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作者:三岛由纪夫

根据大学不成文的规定,深井峻吉在去年腊月里便辞去了部长的职务。新年伊始,毕业考试已迫在眉睫,但他的训练却绝不缺席,还要稍微用功学习。他就像随身携带护身符一样,把经济类的书带到了集训地。在126个学分中,他还剩下90个学分没有修得。

因为考期临近,所以杉并的集训改为自由训练,训练的人数也有所减少了。

在这儿,低年级的部员自不用说,就是新部长土田也依旧对他行部长礼。在训练期间,峻吉仍然是实质上的部长。如今惟有做预备体操时才由土田来代替峻吉喊口令。

虽说已是一月下旬,天气却晴朗而暖和。今天川又教练被邀请去当横滨比赛的裁判员,不在这儿。所以,尽管拳击部的部员们像往常一样依旧面无表情,但从训练开始前换拳击鞋、手上缠绷带时的动作来看,显得颇有些游刃有余。

峻吉在旧得褪了色的深蓝色紧身衣下面穿了一条印有大学校名头一个字的裤子。他望着这些年轻的后辈。其中那个有些怕冷的光头,是按照该部对新部员的规定,被高年级的部员们聚在一起强行剃光的。

这是一帮不苟言笑的家伙。年轻、力量与速度的源头被深嵌在这些宛如新砍的树桩子一般新鲜而狂放的脸颊中。那些只要动弹一下便会如利箭出弦般跃动的运动神经,直到它激活前的一秒钟都还被灰暗地捆绑着,一言不发地沉睡于这些肉体中……而峻吉也曾经是其中的一员。

然而,如今他是前辈,是一个即将离去的人。在他任主将期间,该大学一直战绩辉煌,还在联赛中夺得了冠军,在东西对抗的王座决战中荣登优胜的宝座。那崭新的奖状匾额至今还悬挂在训练场被烟熏黑了的门楣上。

峻吉相信,年轻的后辈会一个接一个地继承自己的事业,战胜所有奔腾而来的波涛……这既不是感慨,也不是感伤,而是带着点害臊的、近似于那种粗暴的学生特有的寒暄语之类的东西,就像是对那种镶嵌在奖牌、奖杯、奖状上的金边闪耀着的学生式的金煌煌的“光荣”所做的稍嫌简慢的寒暄。

他对自己的这种感想很是满足,将两根长长的黄色鞋带像缰绳似的拽向胸部,把拳击鞋牢牢地固定在脚掌上。这时,透过窗户看见两个人影钻过大门上的小门向里院走了过来。

一个是八代拳击俱乐部的选手、曾是峻吉所在大学的前辈、痛失了去年全日本次轻量级冠军宝座的松方。另一个是热水瓶公司的社长、身为拳击迷的花冈。

峻吉在最初的一瞥里,已猜出了他们俩此行的目的。有两家拳击迷社长都在力劝峻吉加盟自己的公司。花冈的东洋制瓶公司便是其中之一。八代拳的会长八代贡与花冈过从甚密,常常让前辈松方来劝说峻吉加入职业拳击界。就是说,峻吉可以既成为八代拳旌下的职业选手,同时又就职于东洋制瓶公司。而且,由于社长和会长关系亲密,因此峻吉能够享受特殊待遇,可以在训练和比赛期间随意缺勤。职业俱乐部为了争取选手,都必定会提供这样一些条件优厚的就职途径。

但社长亲自来观看训练,倒使峻吉吃惊不小。这个匆匆忙忙显得十足商人作风的小个子中年男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与拳击有缘的样子,但到了这把年纪,却为了抹去前半生的谦卑和增添男性的尊严,决心成为有前途的拳击选手的资助人。要想成为相扑运动的老板,凭他的财力未免鞭长莫及。所以,在别人的劝说下,当他去年春季首次观看了拳击比赛后,胸中便燃烧起了要成为这些年轻野兽们的资助人的梦想。而且,拳击不像相扑那样耗资巨大也使他如释重负,以至于逢人便冒出这个行道里的老套语:

“哎呀,迷恋男人比迷恋女人更花钱呐。”

花冈每逢八代拳主办的比赛,总是出现在拳击台边。但他的拳击知识依旧贫乏不堪,以致常常指着那些一败涂地得失去回生之力的选手,说什么“这次的胜负就看他的了。”花冈期待着早日亲临体育馆观看自己资助的选手的训练并进行指点。他所资助的选手不应该是业已出名的大腕,而应该是职业拳击界的崭新面孔,并且是未来的冠军。八代贡因为自己看中了峻吉,所以马上向这个冤大头推荐了他。

“喂,”松方从窗户探进头来笑着招呼道。在他那粗犷而豁达的笑脸上,流露出作为“运动部前辈”的威严和温情。除了与峻吉见面时以外,这在他作为职业选手的生活中理应早已丧失殆尽了。峻吉对此也感到有些怅然,但并不深究。总的说来,他并不渴求那种蜜糖一般腻人的感情。

经过松方的介绍,曾见过峻吉两三次的花冈尽可能掩饰住自己的卑屈,说道:

“呀,来看看你训练。”

“社长在百忙之中还说无论如何要来看看呐。”松方插嘴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拳击家特有的嗄哑。

峻吉连忙系好鞋带,走到门外,向花冈低头致意。峻吉用不着说什么,只需让对方看看自己身体的光泽、肩膀的柔韧、步法的熟练、打击沙袋时拳头的强劲。而且他那不给人恶感的缄默已足以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了。

土田走到峻吉身边,说道:

“到做预备体操的时间了。”

院子里年轻部员们正在练习腿脚,轻轻地打空想拳,一边把脖子向左右弯曲着,一边晃动着肩膀以活动肩关节。那里已呈现着剧烈运动的前奏。

花冈不禁向后退去,差一点踩进了背后的小阴沟里。绿色的冬菜渣滓正从厨房门口流向那儿。松方连忙扶住花冈。

……练习一结束,松方和社长便告诉峻吉,他们在车站旁的咖啡馆等他,随即先走了出去。峻吉洗了个淋浴。

当他回到集体宿舍的房间更衣时,看见新部员房间的纸门半开着。有人正钻在被子里睡觉。峻吉想,或许是哪个新部员训练时偷懒吧,于是威严地吆喝了一声:

“喂,是谁呀?”

被子无精打采地动弹了一下,露出一双赤裸的肩膀。睡得红肿的脸上一双眯缝着的眼睛正朝这边瞅着。

“什么?是原口?!”

原口是峻吉的同级生,也是拳击部部员。峻吉站着问道:

“胃溃疡怎么样了?”

“胃溃疡?早好了。”

“嘿,好得那么快,从没听说过。”

“坐吧。”

原口把脏兮兮的棉被裹在身上,起身盘腿坐下,从枕边取来厚厚的棉睡衣,在将棉被从身上掀开的同时,把胳膊套进了棉睡衣里。而下半身却裸露着,只穿了一条裤衩。

峻吉在运动衫上面罩了一件毛衣,随即坐了下来。

回到房间里来的新部员看见两个前辈在促膝交谈,都很客气地取下挂在墙钉上的衣服后便匆匆地出去了。

峻吉眼里的原口一年四季要么只穿一条裤衩,要么在裤衩上套一件厚厚的棉睡衣。一旦老家邮来了汇款,当天晚上不花光便不甘心的原口就会用一部分钱买来西装和手表,打扮成一副恍若他人的体面样子走出门去,而回来的时候,却又只剩下了他原来的那条裤衩。

原口被梦幻般的英雄主义驱使着进入了拳击部,而又始终用那种英雄主义来戕害着自身。

“八代拳又来劝说你了吧。”

尽管原口比赛的经历远比峻吉少,但脸上的伤痕却使他更显得饱经沧桑。此刻他一笑也不笑地注视着峻吉说道。

“喂,你不是躺着的吗?怎么知道的?”

“刚才从窗户看见的。”

峻吉换了个话题:

“你也偶尔训练一下才好呐。那样的话,胃反而要爽快得多。”

“谁也不会来看我训练的。”

被这样一说,峻吉不由得哑口无言了。他不是一个生来就会安慰别人的人。

原口的眼角上那撕裂后的痕迹一直是发黑的,被打得塌陷的鼻梁也已显得轮廓模糊了。人会变得有一张与自己所信奉的思想相同的脸。他所信奉的乃是“英雄主义必然败北”的思想,以致果然变成了这样一张脸。

原口是这个集体宿舍的食客。他惟一害怕的是川又教练的目光,所以总是躲着川又。近半年来他也不参加比赛,在连续三次失败后,他比赛时休息,训练时偷懒,还因酗酒而患上了胃溃疡,有一阵子回了老家。他比峻吉更少去学校,尚有103个学分没有取得。

无论哪个社会里都不乏这种人。在谁看来,他们都是难以胜任其职的非合适人选,可他们却犹如接受了宿命似的一直留守在那里。原口既有一般人的体力,也很有速度,但却缺乏选手所必需的努力和忍耐。或许打一开始他只是为了医治自己难以治愈的脆弱而开始拳击的。他日益体会到置身于这种剧烈的运动和病情毫无改观的羸弱之间那越来越深的裂缝中的困窘。即使想对比赛的胜负保持一种恬淡的心态,也根本无法做到。越是失败,那种裂缝就越是显而易见,在他求胜的欲望与肉体的运动的底层,可以黑洞洞地窥见他骨子里的软弱无力。

无论如何也会在瞬间里消失而去的钱财,与棉睡衣和裤衩相伴的生活……这是拳击的滑稽漫画。追啊追啊,却总是在瞬间消失而去的拳击场上的激烈行动、被人把鲜血淋淋的鱼网投撒在身上的那种只穿一条裤衩的裸体……实际上原口越来越难以明白:为什么一方是软弱无力的,而另一方却是与软弱无力正好相反的东西呢?他在行动的底层看见了软弱无力的投影,而在所有软弱与败北的底层却又发现了行动的力量。这给每一方都提供了自我辩护的材料乃至勇气。

所有不利于健康的东西、拳击选手视作禁忌的酒精和女人、在持续到第二天的醉意尚未消失的眼睛里所映现出的黎明时街灯的那种抒情色彩……倘若他不是一个拳击选手,这一切将会停留于不引发任何悲哀与反抗的某种平庸的快乐之上吧。为了给世间凡庸的堕落增添戏剧色彩和情趣,原口有必要成为一个哪怕仅仅是名义上的拳击家。

原口欠账不还,早被大家嗤之以鼻,又伤了胃,还面临着注定要落第的毕业考试,以致他仿佛看清了那种不抱任何意志而开始的纯粹英雄主义的绝妙归宿。

那是一种辉煌而又暗淡得业已颠倒了的荣耀。而他曾经最为亲近的软弱无力或许也会因为蒙受着那种光芒的余照而熠熠生辉吧。

原口嫉妒并误解了峻吉,这是很可笑的。如果要嫉妒峻吉,至少得正视峻吉的缺陷。而原口仅仅停留于用世俗的人们—比方说花冈、松方的那种目光来看待峻吉这个明朗而单纯的行动家。

因此,峻吉把自己在原口面前所感受到的那种内疚的快感看成是原口孤独的反映,而实际上那恰恰是峻吉自己孤独的标志。他在这个无法救助的朋友面前,宛如长上了翅膀一般自由。他只需光彩照人便一了百了。

“一个不错的训练场吧。即使是职业训练场,也没有我们这儿舒适惬意。我敢保证,这是真的。”松方说道。

峻吉也对八代拳感到特别的亲切。不仅因为这儿是前辈松方所在的训练场,而且峻吉自己也曾被借到那里去当过陪练。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八代会长注意上了峻吉。

在透过窗户便能看到天色擦黑后车站附近的杂沓景象的一家新咖啡馆里,花冈喝着啤酒,而松方和峻吉则啜饮着橘子汁。

“如果是你的话,马上就可以参加六个回合赛的。可是,因为习惯了业余的三个回合赛,难免对耐力缺乏自信。不过,不是都这么说吗?六个回合赛倒是业余出身的选手还强一些。如果仍然放心不下的话,也有办法进行六个回合的特别练习呐……不过,你嘛,只要参加两三次六个回合赛,下一步就是八个回合赛了。像这样能够很快就当上明星的美差可并不多哟。”

说话的只是松方一个人。花冈一直故作威严,闭口不语。

“而且尽管在社长面前这样说不太好,不过,”松方逗乐儿,故意把声音压低到花冈也能勉强听见的程度说道,“还能从公司领到月薪,比赛的酬金不是可以全部攒下来吗?可得会打算盘才行呀。”

峻吉把喝完饮料后的蜡纸吸管缠在手指上,透过白蜡可以看见吸管里的橙色水珠正往下滴落,并沿着他朴讷的手指流淌着。自己正被人凝目注视着,正被人热心地劝说,而且,自己风华正茂、充满力量的这种感觉,犹如被陈列在桌子上那红通通的、熟透了的西红柿一般的这种感觉,确实妙不可言,而且训练结束后那依旧旺盛的血液循环也使自己的所见所闻洋溢着新鲜感。店里人们的走动、杯盘互相撞击的声响,唱片释放的音乐,这一切仿佛是在遥远的地方由黑暗中发出微光的难以捕捉的一个点,即所谓“运动的荣耀”—在获得它的瞬间便只化作了追忆的那种捕风捉影的荣耀。远方,在看不见的某地,响起了拍手声和呼喊声。这一切都并不坏。

“不久我就要浸泡在荣耀的浴盆里,尽情地让它淹没到我的脖子了!”

