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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镜子之家 作者:三岛由纪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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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六年四月初的某一天夜里八点以后,前些时候一度中断了来客的镜子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镜子正在照看年满十岁的真砂子温习功课。一听说来客的名字,真砂子立即欢呼雀跃着,扔下功课,飞奔到大门口。原来是夏雄来了。 夏雄身穿干净利落的灰色春季西服,系着一条显得年轻的胭脂色斜条花纹领带。头发整整齐齐地剪成后面短前面长的发型,尽管有些清癯,但脸色却充满了像过去那样的孩子气的活力。 “好久不见了。而且你也变了,给人一种随处可见的敦厚的良家少爷的感觉。” 在大门口镜子首先开口说道。尽管如此,夏雄这突然的来访还是有些出乎镜子的意料。原先在这种夜晚突然来访的客人必定是清一郎,所以,当大门的门铃响起时,镜子曾暗自猜度道:尽管不大可能,但或许是突然从纽约归来的清一郎来了吧。 真砂子缠住夏雄,一步也不离开。不过,前年夏天曾经只能抓着他裤子的真砂子现在勉强可以和他手挽手了。 “多时不见,竟然长这么大了。”夏雄快活地说着讨好真砂子的话。 真砂子始终以孩子气的娇媚回答着他。苗条的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但她却片刻也没有停止又蹦又跳。 走进客厅的夏雄环视着房间,发出了感叹: “呀,变得真漂亮,就像是刚刚建好的新房子。” 每当遇到暴风雨就会有雨水飘进来的法国式窗户也镶上了扎实的新木框,看起来比以前更坚固更结实了。陈旧的椅子全都焕然一新,尽管墙纸的花纹与过去完全相同,但因为刚刚重新张贴过,显得异常明亮轻快。墙纸上各个地方更换画框后留下的那些令人怀念的斑痕也消失不见了。特别是这房间里夜晚的灯光看起来比以前更明亮好几倍,这是因为过去那些被香烟的烟油和灰尘污染了的枝形吊灯上的玻璃全都无一遗漏地擦拭得一干二净的缘故。 彬彬有礼的夏雄没有询问其中的缘由,所以镜子也就没有解释。夏雄在过去无数次坐过,如今却显得陌生的长椅子上坐了下来。 “还在用功呐。”他拿起桌子上的数学笔记本说道。真砂子夸张地嚷嚷着,从他的手中夺回了笔记本。夏雄的眼睛只不过是掠过了一些幼稚的数字排列而已。 “是的,正在用功呐。”镜子代替她回答道。镜子的衣着比以前显得雅致朴素了,再也不存在被人误以为是女佣或者舞女的尴尬了。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觉得她妆也化得淡了,但这反而使镜子显得年轻了。 “纪念馆森林的樱花怎么样了?” “如今已是满树盛开了。” 镜子站起身,打开法国式窗户的幔帐。月光皎洁,透过玻璃能看见远处森林的轮廓。夏雄避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孔,歪斜着脸,眺望着遥远森林中间巨大的樱花树上绽开着的白色繁花。那就像是在明朗的夜空下,在光洁的黑色森林的夜景上,白蒙蒙地繁殖开来的霉菌。 女佣端来了红茶和点心。真砂子一个人从厨房里拿来了白兰地酒瓶和两个酒杯。 “请随便饮用吧。”真砂子说道。 “这便是这孩子最高级别的款待了。她对别的客人决不会这样慷慨的。”镜子笑说道。夏雄暗自想,这个家庭的教育方针依旧未变。他两手摇晃着白兰地酒杯,说道: “我今天是来告别的,不久,我就要离开日本了。” “以前阿清也是这样来告别的,我们家就好像是一个驿站或者港口。你要去哪儿?” “去墨西哥。不过,我不是靠自己赚的钱去,”谦逊的夏雄补充道,“老头子让我去学绘画。日本的画家应该去那种色彩亮丽的国度,大自然是比美术馆的画更好的老师。这就是我所思考的结果。” “是吗?