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  作者:三岛由纪夫

……藤子矇矇眬眬中知道,清一郎上班去了。

昨晚本该在十一点半抵达爱德华机场的飞机,延误了两个小时才到。因藤子也与明治制铁公司的社长有一些私交,所以夫妇俩一起去机场迎接社长。加上通关时间,他们一共等候了三个小时,最后挤开其他的迎候者,成功地用清一郎的车把社长送到了饭店。当时已是深夜三点了,回到家休息时也近四点。尽管如此,清一郎还是在八点钟准时起床去了公司。

他们租的是一个美国朋友的公寓。那个美国人是一个工程师,这阵子去了委内瑞拉。因为他不想失去自己在方便地带的公寓,所以让清一郎夫妇搬进来看守房子。这样,清一郎夫妇终于逃离了长达两个月的饭店生活。当然,这也只是一个临时的栖身之处,而要最终迁居到舒适的郊外公寓,比如说早已预订的里巴蒂尔的公寓,还必须等到现今住在里面的贸易公司的夫妇离任返回日本时为止。

……藤子看了看枕边的钟。快要到晌午了,可房间里依旧笼罩着黎明时分般的昏滞光线。这说明昨夜的雨肯定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旁边清一郎的枕头被发蜡的油弄脏了。在昏滞的光线下那污痕显得更加醒目,被原封不动地映现出来。藤子把脸伏在上面亲吻着。

藤子起身走近窗边,拉开了窗帘。在雨中,能看见建筑物背后高低不平的景色。那是纽约市第五十六大街的西侧。

正面的大街上,高度几乎相同的大楼鳞次栉比,密集如云。作为相当于一个街区的中庭部分的景观,只见低低的屋顶、屋顶花园、向外伸出的宽大阳台自然地形成了错落不齐的风景。在它的对面,可以看见红色砖房的后窗。从这三楼的窗户下面延伸出一个细长而空旷的屋顶花园,但奇怪的是,除了窗户再也没有可以通向屋顶花园的出入口。夫妇俩在窗户的外面堆满了烧壁炉用的柴禾。

屋顶花园上,两三个栽着已经枯死而不知是什么花的花钵和早已朽坏得歪歪斜斜的藤椅,被雨点打落得嗒嗒作响。尽管没有肉眼看得见的泥土,但屋檐之间却耸立着几株高高的洋梧桐树。虽说才刚刚进入十一月,可树上的黄色阔叶却几乎完全凋落了,宛若广告传单似的被雨水打湿后,粘贴在了屋顶的钢筋上和藤椅上。

哪儿都看不见人的身影,连汽车的鸣响也无法抵达这里。对面红砖的后窗也一扇扇拉上了白色的窗帘,抑或放下了百叶窗,像被废弃的房屋一样死一般沉寂。

藤子想给壁炉烧上火,于是打开窗户把手伸向柴禾。柴禾被雨淋得又湿又冷,她胆怯地抽回了手。她穿着睡衣,感到寒气逼人,所以不可能把窗户一直敞开着,还不如从窗户里面把脸贴在玻璃上,眺望外面笼罩着落寞景色的雨点……纽约的冬天就这样开始了。

尽管藤子到昨天为止都还没有发现,但现在她却看见了—雨中藤椅后背上的藤条已经散开,就像牵牛花的藤蔓为了寻求支柱而伸出双手一样,那深褐色的藤条散开着伸向了雨中。

“我不可能看见这种东西。”藤子用早晨起床后昏昏然的脑袋思忖着,“来到纽约的偏远地带,我不可能如此专注地凝视这种东西。”

然后她又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思考,想到了清一郎在当地和故国所受到的如潮的好评—头脑清醒、工作认真、待人热情、毫无轻薄之处,语言能力超乎常人,是山川物产最优秀的年轻职员等等评价常常传入藤子的耳朵。尽管藤子找不到任何证据来否认这些评价。但透过这些评价所看到的清一郎就像是一个十根指头上都戴着戒指的男人。

“如果是那样的话,无论每一个戒指是多么具有高雅趣味的东西,不是全都变得毫无意义了吗?而且他过于讨老人的喜欢。他使用独特的技巧,巧妙地捕获了老人们萎缩的心脏。一旦回国以后,那些拥有权力和金钱的老人们就把他吹得像是神明一样:‘的确是个好青年。从不曾看见过这么优秀的青年。没能把女儿嫁给这种男人真是一大遗憾。’”

—然后藤子又想到了人们对自己的评价。在来纽约后的很短一段时间内,已经有一部分人把她叫做恶妻。听到这一称呼的人们一边向她通风报信,一边无一遗漏地到处传播,以致它成了一个人所皆知的通称。从藤子自身的感觉来看,她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她明白:其他职员长达一年也未能把妻室儿女接到身边,一直过着不正常的独居生活,而惟有藤子打一开始便与丈夫偕行同来,这构成了对她做出上述评价的直接原因。这些人把自己描绘成过着第二个自由独身时代的男人,而把清一郎描绘成一个被恶妻纠缠不放的受到约束的男人。

本以为在外地可以避开这些流言蜚语而轻松地生活,谁知那些流言蜚语非但没有消除,相反,人们认为她自己已经主动承认了上述事实。与其如此,倒不如主动应战,把火焰一个个灭掉。这是身在异乡的日本人社会的共同法则,可藤子打一开始就不具备跟从这些共同法则的力量。

……雨点以同样密集的程度不停地下着。正午,室内的暖气已经停止,所以窗户的玻璃上没有起一点雾气,就像是给人下达命令一般,清晰无比地将外面单调的雨点显现在藤子面前。

藤子对自己在纽约城里被这种孤独所折磨着的难以置信的事态感到很惊讶。即使告诉日本的朋友们,也不会有什么人愿意相信它吧。藤子曾经是那么快乐活泼,喜欢冷嘲热讽,是一个与孤独这个词语最不相配的姑娘。

一周或是十天当中,丈夫会回来午休一次共享午餐。这种时候,他会提前打来电话。今天清一郎一定是和明治制铁公司的社长在某个餐馆共进午餐吧。清一郎一定在恳切地叮嘱对方:

“也许算我多嘴吧,切不可给太多的小费。因为日本人在小费上过于慷慨,反而有被轻视的倾向。”

……藤子不由得出声地笑了。这种笑使她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她跑进厨房,打开了冰箱的门。装得不算太满的冰箱里那点亮着的灯光,在雨中阴暗的房间里显得可爱无比,仿佛告诉人们,只有那儿才正在悄悄地营造着小小的生活……

做早餐的东西大体上都有了。但藤子依旧觉得,一个人去点心店—当然不是什么拉姆普尔迈之类的豪华店铺,而是俭朴实惠并不显眼的店铺—吃一顿晚了的早餐为好。

她走到第六大街上。沿街而行,前面能看见中央公园的树丛已经开始枯萎凋零的枝叶尖梢。它们在细雨迷蒙中隐约可见。

藤子模仿着当地人的样子,早早地穿上了带阿斯特拉罕羊羔皮领的大衣,撑着一把可以让枯叶的颜色明亮地透视过来的雨伞。多亏了这把伞,使她多少陷入了一种错觉之中:似乎惟有自己的头顶上在下着明亮的雨点。

这一带与第五大街不同,既没有引人注目的商店,也没有美丽的橱窗。有一家古朴的店铺在窗户上用金箔呈半月形地标示着店名。在店铺的外头,只见被折叠起来的遮阳篷已经有一端出现了倾斜,雨点从那儿像漏斗似的流泻下来。

藤子走过两个街区,推开了位于街角上的那家点心铺的大门。这是一个清洁而时髦的店铺,里面有柜台和四五张桌子。无论什么时候在这儿都能吃到早餐式的东西。

幸好柜台几乎都是空的。藤子向一个意大利人模样的肥胖侍者要了半个西柚、热巧克力和英国式黄油甜松饼。她从来不喜欢那从罐头中取出来放在西柚中央的红樱桃,所以用匙子舀出来放进了托盘里。

柜台的正面有一个陈列点心类的橱窗。在晴朗的日子里,从这儿观察那些一边走过一边浏览着点心的行人的表情,的确是趣味盎然的。但在开了暖气的今天,玻璃完全起雾了,只有那些红色的短外衣和黄色的出租车从外面穿过时,窗户模糊不清的颜色才会变得鲜艳醒目起来。

在藤子右面好容易空出的椅子上,一个伛偻着后背的小个子老太婆又坐了下来。

“哦,真冷!这天多冷呀。这以后开始的将是长长的冬天。”

她向柜台里的侍者搭讪道,但侍者一笑也不笑,冷漠地听着她点饮料。老太婆用乞丐般的腔调说道:

“能不能给我点咖啡?”

咖啡马上就上来了。老太婆把唇髭浸泡在热气中,抿起抹着浓浓口红的嘴唇,像鹦鹉似的露出僵硬而干燥的舌头,把咖啡一饮而尽。她一身漆黑的衣服,褐色头发上戴着令人讨厌的羽毛饰品。

喝完咖啡后,这次她又转向藤子这边,开始了犹如阴暗的水流舔拭桥梁一般的絮叨:

“对不起,您是日本人吧。到底是没错吧。您瞧,我马上就能分辨出日本人来。《罗生门》[由黑泽明导演的电影。这部根据芥川龙之介原作改编的电影使日本电影首次赢得了世界声誉。]是一部多么精彩的电影呀。看了以后,我几乎成了个日本迷。我收集了大量的日本邮票,还从朋友那儿要了一尊小佛像好好地珍藏着。日本的佛像是多么可爱呀,就和那些耍完泥团后回家来的可爱的淘气鬼一模一样……”

藤子对这种所谓偏爱日本的腔调厌恶极了,但这种老太婆与其说是真正地偏爱日本,不如说是为了寻找一个临时的说话对象而采取了权宜之计。在老太婆的身体中,甚至直到她的喉头都经日充塞着想说的话语,倘若藤子略为应酬,那么她的话语就会像破裂的水管一样顷刻间横溢四方。在纽约有多少这种拼命想寻找说话对象的人啊!只要陪她说五分钟的话,不管对方是外国人也好,小狗也好,抑或是麻风病人,都毫不在乎。

—这时,藤子感到左面的椅子上有一个高个子男人坐了下来。四开版的演艺界报纸的右边一页稍稍碰了一下藤子装着黄油甜松饼的盘子。藤子终于抓住了一个掉转身躲开老太婆的时机,故意装出一副责备的样子,朝那男人瞅了一眼。

“早晨好,杉本太太。我也这才进早餐呐。”男人说道。原来是住在同一栋公寓楼上,但比藤子他们还高一层的弗兰克。

藤子曾经在自己现在居住的房子里与弗兰克谈过一次话。那还是在房子的主人去委内瑞拉之前,当时清一郎夫妇为商量租借房子一事顺便来访,而工程师的朋友弗兰克也来房间里玩,并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弗兰克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据说是一个在联邦电视台制作每周星期四晚上的电视剧节目的制片人。

在迁居到这儿以后,偶尔在走廊或楼梯上邂逅相遇,彼此间便会稍事寒暄或莞尔一笑,但自从初次见面以来,还不曾在一起好好聊过天。她不曾邀请过他,也不曾被他邀请过。

弗兰克是一个长着明朗而大方面孔的青年,额头上微微有些秃顶。头发的颜色是深褐色的,眼睛的颜色也是同样的深色,所以,对于日本人来说,是容易亲近的。装束上显得有点邋遢,不像清一郎周围的美国人那样刻意打扮得一本正经。不过一旦露出笑脸,他那天真而漂亮的带点少年气的酒窝就会像是用线吊起来似的出现在面颊上。

