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

井中影  作者:马塞尔·埃梅

古斯塔夫·马斯兰先生每天下班都乘公交车回家,下了车他想,何不抽一支飞人牌雪茄,便走进香烟店,以彬彬有礼的声调,对老板娘说道:

“请给我拿支飞人牌雪茄。我爱抽干干的。”

没人应声,他略微提高声音,重复道:

“劳驾,请给我拿支飞人牌雪茄。我有急事。”

老板娘没有留意,她正微笑着迎候一个大腹便便的先生,那人衣着很讲究,刚进店来。那个出众的人掀了掀帽子,走过来,臂肘支在柜台上,很和气,说话软绵绵的:

“还同往常一样。”他笑起来,却无缘无故。

老板娘递过去一盒雪茄,在顾客挑选时,老板娘还没话找话。那人的仪表,甚至上半身,都能表现出那种满足感:人优于身份,一时摆脱了人生丑陋的环境。古斯塔夫·马斯兰先生显得不耐烦了,但还是忍住,没有说出难听的话,因为这位出众的顾客,就住在同一公寓的二楼。

“我不想在公寓楼里传出什么闲话,”他心中暗道,“不管怎样……”

二楼的住户挑了三支雪茄,拿出一百法郎的钞票。他刚才挑雪茄时脱下了手套。在等待老板娘动作缓慢地给他找零时,他用胖乎乎的手打了个可爱的手势,说了一句:

“雪茄精美,老板娘的微笑更美妙。”

古斯塔夫·马斯兰先生当即不得不佩服,奉承话说得如此轻松而得体。老板娘的眼睛脉脉含情,望着善于抒情的男人离去,她沉思的类型也提升了。

“我想买一支飞人牌雪茄。”古斯塔夫·马斯兰先生谦恭地说道。

“什么?”

“我向您重复第四遍:一支飞人牌雪茄。”

老板娘嘟嘟囔囔,优雅的举止只属于少数几个人。古斯塔夫·马斯兰先生挑了一支雪茄,一把抓起给他找零的四十苏。出了香烟店,他加快脚步,心里高兴地想到,别耽误了他要看的好几份报纸,妻子也给他做好了小牛头肉拌酸醋沙司。他走出去五十米远,就认出走在他前面的,正是买了三支雪茄那个男人的身影,富人的身影,穿一套剪裁别致的服装,非常合身,衬出幸福男人富态的躯体和屁股。

“不会让自己受罪的一个家伙,”古斯塔夫·马斯兰先生心中暗道,“还真有些人过着可心的生活,居住在二楼漂亮的套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若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况且,这个家伙,看着并不讨厌。他很会说话。他也有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

大地的幸运儿玩弄着手杖,哼唱着一支歌。他和古斯塔夫·马斯兰先生前后脚走进公寓时,女看门人正在门房的门口。一块大牌子挂在电梯间外:“暂时停运。”二楼住户冲看门人微微一笑。

“修理?”他说道,就是高兴当老好人。

看门人道了声歉,随即赔了个笑脸。二楼住户轻轻吹着口哨,脚步轻快地走向楼梯。而古斯塔夫·马斯兰却难以掩饰恶劣的情绪。

“怎么,我得爬七层楼啦?”

“那您让我有什么办法?”看门人说着,耸了耸肩膀。

他走开了,嘴里咕哝着,怪怨这破烂机械,是不良房主在废铜烂铁市场买的便宜货。看门人望了一眼他的背影,以不屑而怨恨的语气说了一句:

“总是这些人叫嚷得最凶……当然了。”

“这些人”,毫无疑问,就是指恬不知耻的房客,他们为了养活两三个吵吵闹闹的孩子,总无所顾忌,给他们的看门人菲薄的礼物,供奉上帝的一点儿小钱,要付的小费,也揩下油儿来。这种人整天愁眉苦脸,忙忙碌碌,一种多疑的思想成为惯性,自认为极有主见,认为所有好房客形成共识的正当习惯——给看门人点儿好处,是过了时的规矩。

井中影

“总是这些人叫嚷得最凶……”