你来告别得正是时候,再晚两三天,也许就不能这样坐在一起静静地喝这杯告别酒了。” 夏雄这才询问其中的原委。镜子做了简短的说明: “后天起丈夫就要回到这个家里来了。一切均已准备就绪,所有的手续都已办妥,母女俩已做好回到昔日生活的准备。丈夫派来的工匠每天都在家里修葺翻新,终于在昨天竣工了。” “那我可不知道呐,”夏雄不胜感慨地说道,“那么,也就意味着我们的镜子之家就此完结了。” “从后天起,这儿已不再是镜子之家了。世界上俯拾皆是的那种三口之家会在这里扎下根来,而谁都可以凭着兴趣随时光临的情形将不复存在。每天早晨,我要送丈夫去上班,送孩子去上学,然后和家长会的太太们来往应酬吧。你能想像得到吗?把我和家长会联系在一起,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过,或许你有信心那么做吧?” “信心?”镜子倦怠地说道,“不存在什么信心。或许眼下那些愚蠢而无聊的太太们会令我生气讨厌,但不久我就会变得能够忍耐了吧。依靠他人的绯闻和他人的梦想,我曾经宛如鼓满风儿的白帆一般膨胀着生活了下来,可这以后将会是风平浪静吧。船儿已听凭引擎恣意地发动,我只需做出一副佯装不知的面孔。请瞧吧,我已从病态中痊愈康复了。” “会不会又患上了别的疾病?” “不,我已经痊愈了。这个世界看起来是那么软塌塌的,可以变成任何东西,认为有它便存在,认为没有它便不存在—这种病态已不再属于我。这个世界就此显得坚固而扎实了。就像具有天赋的木匠所制作的烟斗一般准确规整,无论怎么摁怎么戳都纹丝不动,任何梦想都不能够腐蚀它。瞧瞧我决定从此所信奉的神明的脸吧。在他炯炯有神的红色眼睛上,一只写着‘服从’,另一只写着‘忍耐’。他那两个巨大的鼻孔喷出的烟雾在空中勾勒出‘希望’两个字眼,松弛地耷拉着的巨大舌头就像是涂抹了食用红粉一样鲜红无比,上面写着‘幸福’,而喉咙深处却隐现出‘未来’的字样。” “一个多么古怪荒诞的神明啊。” “这以后三百六十五天我都要在神明前烧香供物。无论这神明多么古怪荒诞,只要他长着人的面孔便行了。如果愿意,我甚至可以在他的嘴唇上亲吻。 “所谓人生,是一种再好不过的邪教了。我决定信奉它。不想为生存而生存,骑在‘现在’这匹无头之马上四处驰骋—这貌似很可怕,但倘若信奉了邪教,也就并不困难了。害怕单调、害怕无聊也是一种疾病,重复、单调、无聊……所有这一切是比任何冒险都更能让人长久沉醉的醇酒。不需要再睁开眼睛,首要的是能够尽可能长久地沉醉。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可以对酒的品牌加以抱怨的呢?” 夏雄被这种滔滔不绝的宏论所压倒了,缄口不语。好一阵子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呷着白兰地酒。真砂子假装在温习数学,一边却倾听着大人的谈话。不可思议的是,如今这儿洋溢着平静的家庭气氛,再也没有丝毫以前那种嘲笑的氛围了,以致夏雄感到自己仿佛也变成了百无聊赖的丈夫那一类人。 这是一个没有春风吹来骚扰人的夜晚。每摇动一次杯中的白兰地,在圆圆的玻璃内侧便会留下透明的云朵形状的斑纹。夏雄的舌头因为这种烈性的酒而发热,似乎口腔里含满了某种在这个家中无法发出的强烈词语。尽管以前常常来这里的时候,他是一个沉默寡言、只是一个劲儿微笑的人…… 再看看镜子吧。她薄薄的嘴唇和中国美人式的漂亮脸蛋依然如故,可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的想法?这是无法得知的。结实的脖颈、丰满的胸脯也在过于明亮的灯光下,只显示出冷冰冰的学究气的素描线条一般勾勒出身体的轮廓。正因为如此,夏雄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抱着执于掌心似的实感来感受过镜子的身体。 就像是为了驱赶自己的想法一样,夏雄说道: “阿峻、阿收、阿清,他们到最后都没有信奉你那种所谓的邪教。总之,阿清也会努力吧。他总之会努力的吧。” “嗯,他在努力呐。他不时寄信给我,但要像他那样一直在蔑视幸福中生存,对于女人来说,是很难做到的。” “阿峻加入了右翼的社团组织。