然后……然后他也不得不走出浴盆,像眼前的松方一样,看见荣耀从自己的身上往下滑落、干涸,最后只剩下一具满是肉刺的裸体吧。

—突然峻吉清醒了过来。他是一个片刻也不愿思考事情的男人。位于拳头前面的空间。占领着那片空间的人们厚颜无耻的皮肉。随着角度与距离的变化,不断地伸缩着,有时变成一张薄纸,有时变成愚蠢而肥厚皮肉的那种屏风般敌人的肉体。邻近的冲击感与遥远的闪电。被他的拳击手套如同鲜红的花粉一样洒开来的对手的鲜血。外界从不间断地晃动的密度与其间不时被窥见的那新鲜白纸一般的敌人的漏洞。重要的正是这种种,而并非其他。其他没有一件是重要的。

“好吧,我接受。”峻吉突然说道。

花冈露出满嘴的金牙,脸上堆满了无声的笑容,看了看松方的眼睛。松方反倒有些张皇失措了。

“你母亲没问题吧?记得你说过,你母亲是很反对的。”

“没问题。”峻吉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说道。

“太好了,太好了。八代也会高兴不已的。这样从今天起,深井君也就成了我的职员。立刻喝一杯表示庆贺吧。松方君,你赶快用电话通知会长,告诉他,我们在新宿的‘鸟源’碰头。”

花冈说着,站起身,用浑圆的手指头郑重其事地扯下了黏附在合成树脂的桌子上已经打湿了的账单。

直到第二天峻吉也没有找到机会向川又教练摊牌,只好保持着沉默。但是,在转为职业选手的问题上,等决定之后才去征求教练的同意,这种例子其实并不少见。川又一如既往,一笑也不笑,在训练时来回走动着,除了发出只言片语外一声不响。他高兴时的脸与动怒后的脸相差无几。他很快就独自回去了。

毕业考试开始了。峻吉随身携带的专业书籍依旧只是起着护身符的作用,根本没有看。

必须指出,峻吉的性格中缺乏独创性。对他来说,这是恶之所以不可能的首要理由。

要想一次性取得90个学分,首先必须注意节省时间。他有时候竟然做出惊人的举动,在一个小时里同时飞快地写完三个科目共12个学分的答案。比如说,在考试的最初一个小时里,兼做经济学史、簿记原理和统计学。

一进入统计学的考场,峻吉就开始搜寻原口的踪影。在原口尚未取得的103个学分中,理应有这个科目的4个学分,所以他的身影应该出现在考场里。然而原口最终也没有来。因为暖气而雾沉沉的玻璃窗上的白斑以晴朗的冬日天空为背景,在每个窗户上描绘出千姿百态的鸟兽群图。在这早晨的教室里,除了分发试卷的声音和两三声干咳外,什么也听不见。

峻吉把削尖的铅笔头拄在下巴上,怔怔地望着黑板上正在抄写的试题。铅笔芯戳在下巴上微微有些发痛。难道不能有一个没有感觉、坚强得犹如石头般的下巴吗?他突然想起教练什么时候曾说过:在拳击所有的训练中,惟有强化下颏的方法尚有待发明。

“比较说明社会性统计集团与‘被创造的集团’。”

啊,这些问题与他风马牛不相及,没有任何关联。它分明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由白色的智慧之手将庄严地计量出来的诸种概念的秤砣放置于天平上,测试其平衡度以后,又在一个枯萎干涸了的僧院般的地方拼凑成那种镶嵌图案似的东西。它是一种在任何时候都固定不变的做法,一种把现实归纳起来、收藏进抽屉里的做法,而且与终日死守在抽屉前,把钥匙串鼓捣得哗啦作响以吓唬别人属于同一种做法。

峻吉完全感觉不到有解答这些问题的义务。在他与考题之间,既不存在着妥协点,也不存在着对阵。它不是肉体,也不是驰骋的运动,更不是血迹斑斑的面孔。那里只有茫然的、装模作样的、智慧的幻影,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在冬天透明的朝阳中百无聊赖地端坐着。它的脖颈上悬着一张“请解答我”的标牌。

峻吉在答卷上写道:

“我是拳击部部员深井峻吉。四年来拼命地练习拳击,为学校的荣誉竭尽了全力。如今就职的去向已经确定。我发誓,毕业以后决不做有损于学校荣誉的事情。请多多关照。”

仅仅写完这些便交卷了。他乜斜着长相怪异的监考人,走出了考场。他蹑手蹑脚地在走廊上小跑着,做出一副迟到了的气喘吁吁的模样,跑进了下一个经济学史的考场。

在经济学史的答卷上他想如法炮制,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未免短了一点,于是在后面加上了很久以前好歹能够背诵的学生证背面的一段话:

“本大学以发挥私立学校之特色,培养独立自主的民主主义精神,为适应真理之探究,加强实践素养,向社会输送人格清廉、见识高深之士为目的。”

剩下的一门簿记原理已无话可写,只好与统计学一样,写了一通郑重其事的寒暄语就算交差了。

—他交出了三张答卷后,来到了户外。学生们背靠在光线很好、足以映照出冬日树影的墙壁上抽着烟。峻吉因为不抽烟,所以觉得休息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香烟的烟雾飘荡在冬日的阳光里,都市中心的狭窄庭院里还清晰地残留着早晨用扫帚打扫过的痕迹。

有一种终于应付完事了的快感,又仿佛觉得这样不费一点劳力很有些不妥。但不久,他对这种方式也将感到心安理得吧。如果90个学分都能如法炮制该有多棒啊!

毕业考试大致结束以后,峻吉被叫到了主任教授那儿。为难之中,他想托川又教练从中说情,于是到处搜寻他的踪影,可哪儿都找不着。

他打开研究室沉重的门扉,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教授和川又并排坐在一起。教授和川又在本校读书时曾是同学。于是他想像川又是作为双方的调解人出现在这里的。但没想到头一个发火大叫的却正好是川又。他的手上挥动着写有寒暄语的峻吉的答卷。

“就职的去向已经定了?既然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定了去哪儿?”

“东洋制瓶。”

“混蛋!那么是要加入八代拳了?我也没有说不准你当职业选手,可你为什么压根儿不跟我商量?现在的这些家伙真是一点也不通情理,够气人的。”

“我忘了。”峻吉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撒了个谎。

“什么?忘了?你倒是蛮了不起的。峻,‘忘了’这句台词至少得当上了十四个回合赛的选手以后才有资格说呀。只是业余打打拳击,大脑就患上健忘症的话,那就甭做什么职业选手的梦吧!”

教授阴沉着脸,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但在川又刚才那一番咄咄逼人的电闪雷鸣之后,他的训斥相形之下明显缺乏权威。他对乱写答案一事进行了二十分钟左右阴沉的牢骚似的说教后,逼着峻吉答应补考才算了结。

—二月中旬进行了补考。峻吉在所有的答卷上再次写上了同样的寒暄语。

在补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早晨,峻吉家接到了一个很少有的传呼电话。峻吉穿着棉睡衣跑到蔬菜店的电话亭听完电话后,得知了原口的死讯。

他换好衣服走出家门,赶往杉并的集体宿舍。道路上铺满了白露。他从家中跑到车站,又从杉并车站跑到集体宿舍。平常进行越野长跑训练时总是迂回着挑选土路跑步,而像现在这样一直在柏油路上飞跑却还是第一次。

峻吉拥有一颗率直的心,能从这种疾跑中感受到一种爽快的情绪。在奔跑中,仅仅只是在奔跑中便也存在着行动对情感的优势。事实上,它履行着与他所轻蔑的理智完全一样的作用。冬天的早晨那种樟脑似的空气,传入奔跑着的耳朵里的那些高亢的半导体的声音,清澄的朝阳……这一切在他目睹朋友的尸骸之前,一直将死亡弃置在汗流浃背的运动所带来的快感边缘。他一边飞跑着,一边回想起那个给哥哥扫墓的夏日。那时使他感动不已的,是死亡接纳了哥哥,就仿佛那是勇往直前的行动的必然归宿。这种感受打一开始便决定了峻吉对原口之死抱着一种难以理解的态度。

穿过宿舍那扇破旧的门,他在因霜冻而凸起的前院里走着,霜已在他的鞋底碎裂后变成了纤细的结晶。没有人来迎接他。他沿着黑暗的楼梯而上,与下来的土田相遇了。

“对不起。到今天早晨都一直没有注意到,这是我的责任。”

“别说那种话。通知川又老师了吗?”

“因为没电话,只好发了封电报。”

“在老师来到之前,我们还是不要贸然行事为好。新闻记者来过了没有?”

“只有送报的人来过了。”

“真是混蛋!”

峻吉觉得土田惊慌失措的样子很是可爱。于是,一种巨大而愉悦的责任感激励着峻吉。

他爬上二楼,打开第一道拉门。原口身上盖着被子,遗容上蒙着一层手巾。五六个学生恭恭敬敬地围坐在遗体四周,耷拉着脑袋,有几个还在轻轻啜泣。从被子盖住的肩头露出的棉睡衣是原口从没有更换过的惟一一套衣裳。

有人为峻吉拨开了死者脸上的手巾。只见死者的面部已经浮肿,呈青紫色,舌头从肿胀着的上下唇之间耷拉下来。咽喉处有一道勒得很深的苍白的绳印。死亡肯定是一名像黑人选手那样行动敏捷的拳击手,它以黑人特有的猫一般的体态,一边发出眼镜蛇那样哧哧的呼吸声,一边伸出左手,将原口打倒在地。在他浮肿的遗容上清晰地留下了被死亡的拳击手套乱打滥击后的痕迹。与世间的其他人不同,峻吉自有他对死者脸上的巨大变化不感到惊诧的理由。他深知,败北者的脸必定会被蹂躏得面目全非。

“集体宿舍里现在只剩下了家在外地的学生。所以原口昨天一个人便占据了整个房间早早地睡了。今早部员们起床后,进原口的房间去取忘拿的衬衫,才发现他把绳子拴在壁橱上,从那儿吊下来直挺挺地死了。周围到处乱放着烧酎[日本式烧酒、蒸馏酒。]的空瓶子,没有发现遗书。”土田向峻吉报告道,然后又接着说,“干吗要死呢?据说是毕不了业,所以似乎很苦恼,但仅仅因此便自杀,也怪不可思议的。”

“无论怎样,这家伙是想作为一个拳击手而死去呐。倘若不能在拳击台上死去,至少想让自己在拳击手的集体宿舍里死去吧。”峻吉说道。

峻吉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以往的战绩与原口屡战屡败的经历进行了一番比较,从而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难过心情。眼看泪水就要流出眼眶,可峻吉那颗单纯的心觉得为了败北者而哭泣是一种残酷的失礼行为,与败北者之间,只需要彼此轻轻接触一下对方的拳击手套—即握过手之后便迅速告别,才算得上礼貌得体的做法。原口的死亡中所蕴含的那种对胜利者沉重而永恒的谴责似的东西遏止了峻吉的眼泪。

窗户上只挂着粗糙的平纹细白布窗帘,而且与窗户的大小显然不合,冬日的朝阳毫不留情地洒落在原口的脸上。在死者的嘴里,银色的假牙闪过一道光芒,它就像是一瞬间的嘲笑,使峻吉忍不住轻轻伸出拳头,朝死者的下巴打出了一个直拳。

后辈们大吃一惊,一齐抬头望着峻吉的脸,顷刻间,峻吉的眼泪不由得潸然而下。

夏雄的《落日》在秋天的展览会上好评如潮。听到那些评价后,姐姐的公公—某大银行的头头为装饰银行的客厅买下了这幅画。这是夏雄的画第一次被人收购。于是,那些得到预算为各银行、公司年末送礼用而收购绘画的画商,闻风赶来收买夏雄的旧作,但却不忘拼命杀价,只出三万日元。

今年伊始,《落日》便荣获N报社奖,所以,夏雄在社会上变得闻名遐迩了,与人交往和交谈的机会也随之增多。但他马上就厌倦了这种生活。

尽管如此,他并没有感到生存的辛劳,也没有感到自己与他人、社会之间有什么龃龉而苦恼不堪。他不是乡巴佬,也深知十个人比一个人更能发出讨厌的噪音。他那种老实温和、不喜欢伤害他人的性格仍旧受到众人的拥戴。当他在疲惫之后打算离席时,他只需把天生带着几分忧郁的孩子气的微笑展示给他人,即可获得畅通无阻的通行证。

他与自己的名声几乎是毫无关联地生活着。对于人类社会,夏雄总是保持着一种疏远而又不显得冷漠的所谓含着微笑的距离,所以,当他面对新的事态时,没有必要改变自己的态度。他一点也没有那一切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的实感。在他的人生中,根本不可能“发生什么”。

夏雄的眼睛依然只关注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己认为美的东西。而其他的一切都无法进入他的视野。

当夏雄有时候回头反省没有自信和野心之类而只是像鸟儿啭鸣般作画不已的自己时,也难免大有不可思议之感。一旦作画完毕,创作的热情便会倏然消失,甚至不在内心里留下一点余烬的暖意。对于不会受到伤害地漂浮在世上的自己内心中无法唤起那种青年人特有的浪漫心情,他也并没有感到什么不满。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正声名鹊起,但却并没有渴望让这种声名最后带来什么荣耀,倒是感到自己正一步步远离那种荣耀。荣耀的源泉一定是处于幼年时代,可伴随着长大成人,它便失落在了某一个角落里吧。这想法正合夏雄之意。

是的,当看到那四方形的落日风景而被一种异样的感动攫住了时,他也感到那落日正朝自己的幼年时代沉落下去。幼年时代,落日从早到晚像熔矿炉一般在那儿燃烧沸腾。他的幼年与别人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也并不那么奢华壮丽,但却一直绵延着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宛如决不会终结的音乐或者决不会降下帷幕的歌剧。那是一种难以想像世界在他人眼里与自己眼里会迥然不同的幸福的信仰!如今他明白了,他人的眼睛所观察到的世界与自己是截然不同的。而如今不时从心灵的角落慢慢渗出并像云一样漫开,最后包容了他的那种幸福感,实际上扎根于他的幼年时代。那是他在幼年牢牢握在手中的幸福感遥远的反映和若有若无的遗物。

夏雄有一种感觉,仿佛在幼年的幸福感中他已浏览了一生中自己所应该看到的一切美丽东西:美丽风景、鸟禽花草、人的脸庞等等的样本。后来的人生中无论多么新鲜的发现,都无法企及从这些样本中所想像出来的美丽。幼小的他所观赏到的风景,在决不会消失的落日中灿然闪亮:湖水碧波粼粼,湖畔的森林沉湎在冥想之中,山峦被映照成一片青紫色,从而显得无限广大,连路旁的花草、石砾也显得那么细微精美……但哪儿都不见人影。

“怎么会没有人呢?”幼小的他有时也会觉得奇怪,“一个人都没有,可为什么这世界竟然这么完美呢?”