古斯塔夫·马斯兰先生很想痛加驳斥,可是人家已经转身回门房了。

他心里十分恼火,开始登七层楼梯。那位富人已到二楼,正拿着一大串钥匙,寻找开房门的那把,嘴里还继续轻轻地吹着口哨。古斯塔夫·马斯兰先生不由得瞪了那人一眼。

“当然了,”他心中暗道,“电梯停不停,他才不在乎。居住在二楼的人……这个畜生,有那么多钥匙……那么多,一把把钥匙,干什么用……”

他爬到第四层就开始喘息了,而他的两条腿,在办公室坐久了已经僵硬,现在支撑他很吃力。看门人那句恶毒的感叹,突然又出现在他的记忆中,仿佛一座不公正的纪念碑。于是,他缓慢地,上一个台阶说一个字,重复那句话。

“总是这些人叫嚷得最凶……当然了,总是这些人!那个懒胖子,吹着口哨只上一层楼,当然可以,总归不会让他气急败坏。总是这些人……”

他好像怀疑起这位优秀的邻居是否可敬,高声地补充了一句:

“您这么有教养,成心讨人嫌。”

爬到第六层,他停下喘口气,心中有苦难言,开始有了点儿想象力。

“刚才那会儿,在香烟店,那头猪,简直要从我身上踏过去,他抢在我前面买烟,让我等二十分钟。不仅如此,他还冲我嘿嘿冷笑。我从他门前经过时,他吹口哨那样子,看着我爬七层楼……”

他感到自己受天下绝对不公之害,而二楼那个胖子,就是天下不公的合谋者,并且从中渔利。

事情明摆着,事实自会讲话:马斯兰先生在一个不舒服的、不通风的厅室干了一天,身体累散了架,下班走进香烟店,要买一支飞人牌雪茄。这是他的权利,他付的钱是劳动挣来的。这是他的权利。然而,二楼那个房客却不顾先来后到,抢在他前面买烟——老实说,他差不多推开我……他推开了我。可见,这个家伙推开我,得到了香烟店老板娘的首肯;然后,走在街上,他耍弄他那手杖,还哼着小曲,虚张声势。遇见女看门人,他还拿出故障的电梯开玩笑:他那装好人的样子真可恶,连累别人,什么正当要求都没法提了。那女看门人,通过强拉硬扯的比较手法,还从中得出了论据。(何等后果,何等连贯……)总而言之,不能让那个胖子既胡来又捞取好处,要知道,那个卑劣的家伙,在钥匙串里找钥匙的工夫,还吹着口哨,一副难以掩饰的嘲讽神情,旁观他邻居艰难爬楼梯的情景。人在钥匙串里找钥匙的时候,还吹什么口哨,显然是放肆无礼,装模作样。

进了家门,马斯兰先生对他妻子说:

“一股煳味儿,屋里……”

“不可能闻到煳味儿,”马斯兰太太回答,“炉灶上什么也没有。”

“不管,反正有煳味儿。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许吧。”

马斯兰太太就不跟话了。丈夫一屁股跌坐到一张椅子上,还因上楼呼吸急促。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正遭受人类不公的威胁,于是要找个什么碴儿发一通愤慨。他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正在隔壁房间玩铁道游戏。保罗是长子,扮演火车头。罗贝尔扮演列车兼火车站站长。在谁听谁的问题上,小哥儿俩争吵起来,声音很大。罗贝尔对保罗说:

“站长吹哨儿,火车就应该停下来,要不,我当站长有什么用啊?”

“不对,”保罗回答,“全都由火车头拉着。首先,我叫起来比你响。”

兄弟俩比着狂叫起来。马斯兰先生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胡闹,就在座位上发出威胁:

“看我不去扇你们两个,好教会你们喧哗。”

他又低声补充一句:

“啊!我可以放心,两个孩子妨碍不着二楼的那个阔佬……”

他阴沉的目光投向他妻子刚出去的房门:

“我能肯定,那家伙甚至没有结婚。”

两个孩子很惊讶,就中断了游戏,过来向父亲问好。他意识到刚才不该那样对待孩子,他的坏情绪又加码了。他拥抱两个儿子,说道:

“好了,再去玩一会儿,但是声音小一点儿。”