弗兰克瞅了瞅藤子正在吃的东西,没有点巧克力,而是点了咖啡,而其他的两样都点的是相同的东西。他继续抽着刚才就一直在抽的香烟。

“下午一点的早餐还算不上特别颓废。不过,没有什么比早餐前的香烟更美妙的东西了。它分明就是典型的颓废的味道。”弗兰克说道。

右边的老太婆就像是听见了什么脏话似的陡然起身离席而去了。

“你总是在这儿吃早餐吗?”弗兰克问道。

“不。并且这么晚的早餐也并不常见。”藤子用缓慢的英语说道。

“我的工作总是堆到晚上才一下子蜂拥而至……我常常到这个店来,可在这儿看见你还是第一次。”

在这一瞬间藤子猛然醒悟了:这种相遇一点也不是偶然的。藤子刚才走出公寓时,他似乎就已经跟在后面了。于是藤子感到脖颈一阵发热。然后她思绪又突然转向了刚才那个孤独的老太婆,接着又从这种思绪中一下子蹦出了“娼妓”这个词。一旦潜入陌生的异国他乡的大都市中,即使从事卖淫,也不会有人发现吧—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竟然出现在大脑中,随即又很快消失了。藤子交叉起双腿。雨靴上的水滴通过袜子,冰冷地触弄着腿肚子。

“从你们家前面通过时,因为吉米在时已经习惯成自然,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去敲门。刚要敲,马上又发现不对,于是便停下了,但或许有一两次,是在敲过门以后才意识到的,那时我就像一个摁响别人家门铃又拔腿而逃的淘气鬼一样慌慌张张地顺着楼梯逃走了……这或许是一种梦游症吧,有时连自己也控制不了。也许在给府上添麻烦之前,还是请精神分析医生看看为好……怎么说呢?我对那个房间有一种奇怪的乡愁。”

这实在是再明显不过的诱惑了,但藤子用身居外国的日本女人多少有些类型化的冷淡,说道:

“只要我们搬到新的公寓,而吉米又回来了的话,那个房间便又成了你的自由天地……那是什么报纸?我还不曾读过这种报纸呐。”

“这是演艺界内部的行业报纸。”弗兰克有些沮丧地摊开演艺界的报纸给藤子看,“瞧,尽是些演艺界的行话,对于我国人来说或许是最难看懂的报纸。Gotham,你猜是什么意思?其实就是指的纽约。”

藤子从孤独中被解救出来,变得明朗快活了。就像是读取温度计上的刻度一样,她知道自己正变得越来越爽快兴奋了。然后两个人又谈到了眼下在百老汇大受欢迎的戏剧和音乐剧。在帝国剧场连续上演两个月的《真丝袜子》是根据过去一部名叫《异国鸳鸯》的电影改编而成的音乐剧。那个剧场是藤子来纽约后第一个造访的剧场,而且仔细想来,那部音乐剧也是自己与清一郎两个人一起观看过的惟一一部戏。

那以后也看过二十几部戏,但清一郎并不怎么喜欢戏剧。从父亲那儿得到丰厚零花钱的藤子常常和单身来旅行的客人一起去剧场,在戏结束后又将客人带到清一郎等在那儿的夜总会去。

弗兰克对藤子所观看的戏剧之多大为惊奇,更对她竟能想法搞到极其抢手的戏票深感诧异。他隐约暗示道,出于自己的职业关系,他可以帮藤子搞到紧俏的戏票,并透露了百老汇的种种幕后趣闻。

一旦进入这种话题,弗兰克便神采飞扬地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加大了动作和手势。在百老汇的戏剧界,工会组织势力强大,常常硬性塞进很多并不需要的大道具布景,以致在道具颇多的戏中,五六个大男人除了幕间稍稍搬运一下桌椅之外便无所事事了,净在后台玩扑克牌打发时间,所以人们把道具布景工又叫做贵宾家族……另外最近有一部刚刚公演颇受好评的狂言[日本的一种古典滑稽剧。],也就是在波士顿试演的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后,演员们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微笑着谢幕。可就在帷幕完全降下的那一瞬间,由于受到剧本作者与导演之间种种矛盾的牵连,舞台上发生了一场大混战,引起了数人受伤。

……这些话题渐渐加快了速度,并掺杂着充满俚语的对话,使藤子坠入了五里雾中。她不时地点头示意,但事实上并不是因为明白了才点头的。在这几个月的异乡生活中,藤子已掌握了不让对方感到自己没有听懂而在一旁应声附和的技巧。

话语渐渐加速了。画着昔日课本的第一页上所出现的字母发音的嘴唇和舌头的怪诞画面。从薄薄的嘴唇中间,年轻男人的舌头像那种鸽子报时挂钟般一伸一缩。睁大的眼睛。闭着一只眼睛的双眼。浅褐色的、长长的、上翘的人工睫毛……话语如雨滴一般讨厌地扑打着藤子的脸颊。完全缺乏意义却闪闪发光的、无数连珠炮似的话语刚刚突然中断,下一句话又蓦然从空中降落下来,就像魔术师眼望天空,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抽出一张张扑克牌一样……而且在这些话后面又是另一些话语的链条叮叮当当地紧随而来。毫无意义……在这儿人们的对话从根本上讲是缺乏意义的,无论听与不听、说与不说,都不具备什么特别的意义。一定的时间被语言占据着流逝而去,与不被语言占据着流逝而去,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毕竟是个外国人。”

藤子对这种喧闹的沉默感到疲惫不堪。与其如此,还不如一个人在雨中漫步。

—藤子说她要去第五大街买东西。弗兰克说他和别人约好要在麦迪逊街一起吃饭。尽管如此,午休却并没有结束。两个人走到寒冷的户外,在第五大街拥挤的人群中听凭伞与伞互相碰击着,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分手了。

清一郎读完了镜子长长的来信。信上谈到了峻吉作为一名拳击运动员所受到的致命创伤与夏雄陷入神秘主义的泥沼中以致画不出参展作品的事。

“全都一个样,”清一郎咋舌道,“干吗这么急着奔向死亡?收已经真正地死了,可现在连夏雄和那个峻吉也都……”

其中尤其是峻吉的挫折令清一郎恼火。尽管镜子对这一突发事件不可避免的结局进行了详尽的描述,但在清一郎看来,这无非是峻吉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而已。

无论是多么偶然降临的天灾人祸,人们都是在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穿适合自己的衣服,招致与自己相应的悲剧—这是清一郎所坚信的东西。但这也应该说是一种旁观的坚信。

死是一种常态,破灭是一定会来临的。就像朝霞一般,世界崩溃的征兆在每一个黎明时分都透过每一扇窗户清晰地映现在眼前。在清一郎看来,收、峻吉和夏雄都在面临这种事态时匆忙地奔向了个人的破灭。这使他大为不满。个人的“世界崩溃”当然也是必然来临的。人们肉体的死亡和精神的死亡,每当这种时候便将世界像玻璃一般地打得粉碎。他们选择合适的服装……但是,他自己的这种确信却是他所厌恶的。惟有他试图背离自己的信仰而生存,惟有他不慌不忙地朝着那种预言般的世界的全盘崩溃,朝着像制服般对所有人都无不适合的世界的全盘崩溃生存下去。因此他有他的金科玉律,也就是在他人的人生中生存。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害怕收、峻吉和夏雄所直面并正在体验的那种个人的悲剧色彩。其中有他所厌恶的奢侈而华美的东西。所谓个性对清一郎来说,是一种陈腐、奢侈,而且华美的东西。惟有他应该穿着朴素的西服,在他人的角色中生存下去。无论多么徒劳,都应该如此,正如为了逃避死神锐利的目光而隐身于集市的喧嚣中的那些波斯奇谭里的人物那样。

清一郎把读完的信揣进口袋里,随即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先驱论坛报》。上面用很大的铅字报道着与世界崩溃正好相反的信息。

“美国经济历史上空前的繁荣!”

美国已摆脱一九五三至一九五四年的经济衰退(这种衰退也是微乎其微的,并没有发展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那样的世界性经济萧条),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大幅度地更新了过去所有的经济指标,预计国民收入将在三千亿美元的基础上再提高二百亿美元,达到了历史上的空前水平。

而且这种繁荣的浪潮业已波及了欧洲和亚洲,致使世界经济整体达到了战后的最高水平,马克思经济学满怀希望所做出的预测彻底失败了,事实证明资本主义具有不死鸟的能力。

众多的统计数字和上述的阐释,使《先驱论坛报》的经济栏变成了如同盛赞足球比赛获胜的大学报纸似的东西。

清一郎自己深知,这些并不是谎言,也没有任何的夸张。身在世界繁荣的根据地,每天往返于华尔街上的事务所,他亲眼目睹了本世纪初叶的种种经济学预言被彻底打破的景象。所谓历史的必然性的恐吓,还有那些古老的占星术,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能撼动人们的心灵。

但是,这一切正好是清一郎所说的那种世界崩溃的明白无误的征兆。纽约是世界繁荣的根据地,同时也是庞大的世界崩溃的根据地,即清一郎所说的“惟一确切无疑的现实”的发源地。纽约不停地死亡和复苏。在这儿,古老的东西被不断破坏,建筑工程方兴未艾,在成为其结晶的高层建筑群的旁边,宛若一张脆弱的玻璃顶天而立的几十层摩天大楼又已经开始动工了。一幢大楼那硕大的绿色玻璃的墙面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明信片一样,用深浓而沉郁的色彩栩栩如生地映照出古老纽约的无数摩天大楼。

这个国度像怪物一般的繁荣将余波冲向了日本这个东洋岛国。在那儿有一小群年轻人,清一郎也曾是其中的一员。他们中演员自杀,拳击家受伤,画家近于疯狂。尽管那是一种明彻的迷狂,但却无疑属于迷狂。他们的确正经历着适合自己的个人的悲剧,在个人的死亡中死亡。但在清一郎眼里,事情并未因此而结束。他们只不过是将自己和自己的身体放置在了再生的一环中。在这种肉体的死亡、精神的死亡的彼岸,一定有怪诞而讨厌的复活在等待着他们!

在遥远古代的农耕仪式中的那种再生的神话一般的东西,不仅在纽约,也在欧洲、毛泽东的中国、刚刚独立的各个年轻的亚非国家中,穿着各自不同的衣裳而得以广泛的普及。这便是可以称做现代惟一信仰的东西,是历史和思想被统统打入不可收拾的相对性中的现代的特性。即使一种思想貌似死亡了,也肯定会再度复活,一种理想主义一旦灭绝,便会又以崭新的形态重新再生。并且思想与思想正在思考着怎样彼此残杀。

但是清一郎由衷地感到:这些再生的神话、复活的秘义正如是不可辩驳的世界崩溃的征候。因为他是坚信着这最终的、决定性的、绝对无一例外的世界崩溃而生存着的,所以,决不再生、决不复活便是清一郎的信念。

……尽管如此,纽约那种天生具有的悲壮氛围却正好与他不谋而合。在这灰扑扑的、阴沉着面孔的拥挤都市里。总是有“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的心灵”在某个地方存活着。

清一郎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收死了,峻受了伤,夏雄……是的,我并不怪罪他们。怪罪是救助的一种。至少我们的骄傲就在于直到最后谁也不曾打算彼此救助这一点……因此我们的同盟如今仍旧健全地存在着。”

“去散散步吧!”