在对人的关注还一点也没有萌生之前,对美的关注已浸润了这个孩子,在他学习语言和习惯之前已抢先俘虏了他的心,把他所看到的世界变成了一片阒寂无声、只有色彩的无人之境。

夏雄清楚地记得,大约是在还没有上小学的时候,刚好从欧洲旅行归来的伯父对他讲述的种种趣事。其他的事他早已忘记,惟有下面这件事他一直记忆犹新。

那是年轻的伯父租了一辆车从西班牙的马德里到托莱多兜风,在当天返回的路途上所看到的景色。黄昏时分,汽车已行驶了一半路程,再过一个钟头将抵达马德里时,也该是夜幕笼罩大地了吧。托莱多与马德里之间四十三英里的汽车道穿行在荒凉的原野、山岩与零零星星的荒村中间,那一带几乎见不到汽车的影子。

伯父看见四周的旷野已经日暮,天空中繁星闪烁。惟独在西边天空的地平线附近,只见层层云彩下面有一片浅蓝色的落日余辉。但是,在视野的一隅有一种强烈的色彩,以至于在旷野尽头低矮的山岩上,一部分天空被浸染得通红通红。

年轻的伯父以为是火灾,透过汽车的车窗仔细地眺望着那个方向。随着汽车的前行,他发现那并不是火灾,而是位于山脚的某个工厂的炉火所发出的亮光。炉火的光束在旷野的尽头鲜烈地燃烧着。低矮的工厂屋顶上,烟囱吹出火粉,似乎不无缘由地把那一带的天空搅得一片通红。

看到这一切,伯父立刻感到:这不恰好是昨天在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所看见的博斯[Hiëronymus Bosch(约1450—1561)尼德兰中世纪晚期重要画家。其作品主要为复杂而独具风格的圣像画。]《地狱》的翻版吗。它正好是在博斯所描绘的地狱远景中燃烧于地平线上的城市的再现。

—这件事带给夏雄的印象是那么鲜明强烈,以至于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产生了一种错觉:那是一幅自己亲眼目睹过的风景。他凭借着想像在小孩的写生簿上画下了那幅画。于是这个小孩就这样看见了一切,他甚至瞥见了地狱。

每当心烦意乱时,夏雄便会一个人外出旅行。他并不那么爱去偏僻的山村抑或人迹罕见的地区。纯粹出于实用的理由,他憎恶不便于驾车兜风的道路。

时值多雨的三月,天空一直是阴霾的,但已开始放晴,所以他驾车出发了。他想去看看久违了的箱根的早春。箱根还是在去年的春天与镜子一行去过后就一直没有再去。假若天黑了,在箱根住下也无妨。当然,在热海住下也行,因为不是节假日,很容易找到旅店的。

汽车驶过横滨时,天空晴朗无比,万里无云。尽管不是节假日,公路倒也并不拥挤。夏雄悠然自得地享受着驾驶的乐趣。

随着汽车驶离都市,午后的天空在汽车的前窗上变得越来越辽阔了。他咀嚼到一种明朗的雅兴。尽管严格说来算不上灵感,但一种便于灵感孳生的空白状态却降临于心中。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哀。倘若一定要命名的话,只能称之为幸福吧。

那个热衷于看相的女人,说少年的他就像天使一样,肯定是针对他处于上述空白状态中的表情而言的。如今夏雄已长大成人,但他的脸尚不知道爱的表情,不知道男性特有的那种混浊的、不透明的、理智与情感笨拙地相互碰撞着的、恋爱中男人的表情。他的心地善良,但这种善良与爱却差之千里。

他穿着朴素的新夹衫,驾着汽车,手握方向盘,让自己漂浮在掠过窗外的自然物象的表面上。澄明的心境,这也与爱不属于同一种东西。假若孤独折磨他,或许爱会由此而生,但孤独却是他的亲密朋友。人类的一切东西都与自然一样,仅仅是他“亲密的朋友”而已。

尽管很年轻,夏雄有时也会进入一种自在的心境。此刻便是如此,仿佛自己肉体的有机部分已经全部消失,而是由无机的透明结晶体来构成的一样。

汽车已进入了通往十国岭的兜风车道。山上春色尚浅。在远方的尾根,土黄色的山表上,新近落成的黑色微波角架耸立在日头开始西斜的天空中。

十国岭的观景台附近显得十分嘈杂,所以他在较远的地方停车后,携带着写生簿下了车。这附近除了过往的车辆,看不见任何人影。

他惊异于春天从这广阔宏大的风景的每一个角落中渗透出来的力量。路旁盛开着款冬绿里透白的花儿。

眼睛所看见的色彩没有一样是确定不变的。早春的色彩与其说是颜色,不如说是颜色的预兆,充满着尚未污染前的淡淡污迹。各种不确定的色彩污染了这澄明的山气所发出的抽象的味道,污染了早春的大气的味道(早春的大气曾经纯净得就像是有人在周密地修建而成的,完全看不见的透明大建筑—即那座透明的伽蓝中徜徉而过时所呼吸到的空气一样)。这种污染可以说是丑恶的。色彩将高高的山气变得扁平扭曲,给它添加了不自然的抒情味。春天庞大的浸蚀作用给风景的一切都投下了某种焦躁不安的阴影。

在几个连成一片的山丘中间,有一个已长满了丰盈的嫩绿。但它的旁边却是一个红黑色的山丘。还有一个山丘从山脚到山顶都被包围在了红色紫苏叶似的新芽的颜色之中。

但最美丽的无疑要数近景中的结缕草,乍一看它已经枯萎干死,可随着观察角度的变化,可以看见底下已经萌发,正等待着绽放之时的新绿。

小竹即便叶尖呈黄色,其根部也依旧是绿色的,所以矮竹丛生的原野兼有这两种色彩。长青的松杉林是一片永恒不变的、熏黑了似的浓重绿色,可在它们当中却掺杂着人工的黄色和淡黄色的杉树。

夏雄的视线感到了某种不快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登上山岭时的那种澄明的眼睛被模糊暗淡了。他的眼睛仿佛触到了即将产生美的那种粗陋的元素,即不允许观看的东西。勉为其难地美化它是一种无礼的做法。

他收拾起写生簿,上了车。汽车在车辆稀少的道路上疾驶着。他思忖道:

“我的创作决不会出现停滞。倘若我不能画画,那是因为自然本身不好所造成的。”

当想到自然本身不好时,他的内心没有半点的恶意和敌意。假如创作不会出现停滞是理所当然的,那么,自然本身有其过失也同样是理所当然的。

偶尔有被两个艺伎夹在中间的干瘦绅士所乘坐的汽车与夏雄的汽车缓缓迎面交错而过。一副悲哀神色的绅士把双手紧紧地插进左右两名艺伎和服的前底襟里。两个艺伎也是一副呆滞地望着空中的眼神,昂着脖子端坐着。

夏雄漠然地看着那肉欲的车子扬长而去。他也没有因自己具有超脱的能力而骄傲自恃。

“我的创作决不会出现停滞,因为我是天使。”他又重新回到这种想法上。这种想法过去一直不断地在他耳畔喃喃低语着。看相的女人只是把他从孩提时代起就早已抱有的幻想变成了一种信念。在小学的教室里上课时,稍一捣蛋便遭到老师的训斥。这时他会暗自忖度:“老师怎么能训斥我呢?我是天使呀。如果老师打了我,我的背上就会突然生出翅膀从窗户飞走,在天空中高高翱翔。老师看见后一定会吃惊得连站都站不稳吧。”

夏雄一边驾着车,一边回忆往事,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孩子的微笑还粘贴在嘴角上似的。

这种想法并不是怂恿抑或自负的结果,而是他从懂事时便已经具备的东西。这是一种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毁灭他纯洁的想法。倘若正如世间所言,存在着所谓丑恶的现实,那么它从开始就肯定是软弱无力的。因为在他的眼睛企图发现丑恶的地方,丑恶就必然会变成非现实性的东西。

夏雄在山上早春的空气中,思忖道:自己现在正一边朝着世界微笑,一边驾车前行,但这并不是谄媚,他一点也没有期待着从对面回报的微笑。在这一点上,感性与意志相似。感性向山峦、向云彩的阴翳所发出的这种微笑与对世界所抱有的永恒的对立感情是完全相同的。

但是,幸福的他的思考却没有深入到这里便戛然中断了。

三岛沼津一带展示出一派海的风光,其中有微弱的阳光下庄严无比的海角上的山岩,还有麦田的油绿色和菜花的黄色。平原上早已是春天。穿过收费公路,又在尚未铺设完毕的道路上行驶了一会儿,遥遥地看见了热海鱼见崎的樱花。樱花像残雪一般稀疏地垂悬在山崖边上。

夏雄决定在热海住宿,为了对那远远看见的樱花进行写生,他走下了汽车。

四五个年轻男女顺着这条路爬了上来。他们手里拿着或是肩上挎着一个写生簿。夏雄一看便知道这是些美术大学的学生。

他们一边踢着脚下的小石头,一边故意让自己的影子从夏雄正在写生的画页上移动而过。这是一帮被想当艺术家的渴望所攫住了的、生活尚未在他们脸上打下烙印时便硬是要炫耀自己显而易见的年轻特征的青年人。在不自然的缄默中,一个人吹响了口哨。当所有的脚步声渐渐从夏雄的背后远去时,或许是因为山气的透明吧,夏雄听见一阵格外清晰刺耳的女人的低语声:

“瞧,那倒真是山形夏雄呀。自以为走红,正得意忘形哩。”

夏雄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还从不曾从别人口中听到过这种话。

在他受到伤害之前,首先使他惊愕的是:他发现,虽说自己不曾做过任何一件坏事,但自己的一点小名气却在世上的某一个地方伤害了那些年轻人。

自己没有得到这些年轻人真正的爱戴,这种想法,夸张点说,就如同失了宠一样撼动着他的心。

“有人不爱我!”……这一令人吃惊的事实。不过,真正使他吃惊的倒不是这一事实本身。尽管这种事他以前就应该百分之百地知道,可他却对这种应该百分之百知道的事情不得不感到如此惊诧,这使他陷入了双重的惊愕之中。仅仅因为那姑娘穿透山中凉爽空气四处回荡的那一句话,他与整个世界之间的构图便崩溃变形了,他的透视画法也崩溃变形了。

—在热海一家旅馆的庭院中,月光下从夏雄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在围起来的小小庭院的篱笆那边,有一个屋顶很高的温室。深夜他洗完澡套上宽袖棉袍,从圆形窗户眺望着温室和月空。

月光朦胧,温室的玻璃微微泛白,在那高大的建筑里却无人居住。那种感觉就像是废墟一般。里面密密匝匝地沉睡着孔雀椰子树、罕见的热带阔叶树。那些密集的植物黑黢黢地沐浴着月光,保藏着白昼浓密的热气。不过,满是玻璃的建筑物的外表从外面看上去,仿佛在它的内部隐匿着另一个次元的世界一样。

“与此相似的奇怪建筑物,我曾经在孩提时代便看见过,”夏雄想道,“这是一个奇特的建筑物,一旦进入里面,就等于开启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地道。这是一座发电站。”

这时,高高的屋顶边上的一块玻璃在发出弹落的声音后,玻璃碎片顷刻间四处散落,在地面上穿凿出星形的黑色窟窿。

然后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没有谁起来的迹象,也没有人影。或许是谁恶作剧故意从远处投掷而来的石砾吧。

夏雄长时间地面对着这种沉默。无论过多久,除了夏雄以外,再也不会出现留心这一变故的人。不久,夜里的空气越来越冷,夏雄关上圆形窗户,准备睡觉。他再一次抬头看了看那高处玻璃的裂口。的确那是一幅什么也不是的景色。玻璃碎裂前的现实秩序在不知不觉之间已被利索地进行了修正,从而重新组合起玻璃破裂后的现实秩序。或许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比把炭笔画错了的线条涂掉的手更灵巧敏捷,或许是它在某个地方轻轻地一划,便造成了上述的裂变吧。