他的确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只是过于男子汉了,所以才缺乏发明的才能。” “你呀,也变成一副阿清式的口吻了。”镜子惊奇地说道。 “我也受到了各种各样的影响呗。” “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最难受人影响的人呐。” “你说的是阿收吧。他从自己的肉体出发发明一切,看不见人的影子,听不见人的声音,利用自己肉体的破灭来了结了一切……全都是流弹。这是为什么?全都是流弹罢了。” “用不着伤感,”镜子用强硬的语气说道。当她要遏止某种感慨时,她温柔的脸庞就会一下子绷紧,变得很可怕。 “倒是你怎么了?变得精神抖擞,还比以前更健谈了,又突然提起要去墨西哥。尽管我必须注意不让自己的好奇心轻易启动。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想问问也无妨。曾听说你正热衷于神秘的思考,那还是在去年夏天吧。那以后怎么样了?说给我听听吧。” “我吗?”夏雄微笑了,那微笑中没有任何胆怯的阴翳。从一开始他便是打定主意要向人倾诉才来这儿的。他在长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然后躬下身体,一边用双手捧住白兰地酒杯,一边说了起来。 …… 我之所以摆脱了神秘,究竟是因为我自己治愈了,还是被神秘抛弃了,抑或打一开始我便与神秘无缘,这些是难以说清的。 镇魂玉毫不灵验,肉体的苦行也没有带给我任何东西。惟有我的心被死亡与黑暗深深地占据了。现实世界那些明晰之物的形状没能带给我的心任何感动。 所谓神秘的魅力是难以言传的。即使向不喝酒的人传达酒的魅力,也肯定比它来得容易。其魅力首先在于它使我们抱有身处世界边缘之境的感觉。这就恰如到极地探险,征服处女峰,仿佛自己已来到了人类居住的世界的最边缘地带,正用自己的身体直接与他界联结着。一旦心中信奉神秘,我们就一口气来到了人界的人类精神的最边缘地带。那儿的景观是如此奇特,以致所有人类的东西都在自己的背后,宛若遥远都市的风景一般凝结为结晶体,看起来闪闪发光,而另一方面,在自己的前面却巍然屹立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空无。 因为我是一个画家,所以自认为深谙这种精神边境的风物。但是,一旦画家站在那里完成了造型,便会折叠起画布,回到人们的村落。可神秘思想者们却并不因此而满足,他们最主要的工作便是进行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通讯联络,还有实体与虚无的通讯联络。 只要是曾经一度伫立于这个世界的尽头和精神边境的人,哪怕探险家和登山家也不例外吧,都会极其自然地感到自己是人类的代表。神秘思想者们的虔信也是与此类似的东西。因为在这种场合,映现于眼帘的人类的形象除了自己以外已别无他人。 我是一个画家,所以不把这一地点叫做灵魂,而叫做人类的边缘。倘若真有所谓灵魂这个东西,倘若灵魂存在的话,那么,它并非深深潜藏于人的内部的东西,而应该是延伸至人的外部的触手的尖端,人的最外侧的边缘,并且应该是一旦超出其轮廓和外缘,便不再成为人的那种最极限的边缘。 尽管我有一双只关注外界的眼睛,并不关注自己的内部,属于那种只被森林、黄昏的天空、鲜花、静物的美丽所魅惑的人,但为什么却陷入了神秘呢?或许上述的说明能使你明白其中的缘由吧。我向着眼前清晰可见的外界奋勇直前,沿着那条道路笔直挺进。于是,理所当然地我与神秘相遇了。在朝着外部前进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人类的边缘地带。 神秘思想者与理智的人在此互为表里。理智的人一旦达到这种地步,就会突然向人类世界回头顾盼。于是在他的眼里,人类世界的一切就如同小小的模型一样,俨然是一个容易解答的数学公式。世界政治的动向、经济发展的趋势、青年人的怨言、艺术的停滞等,只要是人类精神参与的活动,在他看来,都像简单的公式一样迎刃而解,含糊不清的谜语也不复存在,语言已变得过分地明晰……但是,神秘思想者们在这里却能决定性地背对人类世界,放弃对世界的阐释,其语言处处都充斥着混乱的谜语。 