藤子已经重复说了好几次。今天是一个少有的星期天,既不需要去接人,也用不着去送人。藤子已换上了散步的服装。

清一郎老大不情愿地叠起了《先驱论坛报》。那神情的确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仿效着星期日漫画上所描绘的丈夫在这种场合下的典型态度。

但藤子接下来所表现出的那种敏感的反应却使清一郎多少有点困惑。

“你呀,与专心读报的丈夫这种角色很不相称呐。”藤子说道。然后她又接着说道,“你属于三天前便早已知道今天报纸内容的那种类型。”

清一郎这才如释重负。藤子依旧不过是按照她自己的意愿来看待清一郎。并且这种对话在藤子的心目中无异于一种诡辩。

清一郎对妻子在家庭中企图滥用诡辩术的倾向十分警惕。这完全是源于藤子的孤独。既然在美国的日本人全部都是敌人,她的英语又无法向美国人传达她的机智,那么除了向丈夫发泄之外当然别无他法。尤其是这一个月以来,清一郎对妻子一以贯之的那种俏皮机智的说话方式真是一筹莫展。这就像是每天不得不在家里吃供应给餐馆的菜肴一样。

清一郎起身去系领带。与单身时代一样,他讨厌所谓“周末的服装”这种东西。

“去公园散步的话,穿更随便点的衣服不好吗?”

“不,我宁愿被人看作近东的王族。”清一郎说道。

在房间的主人吉米去委内瑞拉之前,清一郎夫妇在吉米策划的恶作剧中成功地扮演了一个角色。吉米把他们俩带到他常去的餐馆,向其他人介绍说,这是近东的王族,侍者的领班信以为真,毕恭毕敬地把藤子叫做“Your highness[英语,殿下。]”。那还是在他们夫妇俩刚来到这个地方,对一切都很好奇,并充满快乐的时候。

到了第六大街上,夫妇俩像外国人一样挽起了手臂。藤子原本就希望如此,而清一郎也喜欢这种所谓他人的习惯。当他们这样漫步而行的时候,与其说是一对日本夫妇,不如说清一郎那坚实的下颏、锐利的目光和藤子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使他们更像一对某个近东地区西欧化了的王族。

天气相当寒冷。冬天的氛围越来越浓。虽然清一郎喜欢那种室内暖气的人工热能,可藤子却渴望着呼吸户外的空气。在东京,她比什么都更喜欢夜总会的薄明,可如今一旦被抛掷于纽约的孤独中,便开始爱上了自然。

“爱自然。”—这是一种危险的兆候。清一郎一刻也不曾怀疑过妻子在肉体上爱着他,但妻子在孤独中的妄想却投向了自然,这一点分明违背了他的感觉。出于种种迫不得已的理由,尽管他一面使妻子置身于孤独之中,另一面却又讨厌看到孤独的妻子。尽管他所希求的一直是平庸,但妻子所希求的却是个性,这是一种偏离了他的计划的发展趋势。在订婚时期,看到她炫耀自己的机智,清一郎曾以为她会成为一个“热爱平庸丈夫的妻子”。

可事实上,藤子在卧室里常常是真挚无比的。来纽约以后,她有时甚至剥夺了丈夫的角色。但清一郎从中所看到的也只是妻子孤独的反映。有时候它甚至被认为仅仅是美国风土对日本人卧室的一种毫不留情的侵略。

—因为是星期天,除了饮食店,所有的商店都大门紧闭。行人也显得稀疏寥落。阴霾的天空中将要下雪的景观抹杀了石砌的街道那清晰的轮廓,使街道显得就像是一张古老的铜版画。

夫妇俩挽着手臂,走进了中央公园冬日的树丛下面。

“散步是一种恶劣的习惯,它会孕育孤独。”

会不会有哪个家伙在公园门口竖立这样一块警告牌呢?今天幸好天空阴霾,气候寒冷,所以没看见那些抢占星期日中央公园的长凳,在上面孤独地晒着太阳的人们。在每一处树荫下面都铺满了无数的落叶。

从枯树枝梢的网眼中可以窥见纽约冬日灰色的天空。

“你不作一首俳句吗?”藤子揶揄似地说道。

清一郎对自己习惯于马上想从枯树的枝梢中寻找平庸的季题[又名“季语”,是俳句,连歌中表示季节的词。]感到不胜惊讶。

“有一个去巴西每天作五十首俳句的女俳人。能够如此,倒也不错,只是……”

“俳句也能成为野心的种子吗?”藤子依旧喜欢“野心”这个词。

“如果是女人的话,那不叫野心。”清一郎多少有些夸耀男性的尊严,说道。

在散步的道路中央,有成群结队的鸽子。它们身上的羽毛也无一不呈现着冬日天空的颜色。有些老人在带着狗散步。其中两个老妇人带来的两只狗显得十分精悍,长着一张远比主人俊秀的面孔。它们俩仿效着拳击的样子,彼此逗乐不愿分开。两个老妇人把狗放在一边,自个儿长久地闲聊着。狗之间的争斗不时偏离原地,倒向鸽子群,害得无数的鸽子一齐展开翅膀飞向了天空。清一郎和藤子的视野顷刻间被成群飞起的鸽子遮蔽了。它们的振翅粉碎了凝固的空气,在瞬间以四处散落的玻璃碎片般的冰凉抽打着人的脸颊。

在中央公园里他们俩最喜欢的当数松鼠。每次散步时,总是从卖花生的摊点上买几袋没有剥壳的花生以逗引松鼠。一只松鼠用一只手贴在胸前,歪着脑袋从远处目不转睛地瞅着这边。另一只松鼠叼起一粒花生,匆匆忙忙地返回自己的领地。还有一只最大胆的松鼠在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敏捷地咬破花生壳以后,用双手捧起一粒长时间地咀嚼着。它那啮齿目的细白门牙轻轻地翕动着,给凋落的树叶、阴沉的天空、寂寥的树木所组成的风景平添了一丝鲜冽的情趣。

而在枯树丛的对面,中央公园东部的楼群隐隐约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都市的景观。

藤子一个劲儿地把花生喂给松鼠,没有半点厌倦的神色。可清一郎马上就厌倦了。他想起了在进行完同样散步的一个明亮的秋日的午后,从树木的红叶下面现出一个还是少女模样的黑人娼妇,朝着自己这边暗送秋波。那白昼中的黑人娼妇在黑色的衣服上戴一顶红色的帽子,提着红色的手提包,把头发染成妖冶花哨的金发,一边咧着涂了鲜艳口红的嘴角,一边用一只手支撑在红棕色的枫树树干上。

“下雪了!”藤子站起身,仰望着冬日的树梢说道。

清一郎不相信。他伸出的手掌没有触摸到雪花。但他却看见深蓝色的外套袖口上不一会儿便粘上了轻轻的灰烬似的雪花,随即又消失了。

“下雪了!”藤子又一次说道。于是她开始了夸张的孩子气的欢闹。清一郎像是在观赏舞蹈一样地看着她。

尽管他是在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之下开始没有实感的生活的,但这也未免过于缺乏实感。看来藤子打算借助刚刚降落的虚幻的雪花,打一场雪仗。

“我们好年轻呀。”藤子的姿势似乎在如是说。的确,清一郎也不过二十几岁。但藤子所认为的那种年轻却是她从日本运来的国际概念,具有一种总是在心灵的某个角落憧憬着生活中的戏剧特质。如果清一郎在年龄上更大一些,或许他会觉得这种浅薄的年轻十分可爱吧。但要做到这一点清一郎还太过年轻。

—两个人从外表上看,相当热闹而快活地从溜冰场的旁边登上了一座小小的假山山顶。山顶上有一座日本古老佛堂似的六角堂,在纷飞的雪花中,白昼的窗户所透出的灯光显得充满了暖意。

两个人到达山顶后,从外面望着那六角堂。虽然看不清被蒸汽弄得雾沉沉的窗户里面,但隐约可见里面充满了人影。尽管听不见笑声和喧闹声,但却传来了木头相互撞击似的声音。入口处沉重的大门上写着“ADMISSION FREE”[英语,免费入场。]。

清一郎站在前面推开了大门。里面令人窒息的强烈暖气和弥漫着的香烟的烟雾使每个人的面孔难以分辨。不大的堂内到处是人,有很多桌子,人们正围着桌子下国际象棋和西洋跳棋。这儿似乎是一个免费的娱乐场所。在桌子周围,一大群起哄者模样的家伙站在旁边看热闹,还一边抽着香烟或是叼着烟斗。长凳子环绕着六角形的墙壁,一直排列下去,只见那些凳子上也坐满了人。尽管如此,屋子内却很少有说话声和笑声,没有一个人特别注意到刚进来的这对日本夫妇。

随着视力对环境的适应,清一郎和藤子都注意到了:待在这儿的净是些老人。他们全都穿着粗劣的服装,满头白发,抑或早已秃顶。在他们那长时间地思考着跳棋走法的额头上布满了可怕的深深皱纹。屋内的异样气味分明属于老人的气味。在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的下颏上,皱纹像钟乳似地耷拉下来,而在皱纹之间蔓延着老年性黑斑。特别是坐在长凳上的老人们只是一个劲儿取暖,一声也不吭,就像栖息在栖木上的鸟儿一样,半垂着铁一样的眼睑,微微地颤动着下巴……在这黑色与灰色的沉郁空气中,惟有跳棋和国际象棋的红白棋子闪现着清晰鲜明的色彩。

—藤子催促着清一郎走到了外面。户外寒气逼人。在夫妇俩转身离去的背后,看不见任何有人怀着好奇心目送他们的迹象。长凳上的老人们凝视着自己正面一米左右的前方,没有半点要挪动眼珠的意思。

“一群流浪汉,真可怜。”藤子一边想着自己富有的父亲,一边说道。

“不,这是一帮靠退休金生活的人。他们并不为生活犯愁,只是紧紧抓住这种不花钱的娱乐不放而已。”清一郎说道。

藤子病态的快活因为目睹了刚才的情景而被治愈了。清一郎也不再需要开口说话了。两个人任凭开始密集起来的雪花打在身上,在公园东侧的步行道上款款而行,然后来到了广场上。只见一座巨大的青铜雕塑耸立在风雪中。那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的英雄。

清一郎稍稍停住脚步,张开嘴巴,眺望着这悲剧性的青铜英雄的身影。

“有什么可笑的?”藤子看见清一郎在微笑着,便盘问道。

“没什么。我想起了皇居前面的楠公铜像。以前经常在午休散步时看见它。”

藤子再次为丈夫纯粹的乡土之恋而大为惊叹。

清一郎将一九五一年造的黑白两色的派克汽车以每月二十五美元的价格寄放在市里的车库内。上班时乘坐地铁,只在去机场迎送客人和去近郊兜风时才使用它。

第二个星期六,他们俩应邀去纽约州帕切兹的辰野家进晚餐,所以要去三十五段西边的车库取回寄放的汽车。

辰野信秀是日本人联谊会的会长,但今晚的女主人却是信秀的胞妹,即山川喜左卫门夫人。夫人不愿待在疾病缠身的丈夫身边,为投靠几年前丧失妻子的胞兄而开始了漫游美国的旅行,并从此一直寄居胞兄府上。只要一旦有山川喜左卫门病危的消息,她就必须得赶回日本去,但极度衰弱的喜左卫门却依靠奇怪的指压师,至今仍然顽强地活着。夫人把故国的丈夫叫做“那个幽灵”,公开宣称道:

“那个幽灵仍然活着,都是多亏了我。倘若我大发慈悲返回日本,他一定会因为惊奇而丧命的。”

尽管如此,夫人却像疼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热爱山川物产。她有时会突发奇想,款待物产的职员来胞兄的宅邸共进晚餐。她常常邀请分店长,还出于公平之心依次轮番招待其他职员。这次轮到了清一郎,但这种招待却并不那么令人兴奋。

从市里去帕切兹,必须留有一个半小时以上的时间。两个人在公寓前叫了辆出租车,匆匆忙忙地赶往车库。车库里,一个肥胖的年轻人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满口的布鲁克林土音很是难懂。清一郎的派克汽车终于被拖了出来。几天前的那个下雨天用了之后,弄脏了的车窗玻璃丝毫没有擦拭过的痕迹,而且电池也是用光了的。清一郎生气地吩咐年轻人赶快充电。夫妇俩在夕暮寒冷的户外一直等待着。

北风像洪流一般从高大建筑中间的十字路口吹了过来。外套下面穿着晚礼服的藤子竖起宽宽的衣领来包住脸颊,以抵御寒气。

“还没好呀。到底在干什么?”

