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

井中影  作者:马塞尔·埃梅

仙女乌狄娜在河底受惩罚,九百年才出来。

“月光多美啊,”她说道,“呼吸也舒畅,我也确实憋闷得太久了。我本不该说这话,不过我以为,我的余生全泡在水里了。啊!休想再让我到水中兜圈子去了……”

这工夫,她甩着仙女们都有的长长的金发,轻轻拍打她那已经穿旧了的薄纱衣裙,而有点湿的衣裙便落下水珠,仿佛洒下月光露。她向河面俯下身去照照花容,喜滋滋地说道:

“我可不愿意空抱幻想沾沾自喜,但是我明显感到,从卡佩王朝[创建于987年,统治法国直至1328年灭亡]初建以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的确,无论从身段还是面容来看,估摸她只有十八岁。她从金色腰带上抽出魔棒,这是她施法术的工具,在空中划了三圈,一声召唤:

“布里丹、布里东、布里黛娜!”

三只大白兔,驾着一辆玉石水晶车,随即从地里出来,只有车轮是整块黄金打造的。乌狄娜坐上去,车驾便在国家公路上飞也似的奔驰起来。春天的月夜,仙女便沉醉于飞驰的车速和呼呼的风声。

“在河底待了九百年,还是有点儿益处,出来几乎用不着拜访谁了。除了几名同事,就再也不认识什么人了……”

乌狄娜这样遐想,套在另外两只兔子前面的布里黛娜突然竖起前足,不安地吱吱叫起来。仙女瞧见一名骑警挡住了去路,向她要通行证,那种优雅姿态足以打动一名邮政职员。

“您没有车灯,”警察说道,“我要给您做笔录。没安车灯不可以夜间旅行。”

“车灯,警察先生,要车灯干什么呀?星空上的月亮那么明亮,犹如茉莉花丛中的一朵玫瑰,为什么要车灯呢?”

“这同茉莉花毫无关系。我只认规章。请问您的姓名和职业。我依法要求您回答。”

“可是,先生,我不明白,您了解我的姓名有什么用。唉!我这姓名。被遗忘很久了……”

“我重申,您必须服从。您怎么称呼?先告诉我您的姓氏,然后再说名字。”

“我叫乌狄娜,警察先生,不过,我可以向您肯定,没必要……”

“职业。”

“仙女。”

“我问您职业,您还不明白吗?您在生活中是干什么的?您从事什么职业?”

“先生,我对您讲了,我是仙女。老实说,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实践了,不过您瞧,我还有魔棒,在此我也敢说,我丝毫也没有丧失原先的法力。”

乌狄娜耍弄着魔棒,这便惹恼了警察,他气哼哼地咕哝道: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首先,乌狄娜这个姓氏是什么意思?您姓乌狄娜,叫什么名呢?”

“就是乌狄娜,我没有名字。我们仙女,本来就没有家庭,名字没有用。”

“必须有个名字,”警察说道,“这是必备的,法律有规定。”

这时,他注意到这名轻罪女犯所乘的车驾很特别,就感到越发可疑了。

“上帝啊,布里黛娜,”仙女说道,“你别这么摇摆尾巴,将路上的尘土全扬起来了;还有你,布里东,你也消停点儿,别乱蹦乱跳了,绳套别挣断了……您瞧,先生,我这三只兔子都等得不耐烦了。得,布里丹也跟着添乱了,瞧他那么剧烈地摆晃颈圈。”

“哼……我看这一切都不清白,不合乎规定。您有证件吗?”

乌狄娜心下明白,不施点儿法术,她是难以脱身的;但她是心地善良的仙女,不忍将可怜的警察变成美利奴羊[细毛绵羊品种的统称,原产于西班牙],或者变成咖啡磨。她常说,那些鸡胸驼背的老巫婆够多的了,总是折磨可怜的世人。乌狄娜猛然灵机一动,将兔子赶到警察的鼻子底下,悄声透露:

“警察先生,看得出来,您这么有好奇心,对我的情况什么也不会放过。真的,不如马上说出来:我是省长夫人。而且,在省政府,我好像见过您。上面对您的评价似乎挺好……”

警察听了,身子摇晃,在马上坐不稳了。他举手敬礼,惊讶得缓不过神儿来。

“会是这样,”他说话结巴起来,“我不可能,确切地说,我哪儿知道是跟谁打交道……当然了,也不是非得照规则办。不管怎样,假如您挂了一盏车灯,也许我倒觉察出点什么了……”

他掉转马头,一直避让到路沟里。兔子拉车跑起来,乌狄娜抛给他一句:

“警察,我向您许诺,您很快就会有我的消息,好消息!”

