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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六镜子之家 作者:三岛由纪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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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槐”咖啡馆生意兴隆。收依旧带来许多免费的客人,而母亲则常常拿给收过多的零花钱。 “用不着给我这么多的。”有时儿子说道,“我自己也有挣钱的门道呀。”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偶尔招待你妈一顿好吃的晚餐吧。” 收无可奈何,只好把母亲带到了银座的西餐馆。 母亲的打扮得体多了,可化妆却越来越妖艳刺眼。五月的夜晚,和这样的母亲在银座吃上一顿豪华的晚餐,对于收来说,并非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自己虽不曾去过国外,但凭着收的想像,所谓法国妓女馆的老鸨就肯定属于母亲这种类型吧。母亲看见自己鲜红的指甲映照在光亮的小刀上,不禁流露出满足的神情,随即把脸凑近了小刀,一边仔细地端详着,一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两个人像往常一样说着色情的话题。儿子讲一个,母亲也讲一个。母亲说的净是些差一点就落入男人魔掌之类的事情。或许是出于母亲的羞耻心,不想在儿子面前说出更进一步的事情罢了。 当收这样想着时,母亲从桌子对面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说道: “在别人看来,你和我怎么也不像一对母子呐。你看,对面座位上的那些太太们正用一副蔑视的,同时又是艳羡的目光盯着我们俩呐。” “随他们怎么想吧。” 母亲出神地端详着儿子的美貌,想起自己那徒有其名的丈夫也曾经是个美男子,但却缺乏儿子的这种水灵和魁梧。儿子那秀丽的眉毛下的乌黑眼珠,形状漂亮的鼻子,男偶人一般的嘴唇,从春装的肩头上充实地支撑着胸脯的厚实肌肉……但是,这一切都与持久而敏捷的力量无缘。不过,他那种像一扇没有打开的窗户一样幽居于内心的感觉却与他父亲是一脉相通的。母亲从外面把鼻子凑近那扇窗户,试图更清晰地窥见儿子那幽暗的内心世界。可是,却只能隐约看见里面陈列的家具,那儿没有人影,鸦雀无声。 “最近,再也没有听见你抱怨分不到角色了,你还一直在去剧作座吗?” “嗯。” 母亲在等拼盘菜时,匆匆忙忙地吸起烟来。她饶有兴致地用鲜红的指甲掐下桌子上那朵被烟雾包围着的麝香豌豆花,说道: “原来,即使在一流的店里,也是用这种廉价的花来蒙骗顾客呐。” 尽管如此,母子俩却不明缘由地涌起了一种幸福感。母亲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之中,设想自己出身于一个富贵家庭,此刻正与身穿做工考究服装的儿子一起享用着丰盛的西餐,而儿子却把自己想像成一个靠吃女人软饭来款待经营奇怪生意的母亲的无赖派孝顺儿子。收兴奋地想像着他们母子俩正身处某个与犯罪只有一纸之隔的地方,尽情享受着今天一天的豪奢。 “尽管如此,这阵子的放债人可真是大方慷慨呐。” “为什么?” “因为根本就不来收利息,比税务局还宽宏大量呐。” “不是由我们给他们送去吗?” “谁会傻乎乎地自个儿去上交利息呀。我们是顾客嘛,所以,是应该由对方来收取的。而且下个月就到期限了,我还正想让他们延期两三个月呐。” “利息一个月多少?” “因为是九厘,所以就应该是九万日元。而且最初两个月的利息打一开始就从所借的金额中被扣除了,所以,即使借一百万日元,一旦扣除刚才说的那笔十八万日元的利息和五万日元的调查费等,实际到手的也就只有七十七万日元了,真是把人当傻瓜呐。” “一个月九万日元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付得起吧。” “当然当然。来收利息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付给他的。不过,上个月的和上上个月的都一直没来取,所以就被我零零星星地花掉了。” “那就是给我的零花钱的本钱吗?” “也倒不是那样。” 母亲模棱两可而又有些害臊地说道。收仿佛看到的是一片漆黑的未来。母亲以前就嫌洗濯麻烦,常常将脏衣服收拢在一起,塞进壁橱里了事。在这样的母亲和自己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足以称之为“生活”的东西。可即使在那种贫穷达到极点时,也没有失却空想的因素,因而与地地道道的贫穷大相径庭。漆黑的未来被埋没在一大堆发白的脏东西中间,而蔓延着的黑暗却充满了湿润而感伤的巨大星辰。 收停下舀取冰点心的匙子,说道: “没事吧?” “什么没事呀?” “就是那贷款呗。” “没事没事,就交给我办好了……干脆忘了这件事,两个人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吧。店里忙得我都好一阵子没顾得上看了。” 于是晚饭后收又陪着母亲去看了一场她喜欢的日本电影。这是一部由一个非常年轻的、嘴唇微微向外翘起的武打演员担纲主演的武打戏。因为母亲太过频繁地赞叹那个年轻的历史剧演员扮相英俊漂亮,致使收憋了一肚子的气。 —第二天傍晚,收照样呆在“洋槐”里。与鞠子的约会像通常一样被安排在很晚的时候,所以还有足够的余暇任他消磨。肌肉朋友们从体育馆出来后都匆忙地各奔东西了,只留下了收一个人。 一个热爱新剧的女观众送给了收一本外国的旧杂志。上面使用的是斯堪的纳维亚语,所以一个字也不认识,但里面却收集了相当丰富的舞台剧照。收在其中看到了一个金发年轻人的照片。他下面穿一条牛仔裤,上面套一件格子花纹的短袖衬衫,弓着身体,仰面倒在舞台上,还紧绷着脚尖。或许是刚刚遭到了敌人的射杀吧。他用一只手抓住从头顶上照射下来的光束。 那剧照太美了,以致于收好一阵子都出神地呆望着它。他已经很长时间远离了舞台上那种悲剧性的瞬间。死亡和杀人,在舞台上那神秘光线的装饰下,变成了一场庄严而隆重的祭祀。只见被射中的年轻人的那一头金发已经融入了同一种颜色的光线中。而他那不可思议的濒临死亡的姿势却一点也没有引发现实痛苦的联想,反而看起来就像是与某种东西有关的人的精神形态在捕捉住了最恰当的姿势,并被固定下来的一瞬间悠然自得地舒展着身体,稍事休憩一样。 那所谓的“某种东西”又是什么呢?是死亡呢?还是虚无?抑或是危机?无论如何,收一点也不认为,精神会在自己的内部成长壮大。精神总是如灏气一般飘浮于外部,在某个时机里像是附体的邪魔那样袭击舞台上的演员,并借助霎时人的形态而显现出来。 这个被射中的金发年轻人沐浴着鲜明的光线仰面倒下的那一瞬间的姿势,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不得而知的。那是一种明确得令人目眩的存在,当精神在存在中悠然地歇息着身体的那一瞬间,人却充满了存在。舞台上便有这种奇迹。但可悲的是,收从不曾将这种奇迹据为己有。 —这时,店里进来了一个面带凶相的青年。他的头发被用发蜡固定成了头盔的模样,两只手则插在蓝色尼龙运动衫的口袋里。他向收银器旁边的女孩子询问着什么。女孩子朝收这边瞅了一眼。 看来通向里间的门铃被摁响了。只见收的母亲走出来应酬着那个青年人,想把他带到里间去。青年用戴着一只大金戒指的手指从嘴角上掐下了香烟头,一边迅速地打量着四周,一边把烟头踩在了地上。 “如果有什么事,我也去吧。”收情不自禁地朝母亲的后背喊叫了一声。 “不用不用,你就待在那儿吧。”母亲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说道。她那黑色的四方形套装的背影看起来就像火柴盒一样小巧玲珑。 ……收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几次都想进去看看,可又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他清楚地看到了今天这种安稳生活正在崩溃下去的苗头。一旦支撑着自己这种无为生活的支柱陡然间变得摇摇欲坠,那么他那种毫无理由的信念—即自己所认识的人、所知道的东西全都会聚集一处,就像支撑着宝贵的王座一般支撑着他的无为的那种信念—也就变得空洞无物了。 青年从里间的门口走了出来,回头看着母亲,用响亮的声音说道: “明天五点,不准忘了。” 他那气势汹汹的声音使在座的客人们一齐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母亲一边把他送到店门口,一边说道: “请你压低嗓门好吗?” 那男人也不回答便拂袖而去了。 收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母亲就走过来凑在他耳边说道: “是来催债的,说是要马上还清三个月的利息。我说尽可能明天还,把他打发回去了。” “哪有这种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事呀,”收思忖着说道,“还是先问问看,他是不是真的被派来的。” “哎,你倒是注意到了一个要紧的问题。到底是男人有智慧啊。” 虽说语气平静,可母亲分明有些心虚害怕以致忘了把电话转到里间去,差一点就在客人的眼皮底下,拿起了收银器旁边的听筒。 收从母亲那儿打听了那家信贷公司社长的名字和刚才那个跑腿男人的名字后,到里间去挂了个电话。 “喂,是甲州商事吗?请问社长在吗?” 