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既不是一个理智的人,也不是一个神秘思想者,而依旧是一个画家。过度的明晰抑或阴暗的谜语,两者都不属于我。当来到人类的边缘时,我即无法背对人类世界,也无法以冷嘲热讽的、冰凉而亲密的微笑回首盼顾,并凌驾于人类世界之上,而只是浮游在丢失了世界的情感之中。 我的眼睛无法集中在镇魂玉上。我战战兢兢地环顾着四周的黑暗,于是在那里,在同样的死亡与黑暗之中,看见了被丧失了世界的情感打得粉碎后漂浮游移着的无数年轻人的面孔。走到这一步的并不只是我孑然一人,其中既能看到血迹斑斑的美丽死者的面容,也能看到受伤的面孔,还能看到拼命瞪大眼睛的脸庞…… 我好几次都断念了,但这整个冬天却依旧紧紧抓住神秘不放,还去了几次中桥房江先生那儿,我的身体已消耗殆尽,但并未患病,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支撑着我。总之,或许这只是表明我年轻罢了。 自从倾倒于神秘之后,我严禁在画室中放置鲜花。我感到那色彩、那感性的气息恐怕会成为我进入神秘的障碍。 初春时节,有一天我不自觉地睡了一次懒觉。在冬季,我已让自己习惯了那种短暂的睡眠,但肯定是不合时宜的温暖制造了心灵的懈怠。从画室一隅的沙发床的白色床单上我爬了起来,这时我发现在白色枕头的旁边有一株水仙。 我刚想生气,可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枕边的水仙是如此自然地放置于那里,就仿佛是等待着我睁开睡眼。 即使我这样对你说,也无法让你理解我当时的特殊心理状态,对此你一定会嗤笑不已吧。诚然,倘若换了现在的我,也肯定会像你所想的那样,立即猜想到,那水仙是家里人故意捣蛋或者家里人好心所为。但当时的我却并不是如此想的。 在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晨曦中,我从床上欠起半个身子,静静地与枕边的水仙相对而坐。在安有隔音装置的画室里,听不见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使我得以在完全的沉默里与晨曦中的水仙两个人单独相处。 这时我萌发了一个念头:这水仙肯定是灵界的赐物。自从去年夏天开始长期修炼以来,在某个早春的清晨,一株生机盎然的水仙竟然就这样被灵界赐予了我。看不见的花的精气凝聚在一起,以这种明了的白色花儿的形状具体地显现了出来! 好一阵子我忘我地沉湎于恍惚的喜悦之中。长时间的修炼并不是徒劳无功的。我把坚实的叶子护卫着的绿茎捏在手中,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绽开的花朵。 花儿一副清冽的模样。没有受到一点污染,一片片花瓣就像刚刚降生一般芬芳馥郁,那曾经在花蕾中被牢牢地叠合过的痕迹,沐浴着朝阳,将微妙的起伏线条准确地描摹在花瓣的表面上。这的确是一种精微的形象,使我不由得蓦然想起了宋代花鸟画高雅的写实,特别是徽宗的水仙鹌鹑图。 我毫不厌倦地一直凝视着水仙花。花儿徐徐地浸润着我的心,它毫不含糊的明晰形态就宛若弦乐器的演奏一般萦绕在我的心头。 不久我开始感到自己欺骗了自己。这果真是灵界的赐物吗?灵界的东西真的会以如此难以置信的完整形象迫近我们的眼前吗?一切属于虚无的事物难道不是在若有若无的、依靠心象的不可靠性而动摇不定的世界之中显现出来的吗?我的眼睛看见了水仙,这无疑就是一株水仙,能感到作为观察者的我与作为被观察者的水仙从属于同一个坚实的世界,而这不正是现实的特征吗?那么,这水仙花不也就是现实的花吗? 一想到这儿,在刹那间我被一种难以言传的不快所驱使着,恨不得把花儿弃掷在床上。我猛地感到那花儿是活着的。 ……我猛地感到那花儿是活着的。这既不是普通的物象,也不是普通的形态。如果借助中桥先生的说法,或许可以说在那一瞬间,我透视了清冽的白色水仙花,从透明的花中看见了花的灵魂吧。先生会说,就像他在长期的艰苦修炼之后看到了龙一样,我看到了水仙的灵魂吧。 但是,我的心在此时是那么明白无误地远离了这种想法。倘若这水仙花并非现实的花儿,那么就可以想像,我是不可能如此这般地存在着和呼吸着的。 