只因她那宽厚的胸怀,已经想到让他戴上下士的肩章。兔车飞驰,穿过乡野,仙女考虑刚才警察纠缠,耽误了宝贵的时间,且不说在河底度过的那九百年。她匆忙做了一件好事,出于善良的天性,也为了重振已经久违的响亮名声。须知不乏坏心肠的仙女,总爱讥笑一个遭遇不幸的女伴。

通常,乌狄娜保护孤儿寡母,免除许多家庭的赋税,帮助遭难的君主夺回王冠,参加他们女儿的洗礼。不过,她的大事还是爱情,倒不是说她从未迷恋过一个年轻人;这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其实,乌狄娜乐意成全受迫害的情侣,方便困难重重的幽会,准备嫁妆送给穷苦的美丽姑娘,让那些争婚的粗俗女子和肥胖的求婚男人出丑。当年做事总出于好心。这回从河里出来,乌狄娜看到她的任务复杂了:根本没有需要帮助,需要给予嫁妆的少女,也没有按照习惯十六岁要结婚的姑娘。

“事情不会来得这么快,”她心中暗想,“必须花点儿时间了解情况,方能碰到合适的人家。不过眼下,我可以找点儿别的事干。啊!如果能遇见陷入绝望、心如死灰的情侣,那就正是我该管的事儿。”

仙女只要一表态,事情就适时地应来尽来了。乌狄娜到了一处十字路口,犹豫起来,便下了车,放开兔子去一块菜地吃青菜。她瞧见路边有一个棕褐色头发、非常英俊的青年,坐在驾驶座旁的踏板上,正捂着方格手帕哭泣。乌狄娜在河底见过不止一辆汽车,看见这一辆也不感到惊奇,她首先询问,这样一表人才的青年,为何深深陷入绝望。开小轿车的人抬起头,一见乌狄娜长长的秀发便明白,面前是一位仙女,但是开头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

“哦!夫人,”他说道,“我是最不幸的青年。我叫雅可,爱上一位美妙的姑娘;她善于弹三角钢琴,通过了中学会考,她那头卷发能保持一整年。她名叫瓦朗蒂娜,对,夫人,叫瓦朗蒂娜。刚才那会儿,她还称我为她的宝贝,不大工夫,我们就争吵起来。她硬说piano(钢琴)拼写有个x,而我很清楚,piano拼写有个t [法语钢琴一词的拼写,既没x,也没有t,两个人全错了]。这个女孩子非常敏感,要知道,是个神经过敏的姑娘,她操起玻璃水瓶,就朝我的头砸过来,我们相互辱骂,我讲了无可挽回的话便愤然离开。我为这件事会痛苦一辈子!”

“您特别爱瓦朗蒂娜吗?我是说一种诚挚的爱,我唯一能感兴趣的那种爱。”

“哦!夫人!我活在世上,只是为了娶她。我们俩相识已经两个多月了……”

“您认为您的目标碰到严重的困难了吗?碰到真正不可逾越的障碍了吗?”

“可以说根本不可能结婚了。”

“喏!您可以庆幸有了好运气!”

“怎么回事儿?您是想说我可以期望有朝一日能娶瓦朗蒂娜为妻吗?啊,夫人?”

“就是嘛!就是嘛!您这事儿我来解决,您不必担心了。现在,事情已经成了。”

“您要对她说,piano书写有个t,而不是像她愚蠢地硬说的那样,有个x……”

“这样真的不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写的。不过,您就告诉我,您的未婚妻住在哪儿吧。”

“在我的左边,进城之前的第三所房子,也就只有三十五公里远吧。当然了,我开这六马力的轿车送您去。这确实是一辆好车,跑起来车身非常平稳,您会赞不绝口的。”

“谢谢您,雅可,我也有代步的工具……布里丹、布里东、布里黛娜!今天吃这些就够了。”

雅可一见由三只白兔拉的车子,难以掩饰惊诧的神色,接着,他摇头说道:

“这样的车子倒很奇特,可是未免小了点儿,随您怎么说吧。我这辆车……”