“马上就要好了。”

这种对话重复了好几次。每重复一次,藤子的声音就会变得更加尖厉。

“还是去某个暖和的地方一边喝茶一边等为好吧。”

“等等吧。一旦充完电,就必须马上出发。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不能再去催催他吗?”

“已经催了两次了……这儿又不是日本。”

“他认为我们是日本人,就故意耍弄我们。”

“那只不过是日本人的被迫害妄想症罢了。在纽约,几乎全都是外国人,如果在意哪个国家怎么样,对方是做不成生意的。”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还是扔掉日本人的那种谨小慎微为好呐。”

“做得平常就行了。我不过是很平常地在行事罢了。”

“如果父亲在这儿,会怎么样呢?他一定会马上给美国人的实业家朋友打电话,在当天之内就让那个吊儿郎当的肥崽丢掉饭碗。”

清一郎想说“那就让我来做他的翻译吧”,但欲言又止了,因为库崎弦三在英语会话上十分拙劣。

他知道藤子故意抬出自己娘家的父亲,是为了伤害清一郎的自尊心,但这种场合下,她的这种举动并非出于可爱的无意识的少女之心,而是故意做出的,所以他控制着没有发火。他并非抱着养子似的吝啬的自尊心开始这场婚姻的。但拥有有权有势的父亲的千金小姐那种老一套的恶作剧却使他的感情与其他人一样动辄受到了伤害,这一点却是不可思议的。这种恶作剧以别的理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因为清一郎力图相信自己至少在心灵的深处和感情的深处,保留着一片荒芜的废墟。这废墟远离了因社会上的面子观点而引发的冲突。

他尽管忠实地在他人的角色中生存着,但他与其他人所拥有的那种心灵却应该是无缘的。尽管如此,他的内心中居然也盘踞着这种“他人的感情”,并开始呈现出与世间相同的反应,这多么不可思议,多么令人恶心啊!

但清一郎巧妙地遏制住了愤怒。他那种禁欲主义的修炼对此产生了效用。为了断然制止他人感情的侵入,坚定地保卫自己内心的荒芜和真空状态,仅仅只需借用他人的角色。这样一种禁欲主义是他最为珍视的生活理论。在外表上,他似乎只是在苦苦忍耐着,可事实上却远非如此,他正努力驱逐着与他的理论背道而驰的感情。

修理完毕已是将近一个小时以后。藤子因为过分的不快而一声不吭。当车子开始启动时,她说道:

“快开暖气吧。我的手都已经这样了。”

说着,她把因透过手套的寒气而冻僵了的手贴在清一郎的面颊上。清一郎微微避开了身体,这样一来,便使藤子的不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她开始抽泣,在汽车从四十一段东侧进入东河河岸的卢兹贝尔特车道,沿着平坦的道路向曼哈顿岛北上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哭个不停。

就连这种晚会前的争吵也是美国式的。清一郎一边驱车前进,一边慢慢等候妻子停止哭泣。当跨过桥梁进入布伦克斯时,藤子或许会停止哭泣吧。从那儿到帕切兹之前,她会想办法重新化好妆吧。果然这种预测成真了,所以,这个年轻的丈夫为自己对人生抱有的那种鸟瞰似的视点充满了自信。

在重新化妆时,藤子似乎从镜子中看到了一张典型的日本女人的脸。努力找回与这张脸相适应的感情—这一想法无意中发挥了功效,她说道:

“对不起,我并不是对你发火。只是因为太冷了,一下子变得很害怕而已……我想,是平常一个人时的寂寞突然间爆发出来了。”

然后,藤子那喜欢冷嘲热讽的侧面又蓦地抬头了:

“如果我打算像一个女人似的动不动就哭,我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到的。我喜欢你默默不语忍耐着的面孔。我一边哭着,还一边不时地瞅着你,但你却连眼睛都一动也没动。”

这次是清一郎自己让步了,主动提起了藤子的父亲:

“山川夫人是你父亲永恒的女性呐。你也必须赢得山川夫人的喜欢哟。”

帕切兹是一个在苍翠的树林中零星分布着很多宏伟宅邸的村落。那些豪宅无不带有情趣各异的庭园。住在这儿的人们都极为富有,具备一套独特的装模作样的方式,这儿的田园俱乐部是在十九世纪末开始创立的。

辰野信秀是子爵的次子,很早以前便来到了美国,而且一次也没有回过故国。当早川雪洲[早川雪洲(1889—1973)本名早川金太郎,1931年入纽约电影公司,成为美国影坛的外国影星。]在好莱坞刚刚走红时,他已驰名于波士顿的社交界。在与波士顿的名门之女结婚后,他移居纽约,一生尽管无所事事,却被抬举为日本人联谊会的会长,在战争期间也幸免遭到扣留,并将旅美时的财产脚踏实地增值到了今天的程度。这种“无所事事的人种”在日本全都无一例外地没落了,而信秀成功的秘诀却在于他在美国将古老的日本贵族主义毫不让步地保持下来了。

山川夫人把这个胞兄视为了不起的天才,以取代自己的丈夫。将她嫁给山川喜左卫门男爵,也是信秀赴美前的部署。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信秀都一直把山川物产视作自己的金库。尤其是在山川财阀旗下的公司募集外资时,信秀不止一次动用自己的面子,但他却从不曾打算捞取一官半职。

他位于帕切兹的家有十七间卧室。山川夫人占用了客房中风景最好的房间。她自己对几年来寄人篱下的生活毫不介意。这些人是以五十年为单位来考虑金钱问题的。过去胞兄就曾经深受物产的恩惠,尽管这几年是自己承蒙胞兄的关照,但他身为哈佛大学教授的混血儿长子或许将来又会从物产那儿得到充分的恩惠吧。更何况胞兄的妻子几年前已经过世,在这个家的晚会上,山川夫人有必要扮演女主人的角色。尽管她似乎生来便是为了扮演这些角色的,可在日本,这种机会却越来越少了。

“要把华族[指日本明治维新后赐予爵位的人及其家族,战后被废止。]作为一种招牌。”这是夫人来到失去妻子的胞兄身边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山川物产已不再成为招牌了。”

“我知道,因为四十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在日本,华族的称号已无异于老古董店里的勋章了,可在这里,无论向谁介绍时,都要称我男爵夫人哟。”

“很难把你这样精神矍铄的女人想成是一个逃亡贵族呐。”

“总之,只要是日本的华族,无论怎么破落衰败,也比那些挤在贫民窟中的意大利公爵或公爵夫人有价值。”

清一郎将派克汽车驶进了被常绿树林所包围着的、样式显得古老而沉静的豪邸的门廊。这儿就宛若战前东京旧市区的一角突然在纽约郊外复活了一般。年迈的管家出来迎接他们夫妇俩。

藤子很有些紧张。清一郎看见她的那种神态,禁不住笑了。这也是情有可原的。这个战后派实业家的女儿被父亲将古老的山川家族的威严过多地灌输进了大脑,其强烈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清一郎。此刻在丈夫面前,她甚至丧失了炫耀父亲威信的余地,只是虔诚地等待着谒见长久被传说的光辉所笼罩着的父亲的主君夫人。

“看不出刚刚哭过吧。我呀,一哭眼睛就会马上肿起来。”藤子光照手中的化妆镜似乎还放不下心来,从进入帕切兹村时起,就不停地问清一郎。

“迟到了一个小时,怎么办呢?还是老老实实地讲明实情吧。不然又该怎么办呢?”

她惴惴不安地征询清一郎的意见。这一切都是与平素的藤子大相径庭的。藤子像一个乡下姑娘似的战战兢兢。而丈夫那“单纯的”心灵却对恐惧一无所知,表现出一种堂堂正正的态度。对此藤子又一次深感佩服。在车子就要抵达时,由于过分的感佩,以至于她孩子气地问道:

“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我本来就是一个‘深受好评’的人。”清一郎一边刹车,一边恬淡地说道。

山川夫人将他们俩介绍给所有的客人。其中除了正巧来纽约游玩的日本原王族的一对夫妇、纽约日本工商会议所的会长、纽约总领事、卸任后正在返回日本途中的原驻葡萄牙大使夫妇等日本人以外,还有七对中年以上的美国夫妇。

清一郎兴趣盎然地观察着山川夫人这个女性。这个与其说年届五十不如说已接近六十岁的女人,毫不犯怵地露出白发,一点也不假装出滑稽的年轻。而一旦置身于擦着鲜艳口红的美国老妇人中间,她便更是显得格外年轻格外威风。她那竖起脖颈的硬朗举止、漂亮的鼻子和锐利的目光,尽管缺乏一点娇媚,但却显得高贵不凡。她那与夜礼服十分般配的肩膀,有一种对四周不屑一顾的气势。脸上的皮肤确实已经衰老了,可她却并不隐瞒自己的衰老。她那被枝形吊灯照亮着的裸露的肩膀显得娇艳而丰腴,俨然像是三十岁女人的肩膀。

尽管长期毫无共通点,年纪也悬殊得就像一对母女,可山川夫人却让清一郎不断地想起镜子。在境遇上,夫人可以说是将镜子放大后的原形,是放置在世界地图上的镜子。清一郎的这种印象并非始于今天。记得刚到任时,藤子因非正式赴美感到不好意思,清一郎只得一个人在分店长的带领下去拜见夫人。尽管那是一次极其短暂的初次见面,但他却萌生了与现在相同的感想。

不过,她态度的冷淡,以漠不关心和公平为宗旨的关切却是与镜子迥然相异的。虽然身为隐居之人,夫人却又一半是公开的存在。尽管如此,与镜子家弥漫着的空气在某个地方属于同一种的,并将那种空气加以更微妙的变质、扩大和深化后使人的眼睛更难辨认的某种东西,在清一郎跨进大门时便已经马上感觉到了。

山川夫人那不苟言笑的嘴角,不大露出娇媚的眼角,充满了清高孤傲的神气。可以想像这种女人是多么不爱自己的丈夫!她一刻也不曾忘记过昔日的豪奢。

清一郎从稍远的地方观察着与每一个客人应酬时夫人的目光。在那双眼睛里常常闪烁着批评的眼神,严格地辨别着人们,丝毫不为地位、财产所迷惑,明显地蔑视着那些平庸之辈。

客人中有一个一眼便可以发现的平庸男人。他身材肥胖而矮小,是一个在日本颇为知名的文化人士,四十几岁才初次来国外旅行,对英语一窍不通,却在各地的日本人社会中四处奔走。山川夫人看着这个男人的目光就像是在审视一个滑稽而丑陋的甲虫类动物,比如说一种名叫滚粪虫的低级动物。

“是一位比传闻更可怕的人。”胆战心惊的藤子对丈夫嗫嚅道。夫人像是在看一个小姑娘似的看着藤子。

室内的装饰将维多利亚王朝的样式与日本情调进行了完美的融合,这种融合带给日本客人一种早已熟悉的亲近感。

黑色桃花心木的装饰架与漆器也十分吻合,与螺钿、景泰蓝、古老的中国瓷器也非常协调。带有猫脚形支腿的家具陈列在桃山屏风的前面,在火苗熊熊燃烧的壁炉上边,是意大利生产的大理石炉台,而炉台上面又摆放着很大的一个九谷瓷[日本有名的彩绘瓷器,生产于石川县九谷地区。]花瓶。