想到这儿,夏雄感到自己从无聊中被解放了出来,而心灵也获得了些许的宁静。

一回到东京,就看到有一封出门的当天早晨便寄到家里的信件,像是一个女人的字迹,而且名字也是一个陌生人的。他读了读信,信上说很喜欢夏雄的画。不过,从秋季展览会以来,这种陌生人的信件便一直屡见不鲜。

过了两三天,从同一个人那儿又收到了同样的信件。她名字叫中桥房江。夏雄写了一封彬彬有礼但却内容空泛的感谢信。以后就再也没有收到回信了。

收常常在母亲的咖啡馆“洋槐”里悠然地打发闲暇的时光,还带来剧团的朋友,一起健身的朋友,即所谓“肌肉的朋友”。他们可以在这儿理所当然地享用免费的茶水,还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世上正是咖啡馆风靡之时。收入的净是现金,而且没有比这利润更高的生意了。事实上市况也确实在逐渐好转。尽管普遍流行着“上半期平过,下半期滑坡”这样一种悲观的预测,但只要看看“洋槐”的客人们,就能感觉得到与去年相比,他们的钱包正变得鼓鼓囊囊的。昨天一个来到店里的同行客人谈到了在银座新近开张的大咖啡馆“室内乐”的经营状况。

据他说,“室内乐”的日平均收益已达十二万日元,月收益则已达三百六十万日元,而人工费却只需四十万,并且一百日元的咖啡成本只有二十三日元,八十日元的红茶成本只有二十日元,何况几乎全都是现金收入,所以昂贵的建筑费用马上就可以偿还完了。

与此相比,“洋槐”的规模要小得多,但客人却照样络绎不绝。母亲总是很快活开朗,像对待情人似的不断给儿子零花钱,出手大方慷慨。

收从体育馆回来时,常常把前辈武井和其他的青年伙伴也带到这儿来。当世上的人们还离不开围巾和外套时,他们这帮人却只把上衣搭在衣领大开的马球衬衫上,或是只穿一件质地很薄的贴身毛衣,突出地显示着他们那倒三角形的身体。一旦这帮人三四个一起跨进店里,便会有一些女孩子悄悄地走了出去。见状后收他们不禁高兴地笑了。

武井依旧倾倒在他的偶像莱奥·罗伯特的脚下。莱奥是一九五四年的“环球先生”,武井常常把随身携带的莱奥的全身照片拿给大家看,说道:

“总之,莱奥是人类史上最高的杰作,无论什么大政治家、皇帝、大哲学家、大富翁、大作曲家,一旦走到这个青年的身体面前,都肯定会显得丑陋不堪,并不得不跪倒在他的面前吧。”

他的面前像往常一样放着一杯柠檬汁,由于收的关照,他的杯子里榨进了比一般客人多三倍的浓柠檬汁。

“到了那种程度,努力归努力,但毕竟是天分呀。因为每一处隆起的肌肉的形状都要受到天生骨骼形状的制约。

“莱奥·罗伯特的骨骼每一节都具有完美的形状,又大又美,充满了和谐,因此,他的肌肉也自然具有无法模仿的美丽形状。请看看这个吧。”

他指着照片上黄金般闪闪发光的裸体上鼓胀着的胸脯说道。

“请看左右大胸肌之间拉开的间隙。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神妙吧。还有,大胸肌从上到下分为锁骨部、胸肋部、腹部这三部分,这腹部部分在一般情况下从外面看便一目了然,是与下方连在一起的,遗憾的是,我也不例外,还有你的也……”

他把手伸到桌子上,毫不客气地把手指滑向一个穿马球衬衫的青年的胸脯下部。

“但是,莱奥·罗伯特的却不一样。他的那个部位则是形状很美地与上方相连的,所以,大胸下部的断开处确实断开得十分漂亮。雄劲、高雅、罗曼蒂克,像一首叙事诗,怎么说呢?属于十字军骑士理想的那种类型。”

然后好一阵子他们又热衷于一些专业性的话题,诸如卧推杠铃时,垂直引体向上的效用;在附加卧推的重量时,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次数很少但却能最大限度地牵拉胸肌,另一种是牵拉胸肌很浅但却能保证规定的次数,这两种方法中究竟哪一个能加快进步树立信心等等。他们甚至连续好几个小时不厌其烦地讨论肌肉的话题。

和这帮人待在一起时,收无疑是幸福的。他不必为那决不会降临于他的“角色”而心烦意乱。肌肉甚至起着所有野心的替代作用。

收蓦然间想起了鞠子。和鞠子的关系还在持续着。严格说来,收是不会厌倦一个女人的,直到女人惊异于他精神上的怠惰而率先表现出不耐烦时,收这才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随她去。

“马林科夫[MaпeHKOB(1902—1988)前苏联政治家。1946年任党政治局委员,1953年斯大林死后任苏联部长会议主席,1955年辞职。]辞职了。喂,据说是因为和平攻势的失败。”

突然某个人提起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话题。这是一条一个半月前的过时新闻。

“干吗突然提起这件事?”

其中的缘由马上就闹明白了。原来,在提起这个话题的那个人面前,邻座的学生随意放着一本书,而包书的书皮正好是登载着那条新闻的一张旧报纸。

“一条老掉牙的新闻。怪不得大家都说你血液循环迟缓呐。”

被挖苦的一方也恍然记起自己曾在哪儿看到过这条新闻,于是,话题又转向了“苏联先生”的存在与否。武井说,在苏联说不定有这样一种装置,在沉重的杠铃上安装一台生产机器,如果让一百人在上面各练习一个小时,就会自然而然地造出一台拖拉机。

“现在又去哪儿呢?去M百货店吧!”剽悍的身体上长着一张孩子的脸的、其中最年少的一个说道。他并不是想去购物。他喜欢小鸟专柜。

“喂,去不去M百货店看鸟儿?很可爱哟。”

“算了算了。我一去,鸟准会逃走的。对了,这儿有没有烤鸡串[原文为“焼鳥”,即烤鸡串。]?”

大家听见这种捉弄孩子的笑话,都开心地笑了。

窗外开始燃烧起街市灰扑扑的晚霞。这些看起来精力充沛的青年们牢牢地坐在椅子上。在谈话的间隙里,什么也不想地观望着杂沓的人流。

自己过剩的肌肉与窗外的社会之间不存在任何关联,这使他们感到很幸福。精力被锁闭在肌肉光润透亮的隆起里,用不着寻求什么目的地保持着自足的状态,而且无论到哪儿去,被耗费掉的精力都是在一块块徐徐增加的肌肉中宣告终结的。它宛若一首绝不会成为呐喊的歌谣。

用肌肉来威胁人。威胁人是有趣的。但关于肌肉所具备的善良温存、无济于事、只能被人像丝绸或花朵般欣赏的性质,却是惟有他们自己才了解的。

有个人脱掉上衣,把马球衬衫露出的胳膊搭在窗框上。突然他发现自己两条粗达三十六厘米的健壮胳膊像溺死者的胳膊一样苍白发青,不由得挪开了身子。原来,对面的店铺一齐点亮了蓝色的霓虹灯。

“你的胳膊在刚才死掉了。”另一个人说道。

收就像是别人在说自己似的,隔着上衣的袖子摸了摸自己的两只胳膊,以确认它们是否安然无恙。他的胳膊没有死,温暖而结实。肌肉那愉快的存在的密度被传到了手指上。如果是这样的话……收便是确实存在着的。

—这时,夏雄推开门进来了。他没有注意到收,正要径自往里走。于是收拽住了他风衣的后背。

“呀—”

夏雄不好意思地寒暄道。他有点胆怯地看着收周围那一个个炫耀着肌肉的青年们。收说道:

“你是收到了请帖才来的吧。”

“嗯。”

收在附有地图的“洋槐”的请帖上加了一句:倘若是朋友,欢迎免费光临。

另一方面,对于夏雄来说,他有必要去见一见那些与画没有任何关系的朋友,无论是谁都无妨,只要是镜子家的伙伴。

收把夏雄介绍给大家。在这帮看见别人胆怯就断定是因为自己肌肉的威力,进而立刻变得轻松快活的人面前,夏雄没有必要担心自己走错了地方。但他还是首先向收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寒暄话:

“相当兴隆啊。”

“嗯。”

收也落落大方地环视了一下自己母亲的店。这种主人的派头在夏雄眼里显示出一种收自己也不曾注意到的优秀品性。

“阿峻他顺利地大学毕业了。”收说道,“这真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他好好地参加了毕业考试吗?”

“好好地参加了考试,并且通过了。”

“据说他就要成为职业选手了。”

“不久就要打响转入职业拳坛的第一仗了。还说让镜子家的朋友们买他的票呐。肯定也要你买他的票的。”

武井抓住了夏雄。纯粹是出于对肌肉的兴趣,他对着夏雄杂乱无章地拉开了话匣子:一会儿是拉奥孔及其他希腊风格的雕塑,一会儿是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一会儿又是罗丹的“思想者”。

“他是一个日本画画家。”收说道。但武井根本听不进去,又开始了新的奇谈怪论:

“画家所发现和表现的一切性质的美都源于雕塑家。因为风景之美、静物之美,归根结底都是从人的肌肉美中类推出来的。”

这并不是什么很有逻辑依据的理论。像这种喜欢恣意践踏他人专业领域的班门弄斧的门外汉,夏雄并不是头一次遇上。画家所接触的资助人多半便属于这一类。不可思议的是:完全不具备艺术感觉的人都有一种倾向,便是让自己所具备的一点有限的东西去勉为其难地近似或等同于艺术的原理。有一个银行家想把融资借贷的直觉看成是非常艺术性的感觉,随心所欲地把它比喻为画家选择色彩的直觉,最后冒出一句谁都会说的那样一句心满意足的话来:

“是啊,结果所有的路都是同一条路。我们这种散文式的工作在终极意义上与艺术家的工作其实同出一辙。”

夏雄常听说,有一种画家为了取悦于收购自己作品的实业家,经常使用一句卓有成效的杀手锏式的话。这句话先由自己这方说出,并尽可能用客观的稍带点妄自尊大的口吻说道:

“恭听您讲起您的工作,我发现与艺术家的方法在根本意义上是有共通之处的。”

“是吗?此话怎讲?”

对方肯定会喜形于色向这边探出膝盖来。所以,只需牵强附会地阐述其共通性(实际上,即使在机床与火鸡、月亮与汽车、船舶工业与牙签、蜜橘与电话机之间也肯定会有某种共通性!),便能俘获对方的心。比如像经常使用的“在创造东西的喜悦这一点上是相同的”这样一种说法,便是将其加以暧昧的普遍化的结果。

“吾等之辈全然没有艺术感觉。”

“不,您可是大而有之呀。”

仅此,还停留于空泛的谄媚之举。不如这样说:

“说来也许是那样吧。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具有艺术的感觉,而且不是艺术家的人即使具备这种感觉,也只能是抱着金饭碗挨饿。毋宁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的人在热衷于自己的工作时,那种热衷的方式、热衷与努力之后所捕捉住的某种东西,存在着与艺术家真正共通的地方。在这一点上,比起那些浅薄的半桶水艺术家,倒是您更能切中艺术的核心呐。”

倘若这样一说,还有眼睛不闪光发亮的社会人士的话,倒是让人真想见识见识。他们本质上并不想成为艺术家,而又想尽可能与艺术家相似。上述的游说方式便能够满足他们的这两种要求。

切不可忘记的是,健全的社会人士在艺术家面前特意想表现出的自卑感和他们为自己既缺乏艺术的感觉、又缺乏艺术家的才能而感到自卑的心境中,不仅没有他们的真实想法,反而潜藏着他们私下里的满足感。这种自卑通常是百分之百的赝品,万万不可当真。

没有人打算用在公司内部的俳句会、短歌会上荣膺首席的喜悦来取代获得部长席位的喜悦,另一方面,在厌倦了权力和金钱的老人所喜爱的艺术中,一切内行的艺术对那个世界所抱有的不可或缺的权力意志却受到了忌避。而眼下已经心满意足的成功者们与其将自己的实际成功以实际社会的现实法则来加以确认,毋宁说更喜欢以艺术原理的虚无法则来加以确认。

—夏雄是一个不会阿谀奉承的人,但他对这些却了如指掌。

只有武井的介入方式还明显地具有他自己的特色。关于美,他认为,人的肉体既是可塑的素材,同时也可以是艺术作品,在这一点上它无需艺术家的中介。他说:“美这种东西本来是不需要什么艺术家的。”所谓艺术家只不过是一个中间商,假如人的存在意识本身已化作了艺术作品(莱奥·罗伯特等便是其适当的例子),那么艺术家的存在理由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但是,夏雄不得不承认,武井所认为的美显而易见地源于历史上某一个时代的美学意识的影响。他的“灵感”并非仅仅是从肌肉在解剖学上的实际状态中产生的,而是从希腊式的雕塑那种带着点巴洛克风格的“夸张”的样式中产生的。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只是他缺乏对古典时代的关心。阿波罗的肌肉被认为是缺乏锻炼的、过于自然和过于“人类”的东西。武井相信,肌肉与智慧一样,可以依靠意志的力量磨练成超人的东西。

夏雄从这种议论中感到了一种孩子气的危险。首先,所谓艺术作品与肉眼可见的美不同,它虽然将肉眼看不见的美展示在表面上,而实际上它自身是肉眼看不见的、纯粹对时间上的耐久性的保障。所谓作品的本质不外乎是一种超时间性。即使把人的肉体假设为艺术作品,也不可能阻止它被时间侵蚀而衰退老化的倾向吧。因此,倘若这个假定是成立的,那么,惟有在最佳条件时进行的自杀才可能把肉体从衰退中拯救出来吧。这是因为艺术作品也常常遭到被焚毁被破坏的厄运。即使肌肉美的英俊青年无需艺术家的中介而将自身当作一件艺术作品,但为了保障其肉体的超时间性,无论如何他的内部也必须出现一个艺术家,以企图达成自我破坏吧。肌肉的磨练与培植既意味着发展肉体,同时也意味着将肉体顽固地闭锁在时间的法则和衰退的法则里,所以,它算不上艺术行为。只要不以自杀告终,那么美丽的肉体也就缺乏作为艺术作品的条件。

夏雄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如果肌肉是那么重要,那么就在没有衰老之时,在最美丽的时候,自杀好了。”

夏雄的语气明显带着少有的强硬和愠怒。收第一次看到这种模样的夏雄,不禁在大家面面相觑之前向夏雄投去了惊愕的目光。

“你们全都要衰老。活生生的肌肉只不过是一种幻影。”

夏雄越说越兴奋。武井也不甘示弱:

“其中也有像你这样打一开始便是干瘪老头的可怜男人。胆怯的艺术家因为在腕力上比不过我们,所以才巴不得这个世界上的肌肉全部毁灭。”

—夏雄心情悒郁地走出了店门。因为没有开车来,所以只得步行到车站去。收跟了过来。“承蒙你特意来赏光,却惹得你老大不高兴,真对不起。”收道歉道。收善良的心地打动了夏雄。此时,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魁梧、美丽的动物,夏雄不得不在心中反省道:自己是不是对美丽的动物心存嫉妒。突然收说道:

“别往心里去。尽管武井不愿意被人知道,可事实上听说他是一个朝鲜人呐。”

这是一个奇特的启示。夏雄想起自己曾听说过,半岛[指朝鲜半岛。]出身的马拉松选手曾在国际比赛中为日本争得了荣誉。被压迫民族对肉体的那种疯狂的执著和对力量的崇拜。

“嘿,原来是那样啊!”