可接电话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想请社长听电话……” “我,就是社长。” “是秋田社长吗?” “我是秋田清美,请问您贵姓?” “我叫舟木。今天一个名叫小仓的人前来催债,不知是否真的是您派来的?” “小仓?对,他是我们公司的年轻人。的确他刚才去了贵店。那么,您是谁?舟木夫人的儿子吗?据说在演新剧呐。” 收有点张口结舌了。 “倘若敝公司的年轻伙计做出了什么失礼之事,请向您母亲道歉。那么,问您母亲好吧。” 电话就此挂断了。女人富有黏性的浑厚嗓音还回响在耳际。 “社长居然是个女的!” “是啊。估摸有三十七八岁吧。虽说长得很丑陋,但性情却很好。或许也有介绍人好的原因在里面吧,我可以不通过中间商而直接向她借了钱,而且是半年的长期限。” “丑陋的女人,”这说法在收的心目中唤起了各种各样的形象,它是收纳入某一类型来加以考虑的人的总称。那些被世界所抛弃,惟有把丑陋作为金科玉律,轻蔑丑陋以外的所有不幸,结果把丑陋奉为自己神明的修女们…… “我也想什么时候能拥有一栋漂亮的别墅,”母亲突然说道,“它被环绕在一片白桦树林中,有一个用白桦树枝来建造的阳台,我要在客厅里召集朋友一起饮酒作乐,而你却在自己的房间里与带来的女人睡觉。” 收倏然间想起了镜子的家。倘若母亲出现在那种场面里,没准别墅就会立刻变成娼妓之家吧。他这样想像着,觉得怪滑稽的。 “是吗?其实,租一个夏天的别墅,并不难呀。” “不,必须是自己拥有的家……而且,我还会在里面饲养鹦鹉呀,小猴之类的。给小猴喂花生就行了,可鹦鹉吃什么呢?” —第二天,收为了保护母亲,五点以前就来到了店里。五点钟时,昨天的那个男人又出现了,但却出乎意料地温驯老实,在母亲絮絮叨叨地辩解了一通之后,他接过一个月的九万日元利息,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那以后的两三天,收都没有去“洋槐”。他在公寓里无所事事地打发时光,抑或像往常一样与鞠子过夜。现实处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如果看不见它,也就如同它并不存在一样。五月的一天,到处洒满了夏天的阳光。收站在体育馆的镜子前面,端详着自己金光闪闪的裸体。他感到满足和幸福。 第四天的下午,在外过夜的收一回到公寓,就看见了母亲“速来电话”的留言。他给母亲挂去了电话。母亲在电话的那一头啜泣着。 说是不想在店里谈,所以,收把母亲叫到了公寓,听她描述事情的经过。昨天秋田清美社长亲临大驾,母亲热情地迎候,并把前天支付了利息的事告诉了她。 “利息?!我可没收到,”社长当即说道,“小仓回来后,说是只领取了若干车费,没有能够收到利息。所以今天我又来催促了。” 母亲情绪激愤地进行了抗议。 “如果你那么说的话,请出示证据吧。”秋田说道。 原来母亲没有拿收据。 秋田让母亲拿出纸来,在她面前拨开了算盘,计算着母亲应付的金额。那是一笔令人吃惊的巨额数字。 从第三个到第五个月,过期利息不断累积。过了第三个月,未付的利息作为追加贷款加入本金中,下一个月便是一百零九万日元的本金,应付九万八千六百日元的利息,而再下个月就变成了一百一十八万八千一百日元的本金,应付十万六千九百二十九日元的利息。这样一来,下个月到期时,母亲必须支付的金额便超过了一百五十万日元,达到了最初所借的七十七万日元的两倍。 “迄今为止,是您自己没有来催债嘛。” 母亲提出了理所当然的异议,可秋田说,一切在合同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即使保持沉默,借款方也应该主动付清利息,这本是合法的。这样一来,母亲彻底陷入了困境。 “我们需要换换心情。” 事情谈完以后,母亲猛然冒出的这句话使收大吃一惊。她一点也没打算商量什么弥补的办法,脑子里塞满了他们母子俩已经被逼上绝路的念头。她就在这种心境中讲完了一切。 而在听着的过程中,想不出任何计策的收也因为母亲的这句话而在情绪上多少轻松了一点。 黑暗已经笼罩着这初夏的天空,突然间,天空的一部分变得明亮了,原来是后乐园的夜场比赛打开了照明。不久,随着晚风,海涛声一般的助威呐喊声便传到了窗边。 “那些人用不着操劳,有多好啊。” “真傻!那么多观众,怎么可能每个人都用不着操劳呢?!” 收梦想着剧场,梦想着初夏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下面那壮观的剧场。那些呐喊声是对真实发生在那儿的悲剧的喝彩。在数万名观众的眼皮底下,任凉爽的夜风吹拂着衣裳的演员们正在演出某一部由梦魇似的情节所组成的戏剧,在光明冲破黑暗的那一刻,会看见正在进行着真正的杀人,而地上正流淌着真正的鲜血。倘若从摄影棚的顶部往下俯视,会发现在那些倒下的人周围横流着的血迹不啻泼洒在地毯上的墨污…… “……每天夜里这儿都不乏刀光剑影,都有悲剧发生,还有真正的爱情的搏斗和真正的热情,—啊,无论多么粗劣的热情,都比你们博学的脸更高尚。—那种真正的热情,真正的仇恨,真正的眼泪,真正的鲜血,是必须流淌的。” 户田织子在去年演出的戏剧中所念的这句台词又一次回响在收的耳畔。收想像着,随着风时而远去,时而迫近的呐喊声与那宛若一轮硕大的明月一般辉耀着天空一角的照明中间,有着另一个自己。在数万证人的注视下,这另一个自己正要采取某一个毅然决然的行动。证明存在与存在被证明的行为……一个终极的行为……依靠让数万名观众来否定他的存在,从而找出通向存在的端绪的这种行为……比如说,像那种突然跳进斗牛场被牛撞死的毫无意义的孩子气的行为……收什么时候才会达成这些行为呢?假如能够达成这种行为,那么,自己所希冀的“角色”便成为不必要的赘物了。因为收自己已经超越了“角色”。 ……而这正是收的“消遣”,毫无意义的。由闲暇本身支配着思维的那种“消遣”。因此,收得以在短时间内忘却了母亲的不幸。 “你说过,你是为了一个人好记住台词才租借这个房间的,尽管迄今为止,你还没有需要记住的台词。”母亲说道,她甚至没有力气用伸出的手来收拾那几本胡乱堆放着的剧本。 “你是想说,不久连这个房间的房租也付不起了吧。” “我想那点钱总会有办法的。” “鞠子会出钱的,鞠子会出钱的。” “是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赶快找一个也能养你母亲的女人吧。”她说道。 第二天起,不时有一些流氓出没于“洋槐”。当他们逼债太急时,母亲就交给他们一点钱,这时母亲会拼命地向他们索要收据。但随着弹子房的衰落,那些催债的男人不能在购买赠品上捞取好处了,于是在收的面前强耍威风,斤斤计较,常常把收到的款项的一成当作车费,将收据上的金额写成实际金额的九成。母亲把收据一一拿到女社长那儿加以确认,请求社长道: “反正我还不是要这样来找您的,所以利息的支付就由我直接来交给您吧,请不要再派人来逼债了。” 可社长微笑着,不予搭理。 不断有人轮换着前来店里胡搅蛮缠,所以,“洋槐”的顾客日趋减少。死要面子的收也不再带体育馆的朋友来了。母亲已日渐憔悴。 一天深夜,鞠子突然提出了分手,使收不由得目瞪口呆。他竭力想将自负者的矜持和平静保持到最后,但这样有意识地保持自矜却是棘手的事情。鞠子绷着脸,既不做任何解释,也不打算摊明理由。收被迫让步,追问其中的缘由。于是,鞠子一口气说道:“很早以前的宿愿终于实现了,如今与剧作座的美男子须堂坠入了情网。所以就目前的心境而言,没有余地来同时拥有两个情人。” 一说完这些,鞠子就哭了起来。而在收这方面,除了自尊心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受到了伤害。并且就连那自尊心也早已经疲惫不堪,失却了往日那种被爱的矜持和陶醉。只不过那种矜持和陶醉已牢牢地固定在了他的脸上和肌肉的外侧,尽管是那么容易挥发丧失,但他的特殊性却正好在于缺乏对“已经厌倦”做出决断,从而能够一边观察着女人的陶醉,一边不断保持着如同晒太阳一般的那种空白的消闲之乐。 收不仅什么也没有失去,而且一旦发现失去了什么,也不会扼腕痛惜,他只是观察着鞠子,犹如观察着从自己手中滑落在地上的花里胡哨的纸屑一般。无论怎样解释这种现实,都无关紧要。而且这里存在着两种假设。在这件见惯不惊的情事中,倘若收真的并不存在,那么,鞠子打算分道扬镳的对象便无异于影子的影子。而倘若收确实存在,那么从形式上看固然是鞠子抛弃了男人,可事实上却不过是她被男人抛弃了而已。即是说她从他坚固的存在中滑落下来了。但是,对于收而言,困难的却在于这两种假设都同样显得含糊不定。 无论是为了彻底地放弃自我,还是为了彻底地占有对方,肉体的营生都仅仅是一种过于轻松过于柔软的结合,它似乎是对某种更严密、更准确的可怕占有所进行的幼稚模仿。女人的肉体本身就是过于轻率和柔顺的,俨然如某种诈骗般的东西。尽管鞠子的语言不断地赞美着收漂亮肌肉的铠甲,但她的肉体却并没有在彻底的赞美上获得过成功。 平庸的女人!平庸的女人!收想,就如男人的精神天才绝不可能被女人理解一样,男人的肉体天才也不可能被女人理解。 —收的心里诞生了一个计划。他用极端轻蔑的目光睥睨着女人,拿出不同寻常的勇气说道: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和你分手。不过,请你支付分手费吧。” 鞠子最初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她抬起刚才一直眼泪汪汪的脸庞,不可思议地看着说这句话的收。即使这属于恐吓胁迫,也并不可怕。这青年的肩膀和胸脯上隆起的肌肉并不是为了拒绝而耸立起来的一种孤独的力量,它们只不过是类似于蝴蝶、刺绣、小猫等为了被爱而存在着的皮肉而已。 “你可说了句怪吓人的话,很大胆的话呐。你说这种话是与你极不相称的。”鞠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说完后,她又想起收是一个龙套演员,于是再加上了一句: “而且它是一句多么拙劣的台词呀。” 收再一次为自己竟然能够忍受屈辱而万分惊诧。