我用一只手拿着水仙,从床上站了起来,打开了紧闭的窗户。于是在早春的阳光中,今年第一阵和煦的春风所送来的种种气息和声音,便霍然占领了我的鼻子和耳朵。 因为家建在高高的山冈上,所以能远远地看见远方的百货店,大楼街,以及飘浮在空中的广告气球和在高架桥上疾驰的电车。随着风势的强弱,还能不时听见许多混杂的声响。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在今天早晨被洗濯一新了。 我既不是在对你阐述哲学,也不是在打比喻。世上的人容易陷入这种思考之中:所谓现实无非尽是由桌上的电话、电子新闻屏、工资袋,抑或在看不见的遥远国度所展开的民族运动、政界角逐等等之类的东西构成的。但作为画家的我却从那个早晨中创造出了崭新的现实,即重新组建了现实。从根本上支配着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的现实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这一株水仙花。 我发现,这白色的、容易受伤的、像灵魂一样在精神上赤裸着身体的花儿,这被坚实而整洁的绿叶所护卫着的清冽的早春之花,便是一切现实的中心,即现实的内核。世界环绕在这花的周围,人的集团、人的都市被整齐有序地排列于这花的周围。即使在世界尽头所发生的任何现象,都无不起源于这花瓣轻微的战栗。它向周遭扩散波及,然后又返回原处,再度悄然平息于这花蕊之中。 我极目眺望遥远的高架桥。一辆打桥上通过的汽车在朝阳中熠熠闪光。于是仿佛连那一辆汽车也陡然丧失了距离,被一根很短的细线与我的存在串在了一起。这也多亏了水仙。 我呼吸着庭院中清新的空气。乍一看,尚未出现绿色的苗头,但事实上树梢微微泛红的所有枯木都已经失却了冬季严酷的轮廓。这也多亏了水仙。 多么玄妙的水仙!从我无意中把它捏在手中时开始,处于水仙的延长线上的所有东西,就像是被串连在一根链条上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向着我行早安礼。这就俨然像水仙的谒见仪式一般。我向与我栖息在同一个世界上、与水仙共同拥有一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问了好。我曾长时间等闲视之,现在却感到难舍难分的那些同胞们从水仙背后一一露出了身影。在街上漫步的人们、提着购物袋的主妇、女学生、威武的摩托车骑手、自行车、卡车、灵巧地窜过马路的野猫、那座桥梁、广告气球、建筑群的起伏跌宕、高架铁路、遥远的汽笛、公寓窗户上晾晒的衣物、人的集团、人类的所有工件、大都会—这一切接二连三地以非同寻常的清新面貌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一天天地回复到现实中,从那以后到今天以精神抖擞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为止,这两个月中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已没有详细讲述的必要吧。我已经彻底结束了以前所过的那种封闭生活。对此家人的欣慰自不用说了。我开始能够一点点地工作了,我变成了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和未知的国度这种普通青年具有的欲望的俘虏。父亲对此大为赞同。于是我决定去墨西哥。 …… “你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呐。”夏雄笑着说道,“不过我自认为已经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讲述了自己的真实体验。” “懂与不懂你的话,并不重要,”镜子用畅快的声音说道,“重要的是,你现在精神焕发地待在这儿,这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据呐。” 镜子从夏雄的话语中受到了一种感动。