话音未落,乌狄娜早已手挽缰绳,兔车犹如飞箭,奔驰在进城的大路上。她心中喜不自胜,越想越高兴,她即将成全两个已经相爱的年轻人的美好姻缘。

“这个痛苦的青年,从我撞见他那么气馁的情况来判断,事情不会自行化解,我必须尽全力干预。也许有哪个巫师同那家人联手……嘿,那再好不过。再说了,这个雅可是个可爱的青年:面容清秀,举止优雅,还有那双眼睛……啊!那黑黑的大眼睛……”

乌狄娜这么想着雅可,作为一位仙女有点儿不合情理。与此同时,雅可驾着汽车,也暗自庆幸得到一位善良仙女的帮助。汽车开了五分钟,他惊讶地看到兔车驶到前面,兔子的四足越跑越快。他猛按加速器,但是眼前没有兔车的影子,只见通往城市的白色道路。时速表指针指向七十、八十,乃至九十公里,玉石水晶车才在他的照明灯光中闪动,这时候,他觉得那三只兔子还在加速。

“让兔车把我超过去啦!”雅可喃喃说道,“绝不行!开我这种大马力的车,那也太丢人了……”

他猛然一冲,险些撞到易碎的宝车,终于超过去,保持高速,一直行驶到城外的头几幢房舍。乌狄娜过了好一会儿才到达,三只兔子一路奔跑,浑身冒热气。仙女本人也因兔车狂奔,显得有点儿晕头转向,头发还有些凌乱。

“您瞧见了,”雅可说道,“我本可以至少落下您五公里。而且,我还没有开足马力呢。要知道,有我这辆车的后桥,开多快我都不怕。”

仙女神态颇为傲慢,瞧了瞧停在路边的六马力轿车,勉强掩饰住心中的气恼。

“我也不知道,”她说道,“我的兔子今天怎么了,跑得不像往常那么快。想必布里丹吃三叶草有点儿醉了……我从未见过它如此迟钝。”

“当然了,”雅可附和道,“兔子也跟发动机一样,比什么都反复无常。”

乌狄娜要做件好事,心里非常急切,而雅可的黑眼睛又那么美,她也就情愿忘掉这个小事件。

“您那亲爱的瓦朗蒂娜就住在这儿吗?”她问道,“就是繁花盛开的苹果树丛中那幢美观的白房子吗?”

“对,夫人,那是她卧室的窗户,正对着花园。噢!钢琴这个词的书写,为什么非得加个t,而我偏偏又酷爱真理呢……”

可怜的小伙子又呜呜哭起来;善良的仙女看着心如刀割,眼睛也湿润了。

“这么说,雅可,您就是每天晚上都来到这花园,在开白花的山楂树和小桃树的芳香中,到瓦朗蒂娜的窗下,歌唱永恒的浪漫曲吗?”

“唉!不,夫人,首先,花园里设有陷阱,这是在园墙上注明了的。再说,我认为瓦朗蒂娜不大爱听,她说我唱歌音不准,也确实如此,我唱她弹钢琴,从来就不协调。我去见瓦朗蒂娜时,就干脆拉门铃。这样更方便。”

“您是说,一进门就见到她父母?那可不行:这种举动太危险了!”

“不然呢,我进的就是她父母的家门,这不是很自然的吗?”

“真没意思,”仙女皱起眉头,说道,“总之,我完全明白了,既然您以未婚夫的身份受到她家的招待,就是说她的家庭并不反对你们的婚姻。无论父亲还是兄弟,都不咒您死,谁也不阻碍您的计划,也不试图在瓦朗蒂娜面前败坏您的名声。”

“真的,没有,这样很好。如果这方面再有麻烦,那我就有理由放弃了。”

“什么?甚至没有一个比您富有的驼子上门求婚吗?噢!是这样,我的小伙子,噢!是这样。如果我没有要打击的敌手,那您要我怎么展示法力呢?既然这户人家欢迎被我保护的人,我有什么理由对他们施展魔法呢?要明白,我呢,一旦插手成全情侣,就要横扫一切。根本没有稍微理性一点儿的仙女,肯为您这样一件区区小事动一动小手指头。在这种情况下促成一桩婚事,还有什么兴味可言呢?”