这与没有分配到角色的屈辱、没能在角色分配表中找到自己名字的屈辱相比,什么都算不上。那种屈辱使他对所有的屈辱产生了免疫能力。 在尚未发白的窗户外面,在城市的远方,仿佛清晨已经悄然来临。能听见始发列车驶出车库的轰鸣。在床榻上吸得太多的香烟无疑是苦涩的,笼罩整个房间的烟雾不久将被早晨的光亮照射着,使这儿看起来就宛若余火燃尽后的火葬场的内部吧。 鞠子终于问起了收所想要的金额,收不加任何解释地脱口而出:“一百五十万。”针对一个空想的金额所进行的这种论争使刚才还在哭泣的鞠子破涕为笑了。 “喂,你是说,为了生活你怎么也得需要一百五十万日元吗?你值那么多钱吗?抑或是为了再增加那些无用的肌肉,需要花费一百五十万日元来购买鸡蛋、牛奶、牛肉和奶酪呢?” 然后她列举了迄今为止送给收的西服等等的巨额数字。“那些金额的总和已补偿了一切,你再也不应该说三道四了。”鞠子说道。她本来就是一个一旦想到什么就非说出来不可的女人。 “被你厚实的胸脯和粗壮的胳膊所搂抱的代价,我自以为已经足够地偿付给了你。事到如今,我也并不打算说什么‘你是一个没有内涵的无聊家伙’之类的话。是的,正如你所想的那样,你是一个活着的雕塑,在这一点上无可挑剔。对此你尽可以放心。但是,迄今为止我一直是与雕塑一起睡的觉,如今我要把它保留在台座上,只打算在兴致来了的时候才远远地眺望它一眼。仅仅是离开一座青铜像而已,干吗需要一百五十万呢?你在想些什么,我从来就不曾明白过,但我知道,虽然你骨子里便是一个绝对无聊的人,可你自己却一点也不感到无聊。这是为什么呢?一想到这里,我就时常感到憋气。” 这种洞察使收显得有些胆怯了,但却并没有构成威胁。因为他本来就没有任何害怕别人察知的秘密。 “总之,回到现实里来吧。扔掉那些愚蠢的孩子气的想法。”鞠子在烟灰缸里掐灭了香烟,改换成一副教训人的口吻。因为烟灰缸放得远了点,所以在泛着鱼肚白的窗户的光线里,从指尖到两只胳膊根儿都显得又白皙又丰腴。那白皙是如此沉静,充满了冷冰冰的脂肪。 “或许不久以后你会变得稍微能够爱别人一点吧。” —那天上午,由于睡眠不足,收没有精神去体育馆,所以,当他在街头漫不经心地与鞠子分手后,就径自去了母亲的店里。 “洋槐”冷冷清清的,徒劳地飘漾着刚刚舀磨的咖啡香味。母亲正一个人坐在顾客的椅子上,吃着为时不早的早餐—咖啡和土司。 “早晨好!” 收像往常一样打过招呼以后,坐在了母亲的对面。母亲也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向他道了声早安。只见母亲正味同嚼蜡似的吃着土司。她把剩下的土司边角切成碎片,像耍弄玩具似的用手指揉成一团。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户外的阴霾天空,在她充血的眼睛上纵横交叉的微细血管呈现出犹如烟叶的油脂般肮脏的茶色。眼皮下面皱纹叠嶂,皮肤也丧失了弹性,就如同石棉一样。 “昨夜我又没有睡着,哪里吃得下早饭呀!”说着,母亲放下了咖啡杯。 —一个客人打开了收背后的店门,进来后爽朗地说道: “早晨好!大娘,您还好吗?” 收想掉过头去看看但他却看见了母亲递来的眼色。原来是经常来逼债的流氓今天带了个女人一起来。两个人坐在了收背后的椅子上。虽说看不见他们的样子,但只要听听声音就会明白他们是一帮什么人。 “大娘,拿点什么出来当早饭呀。”男人说道。 “我可没有什么让你们觉得好吃的东西。” “你不是正在吃吗?有什么就拿什么来吧。” 母亲很不情愿地起身进去了。收只得拿起报纸来读,但上面的铅字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所以,只好把目光转向通常是率先浏览的连载漫画。然而,不知为什么,那些简单的漫画今天却显得晦涩难懂。收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这使他自己十分不快。 男人故意在背后大声地对女人说明道: “我是受雇于一个放高利贷的人来这儿催款的,谁知偏偏遇上个犟脾气的老太婆,怎么也不肯交出钱来。反正这个店迟早会落入他人之手的,所以在此之前至少有免费吃喝的权利吧。尽管说是吃喝,可在咖啡馆里,也就只有些简单便宜的饮食罢了,所以尽管要贵点的好了……” 女人觉得又滑稽又有趣,在一旁应声附和着。“说来也是啊。”这仿佛是她的口头禅。她用千变万化的语调来说着这同一句话。 不久,母亲和一个女孩子给他们送来了咖啡和土司,还有昨天卖剩的点心和水果。女孩子马上躲到一边去了。那男人把母亲叫到他旁边,当着那个女人的面,从头至尾地描述了他昨晚的情事。 “那真是一种乐趣吧。”背后传来了母亲心不在焉的声音。 “这家伙还搂住我的脖子说道,阿荣呀,千万别抛弃我哟。” “别让人来笑话我。我可不记得说过那种话。”旁边的那个女人说道。 “不准出声!装什么大家闺秀。” 这时,刚才还笑个不停的女人突然哭了起来。母亲不忍心,想从中调停,可这次那男人却朝着母亲大声地詈骂着种种脏话。当母亲开始还嘴时,他竟冷不防把咖啡泼向了母亲的脸。听见母亲的叫喊声,收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了那非同寻常的瞬间—浓浓的咖啡正顺着母亲的鼻子和嘴角一古脑儿地流淌下来。 收站起身,扑向那男人。男人把杯子抓在手里,想掷向收的头部。收好容易掀开了他的那只手,结果,杯子撞在旁边的墙壁上砸了个粉碎,那男人与收相比,个子又小又瘦,但却相当机敏,身体的移动就像豹子一般迅捷。收揪住男人的肩头。那男人给了收的下巴狠狠一拳,猛踢收的胫骨前部,从左右两边狠揍着不得不低下头来的收的两颊。 强壮肌肉的迟缓运动丝毫不起作用,收蜷伏在地面上。他感到有一双泥鞋踏在自己的后背上,自己正被人用力地推搡着。当他回过神来时,那男人和女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他跪在地面上,听凭咖啡在脸颊上纵横流淌着留下一道道痕迹。母亲抱住倒在地上的儿子的脚,抽噎着。 但儿子首先向母亲提出的请求,却是把镜子拿来。 收捂住肿大的面颊去看医生。在医院的候诊室里,挂着一幅像是从某本美术书上剪贴下来的原色版的西洋名画。画的是维纳斯和阿多尼斯。可眼下哪儿也找不到维纳斯,倒是有一头野猪真的袭击了阿多尼斯,但却并没有打算杀死他。在消毒液浓烈的气味中,那镶嵌在廉价画框中的原色版绘画徒劳地放射出金色和绿色的光辉,俨然就像是某种激素药物的广告—“倘若你认为自己被欺骗了,请试用这种药吧!你会立刻变得犹如维纳斯一般,而他则会变得犹如阿多尼斯一般。” 收怀着酸楚的心情,回想起那个猛揍自己的男人的敏捷动作,然后又想起了峻吉的比赛。当治疗结束以后,他马上给八代拳俱乐部挂了个电话。 —听收讲完事情的经过后,峻吉感到义愤填膺。 “那男人每天都来吗?” “每天都大咧咧地来呐,在打架后的第二天,看见缠着绷带的我,还胡说什么‘对不起,少爷’,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大约几点来?” “早晨来倒是例外,一般都在晚上八点来。” “好,今晚我必须作为助手出席前辈的比赛,所以去不了。但明天晚上练习结束后,我一定去。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下一次的比赛已经临近,在十天后举行。如果受了伤,怎么办?峻吉思忖道。但是,朋友所蒙受的耻辱便是自己的耻辱这种世传的想法鼓舞着他。一想到明天晚上,马上就会感到身体在痛快地收缩和绷紧,而心灵也在轻盈地蹦跳。“决不能放过那家伙!”他暗自在心里想着,终于嗫嚅似的脱口而出道:“决不能放过那家伙!” 他设想着自己推平那还不曾见过面的男人的肩头,用自己的力量明快地扫除掉道上的障碍物的情景。“决不能放过那家伙!决不能放过那家伙!”所谓的力量,也就是整理与统括的力量。为了能清晰地看见外界,使一切轮廓分明,事物各得其所,虽然是需要力量的。一切暧昧之物、混沌之物,不可了解之物,对于这个拳击选手来说,都是对自己力量的侮辱。 “决不能放过那家伙!” 每当他这样嗫嚅的时候,便感到自己内部正孕育着某种伟大的萌芽。 第二天练习结束后,峻吉待在“洋槐”里,吃着收为他订购的鳗鱼盒饭。店里有四五个生客。自从逼债加紧以后,母亲一直把唱机的音量开得很大,以致隔着一张桌子讲话也必须提高嗓门。 峻吉想让收高兴起来,便用嗄哑的声音讲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收则暗自想:峻吉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嗄哑的呢?一提高嗓门,就更是破响破响的,让人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你看见前天晚上的月蚀了吗?” “哪有那份闲情逸致啊。”收在峻吉问了好几次以后才回答道。 “就这么一点点大,”峻吉笨拙地弯曲着木槌似的手,做出月蚀的形状,说道,“很小的一点点,就像一块缺了边的酥脆薄饼。” 然后他们谈起了今天报纸上报道的三鹰事件[1949年7月15日夜中央线三鹰车站一列进入车库的电车失去控制碾死碾伤人员的事件。]的竹内被告被判处死刑一事。两个人都不过是怀着少年般的心情喜欢着死刑罢了,而对这个事件本身并没有更多的兴趣。 “事件发生后已过去了很久。是啊,那种发生谜一般的事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峻吉一副大人的模样,果断地说道。他那细长而清秀的水灵灵的眼睛,冲破了如同皮革一般的面孔,正朝向户外喧嚣的夜晚,断然拒绝着谜一般的世界。收发现朋友的这双眼睛很美很美。 风扇旋转着,但店里却酷热难当。六月进入梅雨季节以前那种常有的如同顺着墙壁攀缘上升的火焰般暴热的日子,即使在入夜后也不会吹来凉爽的晚风。 收的心情变得愉悦而轻松了。峻吉的到来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安全感。