火车当即又开动了。马斯兰先生以爱怜的目光,看着孩子出去。

“可怜的孩子,他们也没有宽绰的地方玩耍……如果发战争财的人没有抬高住房的租金,也就不会出现住房危机。”

他这样想,是因为他确信,二楼的那个房客,肯定是个战争暴发户,很可能是个外国佬(来自地中海国家)。马斯兰先生从这里就看出了是怎么回事:就在他卖命的时候,另一位却从布宜诺斯艾利斯走私来牛肉罐头。而政府容忍了,政府睁只眼闭只眼……政府的卑劣行径……要期待公平正义就只能靠自身……

晚餐,尽管吃小牛头肉,马斯兰先生还是久久不言语。他妻子看着两个男孩,让他们守规矩,同时用眼角余光窥伺丈夫。突然间,父亲将餐巾往餐盘旁边猛劲一摔。

“我要提出抗议,”他说道,“我受够了。”

“抗议什么,亲爱的,”马斯兰太太说道,“抗议谁呢?”

这问题他不知如何应答,最终声调愠怒地答道:

“我有权该向谁抗议就向谁抗议。走着瞧吧,到底有没有正义。”

晚餐差不多结束了,他便走开,埋头读报。其实,他捧着报纸并不看,心思用在审查一种抗议的念头上。无论是去邮局,还是在公交车上,每逢碰到一个刺儿头的职员,马斯兰就想,“我要提出抗议”,他的怒火随即也就化解了。可这次,惯用的方法却没有产生惯常的功效,反倒引出一个抱怨者的态度,说穿了就是一个正义的乞丐的态度,而马斯兰先生则自我感觉,有一颗电影里伸张正义者的心灵。况且,他妻子问得对,他能向谁提出抗议呢?毕竟唯独他一人理解,世界搞得一团糟……

由于需要深入思考,他就比往常提早了一小时睡觉,而且,脑袋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夜里,他做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梦:他骑在那个放肆无礼的邻居背上,爬上一座令人目眩的、总也到不了头的楼梯,如同想象中七十五层高的摩天大楼。马斯兰先生完全不是弗洛伊德主义者,仅仅是享受一下羞辱那个胖子的乐趣,只听胯下的人呼吸像铁匠炉拉的风箱,请求放他一马,声音都嘶哑了。

“嘿,加速,”骑手说道,“加速,发不义之财的胖子……”

他无情地驱赶着,可怜坐骑的舌头几乎拖到地上。这工夫,马斯兰太太不禁动情,时间这么晚了,丈夫的腿还搭过来,实在不寻常,她有点儿不安地对丈夫说:

“你干什么呀,古斯塔夫?”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丈夫醒来,由于他的膝部紧紧压在一个动弹的肋部上,他还没有立即走出梦境。

“加速,嘿,加速,发不义之财的胖子,发不义……”

“古斯塔夫,你胡说什么呀?”

马斯兰先生终于意识到自己处于什么状态:“上帝啊,怎么到了这一步……”

马斯兰先生听了妻子讲的事实真相,心气儿一下子就泄了,一时失聪,眼睛发直,仿佛听不见,也不明白了。

“瞧你,古斯塔夫,”马斯兰太太说道,“什么事儿,最好过去就算了。归根结底,又不是一场灾难。够两个人的,也就够三个人的。当然了,我们会有点不方便,由于地方小,不过,只要不过分……”

突然,丈夫满脸涨红。

“讨厌鬼!啊,讨厌鬼!”

马斯兰太太惊呆了,怔怔地看着丈夫,弄不明白什么意思,发这种狠话。她丈夫还在接着讲,因愤怒,说话都结巴了:

“太过分了,嘲笑人,总得有个限度!”

“怎么?古斯塔夫,我不明白你的话,听着好像是我故意的。你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过话,你到底怎么啦?”