这个恋人一听此言,便悲痛欲绝,仙女不由得又被打动了。按说,事关职业尊严,仙女们没有收回成命的习惯。在任何事情上,她们都恪守原则,怎么哀求或者威胁,都不可能使她们打折扣。至于乌狄娜,在河底被囚禁了九百年,可以想见,她的原则稍微磨去了棱角。当然,她也十分渴望善待这个棕褐色头发的漂亮青年。她拉起雅可的手,用她那给王子洗礼的美妙声音说道:

“真的,雅可,我不忍心看您痛苦。算了,归根结底,我还是要把您拉出困境。可是,我能帮您什么呢?要我让瓦朗蒂娜过七关,经受水、火、囚禁、脱发、恋丑陋、受穷和发疯的考验吗?为了这种小小不言的目的,我看这一轮考验小题大做了……”

“哦!夫人,”恋爱的青年提议,“我认为,如果您能说服她相信,钢琴这个词拼写有个t,那么事情拖不了多久就能解决了。可是,见鬼,要知道,她特别固执,什么都听不进去。”

“这事儿比较简单,”仙女说道,“我只要赋予瓦朗蒂娜拼写的资质就行了,因为,能给予别人本身并不拥有的东西,这正是仙女所具备的长处。事情就这么定了。”

雅可合拢手掌,表示热诚的感激。乌狄娜早就熟谙世事,她那双清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胸口怦怦跳动,脸颊也失去血色,带着几分忧郁的神色,说道:

“雅可,另一种办法也不错,我赋予您同样的资质。这样一来,您与妻子至少有个共同点。不过,要一个女人懂得拼写,当初我并不认为有多么重要……”

乌狄娜似乎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声调有点儿勉强,仿佛害怕听到回答似的:

“雅可,您确信爱瓦朗蒂娜吗?您确信能长久地爱她,爱得久远吗?”

乍一听到这个问题,雅可颇感意外,继而他又想道,乌狄娜太年轻了,还长着一头金发,有一双美极了的眼睛,处处都能迷住一个棕褐头发的英俊青年。然而,他不敢透露半分他的发现,面对一位仙女,必得相当谨慎,相当小心,他只是回答道:

“天哪,我也不晓得……我没有认真考虑。这种事情,肯定需要更加充分的思考。”

“可是,您什么时候考虑呢?如果您真的想娶瓦朗蒂娜,恐怕时间很紧迫了吧?”

“您说得对。您瞧,我真需要有人给出出主意。我想也许……您本可以对我说……”

乌狄娜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子,这是仙女们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现象。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不由得长叹一声,让雅可部分地猜出真情,随后说道:

“好吧,我来授给您拼写法。但是,您永远也不能忘记,要用在正当地方。就这个条件。”

仙女非常激动,举起她的魔棒,拂了拂年轻人的面颊,可是她心里太乱,说错了咒语。雅可突然长出小牛耳朵,下颏儿长出一只角。

“噢!请您原谅,”仙女说道,“我弄错了。不必担心,这是转瞬间的事儿。”

果然,她只要倒背坏事的咒语,一切马上恢复旧观。接着,她又背诵另一段咒语,准确的、唯一真正有效纠正拼写不足的咒语。乍一变化,雅可好像蒙了头,继而,他叫嚷起来,一时激动万分,那双美丽的黑眼睛闪闪发亮:

“奇迹啊!我感到拼写法进入我的体内,就好像注入了兴奋剂!我已经知道我错了,钢琴这个词的拼写,既没有x,也没有t。啊!夫人,您的法术,刚刚为我开辟了上千种辉煌的职业之路。我在拼写法上的无知,害得我选择了作家这一行;从今往后,我就有能力受聘为银行职员,在一个部里起草文件,或者给一位参议员当私人秘书……我的雄心壮志无可限量啦!”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会了拼写法喜不自胜,竟然断了恋爱现实的思路。

“我的任务,只完成了一部分,”乌狄娜无奈地指出,“现在,我还得给瓦朗蒂娜准备嫁妆。因此,您必须把我引见给瓦朗蒂娜,要知道,我这魔棒碰不到她,我就什么也做不了。”

“不,”雅可说道,“等一下我们再管瓦朗蒂娜的事儿。我对您感激万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向您证明我的忠诚更重要的事了。”

“天哪,雅可,您看重拼写法,将瓦朗蒂娜撂到一边,这样做可不厚道……这是骗人……”

“不是,不是。让我告诉您,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刚才为我做的事。永记不忘!而且,从此刻起……”