客人们还在啜饮着开胃酒。战前辰野信秀从日本招来的厨师在侍者送上来的装满冷盘菜的一个个托盆上,精心烹制了食物的庭园式盆景,用富士山、华表、神社、寺院、水池、拱形桥、仙鹤等的构图不断博得了客人们的喝彩。

分店长获得山川夫人的准许,带着日本制造的照相机,向清一郎夫妇俩这边走了过来。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所以请夫人也站进来一起拍一张照片吧,以便给杉本君夫妇留下一个纪念。”

夫人毫不犹豫地站进了夫妇俩中间,也没有向他们夫妇俩做任何寒暄,便从正面对着镜头。清一郎感到夫人裸露的肩膀已因醉意而发热了。相机在调整焦距时很费了些周折。一个美国人对日本相机表现出了执拗的兴趣,这更是妨碍了神经质的摄影师。

“看见这张照片,家里的父亲一定会羡慕不已的吧。”

“哦,说的是库崎呀……是的,当时我也还很年轻。”夫人依旧是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她用畅快而干燥的嗓音说道,“那还是在一九二七年呐。初次去印度旅行时,还是请他给我们当的向导呐。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那以后据说我父亲常常梦见夫人呐。”

“是被魇住了吧,真可怜。”

藤子惊慌失措得喘不过气来,连清一郎也通过夫人的肩膀感到了她的紧张和惶恐。

“似乎现在还没有从梦魇中醒来呐。”清一郎说道。

“真是念念不忘呀,对和我一起做过的事。”

这次夫人明显地把面孔转向了清一郎,就像拉丁血统的女人经常做出的表情那样,睁开了惊愕的眼睛。这时快门摁响了,分店长大声地提请大家注意,以致其他客人的注意力也转向了这边。

“我们还是听话点吧。”

夫人说着,把正面对向了镜头。于是她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清一郎的手背。其间夫人也没有停止说话。

“多么拙劣的摄影师呀。”

她用瞅着昆虫般的眼神冷然地注视着分店长和相机。

—藤子一直余悸未消。她第一次看到了丈夫的另一面。那简直是一种胆大包天的行为,清一郎那种过于亲昵的语气就像是把夫人当作一个愚蠢的女人在对待。

清一郎也对自己感到惊异。当他向夫人搭讪时,就仿佛是在向镜子搭讪似的感觉油然而生,以致情不自禁地背弃了戒律,暴露出了自己从未在镜子家以外的地方向其他人展示过的真实面目的一鳞半爪。这谈不上什么称之为“才气”的东西,只是在谈话中流露出了他十分自然的喜欢轻蔑的语气而已。他变得快活了,并对夫人那喜欢轻蔑的性格与刚才那自然形成的小小对话显然一拍即合充满了自信。

“今后也能和她一直这样下去的。”他思忖道,“令人愉快的是,我和夫人首先是把库崎弦三当作笑料来开始交谈的。”

藤子离开夫人后,便一直和丈夫单独呆在角落里。但她对自己的父亲被人当作了笑料一事却没有半点印象。藤子在一度受惊后又恢复了原状,重新找回了往日的那种喜欢嘲讽的快活劲儿来声援丈夫。

“你呀,可真有胆量,令我刮目相看呐。”

在壁炉前的椅子上,一个美国妇人正在玩日本制造的鸡蛋玩具。这是一种箱根的手工艺品,将许多大大小小的木片复杂地组合成鸡蛋的形状,但一旦分解开来,便很难回复到原来的鸡蛋形状。看热闹的人们对这琐屑费事的操作很感兴趣,全都聚集在四周观看着。

无论美国妇人怎么摆弄,鸡蛋的一部分总是开着一个窟窿,而别的部分却又像长着犄角一样高低不平,最后她烦躁得终于发出一阵尖叫,撂下了鸡蛋玩具。接着日本原王族的成员又用胖乎乎的手指接过鸡蛋,仔细地解体后又开始重新组装。

当清一郎回过神来时,只见藤子在远离沙发的墙边,成了美国中年妇人的俘虏。总领事也在旁边。藤子远远的身影带着一种孩子气,反而显得华贵了。

清一郎再次感到了那碰在自己手背上的刺儿一般的戒指的冰冷。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这一次它是摁住了他的手背。

“多亏了这鸡蛋玩具,女主人终于可以歇口气了。”山川夫人向清一郎搭话道,“所谓女主人,最理想的莫过于像那种鸡蛋一样,复杂、不可理解、像谜一般,而且材料是普通的小木块。”

“可你是不胜任的。”

“是的,我讨厌谜一般的东西。”

夫人一边掌握着鸡尾酒杯的平衡,一边把清一郎引到了一个能够两个人单独交谈的角落。在黑色的景泰蓝花瓶里插着日本式的枫叶,把他们俩与其他人隔绝开来。

“你平常搞什么体育运动?”夫人问道。

—瞧,又来了!这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误解。她显然认为我是一个像运动员那样虽然嘴上也说一些乖言巧语,但骨子里却非常单纯的男人。

“不,哪一样都只是知其皮毛罢了。”清一郎采取了颇为谦逊的说法。

夫人的语气又突然变得自命不凡、并带着命令的口吻了,她匆忙而又清晰地说道:

“与这种无聊的晚会不同,在市内不时有一些非常有趣的秘密晚会。如果你想去,请让我做你的伴儿吧。”

“务必请您多多关照。”

“我看准了你,所以务必请你严守秘密。我会打电话到公司通知你时间的。届时我会使用‘木村’这个假姓,注意别让公司的人发觉了。”

清一郎的脸上浮现出单纯而愉快的微笑,他点点头。夫人轻轻地握了握他下垂的手指,便很快离开了。

晚餐室的拉门向左右两边大大打开着。管家告诉客人们,晚餐已经准备停当。

那位原王族成员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鸡蛋的组装上,哪有心思吃饭。它就像这个往昔的国王曾拥有过的小小版图一样,使他胖墩墩的小手无所适从。

“赶快做成炒鸡蛋收起来算了。”

刚才的那个美国妇人把鲜红的指甲搭在他的肩膀上说道。

不久照片冲洗出来了。藤子把它寄给了父亲。很快父亲的回信就寄到了。他用与平常那种事务性的简短信件截然不同的文笔描述了过去的幻影与现在紧紧相连的感慨。能看见女儿在处于昔日日本资本主义皇后宝座上的人身边成长起来的身影,是他巨大的喜悦。因此他训诫女儿,还应该感谢选择了在山川物产就职的丈夫清一郎。这种陈词滥调的感情表白使藤子很有些蔑视父亲。在藤子看来,这是典型的店铺伙计的表白。正是在这种父亲的感化下,自己才在去拜会夫人时充满了对夫人的畏惧。对此,藤子感到十分懊恼。

夫人对藤子所表现出的冷淡又是怎么回事呢?她几乎没有对藤子说点什么。尽管藤子当时并不怎么在意,可几天以后,特别是在收到了父亲回信后的今天,一种屈辱感和懊悔变得越来越明显和强烈了,甚至让人觉得山川夫人代表了在美国的全体同胞向藤子投来的白眼。这种悲惨的境遇无疑也应该归咎于巧立名目以便让藤子和清一郎同时赴美的那种父母的好意。一想到这里,藤子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是那么热切地渴望来到美国,而只是一味地怨恨着父亲那感情脆弱的性格。那种对女儿的疼爱无疑是一种粗俗的心理。如今在这个任性的女儿看来,那种父爱和店铺伙计的本性正好是父亲身上难以摆脱的一连串卑微特性的表象。

作为婚后一年多的妻子,这种心情不是可以帮助她更加倾心于丈夫吗?可清一郎却去芝加哥出差了。藤子又变成了孑然一身。

在纽约分店的七个部中,清一郎所属的机械部在营业额这一点上,不愧为其中的佼佼者。在接待客人的忙碌上也是头号的。从日本来的客人中有九成都是机械部的,有时为了去接人,全体部员不得不同时奔赴纽约的三个机场。

在位于华尔街的这间古旧的办公室里,共有一百多职员在工作。从日本来的正式职员以分店长为首约有四十人,其他的均是当地雇用的职员。其中有白人,也有日本移民的第二代,有打字员,也有速记员。

清一郎每天早晨九点半去上班,一直工作到晚上六点多。每天早晨出勤时,一夜之间从日本发来的讯息就会在电传机上堆积如山。他一一阅读完毕,便与有关厂家进行联络。接着将日本的来信加以英译,然后口述,让速记员记录备案,并向有关厂家进行询价,其中鱼龙混杂,让人有时禁不住犯疑:干吗要让这种无聊的询价从遥远的日本来到这太平洋的彼岸呢?而这些却正好是清一郎的日常公务。

一来到纽约,比起在东京总社时多三倍的工作量和责任一起匆匆地落在了清一郎这样的年轻职员肩上。因为人数不多,所以工作繁忙,业务范围广泛。在东京总社时,很少有机会在文件上盖上自己的印鉴,在日本没有部长级的盖章便不能发出的信件,在这儿只需署上清一郎的名字便可以径自发出。即使给东京来的电报回复时,也不必一一向科长汇报。

自己的办公桌一下子变宽了,这种状态给清一郎带来了莫大的快感。当然,这并非权力的增大,也不是自由意识的扩张,而不过是青年特别憧憬、特别渴望的那种社会效应和无异于幻影的某种实感罢了。染指和玷污青年们捶胸顿足地渴求的东西的那种感觉是清一郎所喜欢的感觉。年轻人一抓住那种东西,就说自己已经达成了野心,相信自己征服了社会。年轻人是多么喜欢夸张!他们攥住一块泥土便欣然死去,还以为手里握着整个地球。

机械部这阵子主要是在从事进口电源开发机械和为了推进制铁公司合理化计划所需要的新型辊轧机械。日本经济动向的最先进形式便显现于此。松永安左卫门长期呼吁的电力现代化计划终于结出了果实,与政府的经济六年计划相呼应,以昭和三十年为第一个年度,开始了电源开发的六年计划。它很快便引发了对超过日本机械工业的制造能力的超大型涡轮机的订货。

另一方面,始于欧洲的钢铁经济的繁荣在进入昭和三十年以后,使陷入萧条的日本制铁工业开始了复苏。矿山工业生产的增加带来了设备投资的余裕。清一郎在机械部中正好负责这种辊轧机械的进口项目。

宛如一幢巨大的钢铁建筑一样的大型辊轧机是位于匹兹堡的麦斯特公司的名牌产品。当清一郎去工厂看货时,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人竟然在从事如此庞大机器的经纪业务,不禁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马戏中照看大象的印度商人。

东亚制铁就要购买辊轧机的情报从山川物产的九州分店传到东京总社,是在山川夫人的晚会一周前的事情。东亚制铁的常务董事兼技术部长与两个很有能力的工程师一起,很快开始了申办赴美的手续。这时在纽约,遵照接待重大人物的先例和各个一流商社之间的协定,召开了各个公司间的协调会议。以在日本制定的日程为基础,各个公司公平地分担向导和接待的任务。

清一郎的工作越来越忙碌不堪,他桌子的四周更是热闹非凡。东亚制铁的技术部长将视察美国各城市的炼铁厂,参观那儿所使用的辊轧机的操作状况,参考现场工程师的意见,以决定在同种辊轧机中到底选择麦斯特的产品还是其竞争对手斯特拉斯伯格公司的产品。如果选择麦斯特的辊轧机,便自然会与山川物产签订合同,但如是选择斯特拉斯伯格的辊轧机,就会与日本商事签订合同。

在日本制定的日程不一定就符合美国公司的习惯,也不一定就适宜于美国的旅行状况,因此,清一郎的工作便是一边与日本商事等进行联络,一边给各地的炼铁公司挂长途电话,调整安排,预约饭店,并根据当地的实情来制定最终的日程,还要陪同客人前往现场,全力以赴悉心接待以使客人的判断天平向自己公司一边倾斜,最终成功地签署多达几百万美元的合同。

位于巴尔的摩的A·A公司使用的是斯特拉斯伯格公司的辊轧机。那儿的向导和接待工作由日本商事承担。而位于芝加哥的L钢铁公司使用的是麦斯特公司的辊轧机。所以,清一郎作为三个重要客人和机械部长的随行人员,前去芝加哥出差三天。

响起了敲门声。

“哪一位?”