“嗳,我不是说你。慈悲的上帝!喏,我出去透透气……”

已经将近晚上九点钟,马斯兰先生不戴帽子就出门了,思绪乱糟糟的,还气得浑身发抖。他像只饿狼,通过二楼楼梯平台时,发出凶猛的威胁,但是没人听得见。户外清爽的空气起了安抚作用,他的激愤转为苦涩的忧伤。他并不怀疑,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他做梦羞辱二楼那个房客时,马斯兰太太一准有所收获。从此往后,但凡在楼梯遇见那个邻居,他就朝那家伙投去讥笑的目光,心中暗道:

“好哇,我的老小子,好哇……不管怎样,我骑在你背上,爬了二十多层楼。我让你流了汗,累得你哼哼哧哧,我好不满意……”

那家伙经过时,舞弄着手杖,轻轻吹着口哨,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当然了,他留了一手,到时候耍弄那家伙,可就不是在梦里了……马斯兰先生光着脑袋,走在煤油路灯下,咀嚼着这种苦味:

“真没想到,如果我会有个孩子,那很可能是他强加给我的……”

从今往后,马斯兰先生就开始将二楼那个房客视为一个私敌,其险恶用心在他家里泛滥成灾了。随着马斯兰太太明显胖起来,他的怨恨也与日俱增。有时,他说出来的想法极为可笑,他妻子莫名其妙。譬如,他撇着嘴,阴沉的目光落到妻子的腹部上,讲出这种话:

“看起来,一定有个家伙很卑劣……”或者:

“显而易见,这不费他一个铜子儿……”

马斯兰太太被这种暧昧的话愚弄了,最终确信她丈夫怀疑她有外遇。这种想法令她无法容忍。

“古斯塔夫,”有一天她忍不住了,“你心里想的,还不全对我说出来?为什么你总提‘那家伙’?你怎么能认为我认识那家伙呢?”

马斯兰先生冷笑起来,成心不讲道理:

“那家伙并不那么笨。他绝不会让一个女人生孩子。可他让人生了孩子。”

单独同保罗和罗贝尔在一起时,他往往让两个孩子坐在他的膝上,紧紧把小哥儿俩搂在胸前。

“你们是我的两个孩子,”他说道,“对我来说,永远不会有第三个。”

一天傍晚下班回来,马斯兰先生进了香烟店,看见那家伙正在柜台前挑雪茄。

“还同往常一样。”他面带亲热的微笑,对老板娘说道。

马斯兰先生站住,审视他的仇敌。在这个胖男人身上,有一种飞扬的劲头,这惹得他怒不可遏。他跑向柜台,一肩膀撞开人家,用拳头捶着柜台玻璃板,嚷道:

“马上拿一支飞人牌的。”

老板娘吓慌了,立刻接待他买烟,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老板娘则凑近她的前一位顾客,悄声说现在的人没教养了。

还有一回,那是分娩的一周前,两个男人在公寓楼下相遇。那家伙已经走进电梯,看见他八楼的邻居到了,便打开电梯门,微笑着邀请他一起上楼。马斯兰先生走进电梯,一脸怒气,以傲慢的目光打量那家伙。

“您一定急于回家,”对方说道,“想必您在等一个新生儿吧?”

他边说边按了上楼的按钮。马斯兰先生一见这个胖男人,气就不打一处来,从这种和气的话里,似乎听出讥讽的语气,一下子就激怒了他。他抓住那家伙的肩膀,摇晃着说道:

“您,您在嘲笑我吗?”

“嗳!先生。”

“别称什么先生。怎么,把我的事情搅乱,还嫌不够吗?您就别摇晃您那大串钥匙了。您让我烦透了。”

“对不起……”

“说什么都没用。如果您想要孩子,那是您的事儿。只是,让别人安生点儿。”

二楼的房客没有树过敌。他先是特别惊诧,再看到马斯兰先生气势汹汹,就变得畏怯了,还不失尊严,谦和地讷讷说道:“先生,可能产生误会了。您的话我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

“您有什么不明白吗?您是说我胡搅蛮缠啦?直说出来!”

“我无意影射……”

“那么,您怎么不明白,您扰乱了一个正经人家的生活?对,先生,一个正经人家,由我靠劳动供养。我呀,走到哪儿,都可以高扬起头。我参加过战争,我结了婚,生了孩子。我估量,这是我的权利吧?”

“当然了……”

“我不想听您的评价。您以为,别人需要求教于一个单身汉吗?因为,您是单身吧?”