如今的青年无所畏惧。雅可在一股率真的冲动下,扑上去搂住他的贵人的脖子,紧紧搂了好一阵子。如此胆大妄为,若在从前,乌狄娜绝不会容忍。她还记得,查理大帝[747—814,法兰西国王,768—814在位]朝廷的一位重臣对她非常粗鲁,她就将他变成一头母驴。可是,这个春天的月夜,她被这美貌青年拥抱,不免万分惊讶,浑身颤抖,不折不扣跟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一样,结结巴巴地说道:

“雅可……哎!雅可……雅可……我觉得这种行为,不完全厚道。雅可,您认为这样没什么不好……”

这位可怜的乌狄娜,善良的仙女,心里不觉揣摩,在她囚禁期间,人间一定发生了恍若隔世的变化。不过,也容不得她深入思索,朝花园的一扇落地窗突然打开,瓦朗蒂娜身穿睡衣走上阳台。她似乎有些不安。

“天哪,”仙女喃喃说道,“我们吵醒瓦朗蒂娜的兄弟了。这总要惹来麻烦的,您说呢?”

仙女的头原本偎在受她保护者的肩上,长长的金发在月光下晶莹鲜亮。瓦朗蒂娜惊讶不已,怒冲冲地吼道:

“干这种事,太过分啦!噢!真想不到……不,不,不。简直开天大的玩笑……”

她离开阳台,继而就听见她摔底层房门的声响。雅可尤其惴惴不安,只因仙女靠得更紧,低声重复着令他泄气的话:

“雅可,我怕得很,您知道……雅可……您认为,瓦朗蒂娜不是有点儿恼火了吧?”

乌狄娜心慌意乱,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想起施魔法,忘记了自己是仙女。

“雅可,”她怯怯地说,“您对我讲点儿什么事,让我定定神儿。您看得清清楚楚,我心神不定。”

“您不必担心。过一会儿,什么事都会解决。您就瞧着吧,瓦朗蒂娜能完全明白的。”

“不,雅可,再对我讲讲别的事儿……您哪儿知道,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喏,把您的手放到这儿。”

雅可的手一放上,便“啊……”了一声,于是,乌狄娜就不怎么害怕了。这时,瓦朗蒂娜手插在外衣兜里,嘿嘿冷笑着走上前。只见她两道眉毛拧在一起,显然不高兴。

“漂亮的一对啊……他们两个真迷人……对,老实说,真迷人。”

“瓦朗蒂娜,”未婚夫蔼然一笑,抢过话头,“我们两个全错了。piano的写法,既没有x,也没有t,怎么说就怎么写。正是夫人刚刚教会我的。”

恰恰这话不应该讲。可是,恋爱的小伙子从来不讲别的话,尤其头脑里装进了拼写法。瓦朗蒂娜狞笑一下,让乌狄娜毛骨悚然。

“哦!哦!钢琴写法没有x,咦,咦,咦……这个美人儿给您上拼写课,有很长时间了吧?不管怎样,应当承认,您是个很听话的学生。哼!钢琴写法没有x。看夫人的样子,还看不出来如此博学;要给她一个公正的评价,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像个女才子。哦!不像……真的,她像什么,我实在说不上来……总之,这样的老师,怪极了。”

瓦朗蒂娜神态傲慢,鄙夷地打量仙女,出于忌妒的心理,对她讲了恶毒的话。

“头发披散在背后,这算什么发式啊?这样的薄纱白衣裙,就在尘土上拖来拖去?您应该知道,现在流行短款了,打褶的式样过时三个月了……我明白了,您大概是在城里哪家低级咖啡馆里唱歌,而这个大傻瓜想必被您的歌曲迷住了。我总是对他说,他没有长耳朵。我还真没有说错。”

“一家低级咖啡馆?”乌狄娜睁大眼睛重复道,“说真的,低级咖啡馆是什么呀?”

胆敢如此对待最可爱的仙女,雅可不免愤慨,他怒气冲冲,吼道:

“住口!我不准您讲这种龌龊的话。喏,您还是思考一下‘龌龊’这个形容词的拼写吧,无论单数还是复数,总保持不变。这样对您更有益处,别诽谤一位无可指责的年轻女子。”

接着,他俯过身去,对着乌狄娜的耳朵说道:

“喏,您也出出头,帮着我迫使她住口。真见鬼,您还有魔棒呀!”