他甚至忘却了前几天的受伤。两个人宛若少年时代的朋友一样,为了袭击路过的敌人而隐藏在森林后面,一边打发着时光,一边一声不响地偷吃着带来的点心。对冒险所抱有的那种亲密感。少年时代的夜晚……收仿佛觉得近来还不曾像这样切切实实地快乐过,像这样急切地等待过某种东西。 “已经八点过了。”峻吉说道。 “八点半以前会来的。”收说道。 已经过了八点二十分。一个女人推开门进来了。她戴着眼镜,在女教师似的白罩衫下面穿着一条印有华丽的印花图案的裙子,一只手上还提着一个尼龙文件包。最有特色的还是她的头发。尽管肯定烫过,但卷曲的头发却没有整理停当,以致不听使唤地支向四方。而且,头发又多又黑,就像是笼罩住她有棱有角的苍白面孔以使它更加醒目耀眼的黑夜一般。 虽说嘴角并不难看,但两翼像是在生气似的鼻子却破坏了一切。身体不胖不瘦,颇为匀称,但仿佛是要突出她那粗大的腿脚一样,穿着一双无跟鞋,并且举止僵硬。 只瞥了一眼,收便不禁感叹道:这真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一个不祥之鸟似的女人。收很难想像,这种女人活着,究竟是以什么为乐。 看到收银器旁边的女孩子到里面通报去了,收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女人就是社长秋田清美。母亲走出来,向收递了个眼色后,把清美带到了里面的座位上,开始了谈话。过了一会儿,看来是清美嫌音乐声过于吵闹,让母亲走过去关小了音量。于是,能断断续续地听到母亲和清美的谈话声了。不久前在电话中听到的那厚重而富有黏性的女人的声音,现在又清楚地传进了收的耳朵里。 峻吉听完收的说明后,说道: “怎么办?对方是个女人,这就没法找碴儿打架了呀。” 然而,断断续续传来的母亲那边的谈话中似乎并没有什么激烈争执的迹象。 手中拿着白色信封的母亲来到收的旁边说道: “我以为是什么事呐,结果今天不是来逼债的,而是来道歉的,说是今天她才听说那个男人打伤了你,所以就匆匆忙忙地赶来道歉了。那个男人已被当场解雇了。另外,瞧,说这是给你的治疗费。” “别接受那种东西!”收说道。可母亲哀求他考虑到目前的处境收下它,并去对面的座位上问候一下社长。 峻吉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当他目睹日常生活中的这种纠纷时,眉间就会浮现出一种痛切的表情。在他看来,那就如同缠人的湿疹一样,一旦染上,便会不得安宁。 “今晚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哦,对不起。今夜似乎风向变了……现在是去见光子吧?” “才不是呐。就那一次而已,和那个女人。” 峻吉听到别人提起一个完全忘记了的女人的名字,不由得大吃一惊。他站起身,又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全身像被解放了一样轻松、柔软,力量如羽毛一般轻盈地充满了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峻吉突然想起了教练的忠告,于是,刚一跨出店门,便用脚尖在地面上走了起来。因白天的酷暑而微微膨胀了的柏油路给人一种行走在活生生的肌肉上的感觉。 峻吉明白了那种解放感的由来。尽管这是一种在他的人生中从不曾体会过的心情,但没有发生斗殴便解决了事端,确实让他舒了口气。 收走到母亲和清美的桌子边。与丑陋女人谈话使他变得快活了。淡蓝色的T恤衫显现出他琥珀色的胸肌的形状。 “好漂亮的身材呀,”清美突然说道,“看来荣这个家伙肯定是使用了相当卑怯的手段。” 这是一句浸人心脾的奉承话,足以让收期待着她说出下一句话来。 “承蒙你接受我的心意,不胜感激。我真是觉得对不起……尽管如此,对于你母亲的倔强,我也确实很为难呀。倒不是我强人所难,或许这个店在两三天内就不得不用来抵押债务了。” “那么快就……”母亲有些惊慌失措了。 “放着这么好一个儿子,难道就想不出一个办法来吗?喂,你叫收吧。你呀,就去参加自行车赛什么的,爆个大冷门来帮帮你母亲吧……不过,一百五十万日元,这数目确实太大了点。” 收感到了清美不时透过眼镜滴溜溜地偷看着自己脸庞的那双目光。为了让那目光变得轻松自在一些,他索性把眼睛调向了另一个地方。他知道那女人的视线就像飞蛾一样,悄悄地收起翅膀栖息在了他的脸上。“这是一种非常谦逊、贫穷,并且全然没有自矜的视线。”收忖度着,“如果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是不会这么看人的。我就像是被卖火柴的小女孩盯着看的那些放在玻璃窗里的点心、面包一样。” 当自个儿怠惰地待着,而现实却变化着迎面而来时,收会有一种预感。这时候,对方能够清楚地看见自己,而自己却看不见对方。现实会在隐身蓑衣中摇身一变。赐给他恩宠的惟有这种看不见的现实。 啊,可是那理应带给他终极恩宠的剧场,至今却仍旧缄默不语,冷漠地排斥着他。这是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剧场,一个在夜晚的远方熠熠发亮,从群众中隔绝开来,宛若星座悬挂在天穹上的那种看不见的剧场。而这才是真正不可测知的现实。 其余的东西对于收来说,都无法称之为不可测知的现实。无论是三鹰事件的被告被处以死刑,还是华尔街的股票市场重新看涨……一切都已静止、封冻,变成了化石,所谓“人生存于其中的现实”,在他看来,无异于木乃伊。 在夏夜的杂沓中,在人们汗涔涔的脸上,在无数的失业者那儿,在因借高利贷而变得一文不名的母亲的额头上,能够清晰可见的无非是上述的那种现实,是法定的现实,合同上的现实,不可动摇的公认的现实。 只有从秘密的黑暗深处撒过网来的不透明的现实才好歹抚慰着他的存在的不安,保证了他瞬间的变幻。他从不曾渴求过战斗,倒是厌恶战斗。这种厌恶比战斗更确切地保证了他的存在。难道不是这样吗?因为厌恶无需破坏周围静止的坚固现实,便把它变成了不祥的、泥泞的、不定形的东西。与他那个年纪的青年们不同,收从不知道自我厌恶。 —过了一会儿,收看见清美向他投来微笑的目光。她说道: “对不起,和你母亲谈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想倒是和收好好谈一个晚上还好些。那样,或许彼此都不会吃亏,能找到一个两全齐美的方案。明天晚上一起进晚餐如何?” 清美邀请收明天晚上六点去一家离这儿不远的小餐馆,说完她便回去了。 母亲一下子变得高兴了,这一阵子少有的。 “已经看见曙光了。”她用同行间的口吻说道,“今晚我也可以睡个好觉了吧,明天晚上就拜托你了。” 然后她用指尖轻轻地拧了一下儿子那鼓胀着的琥珀色胳膊。 “哦,真结实呀。想拧都拧不动呐。” 第二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天气热得要命。收穿一件胸部开得很低的黄色马球衫,下面套的是一条屁股绷得紧紧的蛋黄色牛仔裤。“我的臀部在女人的眼里看来,是相当猥亵的,和外国水兵的屁股一模一样。曾经就有过两个女学生啧啧称赞我的臀部长得漂亮,一直跟踪我呐。” 收不用那些勾引女人的男人所惯用的古龙水、男用香水等一类东西。他不需要那些有损于自己男人气十足的甘美体臭的东西,倒是像年轻敏捷的野兽般发出浓烈的体臭才好呐。 六点前的天空还很明亮,突然换成薄衣装束的人们都带着一副充满性欲的面孔在路上行走着。这是一个被焦躁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世界。不久,夏日的晚霞将把所有大楼的玻璃窗染成一片抒情的色彩吧。遥远的苦恼在远方燃烧殆尽,而残留积淤在这儿的炎热却与苦恼毫无相似之处,这是很滑稽可笑的。行走在街上的人们那沾满灰尘的头发,斜眼看人的那种目光,伸出的手,穿木屐的赤脚,明显地留有种痘疤痕的手臂,无一不使人联想到苦恼。 收看着点烟时火柴的火星,看着自己罩住在夕阳的余辉中消失不见的火星的手掌,他感到自己这双手与行走在路上的人们的手别无两样,已经彻底从苦恼中摆脱出来了。除了这黏巴巴的夕阳,已经不再有让世界变得沉重痛苦的原因;除了感觉末梢好容易支撑住的这充满性欲的夏天日暮时的空气,已经不再有使我们生存艰难的理由。只是早已被挤压得粉碎。惟有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但这并不是一种那么糟糕的状态。 秋田社长预约的小餐馆出现在小巷的转角上,就像是敷衍塞责似的在四周围着一圈黑色的木板墙,为了降温,还在狭窄的店门前面洒了水。收说了声秋田的名字,然后爬上了二楼的小包间。清美与昨天一样,一身毫无品位的装束,坐在可以俯瞰里院的栏杆上等着收。她刚一透过眼镜看见收,便从塑料包中掏出厚厚的外国香烟扔在桌子上,说道: “你要抽烟吧,那就抽这个吧。” 这是一个完全不懂得怎样与男人相处的女人,收思忖道。 啤酒引起的醉意越来越厉害。秋田清美仍然没有提及收母亲的借款。只是用听起来淡淡的,而骨子里却充满了火热黏性的语气兀自絮叨着。也不拉家常,而尽说些抽象的话语。 清美一直被一种收所难以理喻的异样的绝望笼罩着。这完全不是源于她那种特殊的职业,倒不如说她对自己的职业抱有一种自豪感,把它说成是与助产妇相反的工作。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清美已经导致了一起全家人的自杀、七起个人自杀,而且没有一起是以自杀未遂告终的。特别是她对那起全家人的自杀不愧为助了一臂之力。对此,她感到莫大的骄傲。 “那家的父亲抱着一个两岁的婴儿死了,”清美说道,“或许婴儿并不想死吧,用两只腿使劲地猛踹父亲瘦削的胸部,就像婴儿们常常闹着玩时憋足了劲儿的那副样子。” 尽管不曾亲自下手,但对这种自杀做出贡献乃是一种社会性的善举。只不过清美代替自然实施了这种本来理应由自然来进行的事情。她的想法更加谦卑,说她远远谈不上代替自然实施了上述行为,而仅仅是助了一臂之力而已。 “世上的人们常常抱怨道,说要是在那种时候我能够更脆弱更善感一些,不再催逼债务,可能的话,最好是一笔勾销那些债务,那么就可以避免一家人的自杀。多么愚蠢的说法!” 清美认为那种由人来救济人的思想是不可饶恕的。感情的慰藉、小小的妥协、依靠眼泪来解决问题的方法、对法则的违反……这些都是反自然的。 “在这样的世上生存下去,帮助别人生存下去,把别人从自杀中拯救出来,这便是善良。这是谁规定的?!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稍微粗暴了一点的安乐死催助术。那自杀的一家人即使被从眼前的困境中拯救了出来,前面也不会有一点希望。那被父母杀死的孩子们是幸运的。 “过着贫穷的生活,却认为仅仅活着也算是一种幸福,这无疑是奴隶的想法。另一方面,过着普通人的安乐生活,认为活着就是幸福,这是动物的感受方式。世界为了不让人们拥有人的感受方式和人的思维方式,将大家变成了瞎子。 “在漆黑的墙壁前面徘徊不前,最多只能梦见自己购买洗衣机、电视机。尽管明天一无所有,但却指望着明天。我只是走过去,把赤裸的现实展示给他们看,而大家却又是吃惊,又是自杀,又是情死,好不热闹!与分期付款的销售、保险等一样,我不过是让他们看见了时间的真实形象而已。而且我还算是善良体贴的。滚落的时间、斜面的时间、加速度的时间……本来它们才是真正的时间,可分期付款的推销员却向人们展示的是伪善的时间、平坦的时间、糖衣包裹着的时间等假相。” 清美希望向人们展示这个世界的真相。这便是清美所谓的自然。 这样,她进入了讲述她自身绝望的阶段。清美深谙这个世界的真相,因为她是真相的保持者,所以绝望便是她的正常状态。而且在收看来,与镜子所信奉的无秩序不同,清美所信奉的是:存在着一种没有任何人可以居住的冰冻公馆似的透明无比的秩序。 “不过,清美的绝望有着某种与天真纯洁的、不谙世事的少女的梦幻相近似的地方。”收思忖道。这或许是从丑陋的少女时代起便附着在她身体上的一种梦想。“不会被爱”的想法竟然得到如此纯洁的保持,使收大为惊异。少女时代,看见附近那些丑陋的富孀被为钱而来的男人们所欺骗的事例,清美幼小的心灵中已发现了这样一个法则:富有而丑陋的女人绝不可能与男人的真实相遇相知。她为了确认自己不会被爱的事实,决心当一个富翁。 不被爱的人通常会越来越主动地想使自己彻底成为一个不被爱的人,这其中自有颇为正当的理由。乃是企图从自己不被爱的根本原因中逃离到尽可能遥远的地方去。 可清美却与此迥然相异。她一点也不打算从根本原因—即自己长相的丑陋—中逃离半步。尽管造成这种丑陋的乃是自然,但清美却信奉自然,甚至不知不觉地开始把丑陋的长相看作是自然的真相的象征性表现。它与在山峦的夹缝中呈现出粗野形态的青黑色山岩的面孔、春天微生物的繁殖在大海表面所描绘出的令人作呕的那种颜色的巨大面孔、古树的洞窟中由软木质、菇类堆积而成的漆黑面孔等,属于完全相同的东西。终于丑陋成为了清美的角色和假面。就如同祭祀上的舞者把稀奇古怪的假面向四处显露一样,清美只需把她丑陋的脸庞面朝众多的债务人,便有好几个人确确实实地死掉了。 “我要让大家知道,在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生存的价值,”清美继续说道,“然而,对此一清二楚的我又怎么可能热衷于徒劳无益的赚钱呢?在你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吧。我还如此活着,或许是出于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不过,我已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何时死去都已无所谓了。并不是要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才去死。随心所欲的死亡并不需要客套,我已不打算活得很长。” “但是,金钱不是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乐趣吗?认为钱不能买到乐趣的,惟有那些感伤的富翁。” “是的,金钱能买到快乐,”清美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这苦笑使她的嘴角更显出一副寒碜相,“甚至于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快乐。” 清美的话题又回到了死亡上。那真实的时间、倾斜着加速度滚落的时间,将这种时间捏在手心里,像缰绳似的握住,以便让自己去驾御另外的平坦的时间—对此她打心眼里感到无聊透顶,她希望着这一次自己能沿着那陡峭的斜面滑落下去。仅仅保持真相是不够的,而应该让自己成为真相本身,让自己化作事件本身! “如果顺着世界上最大最长,一直延续到地底的滑梯滑落下去,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肯定会美妙无比的。” “是啊,肯定会美妙无比吧。”收的眼前浮现出母亲那憔悴的脸,说道。 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走廊里传来了嘈杂的声响,那些醉汉们从小餐馆的各个小包间里走了出来准备回家。收对这个终于毫无结果的谈话不知所措,说道: “今晚到底有何贵干?” “想和你好好聊聊。” “就算和我好好聊聊,不也是很乏味吗?” “第一次遇见你时,我就暗自想过,要和这个人好好聊聊。” 实际上,从头至尾却是清美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为了切入正题,收故意玩弄了一下技巧说道: “似乎某个女人正涌起某种念头呐。” 清美敏锐地阻止了他: “不行。别装出一副爱我的样子。那种男人已经太多了。” 收毫不胆怯地把穿着黄色马球衫的手臂交叉在一起,倚靠在墙壁上。 “那么为什么和我……” “你是个美男子,又长着一副漂亮的身材,年纪轻轻,并且似乎意志薄弱,容易听从他人之言,而自己却始终稀里糊涂,也曾试图拥有过野心,但野心最终与自己并不相称。尽管被希望所背叛,但却并不知道自己希望着什么,是一个无聊的自恋狂……我再说一遍,是因为你长着一张讨我喜欢的漂亮脸蛋。” 收似乎有些抱怨似的默不作声了,清美从皮包里掏出收的母亲的借款字据,放在了桌子上。 “我是打算来买下你的,所以,请写一张字据。在字据上摁上手印后,我就把你母亲的字据撕毁。另外,把废除抵押权委托状交给你也行,明天我们一起去登记所办理废除手续也行。你的字据就写在这上面吧。”清美抽出一张粗糙的便笺,“……是啊,扣除你母亲已付的十二万日元,就这样写吧:‘以一百四十二万日元,将整个身体交与秋田清美。鄙人的生命、身体,一切均属于秋田清美所有,对此决无异议。’再署上名字、摁上手印就行了。如果不愿意,拒绝也行。给你五分钟时间犹豫。一边喝啤酒,一边好好考虑后再写吧……用不着做出那副表情。我本来就喜欢这种孩子气。” 夏雄很早就想画富士山麓的林海,但却一直没有机会。七月十日,气温高达32度以上,显然梅雨季节已经过去了,所以,他马上去预订饭店,幸好还剩下了一个房间。夏雄随即做好了开车出门的准备。 为了今年秋季的展览会,在尚未见到林海以前他便已打定主意画它。他对那儿的景色并非有多么深刻的知识,也并非从人们那儿听到了多少趣事。但是一旦打定主意,就仿佛觉得描绘那儿成了自己的一种宿命。而且初次看到的景色越是让他称心如意,他就越是有一种似曾来过的感觉。 从观景台眺望林海时,肯定会出现他所喜欢的水平结构。夏雄喜欢这样一种构图:无数接近水平的线条重叠在一起,本来不可能相交的那些线条宛若秘密的眼色一样在四面八方交汇联结,抑或乱七八糟地交叉着。至于这种喜欢的缘由何在,他自己也不知道。平屋顶、船只的吃水线、黄昏平拉开的云朵、平缓的丘陵地带……他对这一切所怀有的不可思议的嗜好是他对广袤外界不知畏惧、从不认生的产物。无论如何,这些水平的线条都不外乎是对地平线、水平线的模仿,是在人的视野中被割裂了的世界朴素而明确的表象。可喜的是,在那儿并没有什么屹立的山峰、树木和尖塔之类的意志的表象。 —到达河口湖畔的饭店时,已是夜里了。夏雄在避暑的客人们喧闹嘈杂的大食堂里用了晚餐。他早已习惯了在旅店里吃套餐时这种闲得无聊的时光。只要和那种想在白色的桌布上用彩色铅笔涂涂画画的欲望搏斗一番,就可以打发掉这种闲暇的光阴。过去夏雄总是微笑着听那些一家子人发出的笑声或美国乡巴佬们响亮的谈话声,可今天却不同,其他人的笑声和谈话明显地给他带来了不快。 “全都变成哑巴就好了,”他思忖道,“听,又有人开始唠叨起多余的废话了。要是突然间大家的嘴巴给什么东西堵住就好了。” 他与外界的亲密感情在某个地方出现了断层。他是天使,独自一副阴郁的脸色,吃着烤鸡肉。这要么是一种可怕的喜剧性事态,要么是一种悲剧性的事态。在如此丰富的菜肴中,夏雄寻找着生存艰难的理由。他的牙齿正慢慢地咀嚼着。 夏雄有一种预感。在过去的半辈子中,他之所以没有感到任何生存的艰难,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同样,即使在未来的人生中他的生存变得步步维艰,也同样不可能找到其缘由何在。 那天晚上,夏雄一个人在床榻上茫然地思考着过去从不曾思考过的“艺术家的苦恼”这一主题。这种说法多少让人感到是在伪装职业上的秘密。所谓凄凉的喜悦也与明朗的喜悦属于同一码事吧。对象一旦还原为虚无,便会屈服于色彩和形态—这多么不可思议!过去,他只从那儿发现了喜悦,但这喜悦并非世间的寻常之物,倘若让一般人来体会它,无疑反而会感到是一种苦恼吧。 根据夏雄的看法,所谓天才就是将美本身的感受性据为己有并以此类推来塑造美的人。在塑造美的过程中就获得一种喜悦。对于美而言,世界的丧失,不一定带来苦恼,而且它可能像一首新诞生的赞歌。在那里,美用温柔的手拨开既定的存在,毫不犹豫地安然就坐在那个空出的座位上。