夏雄的脸上又恢复了通常的那种善意的微笑,这一发现使他彻底地如释重负。武井的思想因此而成了与他毫无关联的东西。武井是朝鲜人,而夏雄是天使。

不过,收却从截然不同的范畴来认识武井是朝鲜人的这一事实。他曾认为武井语言极为贫乏,可事实上武井的话太多太多!

“你径直回家吗?”收问道。

“嗯,因为有工作。”

“我可是无所事事。”收毫不夸张地昂然说道。

“女人们在等着你吧。”

“嗨,那又怎么样呢?我可并不是那么喜欢女人。”这样回答的收像是被自己的这一判断压倒了似的,语气中竟然挟带着些许的热情,“因为要真正喜欢上女人,自己就不得不变成一个空洞之物。可我害怕自己变成一个空洞之物。”

“我喜欢自己变成一个空洞之物。”夏雄回想起自己创作时的心态,说道。然后他又问道:

“你究竟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收睁圆了美丽的眼睛,“本来想当一名演员。总之,怎么说呢?我是想从人这种身份中跳出来。巧妙地,一溜烟似的从人这种身份中跳出来。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即使不当演员也行。我已经变成了某种东西。我成功了。我长出了这么多肌肉。”

他卷起了毛衣的袖子。透过毛线的织眼能窥见他的肌肉疙瘩。夏雄没有忘记做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

两个人来到了车站的晚报销售亭。今天似乎又在某个地方发生了杀人事件和抢劫事件。收买来两三份晚报,与夏雄分手后,踅回了“洋槐”。

几天后,夏雄又收到了中桥房江的来信。里面的信笺上简洁地写道:

“我深知您想与我紧急会面。四月五日,星期二下午三时,我在赤坂离宫的门前恭候您。我戴着春天的黑边手套,身穿和服,想必您当即就能辨认出我来吧。”

夏雄想马上就把信撕掉,可在身上揣了一整天,最后在睡觉前才把信撕碎后扔掉了。而一到五号这一天,他早已忘了这件事。

七号,这一次是来了封快件。大致内容相同,对夏雄五号没有赴约一事加以责难后,进而写道:八号下午三时,在英国大使馆前的千鸟渊公园等候夏雄。夏雄尽管没有去,但这次是故意没去的,所以反倒一整天牵肠挂肚。

第三封信的抵达是在那以后过了些时日的二十号。指定的场所是滨松町车站附近的芝离宫恩赐公园,而指定的二十四号恰逢傍晚去观看峻吉拳击比赛的日子。夏雄打算去那个公园搜集点绘画素材,然后再去观看拳击比赛。

他如今绝对没有处于那种亟需他人的心境中。父母兄姊温暖的呵护使家庭成了一个惬意舒适的居所,而生活与行动又完全自由,并没有受到家庭的束缚。

夏雄只是带着要把引起不快的事情抛在一边的心理,拿着写生簿上了车。八重樱盛开的枝头沉甸甸地从夏雄家的墙垣上伸了出来。恰逢区议会议员的选举日临近,载着扩音器的选举活动家的机动三轮车常常停在院墙前面,发出喧闹的声音。夏雄把车开出车库时,果然从那辆用写有候选人姓名的旗帜包裹起来的机动三轮车上传来了毫不客气的吆喝声:

“退后!退后!再退后一点!退到那棵樱花树下面去!”

夏雄一想到要把自己在工作时的那种忘我的神情暴露在众人面前,就会害臊不已,可这些忘我的人们却大张旗鼓地展示着他们忘我的神态。夏雄不明白他们的动机何在。即使社会庞大的无意义沉重地压在这个青年的心上时,那种无意义也与他的心一样,是透明的。这并不是一个混沌的谜。

他避开机动三轮车,拐了个大弯,把车驶到了宽阔的大道上。

宇宙之事也罢,人类之事也罢,就宛若这辆汽车的机械一般,被全盘操纵在手中,似乎毫无秘密可言,可是,箱根的那些小画家们的谈话,还有身为朝鲜人的肌肉主义者的谩骂,却使他对自己受到伤害的心灵一筹莫展。每次当他自以为已经痊愈和忘却时,倏然间它又变得疼痛难忍了。环绕着自己的外界尽管其透明度一如既往,但却总是不能打消他怀疑的念头。而不久前,他还一直把自己的敏锐当作可以向所有人炫耀夸示的强大呐。

—车抵达了芝离宫公园。古老而肮脏的大门旁立着“禁止车辆驶入”的桩子。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闲散幽静的公园。

在入口处,一个身穿制服的五十岁上下的门卫正木然地吸着烟。因为和他的目光不期而遇,竟使夏雄觉得自己就像是出于某个并不光明正大的理由而来到这儿的。在这种心理的作用下,夏雄问了一句不关痛痒的话:

“这个公园,能通到海那边吗?”

“不能。”门卫冷淡地回答道。他看了看夏雄抱着的写生簿,问道:

“是画家吗?”

“是的。”

“即使画家也一样,对不起,这儿不能通到海那边。因为有围墙呐。”

门卫似乎是打算开个玩笑似的说了这些话。夏雄道过谢后走开了,他发现了自己刚才无意中提出那个问题的理由:一进入古老而肮脏的大门后,空气中便漂漾着大海的气息,而且是春意阑珊时节那种多少有些黏稠的、浓郁的大海的气息。

信上写道,在水池旁藤架下的长椅上等候。的确有一个水池,水池构成了公园的中心。果然有藤架。藤萝盛开的花串儿沉甸甸的。

只有小孩和流浪汉。偶尔有两个人结伴而来,但也并非什么衣着讲究的男女。

夏雄坐在长椅上,把写生簿摊开在膝盖上。另一张长椅上只有一个像是在构思俳句似的翻开着笔记本、两眼望着天空的老人。

大海在假山的对面。右面能看见黑色吊车的顶端和轮船的黑烟,左面能看见竹芝栈桥的冻库的屋顶。

夏雄静静地等待着。四处奔跑着嬉戏玩耍的孩子们面对起伏不平的地形所发出的惊讶叫喊声,在这时突然中断了。于是,蜜蜂围着藤萝的花穗翩翩起舞的振翅声又开始变得刺耳起来。

水池中央的小岛上闪闪发光的松树蓦然间黯然失色了。原来乌云遮住了太阳。

而远方大海的气息却笼罩了整个公园,近旁汽笛嗄哑的鸣响撕裂了这和丽的风景。汽笛消失以后,是更加明朗的空虚占领了静谧的小岛、水池岸边的泊船处、巨大的石头灯笼等等所有的东西。

夏雄发现,靠海的庭院是如此缺乏安详,以致庭院的每一个角落都蔓延着不安与期待。光与影慌乱而匆忙地交替着;风与云一起逐渐加剧,藤萝的花串儿发出人造花一般粗杂的声响。

夏雄感到自己并没有逐渐沉没于风景中,而是一直被风景拒绝着。这种心境不可能诞生绘画。他感到自己没有沉浸在身心陶醉的那种感觉的喜悦之中,而是被静止不动的时间牢牢束缚住全身,以至于精神和感官都被冻结了。他猜想,这便是所谓的“等待”。

在这种被他人的存在所左右的时间里,既没有色彩,也没有构图。世界以怪诞的海蜇般的姿势浮游着。这使夏雄想起了箱根的早春那种难以言喻的无秩序的色彩。

美丽的外界所给予他的那种节日般的幻影消失了。从不伤害他、而只是在他呼唤的地方显现出纯洁无垢的姿态的那种晴朗的外界崩溃了。相反,如今世界成了镶嵌在他牙齿上的异物。

中桥房江没有出现。时间已过了三十多分钟。公园里新近出现的人影中也没有像是中桥房江的人。随着风儿,挟带着微热的那种湿润的潮香开始沉淀了下来,弥漫在周围这一带。

小小的太阳在发黑的云朵中燃烧着。“那是一种敌意!”—夏雄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想。但是,并不是因为自己舍弃了世界而处于孤立之中,而是自己被世界疏远了—这种新鲜的感觉犹如疼痛的涂敷剂一样,以一种痛切的快意浸入了心脾。“或许我的脸非常丑陋。”他蓦地思忖道,“是牧师、神职人员光亮的脸上所呈现的那种温和而讨厌的丑陋,我是一个打一开始便是老头子的可怜男人。”

夏雄站起身,回到了大门处。突然刮起的剧烈狂风推搡着他的后背,把这一带的纸屑吹得漫天飞舞。天空顷刻间黑了下来,雨就要来临了。他弯曲着疲惫积淤的膝盖,向自己的汽车跑去。

因为要在上午十点前测量体重,所以,那天峻吉出门的时间正好赶上是母亲去百货店上班的时间。峻吉似乎对此不大情愿。所以,母亲做好上班迟到一点的精神准备,决定留在家中用火镰给峻吉的后背打上火花[日本的习俗之一,以祓除不祥。]后送他出门。

早晨一起床,峻吉就匆匆地到附近一家颇有交情的澡堂去,用那儿的秤称了称体重,结果有十四贯八百多。大约合123磅,刚好可以列入126磅以下的次轻量级。虽然以前就觉得不用减轻体重,但这一称才算是彻底放了心。

这是一个明媚晴朗的早晨,峻吉跳进宠爱他的澡堂老板一大早为他烧好的浴池中,洗完澡,趿着吱吱作响的木屐,回到了自己家里。肥胖的母亲正在跪拜佛龛。

她至今仍旧讨厌拳击,她祈祷的与其说是儿子的胜利,不如说是儿子的平安。峻吉也深知这一点。往上梳理着的头发露出了她的脖颈,蜷曲的褐红色余发在那儿形成了漩涡。说不出的肮脏、强悍,宛如动物一般。母亲的祈祷姿势,即使光暴露出那个部位,也足以引起儿子的厌恶。

尽管如此,因为母亲是一个十足的乐天派,所以她总是用乐天派式的那种小题大做的率直来夸大自己的担心。即使峻吉试图加以说明解释,她也照样对自己的无知充满了自信,这是她一个明显的长处。她不像知识阶层的母亲那样沉湎于不被儿子所理解的悲叹之中。

峻吉就要出门时,母亲在他背上用火镰打上了火花。他看见那一瞬间微弱的火花越过他的肩头飞逝而去,不禁想道:“我要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我要把自己的脊背就这样留在身后,径自走出去。”离开母亲所代表的一切,向着外面晴好灿烂的朝霞,出发到无限遥远的地方—这种喜悦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母子俩的家庭感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厌恶。

街道上的朝阳照射在峻吉的脸上,向他展示出爽快的力量。商店街的开店人、自行车的修理匠、邮件的发送人、面孔熟识的人所发出的“早晨好”的问候,从鱼类批发市场和青菜水果市场刚刚运来的鲜鱼的光泽,早晨蔬菜的鲜嫩……离这些日常生活的罗网无限遥远的东西此刻正等待着他。峻吉感到自己比并肩赶往车站的职员人群远远地高出了一头。“政治上的暗杀者肯定便是在早晨怀着如此美妙的心情离开家门的吧。”

三个星期的禁欲在这些天中反而形成了他平静的根源。第二周是最难熬的,所有的焦躁、不安似乎都是为了获得这种平静。在开始禁欲前的那天晚上,给他当陪练的松方用毛巾轻轻叩打着峻吉的肩膀说道:

“喂,快打一个刺拳过来!从明天起得暂缓三周呐。”

峻吉照他所说的去做了。

—在车站等电车时,峻吉为谁都不认识他的面孔而感到微微有些惊诧。他的面孔的大幅照片早已上过体育报纸。那还是在签字仪式上会见记者时的照片。还有在拳击场上向观众所做的声势盛大的介绍,并同时刊登了比赛的预告……

“耐力没问题吧?”