从他的叙述中,不知道为什么,镜子仿佛找到了她自己的生存方式的保证,从这个常常是温顺地微笑着而一声不吭的青年初次表现出善辩能力后那无比兴奋的脸色中她找到了一种不曾发现的共鸣。 在坚持女性的立场上,镜子原本就不曾做出任何让步。对所有的逻辑进行女性的融解,这正是镜子的长处。 “再给客人倒点酒。”她满不在乎地对女儿说道。真砂子高兴地撂下数学笔记本,给夏雄的酒杯里又斟上了白兰地酒。夏雄暗自思量着,镜子究竟几时才让这孩子睡觉呢? 夏雄真想在这儿一直待下去。一想到今夜是自己不久将奔赴国外,而镜子将迎回丈夫前最后的自由之夜,一种恋恋不舍的缱绻之情便油然而生,甚至越发加剧了。夏雄用醉醺醺的眼神环视着四周。于是他的眼前浮现出了昔日朋友的身影。他们各自以轻松惬意的姿态坐在了如今这些陌生的新椅子空位上,想说话时便拉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想喝酒时便敞怀豪饮,想回去时便起身离席而去,是那么随意自如。 收穿着花哨的衬衫,蜷伏在自己美貌的栅栏中,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他一副无为的模样,呆呆地把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托腮而坐。峻吉站在壁炉台旁边,从不改变他那种预备着随时有敌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紧张姿势,从他那被拳头打得扁平的脸上,一双眼睛放射出格外俊敏的光芒。而清一郎在淡雅的西服上系了一条淡雅的领带,邋遢地松开着领带的结子,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说道: “世界不久就会毁灭。喂,我们出发吧!” —夏雄的这种感慨很快也感染了镜子。 “你在想过去的朋友吧。”镜子说道。 “嗯。”夏雄回答道,那种诚恳的断定强烈地打动着镜子敏感的心灵。 “他就像是一个幸福的王子,一个清瘦、勇敢、深谙不幸,甚至懂得如何快活地说话的幸福王子。当然已经不是真正的幸福王子了。曾几何时他说过,自己幸福得就恍如回到了孩提时代,可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那种幸福了。他会说水仙花怎么怎么的吧,可那么一株水仙花真的能够凌驾于他幼年时代的那种绝对幸福之上吗?我尚有可以教给他的东西。” 镜子马上将上述想法脱口而出道: “去旅行是很不错的。在墨西哥有不少肤色黝黑的漂亮女人。不过,你对此早已了解吧?” 夏雄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缄默不语了。与其说是镜子说的话,不如说是真砂子的态度令他感到害怕。这个十岁的小姑娘一听见母亲说的那种话,马上就从刚才还像在好好用功的数学教科书上,猛地抬起了蓄有短发的脑袋来,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夏雄。那眼神因好奇心而潮湿得晶莹闪亮,但却充满了善意,犹如一个年长的女人一边冷眼旁观着,一边在心里安慰着年轻人,并热切地期待着答案一样。 户外已开始起风了。透过窗户能看见枝叶的摇曳。但却不像从前那样,有风雨叩打着门扉,向室内通报着外面的情形。法国式窗户也紧紧地关闭着,惟有枝形吊灯的光芒璀璨夺目,让人感到房间完全被从外界隔离开来了。 “还不了解吧?”镜子用圆润的声音说道。 “嗯。”夏雄依旧红着脸回答道。 真砂子忽然站起身,向客厅一角的唱机走去。她从橱柜里寻找着唱片,然后踮着脚把它放在了唱盘上。夏雄惊讶地数着这孩子幼小的后背上排列着的纽扣的数量。 开始响起了甜蜜的舞曲。真砂子一副大功告成的得意神情,回到了母亲的膝盖旁边。她满脸孩子气的兴奋表情,闲不住似的动来动去,把教科书、笔记本、铅笔收在一起挟在了腋下。 “要睡了吗?真懂事,快睡觉吧。”镜子说道。 真砂子来到夏雄旁边,抓住椅子的扶手,道了一声晚安。 “你得吻吻她的额头。因为这孩子在外国电影上学的,想让自己最喜欢的客人吻吻自己的额头呐。” 夏雄把嘴唇凑近她长着小小茸毛的额头,闻到了一股带着乳臭的头发气味。不料真砂子机敏地让额头避开了男人的嘴唇。