换言之,所谓天才,他的感受性的特质就是:在旁人看来它无论多么的敏锐,也是绝不会酿成悲剧的。 关于天才的悲剧,有着无数的庸俗说法!人们绝不会留意到天才那种可怕的、无限的享乐能力,那种阴惨的、快乐的无限连缀。只要他是一个天才,无论是禁欲的、贫穷的、没有波澜起伏的生涯,还是不幸而疯狂的生涯,都一定隐含着所有放荡者的生涯都不可企及的、多姿多彩的快乐……这样想着想着,夏雄渐渐获得了勇气,仿佛脱掉了一件与自己不相称的不安的衣服。所谓的“孤独”,同样是一种粗俗的说法。即使在刚才独自一人的晚餐上,他也仅仅是偶然间受到了这种庸俗说法的影响罢了。 他入睡了。他梦见了许多色彩纷至沓来:蓝紫色、岩群绿、群白、铁锈红、铜绿色、云母色、金泥色、胡粉色、水晶色、洋红等等。但这些矿物颜料的无数色彩确实是按照梦的特性,以色彩自身的(不能说是夏雄的眼睛所看见的)姿态向他袭击而来。夏雄在梦中识别出这种和那种颜色,也仅仅是在脑海里浮现出这些颜色的名字而已,这些色彩在一个与他的知识和色彩名称完全无关的地方,以自身的力量扩展着,涂抹着世界。色彩在梦中肯定就如同动物一样地生存着,运动着,用翅膀飞翔着,用肢体奔驰着。 早晨,夏雄打开了洒满高原上和煦阳光的窗户,只见富士山正好坐落在房间的正对面。夏雄一边在窗边吃着早饭,一边想:如此有名的山以如此恰如人意的姿态出现在窗户上,难免有一种赝品的感觉。使富士山显得像赝品一样的,不用说是无数关于富士山的艺术作品的力量。而东京的天空中出现的又小又远的富士山反倒显得更为真实,这是因为它给人们留下了充分的想像余地。尽管夏雄从不曾爬上过富士山,但可以想像,踏在脚下的富士山一定又是另一个富士山。富士山被艺术剥夺了那种让人在适当的距离和视角上加以眺望的姿态,永远地丧失了联结登山者脚踏的富士与作为都市远景的富士—即存在与想像力这两者之间的距离。而且人们乐此不疲地用既存的艺术来填平了这一距离,并由衷感到心满意足,因为他们既与存在本身无缘,也与想像力无缘。 总之,他对这座山没有兴趣。旅店的窗框中出现了一幅最为通俗的构图:在恰到好处地栽种着松树的庭院中央耸立着富士山。 加了冰的番茄汁医治了他发热的咽喉。他剃掉稀疏的胡髭,穿上运动衫,摸了摸钥匙链头子上的车钥匙。 因为不是节假日的下午,所以路上几乎看不见车影。被高原上夏天的阳光轻轻炙烤着的风。少年骑在上面的黑色牛犊所扬起的些许沙尘。在暑假的鸣泽小学那没有人影的校园中嬉戏着的小狗……加上这些点缀的风景,一直环绕在车窗周围的是夏日赭红的山脉和像气泡般零零碎碎地包容了风儿的沉甸甸的树丛。而且富士山随处可见。 过去夏雄从不曾被风景诱发出抒情的感动,可今天却在风景的每一个地方都听见了抒情的音色,嗅到了抒情的气息。所有的抒情诗都是丑恶。它就像玷污色彩、扭曲线条、熏黑形态的煤烟似的东西,以至于一丁点的悲哀便把蓝天变成了灰色。可谁也没有权利将蓝天变为阴天。与悲哀相比,倒是喜悦更货真价实地显得不偏不倚。但是,今天早晨的夏雄却无法让自己像一条浸渍在香油中的鱼那样尽情地沉湎在喜悦之中。 裸露的熔岩上长满了低矮的松树。沿着这些松树间的道路前进了一会儿,便看见了写有“红叶台入口”字样的汽车站。这儿已超过了海拔一千米。夏雄由此继续前行,在红叶台的下面停了车。听说这一带名叫云雀丘,四周萦绕着小鸟的鸣啭声。 夏雄按照路牌的指引,在爬上了一个处于稀疏的松树林与灌木丛之间的红色土壤的斜坡后,却找不到一条像样的路。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这时,像是在他汗涔涔的脸上猛然抽了一鞭似的,响起了一阵巨大的振翅声,随即眼前一片漆黑。原来是隐藏在灌木丛中的山鸟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这时,他的后背拂过从富士山那边吹来的南风。倘若他是风帆,他将尽情地鼓荡那丰满的风儿吧。蜷伏在地上的他把眼睛转向了那干燥的红土斜坡上。在山鸟飞走以后,他的眼睛并没有去遥远地追踪山鸟的去向,但心里却栩栩如生地留下了那急剧展开的巨大翅膀和踹踢灌木的有力下肢等等影像。那翅膀的尖部几乎是擦过了他的脸庞。 “难道不是有什么东西从我中间飞走了吗?”他气喘吁吁地攀登着陡坡,一边不断地思忖道,“那鸟究竟是什么?它就俨然像从我的内部毫不留情地张开翅膀飞走了似的。然而飞走的难道不是我的灵魂吗?” 坐在红叶台茶店的折凳上,夏雄揩着汗水,歇一会儿。这儿朝着北面微微有些下斜,所以,从富士山吹来的南风恰好被遮挡住了。四周充满了沉痛的蝉鸣,看不见其他游客的影子。 他从肩膀上卸下写生簿,凭倚在观景台的栏杆上。这儿的高度为海拔一千一百六十二米。 这是在远古时代,富士山北侧绵延着的巨大石花海几次被熔岩流切断后所形成的风景。东面的西湖在古代与西面闪闪发光的本栖湖、隐蔽在北面山谷中的精进湖曾连成一片,但被熔岩流各自分割开来后,形成了一片填平其间距离的辽阔的山岩旷野,不久,生长在岩石上的树木便长成了被誉为青木原大林海的十几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 北面以格外突出的十二岳为主,节刀岳、王岳等连成一片,而西面的天空中,有遥远的南阿尔卑斯群峰的山顶在熠熠闪亮。 在没有任何船影的西湖西端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湖岔,那湛蓝的湖岔把林海的一角浸泡在了湖水中。看上去那湖水无所不在,仿佛拖曳着长长的裙裾,显得无边无际。面对湖岔最后的岸边,能看见一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而紧凑的村落。红色的屋檐鳞次栉比,一眼便知道,那儿生活着草丛般密集的人们。它叫根场村。 除了这些山与湖的风景外,便只剩下了单调地延展开来的林海。从林海中响起了无数的蝉鸣。东南的日光无一遗漏地洒遍了整个林海。光被吸收了,以至于茂密树叶的轮廓被浸渍在光霭中,重影叠生,使它们的轮廓看起来仿佛错了位似的。这错了位的轮廓又波及整体,让人觉得那与其说是树林,不如说是浓密的绿色自身那不定形的起毛及其影子的庞大堆积。 当然,其中也有各种各样绿色的浓淡之差和色调之差。既有放射出鲜艳光泽的绿色,也有纤弱的嫩绿。既有湿润的绿色,也有接近鹦哥绿的那种干燥的去年残留下的绿色。既有粗犷的绿色,也有纤细的绿色。树干的颜色也千奇百怪,特别是眼前这西湖的湖畔上,白桦树丛那白骨似的枝干尤为醒目。常绿的日本铁杉、扁柏,针叶树从枞树到落叶松等,据说种类多达几百种,但从这儿望去,只见它们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远处的山缘附近只能看见一些光滑而微微起伏着的青苔。 林海与其说是海,不如说更像一个某种化学药品的绿色残渣密密匝匝地挤成一团的沼泽。这庞大的植物毒素侵蚀着北面连绵的群山的山麓,侵蚀着每一个地方。永久的停滞、沉淀。被阳光照射着,呈现出绿色的种种浓淡,同时又反过来吸收了阳光,把它变成模糊的、灰扑扑的微明,直到最终把它融解殆尽。新陈代谢不断循环往复,衰老的树叶被新芽代换,枯败的朽木被嫩树取替,在此铺展着没有时间的单调的色彩和形态,凹凸不平地起着毛,漫无边际地绵延开来。 从早到晚顺应着光线的戏谑,表演着虚假的摇摆、虚假的潮鸣、虚假的波涛、虚假的流动,可事实上却从不动弹从不流动。尽管它的确不失为色彩,但它的绿色却是一半现实,一半被虚无侵蚀了的绿色,所以线条模糊不清,谈不上任何结构。 ……夏雄目不转睛地俯瞰着。 不一会儿,他想到了京都的苔寺[又名西芳寺,位于京都西京区。因庭院内被数十种青苔所覆盖,故通称苔寺。]。他估摸着:要是把那青苔庭院的规模扩大几万倍,那么,看起来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想到这里,反而觉得那林海正眼看着被层层压缩,尽收于他的掌心之中。然后它又扩张,又缩小,仿佛微风的每一次吹拂都使风景无限地扩展,或是异样地收缩一样。 有物象,有自然整体,有自然各部分之间密致的联系,而自己这里有尚未描绘的白色画布及其纯粹的空间,有虚无的诱惑……这种画家独特的世界构造从夏雄的心里消失了。色彩、线条、形象,从不曾像这样被他毫无意义地眺望过凝视过。 夏雄战栗了。 广阔的林海从周围隐隐约约地消失了,就像是用面包屑从边上抹去炭笔画的草图。每棵树木的轮廓也消失了,化作一片平坦的绿色。不久,那绿色也变得岌岌可危了,而周围也眼看着失去了色彩……夏雄眺望着,心想绝不会有这种事情,但是,林海的确在转眼之间被擦掉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正确确实实地进行着。 既不是雾出来了,也不是云在徘徊,更不会是夏雄的主观臆想。理智高度清醒,意识明晰无比,可眼前却发生着一场变故。就像潮落一样,刚才还清晰可见的东西现在已退隐到一个看不见的领域。在最后朦胧的一团绿色消失的同时,林海也完全消失了。理应随后出现的大地却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了。 在一片恐慌之中,夏雄从红土的斜坡上飞跑下来。刚要在一片草丛前停下来时,他又跳过那片草丛,从斜坡上滑落下去了。 云雀丘平缓的起伏与刚才来的时候毫无变化。夏草环绕着熔崖长得老高老高,充满了鸟儿的鸣啭。他的车停在一个角落里,放射出镇静的光芒。 “我的眼睛已失灵了,可为什么又能看见汽车呢?” 他钻进驾驶座,用颤抖的手摁了启动开关。为了启动车子,他把脖子伸出了窗外。他又看见了富士山。 “是富士山。为什么那儿还好端端地有一个富士山呢?” 所有的存在都已丧失了保障。尽管富士山清晰可见,但可以称之为存在根据的东西却消失了。只不过是某个东西的化身暂时佯装出富士山的模样罢了。 夏雄在通往饭店的路上全速行驶。来去之间,没有任何变化,可一切却又完全改变了。路旁的松树一副仰面躺下的姿势伫立在那儿,被快到正午时逐渐剧烈的炎热光线笼罩着,像是要把松树的灵魂那裸露的形态昭示于人似的。 在这高原干燥的橙黄色的暑热中,美已经彻底湮灭了。 