“不错,”胖家伙说道,“是单身,但我非常喜爱别人家的孩子,我向您保证,我也有个小侄女,十二岁了。”

“我受不了女孩子,”马斯兰先生截口说道,“但愿我一辈子别有女儿。既然您寡廉鲜耻,同我谈起这样一个话题,我就补充一句,我不要第三个孩子,不管是什么性别。因为,我是住房危机的受害者,我……老实说,您有几个房间?……我问您,有几个房间。”

他揪住对方短大衣的领子摇晃。对方脸红了,回答道:

“我有三个房间。”

“您说谎。有四个房间。这我知道。当年,我想住进这幢公寓楼,参观了您这套房。哈!哈!您有四室,感到羞愧,对不对?总之,您承认,一个无所事事的单身汉,一个社会的寄生虫,拥有四个房间,这纯粹是挑战勤劳的家庭父亲的耐性。”

这个倒霉的邻居,要寻找一种婉转的回答,既不伤人,又能平息这种失控的怒火。他以为找到了,便天真地接口说道:

“上帝啊,那第四间屋,我也无意隐瞒,但是,您想啊,房间太小……若想利用起来,我必须装饰成一种东方式的起居室……”

马斯兰先生一下子没上来气儿。

“一种起居室……噢,真没想到……东方式的起居室……不,不。喏,您给我滚回您那东方式起居室吧!快滚蛋!”

太太临产的那几天,马斯兰先生整天总是气鼓鼓的。

“我一想到,”他常对妻子说,“我们遭遇的这一切,全怪那家伙,我浑身血液就沸腾了,我觉得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向你发誓,古斯塔夫,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连一分钟也没有……”

“算了,我不是向你提这事儿……我只是恨他,恨那个毒化了我们生活的畜生。假如不幸,你给我生下一个女孩,恐怕我就要抱给他了……”

半夜时分,马斯兰先生匆忙穿好衣服,要跑去接生员和大夫家里。

“你不要折腾,”他对感到疼痛的妻子说,“一刻钟我就回来。我带孩子下楼,交给哪家邻居照看一下。”

保罗和罗贝尔已经熟睡了,必须把他们拉下床。

“孩子啊,动作都快点儿,你们等一会儿再睡。”

两个男孩眼睛无神,眼皮因睡觉而肿胀,他们甚至连问也不问,能有什么理由,硬要把他们叫醒。最终,父亲厉声申斥,总算把他们从睡意惺忪的状态拉出来。保罗对罗贝尔说:

“不,那是我的,不是你的短裤。证据,就是旁边少个纽扣。”

父亲已经回到妻子身边,听见了小哥儿俩的争吵声。

“又怎么啦?”

“爸爸,我的短裤,他不肯还给我。”

“嘿,罗贝尔,短裤还给他。这不是玩闹的时候。”

“是我的,不是他的,爸爸,一看纽扣就知道……”

“说的就是纽扣。掉的那个纽扣,今天下午课间休息时又钉上了。”

“说谎!”

看着他两个孩子争同一条短裤,父亲扇了小哥儿俩。他们就号叫起来,丢下争抢的东西,什么话都不肯听了。两个同时又扑向第二条短裤。父亲只好亲手给他们穿上裤子。

“两个捣蛋鬼,专挑这种时候;他们母亲疼痛难忍……”

终于,他推着两个孩子走出家门,随便按了同层一家门铃。

“没人,”他说道,“再按别家门铃,我们快一点儿。”

一想到耽误这么多时间,他便慌了神儿。他长时间用力按另一家门铃,随即又走开了。

“走,到楼下瞧瞧,把手给我。”

他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开始一步几个台阶地下楼。可是,罗贝尔的短裤不合身:前裆松垮,后裆兜屁股,走路碍事,他连声抱怨。

“爸爸,是这短裤妨碍我走路。就是你……”

“嗳!不,别又开始闹你的短裤了,嗯!”

孩子抽抽搭搭,父亲用一只胳膊抱起他。保罗就嘟嘟囔囔,还是原来的裤子,总这么穿着。为什么他就觉得挺合适。

“爸爸,我腿疼……我腿疼,爸爸……我腿疼,爸爸……”

“你让我揍疼了再哼唧……上帝啊,有这两个淘气鬼还不够……还得添第三个。第三个!”