当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挥了挥手。 “再见了。请从墨西哥给我来信吧。满满地贴上漂亮的邮票哟。” 她把满头的短发往后一甩,消失在门的背后。 “干吗做出那种表情?”镜子笑着问道。 “我变得有些害怕了。”夏雄说道,他的声音难以抵抗舞曲过大的音量。 “有什么可害怕的?你很讨那孩子的喜欢呐。” “讨她的喜欢?!” “是的。在来我这儿的客人中,她最喜欢的便是你,最讨厌的或许是阿清吧。当然,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是我的丈夫,她的父亲。当她知道她父亲就要回来,她快要如愿以偿时,便一下子变得非常宽容了,似乎有些可怜起我来了。 “尽管过去我一点也不懂得那孩子的心理,可如今却算是了如指掌了。瞧她刚才倒酒的样子,放唱片的样子……显然,如今的你已经得到了那孩子的认同。否则,一听到刚才的那种话,她是很有可能出来打岔的。” “但真砂子才十岁,对吧?” “十岁又怎么样呢?要知道她是我的女儿呐。”镜子用一种自暴自弃的语调道出了上述可怕的宣言。 沉默了半晌。这次是夏雄先开口道: “前年的现在,大家曾一起去了箱根。” “是芦之湖吧,并且在旅馆里……” “在旅馆里……一想起那个晚上,禁不住觉得那是一个奇妙的夜晚……” “总之,你是过于尊敬我了。” 这样一说,镜子突然间像获得了某种权力似的,在一只手上拿着白兰地酒杯,来到了坐在长椅子上的夏雄旁边,坐了下来。 “你说过,不戴耳环,就像是赤耳裸体一样。” 今夜的镜子没有戴耳环。夏雄以一种平静的心境,注视着女人形状姣美的耳朵,那微微泛着桃红色、因常常搽香水而散发着香味的柔和的耳朵。 不知不觉地镜子在抚摸着他头发。 “不再尊敬我了吗?这也无所谓了。因为你就要去外国了,我们再也难以见面了。”镜子说道。 “镜子居然向我坦白了!我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说了她所做的一切。我还难以相信呐。夏雄竟然和她在一起睡了觉!并且镜子还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或许镜子在最后的最后还撒了个早已编好的谎言吧。真是愚蠢!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拽住我们这样不打自招?” 光子情绪亢奋地兀自唠叨着,并且像是在跟谁顶嘴似的补充道: “还说是在前天夜里!真是愚弄人啦。还说夏雄当时感激涕零!即使愚弄人也得有个限度嘛。” “不过,肯定不是撒谎。”好心的民子说道,“因为她从不曾撒过谎,而且她之所以告诉我们,是因为她信任我们。在丈夫回家前两天,才第一次发生那种事,一旦被人知道,不是也很尴尬吗?更何况是在她丈夫动用侦探调查,证明镜子是一个光动嘴巴,而实际上很守贞操的女人,并且就要回到那个家里的前夕。” 光子和民子走出镜子的家,在通往车站的狭窄道路上一边走着,一边热烈地交谈着,以致好几次停下了脚步。光子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懑,可民子却一如既往,采取了无动于衷的说话方式。而这更是惹得光子心烦意乱。 在和丽的阳光中,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盛开的樱花枝头从巨大宅邸的墙垣中伸了出来。尽管没有风,花儿却凋零了,飞舞着落在了两个人的头发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练习钢琴的声音。走了不一会儿,两个人便身体发软,汗流浃背。民子这阵子开始发胖了,尽管觉得只有自己受到了自然的不公平待遇,但却从不节食减睡。也不对自然发出什么积极的抱怨。相反光子却瘦了,本来就有些黝黑的肤色更是加深了色彩,在她有些下垂的大眼睛下面,增添了无数的小皱纹。但光子却为自己可以开始穿紧身衣而暗自高兴。 总之,她们俩对自己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满。光子穿着有些素雅的绿釉陶色的衣服。