夏雄中饭也不吃就把自己关进了没有冷气的屋子里。必须关上那扇能够看见秀丽而钝感的富士山的窗户。放下百叶窗,也不开风扇,就像是浸渍在自己的鲜血中一样,浸泡在自己的汗水中,一动也不动地久久躺在床上。 清一郎所说的一点不假。世界的崩溃已经开始。自己已经确确实实地看见了它。 但是,夏雄看见它,并不像曾经看见小鸟、鲜花、美丽的夕霞、船只等那样。换言之,他是用另外的眼睛看见的,而且用这双眼睛是不可能看见其他任何东西的。他惊异于自己不知不觉地已具备了那样的眼睛。从幼小时开始便只是挑选美丽之物来观赏的那双眼睛,或许实际上正是被这另一双眼睛所支撑和操纵着的。并且,或许在那消失了的林海后面张开着大嘴的空荡荡的世界,才正好是他那另一双眼睛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最感亲近的东西。 夏雄突然想到了绘画,想到了秋天的展览会,想到了自己正是为了搜集绘画素材才来到这儿的,还有自己想画的画……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令人恐惧地没有意义。在画布上构筑的小世界无异于囚犯所制作的火柴工艺品的城堡之类的东西。倘若美仅仅是他的感受性所描绘出的幻影,那么,他的感受性便大有越俎代庖的侵权嫌疑。因为美总是听命于感受性才出现在他的眼前,以致感受性忘记了它本来的那种谨慎的被动作用。 他处于一个十字路口。从他看见林海的消亡时起,他就被迫面临抉择:要么相信自己变成了一个瞎子,要么相信世界已经开始崩溃……实际上他毫不犹豫地断然选择了后者。因为选择后者更能多多少少安慰自己的心灵。他相信:从林海消亡的那一刻开始,全世界的崩溃业已迫在眉睫。意志变得毫无意义,理智的探究与感觉的游戏也已无可选择,行为等同于无为,崇高也与污浊握手言和,所有人类的价值不啻一堆瓦砾,美已经死亡……而那些往昔的美也不过是与各种人类的东西一样徒劳无益的怀旧之谈罢了……如今美无异于浮现在孩提时代的眼泪中转瞬即逝的彩虹。在他的记忆中,孩子哭泣的脸是丑陋的,卑俗的,与天使毫无共同之处。 —傍晚时分,夏雄突然站起身,穿上西服,通知前台自己要退房。结完账时,他感到在饭店服务员眼里,自己似乎成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他平常习惯于被人看作一个出身高贵的人,所以,他发现自己身上已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在驱车回到东京的路上,夏雄无法回答自己,为什么如此匆忙地赶回家去。他不时涌起一种感觉,似乎有某种东西正等待着自己。在这黑暗的夏夜深处,在萤火虫到处闪闪发光、旁边是水沟的道路深处,他感到有一种强烈地吸引着自己的东西。 回到家里,马上关在自己的房间中,匆匆浏览今早不在家时送来的邮件。果然有一封中桥房江的信。里面写道: “……在此之前,我一直打算暗地里帮助您,但时机不成熟,所以未能如愿。当您收到此信时,我想,或许您正处于生死关口。啊,一想到纯洁无瑕的您正处于那种境遇之中,我不禁潸然泪下。当您收到这封信时,肯定在某个结缘之地看见了地狱。 “速来我这里,这次我定能帮助您。我的住址如下。为慎重起见,后附略图一张。” 在夏天闷热的晚上,镜子喜欢伫立着,将两只裸露的胳膊趴在带有黑色斑点的大理石壁炉台上。峻吉也学着她的模样,趴在壁炉台的另一端上。 “这样在一起聊天,就像是神社里的一对高丽狗在交谈时的那副模样呐。”镜子笑道。 “不过,胳膊凉飕飕的,真舒服。”一身推销员装束的年轻客人一口气喝干了柠檬水,说道。 今夜镜子家里一片阒寂。 “除了我们这一帮人以外,还有别的人来吗?”峻吉问道。 “有人来哟。什么电影演员、作曲家,还有不久前因开车压死人而赔偿了一百万日元的整形外科医院的浪荡公子,还有什么古巴人啦,做时装模特儿的男孩子啦,手相研究家啦……还有各种各样闲得无聊的女人都常常聚集到这里来。不过,真正的‘镜子之家’的一帮人还是要数你们呐。因为我对其他人怎么也不可能真正抱有亲密的感情。” “为什么?” 镜子无法回答这个“为什么”。镜子所爱的是作为战后这个时代的反映,在各自的内心中隐藏着如支离破碎的镜子的残片的青年们。而不久前聚会的那帮人却仅仅只是倦怠地生活在现时的每一天中。天呀,还有他们在一起所进行的那些“时髦谈话”!镜子加入到那些话题中,却怎么也无法藏匿起自己颦紧的眉头。这种时髦的谈话无非是战前她司空见惯的那些生活的可怜摹本。机智、诡辩、性的幽默,这些东西中散发着日常生活的腐烂尸臭。过去镜子所了解的人种正是在这种尸臭渐渐附体之后毁灭的。 “为什么呢?总之,我和你们在一起时,心情最愉快。或许是因为你们不需要我,而我也不需要你们的缘故吧。” 这种逻辑不属于峻吉,以致拳击手轻轻摇着头,竭力想从谈话中抽身逃遁。 “瞧,你并不想听我说话。不过,那种对我说的话洗耳恭听的礼貌做法,倒是让我受不了呐。” “你真奢侈呀。”峻吉说了一句。 镜子问起收的近况,峻吉如实地一一报告了。虽说详情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收现在是那个丑陋不堪的高利贷女人的情人。听罢,镜子畅快地笑了。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对象。对于他来说,漂亮的女人算不上十足的异性。他如今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异性。” 峻吉说,在一般的情况下,自己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要去搂抱那种女人的,但如果迫于某种必要,那就难以断言了。镜子对峻吉言谈中的“必要”一词所带着的那种坚定语气感到很是吃惊。这是某种力量迫使他说出的词语,是王者般的表达方式。 夜里很热,从打开的法国式窗户没有吹进一丝风来,两个人把藤椅和落地灯搬到了阳台上。铺在阳台上的石块有些凉凉的,镜子赤着脚在上面踱着步。 “你也把袜子脱掉吧!” “不会有什么玻璃碎片吧?”峻吉高度警惕,终于没有脱下拖鞋。 “拳击手就像出嫁前的大家闺秀一样,必须得珍惜自己的身体呐。我呢,即使脚被玻璃碴划破了,也不会在乎的。” “你有时间去看医生,也有时间住院嘛。” 这可是出言不逊,但镜子却没有放在心上。她自始至终执著于夜里自己那白皙的赤脚上所感受到的惬意的凉气,还让峻吉拿来了蚊香。 信浓町车站闲散而灰暗的月台上,一辆进站的上行电车亮着一串车窗的灯光,播放着扩音器破锣般的声音,给那儿带来了短暂的节日的热闹。在车窗的灯光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白色的衬衫。一旦电车离去,月台便又重新变得又狭长又灰暗了。在车站和镜子家阳台之间的谷地里,街灯的光芒在庭院每一片树叶的间隙中闪耀跳荡着,使那些树木看起来俨然像是不合时节的圣诞树。 峻吉点上蚊香后,走了回来。他突然问道: “信在哪儿?” 镜子转过身,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装饰架。峻吉手里拿着一封厚厚的航空信,回到了阳台上那盏落地灯下的椅子上。镜子说道: “一听说是阿清的信,你马上就跑来了。可平常请你来玩,就是不肯来。” “很忙呀。”峻吉说道。 “白天在制瓶株式会社,晚上又要拳击训练,你究竟什么时候玩呢?” 一边驱赶着聚集在灯下的追灯蚊,一边埋头读信的峻吉没有回答。 “这,全都读没关系吗?” “嗯,写给我的那部分也可以读的。” 镜子估计这个拳击手的阅读速度会很慢。那么,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镜子可以开始她自由的梦想。身边有一个让人放心的青年在一字一句热心地读着信件,这使镜子免除了孤独,得以任心灵到处游荡,坐在家中便体会到了感觉的尽情挥霍。 作为在夏季里的癖好,镜子喜欢把古龙水擦抹在耳朵后面,等待着尚未吹来的夜风。这时肯定会有货车的汽笛撕裂四周的黑夜。而毫无悲伤的心灵也就这样被汽笛撕扯成了无数的齑粉。 镜子一动也不动。于是,仿佛暑气也沿着她瘦削身体的流畅线条,并依照她身体的形态而冻结了似的。 “一个单身生活的女人竟然能不沉溺于任何情感地生活着,这真是了不起啊。” 镜子自我赞叹道。这也是因为她对所有的情念和感觉放任自流,不套上任何桎梏的缘故。不被任何东西所束缚地去爱……她在这种酷热之中,甚至还抱着爱整个人类的幻想。一个多么猥亵的幻想! 峻吉从写给自己的那一页开始读起。这是一封简洁的鼓励信,写了清一郎在离开日本前观看的峻吉转入职业选手的第一战中所想到的两三个技术上的建议。诸如要更充分地利用膝盖来打击对方呀,某个钩拳判断失误导致距离太远呀,至于比赛的技术,不可忘记扭揪时要采取对自己有利的姿势,等等。 这些对峻吉来说,算不上什么新鲜的忠告,但清一郎在纽约的空中如此牵挂着自己,使峻吉非常高兴,仅仅这一点也足以使他感到不枉此行。与学生时代不同,如今除了清一郎,已经不再有能够全盘托出自己想法的伙伴。也正是在这种时候他离开了日本。 给镜子的信是一封事无巨细无一遗漏的日常报告,薄薄的航空信笺上写满了准确无误的小字: “为什么我要调往纽约呢?出发之前没有时间讲述其中的具体原委。总之,这无非是因为我顺从和优秀罢了,并非我自己主动去动了什么手脚。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是一个十分朴讷的青年,而且能讲一点英语。能进行外语的会话通常被认为是一种轻薄的能力,但我却是一个例外。在曾经读过的《马克西姆》中曾有一句一语中的话:‘伪装朴讷是一种微妙的欺骗。’ “所谓的大人物可以分为两类:喜欢青年与厌恶青年。我的岳父属于喜欢青年的那一类,所以他选择了我做女婿。为了与美国的买主进行商务谈判而把我带到帝国饭店去的常务董事也是如此。他在董事们中间有些夸大地赞扬我的英语会话能力,而董事中的一个人也说道,事实上往来客户的一个旁系机械公司曾强有力地推荐过我,说如果要派人去海外,非我莫属。