她刚一问,敲门声便戛然而止了。门外又是一片阒寂。如果藤子起身去打开门的话,便只会听见有人沿着铺有地毯的楼梯匆忙跑下的脚步声。

她知道这不是外面的来客。如果是事先约好的客人,他肯定会看见狭窄的大门旁边排列着几个房间的门铃,摁响其中写有“杉本清一郎”名字的门铃吧。而只要藤子在房间里回摁一下门铃,那么,须臾之间大门口那扇沉重的门扉就会自动打开的。一旦通过美国中等公寓中无处不有的这种装置,客人就会拾级而上,最后走过来敲响房间的门吧。

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一定是出自同一个公寓的房客,而且它并非始自今日。从一起吃过那顿早餐后的第二天开始,弗兰克便常常做出这种事来。

在那顿早餐后的第二天,藤子便马上明白了:敲门的人就是弗兰克。所以她从不应答,只是缄口沉默着。但她却悄然无声地走近门扉把耳朵贴在上面,并感到对方也正悄悄地窥伺着房间里面。不一会儿,那把楼梯震动得嘎吱作响的下楼声便渐渐远去了。

随着这种事情的一再发生,藤子曾一度默不做声地蓦然打开了门扉。于是,响起了慌忙下楼的脚步声。打那以后就再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了。

而这次的敲门声发生在丈夫乘坐早晨的飞机前往芝加哥,去机场送行的藤子回到家里正准备更衣时。

—纽约已进入寒冬腊月。那种严酷的寒冷是东京整个冬季也绝无仅有的。在路上飘落纷飞的枯叶、刺骨的北风、蔚蓝色的冬日天空,还有迎面驶来的洒水车。

世界上与“幸福”这个字眼最无缘的大都市已进入了与它最适宜的季节。十二月为社交活动的鼎盛时节,同时也是孤独的鼎盛时节。

藤子不情愿地被迫承认自己在这季节的两个尖锐对立中属于后者。在东京,藤子不用操任何心,也理所当然地属于幸福的那一类人。可因为某种莫名的原因,她在纽约成了孤独种族中的一员。在藤子看来,与真正沉入孤独的人们相比,自己之所以更为不幸,乃是因为这种孤独是与自己的身份很难吻合的一种蛮横无理的命运。藤子不应该是孤独的,可又的确是孤独的。

但社交界也不会有幸福吧。即使是那些为了一个夜晚的宴会,而不惜动用横跨太平洋的飞机把在巴黎的餐馆里订做的美味佳肴运到纽约的大富翁,也同样与幸福无缘吧。欧洲各个古老的都市自不用说,就是在美国外省城市和小城里也存在着某种像是作为城镇最高塔尖上的风标鸡一般的市民的幸福理念。可惟独纽约没有。在这儿富翁与贫民都摆出一副对幸福不屑一顾的面孔,终日忙碌不堪。在这种意义上,纽约正好是一个世界上罕见的男性的都市。藤子作为女人的孤独也无疑可以从这里找到几分根据。

藤子强制性地把自己想像成一个蜷缩在东京某个角落小住宅里抑或公寓房间里,守候着忙于工作的丈夫的年轻妻子。尽管她试图这样想像,但却做不到。藤子此刻所在的房间就如同一条小小的遇难船只一般孤立无援。外面是一片名叫“外国”的汪洋。尽管充满了人流,却是一片无人之境。“煤气灯闪闪发光的巨大蛮荒之地”……

今天的敲门声显然比平常更加执拗,重复了两次。藤子一声不吭。又响起了第三次强有力的敲门声。藤子停下更衣的手,走到门边,从门扉的缝隙里向外问道:

“哪一位?”

“弗兰克。我这就从下面塞一张纸条进来。”

他似乎笨拙地跪下了双膝。只见门下边塞进来一张纸片,上面写道:

“今晚一起吃晚饭,如何?如果可以的话,六点我在不久前一起进早餐的点心铺等你。”

可以说藤子是怀着怠惰的心绪很快答应的。只见她什么也不想地在房间里四处走动着,慢慢寻找着铅笔,在寻找铅笔时只想着铅笔的事,然后用铅笔写上“OK”,把纸片从门下面塞了出去。

弗兰克在门外发出了某种近于感叹词似的声音,随即那声音又变成了从他嘴里从未听到过的口哨声。小跑着的脚步声在楼梯上蹦跳着消失了。然后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藤子走到了镜子前面。与平常一样,镜子中映出的绝对只有藤子的孤影,还有某个地方漂漾着因临时居住而带来的那种不安氛围的房间,壁炉台上面的土人木雕头像,印花布的床罩和里面厨房的白色瓷砖。房间里依然一成不变。

“我刚才干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干。这个房间里永远只有我伶俜一人。什么也不会发生。”

藤子用一半发冷一半发热的大脑迷迷糊糊地思考着。她一边试着发型,一边想:或许额前的头发还是再剪短一点好。

—在丈夫此次出差之前弗兰克已三番五次来敲过门。关于这件事藤子并没有向丈夫说起过。藤子一点也不认为这是什么不贞的表现。这种敲门并不伴随任何危险性,甚至几乎等于不存在,所以她不愿意将这点芝麻小事也向丈夫一一汇报,免得被清一郎认为是自作多情,或是被嘲笑为一种妄想症。

不可思议的是,清一郎有一种癖好,总喜欢把一些事都看成是妄想而不屑一顾。藤子早就发现了丈夫的这种倾向,但却误认为是现实主义者或野心家的特性。而事实上这仅仅是他观念上的特性罢了。

他是那种不管妻子向他讲述多么具体的忧虑也一概简单地归结为“妄想症”的丈夫。他拒绝原封不动地接受妻子眼中所反映出来的具体事物,或是她毫不怀疑地信以为真的东西。妻子说道:“那是马车哟。”可他却很讨厌这种命令式的对现实的指称方式。他经常关注的无非是那些从某种角度看的确是马车,而从另外的角度看却不是马车的东西。

对于稀薄的现实、稀薄的空气中的窒息所歪曲地显现出来的事物的表象,清一郎的眼睛早已是见惯不惊了。一看到那些来到外国,便马上对周围的陌生感到束手无策,徒劳地惊恐万状的日本旅行者,清一郎更是对他们待在日本时那样坚定不移地把现实看作现实的虔诚感到困惑不解。在清一郎眼里,既然那些上班途中的红色邮筒曾经只是一种稀薄的存在,那么,这纽约的巨大建筑群就更是只能被视作一种稀薄的幻影了。对于持这种观点的他来说,异邦的生活无疑不是什么难事。

“那是马车哟。”藤子说道。

藤子是在他们看完戏的归途中乘坐地铁提前一个站下车后,在接近晚秋的深夜一点在第五大街上蹓跶时说这句话的。

深夜的道路上忽然出现了被灰色马儿拉着的马车,而且前前后后一共有三辆。它们留下“嗒嗒”的响声,消失在夜晚的浓雾中。

走过一个街区之后,在踅向住家的拐角上,清一郎突然停下脚步说道:

“半夜三更居然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在大街上通过呐。”

“那是马车哟。”

严格说来,藤子的回答并不是针对清一郎的感慨所做出的正确回答。在此可以看到女人那种独特的、用最浅显易懂的方法整理归纳现实的强有力的尺度。清一郎对此十分反感。他自己在此所看到的东西尽管也的确只是由灰色马儿拉着的三辆马车,但他还是说道:

“那是你的妄想呐。”

……“那是你的妄想呐。”仿佛清一郎此刻正从飞往芝加哥的飞机上透视着藤子的生活,用这一句话来总结了纸片在门缝下面的你来我往。

傍晚六点以前的这段时间怎么打发呢?或许到傍晚为止好好地睡一觉为宜吧。要不,弗兰克干脆现在就马上带藤子出去好了。

藤子首先换上了睡衣。在这无人下达命令的地方,在这接近晌午的时候为了睡觉竟然换上睡衣,这让人觉得很有些矫揉造作,就俨然是自己一个人演示给自己观看的滑稽仪式。于是,睡觉的理由也不复存在了。

躺在床上,打量着陈旧的灰泥上已经产生龟裂的肮脏的天花板,把头转来转去,审视着冻僵了的灰色天空。不知不觉之间,藤子想到了日本的性知识入门书,它常常把过去日本男人出于无知而造成的性的粗暴与西方男人的甜蜜温柔、熟练殷勤当作恶与善的样板来进行比较。但清一郎绝不是一个粗暴的丈夫。她茫然地思忖着:在清一郎那具有常识性的、健全的、熟练而精微的爱抚之上,西洋人那毛茸茸的、白皙而柔和的肌肤与强烈而甘美的体臭又会添加一些什么新鲜的东西呢?

这个国度的人容易衰老,弗兰克也不例外地多少有些秃顶了,但他那张刻有两个少年气十足的酒窝的笑脸却并不让藤子讨厌。他那种厚颜无耻与极度怯懦的有趣混合,接近藤子时的羞怯与独特的执拗,特别是他对“日本女人”所抱有的那种幻想,深得藤子的欢心。仗着自己多多少少的敏感,喜欢对自己的个性感到厌倦的藤子,并不讨厌自己被当作某种抽象的梦想对象、扑朔迷离的梦中女性、东洋诗篇的化身。

藤子故意很女人化地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二十分钟才去。弗兰克正打开一张晚报一边阅读,一边等她。三言两语之后,他说,据天气预报,今晚要下雪。

那个点心铺只是一个坐着等人的场所,所以弗兰克与她商量道,在哪儿喝开胃酒好呢。他又说道,因为很近,可以去广场饭店的橡木屋,而晚餐已经在第四十九大街的路·香特克莱尔饭店预订了座位。

在喝开胃酒的时候,弗兰克显得十分兴奋活跃,尽把去委内瑞拉的吉米挂在嘴上,让藤子很有些无聊。刚才在点心铺看到他的笑脸时,藤子曾感到自己仿佛从孤独中被解救出来了,可现在,那种感动正逐渐被稀释淡化,变得浑浊模糊了。

吉米!吉米!不知道从弗兰克的嘴巴里冒出了多少次这个名字!吉米是一个多么难以形容的好家伙。他常常一边板着面孔一边开玩笑,与他的工程师身份不相称,他喜欢音乐和戏剧。蔑视上流社会,蔑视放荡不羁的艺术家,工作上发挥着超人的精力,还喜欢用温柔的口吻谈起他在故乡弗吉尼亚州过世的祖母,而且是一个狂热的日本爱好者,并非出自浅薄的日本趣味,而是真正地崇敬日本人。还有他对领带很有品位,一旦搞到埃及或土耳其的香烟,总是会与人分享。和亲密的朋友一起喝酒时,他还会仿效着自由女神的模样,用浓郁的布鲁克林土音模仿大总统的演说,还是打扑克牌的行家,善于用扑克牌耍魔术……听着听着,让人觉得吉米成了一个超人,一个理想中的人物,一个不可思议的万能之人。但在听者藤子的记忆中,吉米的确不失为一个善于克制的、和蔼而温暖的男人,可也仅仅是一个有才能而又平庸的、随处可见的“干得不赖的男人”罢了。

