讽的口气,冷冷地说了一句:

“幸亏他没来上课,否则又该挨罚了。”

“不错,”儒尔丹先生反驳道,“他会受到惩罚,而且罪该当罚,因为今天早晨,萨利尼翁如果来上课,就要为你们理科生的哪一位代劳,将胶皮放到铁炉上了。”

儒尔丹先生这步错棋,受到了总学监和鲁拉尔先生的严厉批评:萨利尼翁的无辜和拉丁语老师对理科生的偏见,同时昭然若揭。校长得知此事,委婉地向儒尔丹先生指出,可能存在误判。儒尔丹先生却寸步不让。在他看来,新发生的胡闹行为,显然是理科生合谋,企图为萨利尼翁辩解:这件事对这个有罪过的人,恰恰构成一种无可辩驳的证据。

“我坚持我的留校三小时的惩罚,”他说道,“要撤销留校两天的决定,校长先生,这是您的自由,不必惩处该生闹事和无礼的行为。那只蟑螂和蜘蛛,我也留给您了。”

萨利尼翁这种计谋,并没有枉费心机,既稳固了鲁拉尔先生的信念,也带动好几位其他教师的信念,还在全校未修拉丁语的所有学生之间,夯实了一种好斗性的团结。处罚仍然保留。萨利尼翁也不缴械投降。这倒不是因为他多么高傲,受迫害者的光环足以抚慰他的自尊心,但他在正义的一种公式化概念中,还是受到屈辱:先行判决,根本不考虑情有可原的表象。萨利尼翁,数学课的优等生,让人判断起来,却注重可能性,而不是追索真相。

到了周末,他又构思一个新计划,可能让儒尔丹先生在人文主义者的自豪中产生迷惑。星期六早晨,校长由总学监陪同,到各教室宣布一周成绩。在儒尔丹先生的教室,这一庄严的仪式特意安排在一堂拉丁语课开始的时候,当时只有三年级文科生上课。萨利尼翁又施展他的老一套手法,头一天傍晚就布置妥当。

星期六早晨,八点十分,烧胶皮的臭味弥漫了拉丁语课教室。儒尔丹先生正让学生讲解普林尼[史称小普林尼(61或62—114),拉丁语作家,流传下来的作品有《图拉真颂》《书信集》,是研究当时社会的有价值的材料]的一封信。

“Cur non hic?”他说道,“你们要体会这个问句的力度、刻意的简洁。在这惊心动魄的问句中,似乎凝缩了所有……”

他伸长脖子,张开鼻孔嗅嗅,脸颊抽搐起来。他想说话,却连连摇头,又闭起眼睛。三年级文科生全班都十分惊愕,大气儿都不敢喘了。儒尔丹先生摘下眼镜,久久打量他的拉丁语学生,从让维埃和鲁日万的座位,一直察看到差生的后排。然后他才吩咐,但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鲁日万,您继续!”

鲁日万接着朗读普林尼的课文,浑身直哆嗦。老师则瘫坐在椅子上,已经不再专注于课程,两眼无神,茫然地凝望着火炉的红光。校长携总学监进来时,他艰难地站起身,迎了几步。古尼翁先生相当急切,打开成绩簿,开始公布分数。他受不了烧胶皮的臭味,停顿了好几次。在他身后的总学监,也厌恶地抽动鼻翼。校长公布完了,顾不上讲评,就怒冲冲地厉声说道:

“哼,这种气味!又把胶皮放到炉子上啦!”

总学监嘿嘿冷笑,眼里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他终于抓住了拉丁语班劣迹的把柄,已经不加掩饰喜形于色了。儒尔丹先生低着头,靠在一张课桌上,肩膀塌下来,听着公布分数。校长气愤的喊声把他从呆滞的状态拉了出来。他动作迟缓,身子挺立起来,脸特别苍白。

“校长先生,”他说道,“我什么也没有闻到。”

古尼翁先生似乎蒙头了。总学监好像要说什么,儒尔丹先生走上前,一板一眼对他说:

“我什么也没有闻到。”

他半转过身,面向学生,补充道:

“我们什么也没有闻到。”

全班学生以平静的声音回答:

“没有,先生,我们什么也没有闻到……”

这是温柔的絮语,展示着一种亲热的共谋关系,这让老师的嘴唇绽开笑容。校长略微犹豫一下,便跟随儒尔丹先生走向门口。儒尔丹先生送校长时,还从容地解释:

“我们正在学习普林尼的作品。今天早晨,学习的课文是一封信,关于创建一所学校。真是件美好的事情,校长先生,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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