作为副社长的岳父却故意一言不发。这样,我调往纽约的事就在上层人士中决定下来了。 “那以后突然在我的周围,出现了阻碍我成行的动向。同一科的人到处去别的部扬言说‘那家伙在哗众取宠’,甚至到曾经推荐我的那家旁系公司去造谣说‘要警惕那小子,他实际上是一个冷酷的家伙,即使你们发出的报价表上出现了失误,他也佯装不知,就连五万十万的失误也不帮忙包着点,把所有的责任全部推诿到你们身上’。最后甚至有人投诉到了人事部长那儿,说我是个吃回扣的惯犯,当然是匿名投诉的。人事部长本来和常务董事是同期的,这下刚好把他自己没能在第一线工作而被迫坐冷板凳的怨恨一下子发泄了出来。为了跟在我调往海外一事上具有最终决定权的常务唱对台戏,他拿出了种种投诉和传闻来竭力反对……这时,当然也出现了一些对我表现出不自然的亲近,想成为我朋友的人。这种人无疑更加危险,这在哪个社会都是相同的。对于周围的人明里暗里都是我的敌人这一点,我并没有感到特别新鲜的诧异,便立刻认同了。 “也许你也能想像得到事实上我却以一副更朴讷的表情悠然地到处转悠。有人认为社会被拆除了防止臭气的装置,正肆无忌惮地释放着它天生的臭气。这种气味,即充满了憎恶、嫉妒、敌意的气味是我最喜欢的气味,正如你喜欢香水一样。并且我知道,作为他们憎恶、嫉妒的对象,我自己是完全不值得他们这样大动干戈的。因为我只是扮演着‘发迹的男人’这一别人的角色,扮演着作为他们嫉妒对象的角色。 “常常向你提起的那种破灭的思想,在社会中把我变成一种透明的人,已经时日匪浅了。这是一种不向这种思想的拥有者强加任何责任的思想,因此,我得以与那种思想一起变成透明的物体。在我为了提高社会地位而做出的可喜努力中,常常伴随着与众不同的自尊心的支持。这是一种相信在庞大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怀着像我一样的心境立志要出人头地的自尊心。用我的手拔掉他人的希望之芽,却又比任何人都更深谙那种希望的无价值—这种自尊心从未离开过我的身体。 “因为是写给你,所以才能够这样坦诚自述,如果我向公司的同僚们这样坦白的话,一定会被认为,那不过是为了让野心和卑劣的功利主义的发迹欲望蒙混过自己的眼睛而进行的自我欺骗。然而对于我来说,自我分析没有任何意义。我常常得到的那种‘他人的希望’是无价值的,这一点与这个世界确确实实地存在于眼前一样是明白无误的事实。而这种客观的真理与我的内心、我的潜在意识没有任何关联。我并不是一个心理性的人。在此之前,至少从五岁起,我就既没有自己尚未发现的恋爱之心,也没有在自己内部看不清楚的野心。 “你喜欢‘他人的情感’,而我喜欢‘他人的希望’。两者都是我们的供品。为什么对他人的关注在我们这里显得如此重大呢?就像野蛮人相信吃掉勇敢的敌人的血肉,就意味着占有了他的勇气一样,我相信食用他人的希望,便可以占有他人的属性。啊,他人就是牺牲品,就是不可替换的存在。当我得到了他人拼命渴求的调往海外的调令时,我体会到了一种自己彻底变成了拼命渴求它的他人的喜悦。我所有行为的动机都在这儿。实在是一种微妙的欺骗……并且,我在日常起居中所关心的事情就在于伪装成一个希求着他人所希求东西的人,这一点也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把什么也没有伪装成有,使我所获得的既不是什么珍奇之物,也并非什么贵重之物,而仅仅是我伪装成已经‘有’的那种东西。但是,就连这种东西我是否真正地得到了,也是值得怀疑的。因此变得更加渴求他人的希望了。如你所知,我‘朴讷而优秀’,所以也就更是越来越出人头地了。 “我不断地需要填充,你也一样。我的心常常在眼前目睹破灭之后,被扫荡一空,所以不得不用临时凑合的无赖的野心和梦想来重新填充空白。为了达到临时凑合的目的,那些平庸粗俗的东西是怎样用之不尽的灵感的源泉啊!‘用借来之物凑合对付’,这是我们的简洁主义,但借来之物必须尽可能具备整齐划一的构思。精致的‘借来之物’也罢,艺术的‘借来之物’也罢,我们都不屑一顾。因为它们是有害的,我之所以在社会上是优秀的,乃是因为我自己实施了这样一种卫生学,甚至不准几分之一微克的有害毒素残留在身体内部。但实际上,这种无害的卫生之人是不可能存在的,他存在的秘密便正好是其破灭的思想。 “你被误认为是一个梦想家,我被误认为是一个野心家。也许这可以被称为正确的误解吧。我们的思想是决定论式的,心灵一片空虚,可精神却犹如变形虫一样从未停止过盲目的运动。不妨这样说,我们只不过是精神的运动性的化身。我们的心坚如磐石,可我们的精神却像可食细胞一样地时刻运动着。 “不久,调往纽约分公司的聘书终于下来了。 “藤子为能去国外十分高兴。本来按照公司的规定,由我一个人先去,半年内妻子不能同行,但是万能的岳父以让我妻子去美国研究室内设计为名,作为个人旅行者先随我同去,等半年之后,再把费用划为公司的费用。有关我与藤子的生活细节,想必还有机会慢慢写信给你的吧。 “我们夫妇俩抵达了盛夏的旧金山,在这里住宿两夜之后,直接去往纽约。旧金山是一个白色的美丽城市,如你所知,街道起伏不平。在陡坡上至今还通有缆车,乡下来的乘客们一坐到陡峭的坡道时,便不禁一齐发出夸张的尖叫声。 “薄暮时分,稍事散步。那种在上班的路上早已司空见惯的宣传画、姓名牌无处可寻,仿佛已永久地消失了,这叫人多么快活啊!旧金山街道的特色就在于:来到垂暮的街道上,拐过街角后,在脚下遥远的地方能看见无数的霓虹灯静静地凝聚着,宛若蝴蝶会集在一起休息着翅膀似的。 “在飞机上是那么疲惫,可第二天早晨却醒得很早。打开饭店的窗户,听到了开始轰鸣的大都市的清晨的噪音和比它更喧闹的联合广场上的小鸟的鸣啭。有人来迎接我们,在附近的谢阿兹餐馆请我们吃了薄煎饼的早餐。 “……现在我在飞往纽约的飞机上写着这封冗长的信。我已经困了,不久我会再去信给你的。” “终于读完了。”镜子说道。 “你打了个盹,对不?” “我和你那种一闭上眼睛就犯困的人可不一样。” 峻吉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信写得太长了,这一阵子他还不曾读过这么多文字。 “那家伙无论去哪儿,都蛮顺利的。” “是一个掉进地狱里也能巧妙行事的人呐。” 峻吉暧昧地笑了。 “到了纽约后,看场什么精彩的比赛,也给我写一封这么长的信就好了……” 镜子突然抬起眼睛,好一阵子注视着二楼一角打开着的窗户后面。 “怎么啦?” “没什么……我总觉得真砂子房间的窗帘刚才动了一下。我想她是不是还没睡,正听着我们的谈话……尽管是个孩子,却很容易惊醒,常常深更半夜睁开眼睛。” 镜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说的明明是你自己的孩子,干吗要那么害怕地压低嗓音呢?”峻吉不客气地笑着说道。 “她可是一个可怕的孩子。这一阵子常常在回家的路上,借口去朋友家玩,而实际上是去和我分了手的丈夫家呐。分了手的丈夫肯定是埋伏在学校的前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带走那孩子,讨她的欢心呐。不久前我才发现,她的房间里不知不觉已增加了好些新偶人,都是些德国制造的上等偶人,肯定是让她父亲给买的。然后,悄悄塞进双背带的书包里带了回来,因为她不想让我看见。” 峻吉一听见这种感情上的琐事,便马上把头扭向了一边,走到留声机那边去找好听的唱片了。 “别把音量开得太大。真砂子被吵醒了的话,可麻烦了。” 镜子重复着说道。峻吉被这句话扫了兴,粗鲁地关上留声机的盖子,背靠在上面,从遮住了他低埋着的半张脸的阴影中,扑闪着眼睛,问道: “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被他这样一本正经地问道,镜子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了。可怕的似乎是真砂子,又似乎是真砂子以外的什么东西。也许是一边畏葸着,一边在等待着。但镜子选择了简明易懂的解释: “这阵子真砂子虽说才九岁,可很奇怪地变得相当女人了,这使我感到很害怕。” “今晚你倒变得很像一个母亲了。” “让你度过了一个无聊的夜晚,真对不起……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有男人在真砂子的房间里留宿。” 拳击手含糊地皱了皱眉头。 “你是在劝我去一个九岁女孩的卧室吗?” 镜子突然大笑起来。在她那平常看起来庄重无比的乳房旁边,白皙的皮肉也因为大笑而变得松弛了。 “喂,所谓‘笑死’是最痛苦的死法,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镜子终于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道。并且为了逃避蚊香那阴郁的气味,又急急忙忙地把鼻子贴近了古龙水的瓶口。 “你居然没有因无聊而死。”峻吉不胜感慨地说道。 “要是你的话,无聊而死才是最痛苦的死法吧……的确,所谓最痛苦的死法,是因人而异的。”镜子说道。从观看比赛以后,她就对拳击手忍受痛苦、对痛苦极不敏感的特质抱有了很大的兴趣。如果存在着即使挨揍、即使流血也毫不痛苦的肉体,那么也肯定存在着同样的心灵。 “晚安。明天还要早起吧,还是早点回去的好。”突然镜子从阳台的椅子上欠起身,伸出手微笑着说道。在片刻的忍耐之间,她明白了:无论做什么事情,如果企图让痛苦波及这个青年,让他也来体会痛苦,那将只会是一种徒劳的尝试。 “再见。”拳击手天真地道了声晚安,“我回去以后,你一个人干什么呢?” “我打算乘一会儿凉。再过一会儿,明治纪念馆的森林上空准会有两三颗流星一划而过。多可怜啊!然后我就会困了。”镜子用干燥的声音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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