在这两三周里,峻吉一共进行了四十个回合的练习,其中包括为了让习惯于三个回合赛的业余选手对六个回合赛抱有信心而特别由松方陪练的六个回合的拳击练习。这六个回合的练习都是一次性的,所以对自己的耐力仍然有点放心不下。

“这是在转为职业选手时每个人都难免的不安。谁都会忧心忡忡,但不知不觉却又把它忘在了脑后。我有一种对不必要的事情不予考虑的能力。”

电车拥挤不堪,一个中年职员从网架上取下皮包时,差点让皮包的棱角戳了峻吉的眼睛。他马上用护卫眼睛的胳膊肘推开了那个职员。中年男人那半带摇晃的身体被下车的人流支撑着走到了车外。

对临近比赛的这个宝贵的身体大为不敬的破旧皮包,使峻吉非常不满。尽管放在网架上时,那皮包的棱角早已擦破,或许只是因一堆无聊透顶的调查文件而不自然地鼓胀着,被遗弃在了那里,看起来就像是早已过时的社会的漂流物一样,可是……

“我是孑然一身。”在测量体重顺利结束后,眺望着沾满灰尘的八角金盘树的树叶时,他突然这样想道。他感到了一种勇气。

傍晚,踏入比赛场地时,等候在门口的川又那张情绪亢奋的脸—又像是正在发怒似的脸,首先映入了峻吉的眼帘。这一点决定了峻吉的心情。无疑这是一个好兆头。川又沉默着,轻轻拍打着峻吉的后背,然后跟着他一起来到了休息室。

镜子家的那帮人出现在赛场,是在六点半。他们六点会合后便马上赶来了。男人们、光子和民子都曾观看过峻吉业余时代的比赛,惟有镜子今天是第一次观看拳击比赛。镜子担心自己看到鲜血会不会昏厥,清一郎告诉她,只要从开场后的第一场四个回合赛开始依次看下去,肯定会习惯的。并且商定由清一郎一直坐在镜子旁边,担当解说员的角色。

回想起来,镜子与清一郎没有见面已有很长时间了。但是,一旦重逢开始聊起天来,就会感到像是两三天前才刚刚见过面似的。

“你举行婚礼时,我一直从家里凝目眺望着那片森林呐。你不知道吧?”一看见清一郎的脸,镜子就说道。

“我知道的。”清一郎说道。于是两个人便达成了相互的谅解。

收来了,夏雄也来了。光子和民子稍稍晚了点才来。清一郎为了镜子向大家建议道,先看四个回合赛好好学习一下,然后再看峻吉的比赛。于是,大伙儿会合后,立刻赶往赛场,甚至无暇慢慢叙谈。反正比赛结束后,大家再加上峻吉,可以在静下来的时候再细细畅谈。

镜子依旧是一身雅致的装束,甚至不顾下雨,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所以清一郎威胁她道,戴那种东西,不仅妨碍观看比赛,而且还有可能被性情粗暴的观众掸落在地。于是镜子为帽子无处搁置而十分为难,因它不像雨伞那样是折叠式的而后悔。

在汽车里,大家向清一郎打听有关峻吉今晚的敌手的情况。他曾经是一个相当有名的选手,可对这帮人来说,有名也罢,无名也罢,都无非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曾经身为自由拳俱乐部台柱的南猛男荣获过全日本次轻量级的冠军,但如今却落到了排行第九,还有传闻说他即将引退。为了推出新人而安排与这种过去的有名选手演对手戏,是职业拳坛的惯用手法。

“那么,阿峻肯定能获胜啰。”镜子说道。

“估计差不离儿,不过,南毕竟不是一个完全衰退了的选手,虽说缺乏速度,但耐力很好,出拳力量也很大。只是技术上比较单一,所以对于业余选手出身的拳击手来说,只要能避免遭到他的击打,倒还算是一个比较容易对付的敌手。身体也说不上强壮,再则年龄也相差了八岁。”

—赛场位于S区公会堂一幢古老而阴森的建筑中。从躲避风雨而麇集在黑暗的入口处的人群中,几个粗鄙下流的年轻人朝着下了车的这一行人冲了过来,对着镜子嚷嚷道:“有票哟。”“有富余的票卖给我。”“有好座儿呐,王妃殿下。”

镜子通过入口处时,虽说有清一郎的护卫,但看见那么多检票员形成的人墙不禁有些发怵。他们是发起今晚这场比赛的年轻人,全都身着盛装,并做好了以防万一的准备,严密看管着那些厚颜无耻的混票者。

镜子一半是恐惧,一半是兴奋。对无赖们的装模作样一无所知的镜子,竟然把他们那目光尖锐的可怕面孔归咎为他们的毫不做作。

“净是些可怕的坏人。”镜子在清一郎的耳边嗫嚅道。

“嘘,可不要说那种话哟。”

镜子感到这些年轻“坏人”吐出的滚烫气息正好是从无秩序的废墟时代流传下来的东西。在那个时代,代表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力量和前途一片黑暗的生命力所呈现的那种黯淡色彩的人,无疑正好是他们。镜子走进这与普通的剧场气氛迥然相异的、充满着吆喝声的、烟雾与灯光交织出花纹和色彩的赛场时,尽管是初次涉猎的空间,却涌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

峻吉顺着通道反方向走了过来,展开大手迎候大家。他还整齐地穿着衣服。他把六个人带到了赛场第二排的座位上。

“过一会儿到不到休息室来?如果是在我出场比赛前两场的四个回合赛的间隙里……”

他想让俱乐部的伙伴们见识见识这些华贵的女性拳击迷。

“比赛后把时间空出来哟。”镜子说道。

峻吉又开了两三句玩笑后就离开了。这种应酬的恰到好处正表现出他平静的心境。

“我很平静,”在场内喧嚣的间歇里,峻吉想道。有必要对这种平静加以注释。

在他的比赛开始前,有四场四个回合赛垫场,因此还有一小时的时间。回到休息室,一边听着时刻在报道赛况的广播声,一边对这无边无际的时间的漫长感到难捱无比。从早晨的测量体重到现在,等候的时间显得无限地漫长。但是,随着比赛的迫近,时间增加了浓度和密度,化作了像黑糊糊的苦涩的液体一般难以下咽的东西。

为了打发这样的时光,最好是思考点什么吧。但是,不思考既是他的信条,又是他在经过陶冶之后已近乎于天赐的特质。

忠实于自我,这并不意味着形成性格。“倘若我进行了思考,我将不再是自己,而且支撑着我自己的细线也就会彻底断裂吧。”……只有为应付这种自我崩溃的危险而出现的紧张才真正配得上性格的名分。所以,峻吉是具有性格的。

平常用作讲演者休息室的这个地方,其中的一个角落比别的地方高出了一级,上面铺着榻榻米。敌手的休息室则在另一个地方。地面上杂乱地摆放着折叠式椅子,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刚才在四个回合赛中输掉了的年轻人。他正听凭别人给他治疗眼睑上的伤口。

峻吉一直不去想有关敌手南猛男的事情。当然,对敌手的弱点、战术他早已研究个透,但是,根据他多场业余选手比赛的经验,他深知打一开始便被对手的弱点牵着鼻子走的危险。

峻吉走上榻榻米,逐一脱掉身上的衣服挂在墙上。

身为首席助手的松方穿着背后印有“8DAI BOXING CLUB[即八代拳击俱乐部。]”字样的运动衫,走上来说道:

“喂,缠绷带前,我来给你贴橡皮膏。”

这可是业余比赛中所没有的习惯。

花冈和川又一边和八代会长说着话,一边走进了房间。峻吉站起身,听他们一一过来激励自己。其中花冈的话最长最臭,而川又只是在一刹那间往空中划出左钩拳的形状,说了句“用这个打他”,然后又对着把手拄在上框柱上的峻吉说道:

“那样做可不行哟。你明白吧。”

依旧是那种表达很简洁的忠告。峻吉早已习惯于这种以心传心的方式,于是马上抽回了手。川又禁止选手在比赛前做出任何给手臂增加压力的姿势。

在一旁听着的花冈显得兴奋、幸福和不安,片刻也没有让眼睛离开峻吉的身体。他反复地观察着在电灯下映照出的峻吉肩膀上的肌肉,一边自言自语道:

“哼,多好的光泽啊。”

他还不断地搭话道:

“深井肯定是稳操胜券了。可以说胜负已经决出。”

八代会长明显地流露出厌恶的神色。他非常秀丽的眼睛和鼻子带给人一种不祥的阴暗感,脸上浮现着不同寻常的浅笑,重复着同一句回答:

“说来也是。因为这家伙多壮实呀。但也万万不可麻痹大意。对方也不是等闲之辈呐。”

—峻吉一副登上拳击台的装束从榻榻米上下到了地面来。一些西装革履的男人围在他的四周,就像是要从这个青年裸露的身体中嗅出各种各样的预想一样。松方把打开的手掌朝向峻吉,让他往自己这边打了个左直拳。

他厚实的手掌接住了峻吉的直拳,在空中颤动着,发出了明快而富有弹性的响声。

“左往下吗?”

“不,就照刚才那样再来一次。”

花冈大声地加了一句多余的解释:

“击拳后稍往下滑的毛病已经改掉了。”

川又的自矜受到了伤害,于是缄口不语了。峻吉本来就没有那种毛病,是八代拳制造了那种毛病,然后又让他来改掉那种毛病。

这时,镜子一行来到了休息室。休息室里的人全都目瞪口呆了。一个年轻的助手还吹起了口哨,结果被会长狠狠地瞪了一眼。

绝不会在意自己是否不合时宜的镜子从残留着鼻血痕迹的椅子中间向峻吉走了过去,用戴着花边手套的手与手缠绷带的峻吉握了握手。然后像是对马上就要接受外科手术的病人一样说道:

“坚强些,别紧张。”

看到勇敢时那种母性的直率让镜子的眼中划过了一道悲哀的神色。周围的男人们看起来是那么残酷,以致她忘记了给人打气加油时的常规。峻吉对她的这种心情十分了解,所以嗅了嗅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说道:

“人们会说今天的拳击散发着一股香水味吧。”

“瞧,你已经受伤了。”

镜子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绷带,高声地说道,惹得休息室的人们哄堂大笑。

不仅在服装上,就连在感情上,镜子也并不害怕自己不合时宜。在这种大煞风景的、徒然明亮的房间中,她尽情地吮吸着抒情的空气。这儿漂漾着一种如突然从沉睡中被唤醒后整装待发的人们那种拂晓前的黑暗一般的氛围。匆忙的裸体旅装。出发去行动的人,犹如到遥远的国度去旅行一样,不得不向留下的人们毅然告别。无论如何,峻吉这就要启程奔向那拳击台上眩目的灯光了,就宛若去沐浴赤道上的太阳光一般。而在那一段时间里,他不属于我们这个国度的居民。

清一郎小声地提出了一个专业性的问题:

“有没有办法先连续猛攻几拳,然后再打一个左钩拳?”

峻吉沉默着,轻松自若地笑了。

光子、民子的问候语简慢而明快,而收和夏雄的激励之辞则朴实无华。在这热热闹闹的一行人离去以后,只有休息室里灯泡的明亮依旧阴郁地留在了原处。

“你倒真有两下子呀。”会长戏谑地说道。但他是一个不愿为了一个乖巧的戏谑而花费力气的人。

松万推测镜子是一个女电影演员或者女招待,所以,即使峻吉告诉他这是一个正经人家的妇人时,他怎么也不肯相信:

“别糊弄人!我也是见识过女人的。”

只有花冈一个人阴沉着面孔,他觉得这种愚蠢而浮华的赛前看望是一种不祥的凶兆。他没有发现自己的那种不明缘由的厌恶感其实是一种嫉妒。

“第五场比赛为六个回合赛。”

当场内的扩音器这样广播时,竣吉披着新做的纯白色长袍,把鞋底放进拳击台下面的白色松脂粉箱中蹭上松脂粉。与眼睛齐高的地方便是拳击台。只见正方形的拳击台被笼罩在一片庄严的光雾之中。

松脂粉在鞋底吱吱作响,身边的观众与业余比赛的看客截然不同,是一帮真正意义上的观众,是一帮仅仅为了忘记自我而来到这儿的家伙。他们对惨剧的渴望。不过,峻吉无论是在击拳时还是被击拳时,也无论是在流血时,还是让对方流血时,都不曾知道什么是所谓“惨剧”。

面对火灾现场的观众,他自身就是火灾,一场被冷静地计算过的精密的火灾,这种角色常常超越他自身的存在。在自己成为火灾的瞬间,他的存在便化作了一个事件。而观众们期待的也正好是这一瞬间。

“红角……”当响起主持人的声音时,峻吉被首席助手松方拍打着肩头,登上了拳击台。

“红角—体重123.5磅、八代拳俱乐部、深井峻吉。”

他在被介绍之时走到了赛台中央,向四面八方点头致意。他对这种首次表演的乖巧动作感到很难适应。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和加油声。他回到红角,感到自己的身体被裹挟在赛台的光环中。这是一种要将整个身体溶化掉的光环。

从蓝角那面的黑暗中,穿着深蓝色长袍的南猛男登上了拳击台的光环中。南那双细缝似的小眼睛从瞳仁深处天真无邪地闪射着光芒,但额头、脸颊、鼻子、下颏却在长年的拳击生活中被打得扁平,失去了棱角,给人一种力量被郁积起来了的印象。而且肤色黧黑,毛发深浓。