乌狄娜力图鼓起勇气,可是,魔棒在她手中乱抖,她实在没辙,只好叹息道:

“雅可……雅可……她干吗这样对待我呢?嗯,雅可,按说我们并没有损害她什么。”

瓦朗蒂娜一听这话,怒不可遏,便撒泼破口大骂,但一时气极,反倒结巴起来:

“撒谎!虚伪!放肆!您还觍着脸,当着我的面跟她耳语!跑到我的窗下来嘲弄我还不够……嗯!我的姨妈巴贝特说得对,男人就是没有心肝,没有大脑。今天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没想到,我为了您,还拒绝了一个在铁路上任职的求婚者!您的行径,掩饰得够好的……懦夫、无赖、骗子、伪君子!”

仙女怯生生的,想要插言解释一下,可是对方却骂她偷人家的情人,是个下贱的东西,出身低下的姑娘。乌狄娜的头就偎在雅可的胸口,对这场误会,也许她并不介意,甚至觉得把头藏在一个棕褐色头发的英俊青年背心里,是一种相当惬意的处境。她成为仙女的整个生涯中,根本没有过这种感受。至于职业尊严,可以肯定,乌狄娜完全置于脑后了。

“雅可,”她说道,“带我去远方吧……我的雅可……我愿意跟你一起走。”

瓦朗蒂娜气疯了,失去理智,咬着自己的手帕,恨恨嚷道:

“我的雅可?……好哇!等着,我这就让你尝尝雅可!”

她掏出女式手枪,对准了仙女,叭叭射出两颗子弹,打碎了六马力小汽车的车灯;第三颗子弹没有完全打偏,击碎了乌狄娜手持的魔棒。

“噢!”仙女惊叫一声。

魔棒被击碎,她没有了法力,便成为一个普通女子了,只能听凭人生偶然际遇的支配。乌狄娜当即明白了这种处境,脸上却没有一丝愁容。

“雅可,”她说道,“我很高兴……至于我的魔棒碎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差不多早就已经不是仙女了,因为……哦!雅可,这事儿很难说清楚……因为……”

下一颗子弹瞄得准些,打断了她的话:她双膝弯曲,脸颊失去了光彩。一片鲜血染红了白纱裙,正在胸衣隆起的部位。

“雅可,我冷。”

雅可抱住她,扶她躺在下了露水的草坪上。

“乌狄娜,乌狄娜,回答我。乌狄娜……是您的雅可跟您说话。”

雅可对她说,前思后想,他只爱她,现在他心里明明白白了。乌狄娜回答,她也正要说同样的话。

“雅可,今天,我才感到幸福。噢!仙女们实在愚蠢……可是我冷,雅可,你把我搂住。”

“乌狄娜,等一会儿你不冷了,我就带你走……我们就去你要去的地方,乌狄娜,随你想去哪儿。”

“对,你带我走。马上走,雅可。我很喜欢六马力的车。”

雅可抱她起来,她面露微笑,头仰在他的肩上,喘息着喃喃说道:

“布里丹、布里东、布里黛娜……”

三只兔子的身影在路对面出现,钻进树丛,消失在夜露打湿的草场。

雅可扶她坐上车时,乌狄娜又说道:

“天哪,雅可,不要吃那么多苜蓿草……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雅可紧紧搂住她,嘴唇不离开她的嘴唇。她长叹一声,魂断玉殒,就仿佛她爱得累了。而雅可则贴着她耳朵说:

“乌狄娜,乌狄娜,我们起程。你的头就枕在我的肩窝里。”

他开车行驶在路上,忽然听身边传来马蹄响和命令的声音:

“停车!您没有开车灯,我要给您做笔录。”

雅可缓缓停下车,以免晃动。

“您为什么不打开车灯?”警察质问,“交通规则可不是给狗制定的……出示您的证件。”

“这办不到啊,警察。我是旅行结婚,我的年轻妻子枕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担心会把她弄醒。”

警察犹豫了片刻,这才点点头,说道:

“既然您是旅行结婚,情况就不一样了……总有些情况,也不是非得照规则办,对不对呀?”

他勒马闪避到路边,殷勤地敬了个军礼。两束月光从路边树木的枝叶间透下来,在警服袖子上划出亮线,显示出下士的条纹,那正是刚才那会儿,被囚九百年后从河底出来的乌狄娜,许诺给他的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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