到了三楼,走廊灯灭了。父亲满墙摸索,想找定时开关,保罗趁机掐了一把弟弟。

“爸爸,他掐了我!刚才他又掐了我一下。”

“是他先动手,揪我头发了!”

“你们没完啦,两个小冤家……真的,这开关哪儿去啦?……”

没等他找到定时开关,走廊灯又亮了,一楼门厅传来脚步声。马斯兰先生在楼梯间,赶紧俯身喊道:

“您别上电梯!等等我,有严重情况!”

“好的,好的,”一个声音回答,“我等着。”

父亲放了心,对两个儿子说:

“总算给你们找到过夜的地方了。你们尽量老实点儿,别让人家受不了。”

到了楼下,马斯兰先生却发现,靠在电梯上的人,正是他憎恶的那个二楼房客。

乍一见,他深感意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家伙见了他,也显得相当尴尬,但还是先说了话:

“哦,我明白了,想必太太……”

马斯兰先生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她要分娩了,您可以高兴了!”

“我分享您的激动,不过,总得应该让我告诉您……”

“是啊,是啊,正是这样,您分享吧。干得漂亮,插了我一腿。”

对方耸了耸肩,打开电梯门:

“您要去找接生员吗?”

“我当然不是去找税收员了。这种问题……”

“既然您时间耽误不得,那您就到我家去,给大夫和接生员打电话。这能争取半个钟头。您就可以马上回到您妻子身边,孩子留给我照看。”

马斯兰先生乍一听,深受触动,但随即又镇定下来。他走进电梯,还咕哝了一句:

“这就是举手之劳。”

丈夫瘫倒在扶手椅上,只能听马斯兰太太在隔壁全力分娩的呻吟。他还听见大夫愤怒的声音:

“用力,喊叫!不要留着劲儿!”

接生员从房间出来,经过他身边,要去厨房。

“不必害怕,”她说道,“会很顺利。眼下,没有难产的迹象。”

他试图揪住她的裙子,喃喃说道:

“您这样认为?您这样认为……真没想到,这一切,全怪二楼那个讨厌的胖子。”

“嗳!别说了,您对我乱说什么,嫉妒可真会挑时候……放开我。”

他独自轻声哀叹:

“她不明白……”

隔壁的喊叫一声高似一声。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害怕了,开始呻吟,就好像他是产妇。他的头脑半失去理智,结结巴巴地说:

“噢!这个混蛋……噢!这个混蛋!……”

继而,大夫打开房门。他的衬衣袖子挽到了二头肌,他一头大汗,满脸笑容。

“生了个女婴,”他说道,“错不了,是棵美人苗子!”

马斯兰先生跑进房间,拥抱他妻子。接生员抱给他看他的女儿,他情绪失控,忽而欢笑,忽而啼哭:

“生了个女孩!我一直讲准会是个女儿。喏,不待出生,我就感到她来了。刚才我还说来着。”

他激动得话都说不下去了,转向他妻子,结结巴巴说道:

“运气真好,嗯……生了个女儿。”

“让您妻子休息,”大夫说道,“您把她的耳朵吵聋了。”

“干点儿什么好呢……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马斯兰先生一直跑下二楼,猛按一阵门铃。他握住胖子的双手摇晃,直冲人家嚷道:

“生了个女孩!接生员说她体重至少……我想不起来了,您会看到的!真没想到是您……哦,您哪儿能知道。不,这不可能!”

这一阵喧闹,以及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主人有点蒙,他琢磨一句恭贺的话,而马斯兰先生勉强控制住,才没有搂住人家的脖子。

保罗和罗贝尔被这么大声吵醒了,离开借宿的床铺。父亲见两个男孩来了,神态转为严肃,皱起眉头。

“你们有了个小妹妹,”父亲对他们说,“你们这两个淘气鬼,还真不配有个妹妹。话说在前头,你们试试,哪怕只是对她不礼貌,到时候你们瞧吧,究竟谁会揍你们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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