路·香特克莱尔饭店的墙壁上挂满了协和广场的写生画,侍者是清一色的法国人,客人们也几乎全用法语来点菜。当他们走进来坐下以后,有关吉米的话题终于结束了。这次弗兰克开始谈起了他自己的工作。藤子渐渐发现,这是一个十分枯燥乏味的男人。倘若他的话全部换成了日语,或许就更让人难以忍耐了吧。

藤子仔细打量着弗兰克,只见他身穿可以称之为纽约男人的夜晚制服的黑灰色西服,脖子上系着银灰色的领带。在他的衣领上面是年轻的脖颈、血色很好而又表情丰富的脸庞,因为装束朴素淡雅,使他生动的头部显得更加秃顶。但与日本同等年纪的青年相比,皮肤上隐含着衰颓的征兆,眼睛下面和鼻翼旁边,有一道道像是模糊的线条似的皱纹。

像是从耳朵上卸下收音机的耳塞一样,藤子竭力不去听弗兰克的英语。那种力图让她理解的强制性的说话方式已构成了一种障碍……一旦拒绝倾听,那些话语就一句也传达不过来。他快活的表情和嘴巴的张合使藤子得以采取冷静旁观的态度。

“这是一个温柔的、对女人十分友善而又性格开朗的美国青年。”藤子思忖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并非那么与我不相般配呀。日本避暑地的那些青年们不是全都模仿着这个样子吗?尽管模仿有时候显得更具魅力,但本来的真品也并不坏呀……他什么时候才会向我低语爱情呢?现在这副神采飞扬的模样什么时候才会变成恳切而又沉静的态度呢?不过,那种事怎么样都行,因为重要的是,今天我摆脱了孤独。”

孤独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征服了曾经那么傲慢的心灵,把藤子变得有几分卑微了。只要可以摆脱孤独,她就会向任何东西报以微笑吧。藤子又以一种不识世事的天真心态梦想着自己成为一个卖笑的娼妇,并且继续驰骋着她的想像力。她认为,或许所有的卖淫都不是源于贫穷,而是孤独吧。

弗兰克终于将话题转向了藤子。他的英语变得清晰易懂了。

“美国人都赞美日本姑娘。但一看见你,我就发现:日本的太太不知要比姑娘强上多少倍。我问一个问题,你是因为美丽才那么保持着戒备心呢?还是不管美丽与否,戒备心都是日本太太应该具备的修养呢?”

“这是我们对外国人的一种礼节。”藤子说道。继而又觉得这种使用复数第一人称的谈话有点愚蠢。她对“我们”没有兴趣。

—户外格外寒冷。因为酒精暖和了身体,所以他们俩一边眺望着圣诞节前的街景,一边蹓跶着。洛克菲勒广场上高达六十五英尺的白色针枞的圣诞树已经拾掇停当,上面装饰着成百上千的灯笼和三千个小灯泡。两个人走到它的下面,夹杂在一群乡下人中间,发出一阵欢呼声,并观看着那些在眼前嬉戏玩耍着的溜冰的人们。

藤子终于又寻回了那颗已经久违了的旅行者的心。一旦找回旅行者的心,所有的一切便显得稀奇珍贵了,并愉悦地放射着光彩。只需停止那种将自己视作流浪之身的想法来重新观察世界,一切该有多么美好啊!

溜冰人脖颈上飘扬着的黄色围脖和鲜红的围巾,这些色彩的跳跃倏然间变得栩栩如生。看见那些装模作样地溜冰的老绅士跌倒在冰道上,藤子大声地笑了。那笑声不是一种仅仅在四周的墙壁上引起回声的笑,而是从人们彼此对视的一张脸上波及另一张脸上的笑,是一种确确实实地唤起反响的笑。

只需重新观察世界便行了!藤子把感激的目光投向弗兰克。可弗兰克的脸却不在那里。他外套里的胳膊从背后抱住藤子,他的鼻孔正毫不客气地嗅着藤子头发上的香味。

弗兰克把藤子带到了格林威治村的一个个夜总会里,这些夜总会几乎都是藤子所不知道的。在“悄悄点酒”(禁酒时代那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观看了一出小型滑稽剧,在“晚安”观看了曲艺艺人的表演。

但弗兰克带去的夜总会都是些不能跳舞的夜总会。藤子知道,东京的青年们无非是期待着跳舞时身体的接触,才邀请女朋友一起去夜总会的。而弗兰克只是在桌子下面轻轻地捏住她的手。

他的谨小慎微与精力无穷的巨大身体之间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比,这给藤子带来了一种不坏的印象。那些长着可怜的体格却欲火中烧的日本青年们!藤子从弗兰克那毛茸茸而又柔和的大手掌上感到了听话而顺从的孩子那种勇敢的灵魂。这个清教徒的谨慎中有一种与囚犯的谨慎相似的魅力。“或许他正思考着上帝。”藤子思忖道。

“他正当年华!”……藤子不知不觉地感到自己是一个比这个年轻人要年长很多的女人。

“今晚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放掉了五次左右与我接吻的机会。”

她看了看表,已是深夜一点了。这在纽约并不是一个那么夜深人静的时刻。

在相声的一唱一和中,弗兰克大声地喝着彩,并用简明扼要的英语一一给藤子解释那些她一窍不通的英语俏皮话。在他这种琐碎的啰嗦中,藤子已经厌倦了自己被迫做出一副很好笑的样子聆听他说明的义务。既然是一窍不通的俏皮话,那就根本谈不上什么好笑。

在日本做了美国人太太的朋友们常常做出很好笑的样子哈哈大笑着,听占领军播放的相声。藤子总是以十分轻蔑的眼神望着她们。一想到这里,藤子断然决定绝不与那些女人为伍,于是板起了阴沉的面孔。

这样一来,弗兰克又啰啰嗦嗦地问道,是不是藤子觉得无聊了,如果觉得无聊,就马上出去吧。或者是不是心情不好了,等等。

藤子摇摇头。为了让自己越发显得像一个不可理解的谜一般的女人,她龟缩在自我之中,作为突然板起面孔的继续,搜寻着与这种场合不相适宜的古板想法。藤子从手提包中掏出了小镜子,她已经从这里找到了那种想法。镜子中映出的是一个日本女人。饮酒与夜游的疲惫尽管不为其他人察觉,但却瞒不过自己的眼睛,从眼睛的潮湿中,从眼圈的刺痛中,从脸颊上微弱但却锐利的阴翳中。

“我身为别人的妻子,结婚也已经一年了,而且也并不是不爱自己的丈夫。”

藤子试图想起在芝加哥的清一郎,并试图在口中嗫嚅他的名字,但是她却没有萌生任何良心的苛责和内疚。于是藤子这才如释重负,感到自己已经可以确认,她对眼前这个美国青年的感情并不属于什么恋爱。

—于是,藤子终于能够像一个突然想起要回家的孩子一样,直率地说道:

“我回去了。”

在藤子回到房间一个人独处之前,她需要那些多少有些复杂的心理上的纠葛。一走出“晚安”,只见外面正下着大雪,要找到一辆出租车并不容易。当他们在风雪中走着走着时,弗兰克在一片阴暗的红砖建筑的阴影下突如其来地吻了藤子。

在这长长的接吻中,弗兰克双目紧闭,而藤子却睁着眼睛。这是她的戒备心使然。因为弗兰克背对着建筑物,所以她的身后被离得很远的街灯映照着,能看见红砖的墙壁。雪花毫不留情地飘进了接吻的两个人中间。藤子看见有一两片雪花驻留在他长长睫毛上。男人的面孔从高处向下低俯着,沉浸在深深的阴影里。藤子感到鼻子和嘴巴周围都粘上了雪花,仿佛那雪花比接吻更令她窒息。即便如此,也比孤独强吧。在红砖建筑的二楼上,能看见一扇大大敞开的窗户所形成的黑色窟窿。无论多么寒冷的夜晚,也有那种不打开窗户便不能成眠的人。藤子专注地仰望着那窗户的窟窿。雪花不停地灌进了那窗户,在那儿肯定有一个在黑暗中鼾睡着的、过着独身生活、悒郁而洁癖的半老之人……藤子终于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人亲吻着似的。

游戏的接吻,藤子在婚前也经历了不少。但美国青年这种贪婪的真挚却使她不快。接吻时的他与接吻前的他判若两人。藤子用手臂顶住他的胸口,抽回了嘴唇。于是,她的鞋子的后跟轻轻地落在了石头的路面上。

—在回到公寓的房间之前,藤子一直表现出恶作剧的态度,本来她只需保持住尊严就行了,可她觉得,恶作剧比尊严更显得女人味十足。弗兰克老老实实地流露出一副苦恼的神情。藤子轻轻地把自己的房门打开一条缝隙便一下子溜了进去,然后从那条缝隙中只露出一双眼睛,说了句“晚安”,便马上按下了门锁。随后,他的脚步声还在门前徘徊了好一阵子。藤子也好一阵子侧耳谛听着,但没有响起敲门声。藤子走进了洗澡间,扭开了热水的龙头。少女时代她曾不喜欢思考,而喜欢泡在浴缸里。

第二天早晨,报纸的标题上这样写道:

“积雪达八到九英寸,今夜路面将结冰。”

藤子急不可待地到大门口去取报纸。昨晚她疲惫不堪,洗完澡便马上睡了,但没想到一大早就醒了过来。

窗帘明晃晃的,是因为雪的缘故。站在窗边眺望屋顶,只见到处都被厚厚的积雪包裹着。是一场暴风雪。积雪的表层已经开始消融,不时从那儿吹起一阵风雪的烟雾。

已经朽烂的古老藤椅一直被风吹打着,刮走了上面的积雪,只有椅背的部分还几乎被埋在白雪中,可前面部分已明显地露出了藤条的网眼。透过风雪,能够看见陈旧的藤条那仿佛已经复苏了的黄色,可这时却又吹来了一阵雪块。看来藤椅一整夜都这样被风雪不停地耍弄着。

藤子没有缘由地想,今天是不是也去某个点心铺一个人进早餐。要去弗兰克不会来的店铺,比如说去每个街角上都有的“舒莱夫特”的分店也行。那里只有女顾客进进出出。一群总是积攒小钱的无所事事的女人。一群孤身生活的寂寞无比的中年女人和老太婆。

在下雪的日子,那些老太婆会一边在门口故意夸张地拍打着外套上的雪花,一边走进来坐在柜台旁边,用乞丐般的腔调说道:

“May I have a cup of coffee?[英文,能给我一杯咖啡吗。]”

妄自尊大的、年轻而漂亮的男侍者或许会懒洋洋地简单回答一声,而其中的多数甚至根本不回答便粗暴地把咖啡杯放在托盘上端上来吧。旁边会有一个板着面孔的讨厌的中年女人。在吃完点心后,她终于抓住了向那个美男子侍者搭讪的机会吧:

“今天早晨十一点、下午两点和现在,我一共来了三次,就像是包揽了这个店似的。”

忙碌不堪的侍者却不搭理她。于是,那女人一整天殚精竭虑的搭讪便止于没有反响的空洞的自言自语……

在入口处顶着风匆忙折叠起的无数黑伞。从那儿飞散开来的雪片。马赛克瓷砖上的些许泥泞。女人们被弄脏了的雨靴……“我不想去。与其成为那种女顾客中的一员,还不如独自一人在这里挨饿……”藤子思忖道。但这种感慨中不免会有夸张的成分。藤子年轻,拥有丈夫,而且还是日本人。