“蓝角—体重124磅、自由拳俱乐部、南猛男……裁判员—山口顺三郎。”

打着领结的裁判员在呼叫着他们俩。两个人脱下长袍,向观众展示出峻吉的红色短裤和南的黑色短裤上那飘动的人造丝的光泽。

“刚才当司仪报出南的名字,而南向四周点头致意时,我看见了观众的脸,显然我是冷静的。”……这种感想在他的头顶上像流星般高高地倏然飞逝,裁判员分开了两个人,铃声响了。于是,在峻吉眼里,以前一直井然有序的世界蓦然崩溃了,化作了鲜红的混浊物体。

峻吉此刻被包围在一个又大又聋的空荡荡的世界中。在那儿他真的是孑然一身,但却能看见对手。在齐眼睛高的地方,能看见一张高矮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人的脸。但对方却处于一个无论怎么呼唤也不会回答的遥远地带,似乎只有皮肉和晃动的拳头近在身旁,近得不时从嘴巴里露出跳跃的舌头。

对方一点一点地使出了刺拳,所以峻吉也如法炮制。“干吗要在对方使出了刺拳以后我才那么做呢?必须先发制人才行。”他想。

他的脚步平滑地移动着。右脚轻松地跟随着一步步向左迈进的左脚。

周围安静得可怕,让人觉得如果就这样下去,一切便都会停顿中止似的。南又开始了连续猛攻,发出一阵衣服摩擦般的呼吸声。

峻吉通过眼前对手的肉体,向着非常迢遥的、宛若星辰般的对手的存在,一边穿越着近于无限的距离,一边奋勇前进。左手的直拳落在了对手的眉间。正当他想着那是一记强有力的拳击时,顷刻间自己的右颞颥却遭到了对方的猛打。而就在这遭到猛打的瞬间,他又走了一个横步,情不自禁地扭动腰部,将早已准备好的左钩拳打向敌手。钩拳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对方的胸窝上。

被击中的南条件反射似的想还击左钩拳,却扑了个空。这时,峻吉像是看穿了对方的一个重大秘密似的,观察着扑空的南在空中打着趔趄的狼狈相。

那模样看起来恰似把摇摇晃晃的纸人张贴在了黑色的台纸上。力量一旦放空,失去重心的四肢陡然间像被射中的鸟翼一样变得松软无力,只是睁着一双纯洁可怜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这是发生在一个短暂的刹那间的事情。南马上调整了姿势,而观察着对方的峻吉也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那崩溃了的混浊世界从看见上述情景的瞬间开始,又重新聚合成明快的结晶。峻吉第一次发现,自己并非处于一个无人的世界中。

拳击台被观众团团包围住,在它的周围延展着更加庞大的社会。一直到带着阶梯层层加深、色彩越来越浓的夜的尽头,都有无数的人的面孔在闪烁晃动,而君临于那中心的光雾中的人正好是峻吉。这儿无疑就是中心。此刻正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渗透到黑夜深处的力量与精神的源泉。所以,在这儿,赤裸的肉体上因被击打而发红的皮肤和无数的汗水,已被光芒照射得熠熠闪亮。

观众们大声喊叫道:

“南,刺拳!刺拳!”

“深井,连续出拳!连续出拳!轻点,轻点!”

“深井,打中了!”

“对!对!过去!瞧,打呀!”

“喂,先跟过去!”

“不要摇晃!先跟过去!快!”

“多来几拳!”

“对,刺拳!刺拳!”

峻吉明白自己的位置。他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令人吃惊地热闹、喧嚣、动荡,并且拥有着简单构造的世界。

他出拳,向前迈进,出拳,又被对方打中。当两个人将刺拳相互打向对方的脸部时,铃声响了。

三个助手拿着小椅子、铁桶、装有漱口水的瓶子,跑上了红角,迎候峻吉。

首席助手松方一边松开峻吉短裤的裤带,让他做深呼吸,一边把嘴巴凑近他的耳畔,说道:

“就这样打下去!刚才你击打上腹部很奏效。总之要打深一些,瞄准他的身体,给他个好瞧的!”

这一忠告带给了峻吉相当大的勇气。他看见了围绳清晰地区划出黑暗空间的那种白色。围绳还残留着第一回合激战后的余波,微微地颤动着。那是一道不停地自然颤动着的白色的敏感国界。从即将达到百场的业余比赛的经验中峻吉知道:在战斗最酣时,倘若围绳和拳击台的地面在自己眼里已经倾斜的话,那么说明自己正处于劣势中。可今天他还一次也不曾看见它们倾斜过。

场内的广播正在播送追加鼓励奖的消息:

“向深井选手赠送鼓励奖的有浅井的木津商会、中野的林健治郎、信浓町的友永镜子……”

当峻吉侧耳倾听镜子的名字时,与“下面是第二回合、第二回合”的声音一起,又响起了铃声。

—第二回合。

“打深点!”松方的这句话生动地浮现在峻吉的脑海里。他的眼前看见了长着稀疏胸毛的南的黝黑胸膛。必须深深地击入那个胸脯中。南的胸脯在两只拳头的护卫下,左右晃荡着。

在这近在咫尺的胸脯肌肉中,在立刻被汗水打湿的滚烫的胸脯肌肉的那一边,敌人的存在远远地、远远地宛若星辰般闪烁发亮。星星便是目标。必须抵达那里。因此,必须击破眼前的肌肉,击破这用钝重的声音一边回应着打击,一边不断挡住去路的肌肉。被神经质地微妙保护着,一面发射出闪电般的拳头,一面渐渐变得汗流浃背、血迹斑斑的敌人的肉体。那汗津津的肌肉所发出的严峻的光芒,周围恍若来世的那种刺眼眩目。笼罩着拳击台的喧嚣之夜。那鼎沸的人声。还有在深夜遥远的地方兀自闪亮的敌人的星辰……这便是拳击手的宇宙。

峻吉接二连三向对方的脸上打出左钩拳、右直拳、左钩拳。他想以此来打乱对方的架势,并伺机攻击他的身体。果然,红色粉末似的东西飞撒在峻吉的眼前。南的眼睑受伤了。

鲜血静静滴落的速度、它无法遏止的缓慢的流淌,与拳击剧烈运动的速度之间形成了一种悲剧性的对照。鲜血那一直不停地滴淌,在这貌似神速的对搏中见缝插针,传达着人的肉体正在衰退的准确节奏。

南眼睑上的鲜血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流向脸颊。在峻吉的再次打击下,鲜血很快向周围飞溅开来,在脸上画出血淋淋的线条,随即又马上像树液一般顺着刚才的路径流淌下来。

这时,峻吉没能躲开,鼻梁上吃了南的一记直拳。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冲击力,鼻子的软骨就仿佛塌陷进了脸里面一样,被打出了一个又大又暗的凹面。他扑向对方,一把扭揪住对方。他的身边传来了南急促的呼吸声。峻吉在霎时间的歇息中迅速清醒过来。裁判拍拍手,作为分开扭揪着的双方的信号。那灰色裤子的闪光掠过了视野的一角。

扭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作用。那之后,峻吉感到,既不是敌意也不是仇恨,而是天生的鲁莽和快活在自己的体内复苏了。身体滚烫发热。他的快活就像是一只锁禁很久后才被解开锁链的小狗一般伛曲着身子蹦跳出来。

南算错了射程,打过来一个过于偏远的钩拳,以致他展开着的手肘的角度露出了一刹那的缝隙。

这一缝隙峻吉并不是看见的。这种缝隙就像突然扔上天空的一张扑克牌,狙击者并不是用眼睛来看见它的。

峻吉的左直拳穿过这一缝隙,径直打到南的下颏,而左钩拳也打入了他的腹部。南打了个趔趄。峻吉利用左右的连续钩拳紧逼着对方,只觉得对方的腹部在他的拳头面前就像是突然间大大敞开了沉重的门扉。敌人后退了,但并没有溃败。在敌人的背后,那胆怯的两条白色围绳正向着这边移动过来。峻吉听见沸腾了的兴奋叫声犹如放鸽一般从对面发放而来。

被逼到围绳边的南开始了扭揪。峻吉觉得很讨厌。这一停滞的时间被观众的呐喊声掩埋得严严实实。裁判员像是揪下果实一样,把两个因汗水和鲜血而发光闪亮的肩头强行分开了。

被分开了的南眼角流着血,为了争取时间,紧紧地护住身体,但同时又打出了一个相当准确的刺拳。明显地他在等待着铃声响起。

峻吉再次扑向南的胸脯。峻吉感到对方只进行了两三次轻微的抵挡。这时,敌人的身体一下子从峻吉的拳头尖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消失了。

“把他打倒了!”峻吉倚靠着围绳,剧烈地呼吸着,注视着在眼前倒下的穿着黑色短裤的身体。

“一、二、三、四……”

裁判大肆挥动手臂数数。

“他起不来就好了。”峻吉在心里祈求道。他深知看见倒下的敌手又重新站起来时的那种令人扫兴的失望和疲劳的感觉。他舔了舔带着咸味的嘴唇,这才发现自己正流着鼻血。

“……六、七、八……”

南那细小而天真的眼睛睁开了,仿佛像是落在地面上熠熠闪光的黑色碎石子一样。“已经胜利在望了!”峻吉暗自想道。南抬起上半身,低俯着头。“我胜利了!”……这感觉总是那么新鲜,那么美妙。

“十!”裁判员大声叫着,走过来举起了峻吉的手臂。只见他的蝴蝶结有点歪斜了。

大家商定,如果峻吉获胜,就举行庆功会,如果峻吉输了,就举行遗憾会。为此,镜子家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并安排真砂子早早地入睡了。天气预报说风速将达五十米,所以留守家中的女佣很是担忧。面朝客厅阳台的一扇法国式窗户在风中响个不停,当雨点不时迎面打来时,只见黑色的雨滴从合页的缝隙中流到了室内柱子的背后。

镜子临走时吩咐过,把旁边的日本馆收拾停当以备客人们留宿。应该说这是一种罕见的厚遇,是考虑到风雨无限制地加剧时所采取的措施。

九点刚过,一行七人分乘夏雄的车子和镜子租借的包车,抵达了东信浓町的镜子家。胜利的亢奋再加上风雨的猛烈,使大家的脸颊都一阵阵发热,眼睛湿润,心绪不宁。大家围着峻吉,一齐涌向客厅,急于想早点举起庆功杯。但峻吉一个人顽固地坚守着只喝橘子汁的习惯。

比赛胜利后,峻吉通常没有丝毫的疲劳感。毋宁说被拳头打击过的头部还处于充血发热的状态中,疼痛得就像是神经在嘎吱作响。但这却是一种爽快的头痛。

面对递过来的祝贺之杯,峻吉向镜子的鼓励奖道了谢。大家对他竟然一字不漏地听清了赛场广播的镇静自若十分惊佩。清一郎毫不客气地问起了今天比赛的报酬。听说是一万日元,清一郎说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公正的价格。可奢侈的女人们却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价格。她们暗暗在心中比较着,假如自己沦落到出卖肉体的地步,一夜之间所能赚到的金额。

于是,立刻看穿了她们心思的清一郎恶作剧地说道:

“这是你们经济上的偏见。一万日元有什么不够的?男人们流淌的鲜血过去只凭一分五厘的明信片便能买到,从传统上讲,本来就比女人一夜的身体要廉价得多。无论什么样的贵妇人,只要一听说男人所能标出的价钱,就会马上与自己出卖身体的价钱相比较,说什么昂贵呀便宜呀,因为除此之外,女人再也没有什么固有的价值。”

“你呀,总是胡思乱想,”被击中要害的光子有些愠怒地说道,“我可不记得自己在那种意义上说过什么。”

“但是,因为没有别的价值标准,所以,那不也是无可奈何的吗?男人们靠流血挣钱,而女人们靠出卖肉体赢得生活的本钱。两者都不愧为出色的工作,值得人尊敬的工作。阿峻不会因这种比较而生气吧?”