而民子则穿着比季节大约早了两个月左右的印花连衣裙。 尽管她们俩就这样谴责着镜子眼下的情事,但事实上却是因为别的事情被伤害了自尊心。今天,她们俩像往常那样,为了换换心境,相互邀约着带上简单的礼品突然造访了镜子家,自以为不仅能够受到一如既往的欢迎,甚至还能在这里寻得新的男朋友,谁知镜子只是冷淡地接待了她们,并突然说道: “你们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尽管如此,镜子还是让她们进了家里。而且扬言道,不到一个小时,丈夫就要回来了。所以必须在此之前请她们回去。两个人大吃一惊。这时,镜子又不打自招地道出了自己与夏雄的情事。 回去时更糟糕。送到大门口的镜子对她们过去诚挚的交往深表感谢后,用一种婉转的方式请求她们今后再也不要在她家随便出入了。 —随着她们逐渐走近车站,就连好心的民子心中也点燃了对镜子的怒火。 “她泰然自若地背叛朋友。打一开始我就认为镜子是一个绝顶冷酷的人。” “你胡说。你会有那种看穿人的眼力吗?你被镜子巧妙地拉拢了过去。”光子用恶毒的语气说道,而民子竟毫不生气地表示着赞同。 两个人按照平常心情糟糕时的惯例,一致认为,只要一到银座那家常去的美容院,心情就会好转吧。当走到信浓町站前的广场上时,她们到处寻找着出租车,可今天就是没有。 桥对面的外苑森林平添了几分绿色。在横跨铁轨的高架桥上有一群穿着少见的土黄色制服的青年。在他们中间插着几面旗帜。从他们那土黄色的胸部露出的黑色衬衫和黑色领带给那群人增添了一种不吉利的阴森感。 “没准有某个皇族从这里通过吧。不少警察正聚集在那儿呐。”民子说道。 光子没有理睬民子这种愚蠢的错觉,兀自让目光从那些穿着威严而残忍的鸟类般制服的年轻人群中一一扫过。每个人都长着一副充满肉体力量的漂亮面孔,光子为自己从未与身穿制服的男人一起睡过觉而深感遗憾。 不久,那些在桥上商议着什么的青年们突然向周围四散开来了。不少人成群结队地向车站方向走去。民子从中认出了一个向这边走来的年轻人,大声地叫喊起来: “阿峻!那不是阿峻吗?” 光子一听说是峻吉,顿时感到自己的幻想被猛然打破了。但是在穿着制服的峻吉脸上,洋溢着粗鄙而生动的精力。那粗糙得几乎要胀破制服的身体耸立在两个女人面前,就宛如用整个身体在命令着某件屈辱的事情一般。 “那制服是怎么回事?” “是尽忠会的制服。” “尽忠会是什么?”民子问道。 “你们是无需知道的。” 峻吉说,他这正要去镜子家。光子和民子费尽口舌来阻止他。峻吉终于屈服了,但对她们一起去银座的邀请也当即拒绝了。 “我还是和同伴们一起回去吧。” 他追逐着正通过检票口的那些身穿制服的人,背对着她们跑走了。 “真冷淡呀。”民子说道,“介绍两三个朋友给我们有多好。带上那些身穿古怪制服的家伙一起去玩,肯定会很愉快吧。” 这时,一辆出租车徐徐开到了这两个打扮得入时而娇艳的客人身边。她们俩无可奈何地坐了进去,告诉司机去银座的美容院。 ……镜子没有搭理从学校早退回来待在一旁的真砂子。她坐在宽敞的客厅中央的长椅子上,一边瞅着时钟,一边好几次回头看着通往大门口的那扇门。 已经早早超过了约定的下午三点。也许是时针快了吧。一切都已修复完毕,惟有习惯于无秩序生活的时钟忘了拿出去请人修理。 “是该来的时候了。” 镜子这样对真砂子说,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恰好这时听到了汽车碾过门内的鹅卵石开了进来的那种清晰无比的轰鸣声。镜子牢牢地拽住了想要飞奔出门的真砂子。 “我说了多少次了,就在这儿等着。在这儿迎接父亲,对他说:‘您回来了!’” 这是镜子那种矜持的残余,是她最后应该表现出的自尊心的残余。为此她特意选择了背对门口的长椅子,想在确定了丈夫走进家门的脚步声后,再慢慢站起身,回过头去迎接丈夫。 大门打开了。随即客厅的门被人用可怕的气势打开了。镜子惊异于那气势,不由得回头望了望门边。 七只狼狗和大猎犬同时被解开了锁链,从门口一齐拥了进来。周围响起了狗的咆哮,于是,宽敞的客厅很快便弥漫着狗的气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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