峻吉微笑着摇摇头。他在拳击中所看到的仅仅是直截了当的行动原理,而并非什么价值标准,所以他不在乎任何比喻。

风雨叩打着被窗幔遮掩着的法国式窗户的玻璃,其中一边的窗户神经质地响个不停。但这响声与民子正在播放的原版进口的艾迪·康顿的迪克西兰爵士乐的噪音混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了。

“喂,跳舞吧。还不如一起跳舞吧。”最讨厌争论不休的民子说道。但谁也没有回答。夏雄觉得她怪可怜的,于是站起身充当她的舞伴。但跳了一两曲之后,却没有谁跟着跳起来,所以又只好扫兴地回到了座位上。

大家都畅快地喝着,尽情地吃着。只有平常食欲旺盛的峻吉因为没有尝到过需要减轻体重的那种空腹的苦头,再加上首场职业比赛后的亢奋,嘴里只叼着几块烤面包片,一个劲儿地把橘子汁喝了一杯又一杯。

清一郎又重提刚才的争论,说道:

“……说起拳击选手的报酬的来源,不外乎是由拳击老板酌量赏赐的。而那些拳击老板又是从尽管渴求着力量、自己却又每天过着卑屈生活的可怜观众那儿搜刮到钱财后揣进自己囊中的。在这一点上,娼妓也颇有相似之处。拳击选手和娼妓相同,都以一种纯粹的心情来谋求生存,可彼此之间却只能隔着被贪婪的老板所铺设的网遥遥相望。纯粹的男人和纯粹的女人,为了成为男人中的男人而生存的男人,和为了成为女人中的女人而生存的女人,只能通过网上的网眼遥遥相对,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不过,在这儿,至少在镜子家中,既没有那样的网,也没有网上的网眼。并且,此刻在这儿,有一个年轻而纯粹的拳击选手,因此,也就应该允许有一个纯粹的娼妓。”

听到这句话,女人们不由得面面相觑。清一郎却满不在乎。尽管他穿着一身淡雅的西服和领带,伪装成那种在早晨的丸之内一带随处可见的青年的模样,但此刻在他脑海里漫延膨胀着的醉意,却与那些职员们在夜晚的应酬中常有的阴悒乏味的酩酊大醉相去甚远。

桌子上,漂亮的黑紫色七宝[七宝烧,类似中国的景泰蓝,日本十七世纪开始普及。]花瓶里插着几枝开满花朵的八重樱。唱片已经放完了。大家保持着的沉默,宽宥了那些沿着坚硬的褶襞蜂拥而至并摇撼着窗棂的风雨声。夏雄思忖道:现在仍然完好地保留着花瓣的,就只有这室内的樱花了,而信浓町附近迟开的樱花树,还有自己家墙垣外的那些樱花树,在今夜一夜之间便会花落满地吧。于是,这毫不动摇地保有着花瓣,郑重其事地折叠起灯影,骄傲地盛开着的桌子上的樱花,便更让人觉得带着一种妖冶的气氛了。

“你将怎样使用这一万日元?”清一郎趁着酒兴,问了一个让峻吉为难的问题。但他那故意逞强的语调中,听起来仿佛又隐含着对后辈的某种情意,“哎,你拿来干什么呀?又不喝酒,反正是用在女人身上罢了。你是不会交给你母亲的。”

峻吉想起了今天早晨在他的后背上用火镰打上火花的母亲,那一切依旧属于留在他身后的一个遥远而狭小的世界。

“尽管你那么说,我却没有一个可以把钱交给她的女人呐。”峻吉冷冷地回答道。

夏雄在旁边听着这种谈话,一点也没有感到什么不快。这与其说是醉意促成的谈话,不如说它诞生于这样一种作用之中—即那些户外的暴风雨、沿着深夜的树干往下流泻的无数雨水、被风刮成碎片的树叶及树枝上新创的伤口,等等,使室内的人们的心境比往常更生机勃勃和活泼高昂的那种作用之中。只有被砍下的八重樱那鲜艳的红色显得与众不同,在它那儿隐伏着植物阴森森的灵魂。

“是的,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儿理应有一个纯粹的娼妓。你想买三个当中的哪一个?”清一郎大声叫道。民子找出了一个粗俗的遁辞:

“惟独我刚好来了例假,所以没有资格。”

峻吉的体内明显感到了那种在比赛之后常常突然袭来的饥渴。由于疲劳,它竟然燃烧得越来越旺。而且被拳头打击后发热的大脑像火炉一般焚烧起来的那种欲望,出乎意料地因为民子的上述遁辞在眼前描绘出了鲜明清晰的梦幻。有必要早点从中解放出来。平常保持着极其自然的、不受约束的欲望的这个青年,也在长时间的禁欲和比赛的胜利之后变成了一个观念上的欲望的俘虏。

他来回打量着镜子和民子。“可以买镜子吗?”……这一想法化作了一种疑惑,也化作了一种恐怖。清一郎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只要是女人,峻吉便可以不受任何制约地买到自己想要的某一个。但是,镜子依旧让他感到有一种抵触心理。镜子显得无可挑剔地美丽,在她的美丽中漾溢着一种并非出自本意的、能够冻结男人心灵的东西。

光子又如何呢?他又一次目不转睛地瞅着光子的身影。光子穿着灰色的套装,在她遮住胸脯的那条从南美带回来的印着火焰树花纹的围巾上,别着一根很大的乳白色胸针。而且她化的是一种十分流行的妆,涂抹着微微发黑的口红。峻吉之所以没有和光子睡过觉,仅仅是因为没有机会而已。

镜子乜斜着光子。她并不认为清一郎的玩笑有什么过火。在这个家中,没有什么不可以容忍的玩笑,而且凡是人的头脑中所涌起的观念,没有什么不可以容忍的东西。但是,镜子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的某种观念的对象,抑或牺牲品。她对所有丑恶的观念都抱着无限的宽容态度,但谁知她力争公平无私、避免一切偏见的结果,却只是增加了她所谓的“没有偏见”的自负而已。

“一切都如阿清所说的那样,应该弃绝所有的偏见,让男人中的男人和女人中的女人睡觉做爱。男人由拳击选手来代表,女人由娼妓来代表,对此我也表示赞同。但是眼下,阿峻正时不时地打量着我呐。并且他分明在忍耐着。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我选择了一条作为一个决不能够出卖自己的娼妇的道路。因为这便是我的生存价值。所有的东西,所有的男人,所有的目光都更加丰富了我内心的这种观念,用看不见的宝石装扮着我,并把我变成了无秩序的化身!”

光子在镜子这种从容镇静的缄默中败下阵来。下面的说法正表明了她的失败。

“我喜欢阿峻,他很有魅力。我曾暗自想,如果他今天比赛获胜了的话,我要奖赏点什么给他。但我却讨厌被人出钱买下这种方式。如果不要钱,我倒是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不过……”

清一郎更加恶作剧地说道。

“阿峻,快付钱呀。她并没有说不愿意。”

峻吉变得一本正经,脸色都有点苍白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信封,数了数十张一千日元的纸币,默不作声地放到了桌子上。

光子已经醉了。从这场无人阻止的游戏中,她突然发现了被抛入孤独状态中的自己和事物急剧倾斜的惊险性。光子笑了,并且出于母性的体贴之心,只把一张一千日元的纸币揣进了手提包中,而把剩下的塞在了峻吉手里。

“我,值一千日元。我,值一千日元。”

醉了的光子吻了吻收的脸颊,使收大为不快。而夏雄则好容易躲开了光子的亲吻。

“我,值一千日元。”这高亢声音的重复使在座人的心境彻底地背离社会的咒文般的作用,把人引入了“这儿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独立行为”的想法中。光子横坐在长椅上,当着大家的面脱下了袜子。清一郎俨然一副魔术师的模样走近她,把她的一只袜子吊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展示给大家看,并把它揉成一团放进雕花的大玻璃杯中,再倒入威士忌和苏打水,来回劝男人们喝下这杯酒。

民子疯狂地笑道:

“哎呀,好脏!好脏!”

民子在这“好脏”一词中倾注了女人的实感,因此反倒给这个游戏增添了色情的趣味。

镜子观察着,夏雄、收、峻吉中的哪一个会喝下这杯酒。这是一场野蛮的成年仪式。

不喝酒的峻吉一把抢过清一郎的玻璃杯。他笑着,那眼神中流露出的纯洁的愤怒竟然使清一郎充满了幸福感。“在比赛时这家伙没有发怒,现在却发怒了。正是这种愤怒会使他战胜一切吧。”

大家看见峻吉一口喝干了威士忌苏打水,大吃了一惊。他手中的玻璃杯里,蟠卷着黑黝黝的海藻一般濡湿的袜子。

镜子表现出女主人的镇静,走近他说道:

“喂,你可得好好照顾光子哟!房间在那边呐。”

镜子打开门,指着从日本式房间的拉门里向外洒落在黑暗走廊尽头的灯光。峻吉的脸上浮现出直率的微笑。他搀扶着光子那赤着双脚的身体,向其他人行了个年轻水兵的举手礼,消失在黑暗走廊的深处。

……剩下的人陷入了一阵尴尬之中。只有清一郎一个人显得悠然自得。他主宰了这一疯狂的游戏,却把自己隐匿在一个不受任何人侵犯和伤害的角落,他用一只手拿着杯子,保持着坚实的下巴和锐利的目光那种一如既往的沉闷外表。

“这便是你婚姻生活的解闷方式吧。”镜子说道。

“不是开玩笑,我感到很满足。我是一个出色的模范丈夫。”清一郎用不含任何讥讽的口吻说道。于是,收说话了:

“你凭什么要给阿峻的胜利打上这么一个悲惨的句号?”

“出于对他的善意。”

在此以前夏雄一直缄口不语着。这下他突然睁开那双过于澄明的眼睛,表示同感道:

“是啊,是出于对他的善意。”

为了弥补一个空虚,而制造出另一个空虚。这事总得由谁来做。如果有人那么做了,那必定是出于善意。夏雄第一次目睹了别人的帮助是多么难能可贵。倘若没有别人,哪怕仅仅是一个空虚,就足以噎住我们的胃。

“喂,跳舞吧。还是跳舞好。”民子说道。

因为无人响应,所以民子打了个哈欠。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我有个好主意。五个人一起去夜总会吧。”

大家再次对这个主意的缺乏创见性感到惊讶和扫兴。

话匣又打开了,男人们谈论起没有见面期间的种种事情。一旦话题中出现了某个不认识的女人,镜子就会细致入微地提问,这一点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作为结论,镜子说道:

“总之,大家都很成功呐。每个人都干得很顺利。阿峻打赢了比赛,阿清娶了个有利可图的新娘,夏雄已是名声在外,而阿收呢,则练得了一身肌肉。你们可真是从空气中获取了营养。一帮可怕的家伙,你们从一无所有总算是干出了一点名堂,就在我们无所事事的时候……你们可要珍惜呀。”

男人们对她的这种阐述和训诫大为不满。清一郎歪着嘴巴说道:

“可是不久,世界将一同崩溃毁灭。”

“并伴随着动听的声音,”镜子附和道,并加上了一句,“你们不仅成功了,而且还拥有着希望。”

最后,民子还是把男人们带到她想去的夜总会了。收和夏雄陪她去了那儿,而镜子和清一郎没有表示附和。清一郎说,一旦去了夜总会,他回家就晚了,更重要的是,他想和镜子叙叙堆积多日的心里话以后再回去。这是一个得体的理由,所以,民子只带上画家和魁梧的青年出去了。在庆功晚宴会杯盘狼藉的客厅里,只留下了镜子和清一郎。

两个人相视而笑了。一种比情欲更沉稳的东西仅仅在这微笑之间便已荡漾开来。好一阵子两个人默默地享受着这种和谐的关系。没有任何危险,也没有任何羞耻。

“要生火吗?”镜子问道。

“我讨厌所谓氛围这东西。”清一郎冷淡地回答道。然后他自己站起身往杯子里添上酒,说道:

“也许不久我就要去国外了。”

镜子像一只温驯的小狗一样仰起头:

“去哪儿?”

“纽约。”

“调工作了?”

“唔。”

然后清一郎反问道:

“对我的婚姻生活,你竟然一反常态,不刨根也不问底。你认为它是应该遭到唾弃的,对吗?”

镜子没有回答,并向通往日本式房间的那扇门投去了一瞥。

“那家伙的行为决不会玷污他自己的。但那也是只有他才能够做到的事情。”清一郎解释道,那语气里似乎还多少带着点嫉妒。

什么时候世界总会分崩离析的—惟有这种预想才是清一郎纯洁的依据。

“昨天我去了理发店,”清一郎突然又改变了话题,“理发店的那个家伙居然忘了戴赛璐珞口罩。当他的脸凑近我的时候,他满嘴的口臭不断地刺激着我的鼻腔……谁知那以后的一整天,我竟一直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中,甚至达到了不快的程度。说起其中的缘由,不过就因为我真切地确认了他人的臭味这一点。公司里的家伙们都提防着我,不让我嗅到他们身上的臭味。而我的一个重大社会秘密就在于: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是无臭无味的。”

当他讲述着他特有的那种寓言时,因一度开始清醒的醉意而又疲惫不堪的他的肌肤,再次生机勃勃地呈现出快活的神色。户外暴风雨的声音仍旧没有减弱。小树被风吹断后,打落在阳台的石头上,发出了明快的响声。

“你什么都没做,却已经支离破碎了。我一想到你,就仿佛看到了一个曾经是美人的女性那支离破碎的遗骸。今天只能看到一双脚,而明天又会是一双手,戴着手套坠落在一片黑暗之中吧。”

“你不也是支离破碎的吗?”镜子说道。

“这我知道。”

“当我们俩见面时,即使是打满了补丁,也总可以显得稍微完整一些吧。”

“仅仅是稍微完整一丁点罢了,切不可弄错,只是稍微完整一丁点。而且一到明天早晨,双方又会变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的。”

镜子做出了一个从未让人看见过的姿势,以至让清一郎很难置信。就像一个仔细观察一张详尽的地图,终于查找到目的地的人那样,他点了点醉意半醒的头,表示已经心领神会了。

清一郎拥抱了镜子的肩膀。两个人推开通向大门的古老橡木门,慢慢走向了位于走廊尽头的镜子的卧室。两个人都不紧不慢地迈着像是在咀嚼着某种东西似的步履。

镜子从外面拧动卧室的把手,打开了门。在耀眼的灯光下,铺在镜子床上的白色床单一下子映入了视线。这时,一个在床头的阴翳中屏住呼吸的人影猛然站起身,狠狠地推开了他们俩的身体。

镜子发出了大声的惊叫。原来是真砂子穿着小孩的睡衣,故意扭着头,来回打量着他们俩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儿?!”镜子用余悸未消的声音问道。听镜子在背后啰啰嗦嗦地用斥责的语气向孩子辩解着,清一郎走出了卧室,从大门口的衣帽架上取下了他淡雅的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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