藤子观望着窗外不住地纷扬着的雪花,整个上午都在百无聊赖中熬了过来。依靠水果罐头、饼干和咖啡吃了一顿难以下咽的早餐,然后在镜子前面开始了长时间的化妆。镜子里映出的这张睡眼惺忪的脸,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丑陋。她嫌一边仔细化妆一边更衣麻烦,所以只穿了一件睡衣,上面披了件睡袍。今天她打算一整天就这副模样一直蜷伏在家中。于是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禁不住涌起了几分兴奋。

藤子横躺在长椅子上,翻阅着已经看了好多次的杂志《时尚》和《哈泼斯芭莎》。她孤独一人,房间里没有任何在动弹的东西,只有满窗外一大片雪花在运动着,那就像是在发黄的屏幕上放映的一场陈旧的无声电影。这机械的暴风雪。其运动是那么单调、执拗,永远也听不到声响。

藤子看厌了流行杂志,又开始读小小的通讯录上的电话号码。上面排列着在纽约的朋友们的名字。全都是日本女人,一帮喜欢在白天里凑在一起喝茶或是去看电影的家伙。只要藤子打电话去,对方马上就会用甜蜜的声音邀请她去玩,一起去看电影,一起搭伴吃饭,随即又愉快地分手……然后对方还会四处张扬道:“我陪杉本先生的夫人一起玩了。最后是她举起了白旗。”

藤子变得越来越孤独了。她感到这被风雪围困住的房间就像是一座监狱。可孤独却宛如内部的火焰,烤得人身体发热。她把冰冷的手贴在脸颊上。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她终于跪倒在窗前,尽管不相信什么神明,却在心里反复祈祷道:

“救救我、救救我!如果能把我从这种状态中拯救出来,我什么都在所不惜。”

这时藤子的心里涌动着一个念头—从这扇窗户中跳出去自杀!但这无非是一种虚假的跳楼自杀。即使从窗户跳入风雪之中,也只会在被雪花柔和地包裹住的柴堆上翻滚着,最后飘飘然地跌落到屋顶的积雪上吧。但是,哪怕只是从窗户跳下去,也肯定会发生什么事的。透过对面红砖房子的后窗,难道不会有谁正观察着这一切吗?要是有谁从头到尾一直看着这一切才好呐。风雪的对面,后窗垂落下白色的帷幔,一片阒寂。仿佛从帷幔的阴影中,有一只黑色的眼睛正怀着极大的兴趣凝目监视着整个事态的始终。对他人的疯狂所抱有的无私的共鸣……藤子不知道,只有丈夫的眼睛才最适合于产生这种共鸣。

藤子索性打开了窗户的玻璃。倏然间风雪迎面扑来,迫使她闭上了眼睛。她深深地呼吸着。雪涌进了她的咽喉深处。雪在她热炉般的内部融化殆尽了。藤子脱口而出道:

“啊,真舒服!”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藤子几乎没有听到。又一次敲门。第二次带着惯有的那种犹豫。第三次则带着光明正大的权力……尽管丈夫从未敲过自家的门,但藤子却从那种敲门方式中感到,肯定是匆匆归来的清一郎在敲门。她就那样敞开着窗户,跑过去把门大大地打开了。

站在那里的是穿着红色毛衣的弗兰克。他倒背着手把门关上,理所当然地走进了房间里,然后环视着被窗外涌入的风雪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室内。雪花甚至撒落在了起床后没有收拾的床铺上。在灰暗的室内,色彩鲜明地起伏着的纯白色床单就像是室内遭到了雪花强暴的证据。甚至有几瓣雪花打在了壁炉台上的红黑色的土人假面上。

“到底怎么了?”

弗兰克犹如一个自己的房间遭到洗劫的人一样,迅速关上窗户,走到藤子身边。他的手搭在了藤子的肩膀上。

“怎么回事?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妻子像往常一样,去机场迎接出差归来的清一郎。有些古板老成的清一郎并没有马上向妻子谈起工作上的成败。但从他疲惫不堪而又生气勃勃的表情,还有在机场分手之际机械部长对他所说的“今天不用去公司了,好好休息吧。因为这以后就可以放心了”的慰劳的话语中,妻子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他工作上的成功吧。—清一郎思忖道。

夫妇俩没有径直回家,而是踅到了经常光顾的第三大街上一个名叫“海中之王”的鱼菜馆。女招待送来了长着须的大海虾。他们要了烤虾,用白葡萄酒举杯庆贺。清一郎问起了他出差期间的那场大雪。妻子只是含糊其辞地回答了一下。

来纽约后,他已经习惯了妻子的这种表情。他看见妻子逐渐受到他自己束手无策的那种病菌的侵害,这给他带来了一种安慰。“这女人迟早也会和我落到同样的结局吧。她会懂得,除了选择对所有病菌都能够免疫的精神外已别无选择吧。届时我将拥有一个亲密的朋友而不是妻子吧。”

这是一种需要耐心的期待。他蔑视那种所谓夫妇间的心灵距离这样一种小市民的思考方式。他感觉不到彼此向对方靠近的必要。他像水车一样永远在同一个地方旋转不止,而妻子则只需像散步者一样在他周围来回踱步。而不久,那无一例外的破灭就将降临,把一切都吞噬殆尽。

“关于银白色水貂皮,你想怎么办?”

因白葡萄酒而脸颊微红的清一郎问道。藤子瞄了他一眼。“这家伙故意做出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女间谍的样子。”丈夫想道。但藤子的回答却出人意料:

“银白色水貂皮?我已经不想要了。”

关于银白色水貂皮的长披肩,其中有一些经济上的原委。藤子原来很想要买。如果请求父亲,像往常那样通过某个美国人寄来零花钱,就可以买了。但藤子想让清一郎送给她作为圣诞礼物。然而,银白色水貂皮的长披肩价格昂贵,凭清一郎的月薪是无法购买的。无论如何想达到自己愿望的藤子终于向丈夫挑明了一切,希望清一郎去父亲的美国朋友那儿取钱,这俨然是清一郎给她买的东西一样,作为他送给她的圣诞礼物。

仅仅从“我已经不想要了”这一句话中,清一郎便明白了:妻子已处于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状态中。但清一郎是一个绝不会像一般丈夫那样会提出“到底怎么了”之类老一套问题的男人。他认为妻子又被什么新的妄想攫住了。

饭后夫妇俩马上回到了公寓。清一郎打开窗户去把柴禾搬进房间。这时一股寒冷的北风吹了进来。看见被打开的窗户玻璃和丈夫低着头的背影,藤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清一郎在壁炉里烧上柴禾。他很擅长于点火。被雪打湿的柴禾“噼噼啪啪”地不停爆裂着。不久,火焰就像被解放了一般晃荡着升腾起来。夫妇俩站在壁炉前,眺望着火势逐渐加旺的火苗。脚下的地毯被烤暖后,发出一阵颇为熟悉的气味。

在观察着壁炉的火苗时,清一郎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自己的身体不知不觉之间已来到了镜子的家中。在纽约时这种感觉还不太强烈,可一旦外出旅行,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镜子的家。那种对无秩序的狂热崇拜,那种自由,那种漠不关心,还有那儿常常弥漫着的一种热烈的友爱的气氛……清一郎从火苗中洞见了这一切。仿佛镜子就在他的耳畔呢喃道:

“你选择了俘虏的生存方式。想依靠自己主动进入围栏中来证明自己是一头猛兽。这是一种非你莫属的想法。但知道你是一头猛兽的,在这个世界上却惟有你自己一个人。”

……藤子悄悄地啜泣起来。不过,这种以眼泪来回答丈夫事业上成功的任性女人却正好符合清一郎的趣味。至少在哭泣时的藤子比恣意挥洒机智时的藤子更讨他的喜欢。清一郎用嘲讽的、演奏钢琴似的手势,开始爱抚低着头的妻子的头发。妻子用力挡回了他的手。

藤子昨晚一夜没有合眼,一边等待着向丈夫坦白的时机,一边反复思考着将自己投入那悲剧性瞬间的事情的发端。藤子的大脑中所涌出的智慧却只有眼泪这一样……和弗兰克的一切对于她来说,一点也不快乐。一想到事后的懊悔和这种对坦白的热烈渴望,藤子仿佛感到自己正是为了寻找这可怕的、千载难逢的坦白机会而故意犯下了错误似的。

清一郎顽固地沉默着。“怎么了”之类的提问意味着破坏他自己的性格。但看见憔悴不已的妻子那两鬓的短发背对着火苗,投落下颤栗的影子时,他萌生了一种预感:人生中一种全新的体验似乎正在眼前展开。他并不害怕,他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我不相信所有名叫妖怪的东西。”

藤子战战兢兢地开始倾诉清一郎外出期间自己的冷清寂寞和难捱的孤独。清一郎对她一反常态的谦逊口吻大为诧异。他顺手往火里又加了些柴禾。人生已偏离了日常的轨道,带上了一种戏剧色彩,这是他所不喜欢的。这可以称之为人生的越权行为,他真想规劝妻子停止这种有失检点的行为。藤子就像是察觉了这一点似的,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想让我现在就闭口不说吗?事到如今,你认为我还能够停止下来吗?”

接着藤子分明期待着“为什么”的反问。但丈夫坚实的下巴和锐利的目光在火焰的照射下,就像是一座阴郁的不表露任何感情的雕像一般沉默不语。在他的下巴上,可以看见往常那种笨拙地使用剃须刀后的伤痕。突然藤子被一种不安—丈夫会把自己所说的一切简单地归结为妄想的不安—所驱使着,一口气说道:

“在你外出期间,我做了不该做的事,和别的男人。”

清一郎并不惊奇。“和别的男人”这句话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的回音。“居然在我身上也有发生平庸事件的余地!”……这是一种过于恰如人意的平庸,就活像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和计划而发起的事件一般。但清一郎恪守自己的个性,决不问“究竟是和谁”。

藤子在没有得到自己所期待的反问而产生的焦躁中,变得比自己预期的更果敢无畏了。

“你猜是和谁?是和谁?是和弗兰克哟。”她就像是在炫耀着胜利一样说道,在藤子看来,清一郎听完自己的话之后所露出的那种神情真是糊涂透顶。

清一郎如释重负,袒露出了自己那种糊涂的表情。“对方竟然是弗兰克!弗兰克竟然和我的老婆……藤子还不知道那家伙的底细呐。一点也不知道。他和吉米长期以来一直是一对同性恋伴侣呐。”

在这一刹那间,清一郎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怜悯还是恶作剧心理,决定无论如何也不把吉米与弗兰克的关系告诉妻子。这个决定下得如此急速,以致帮助他出色地完成了自己平常所相信着的那种人类社会的众生相。那正好是匆匆忙忙地奔向崩溃的愚蠢而滑稽的世界肖像,而这与他的趣味完全一致。他手里掌管着人类相互之间的不可知论的钥匙,他便是这小小世界的神明。

如果是一般的人,就会把这喜剧性的误解误认为是一道深渊吧。他蓦地想起了峻吉、收、夏雄。他绝对不相信所谓深渊这种东西。这便是他与他们之间惟一的区别。深渊也罢,悲剧也罢,惨痛的结局也罢,这全都是青春特有的罗曼蒂克的偏见。只有那必将来临的全盘的破灭才是惟一的东西。一切都是在通往它的过程中重复发生的喜剧性事态……

清一郎一副无法形容的表情,沉默了良久,以致藤子对丈夫发怒时的静寂感到有些不快。她期待着丈夫一反往日的冷静露出勃然大怒的神色。可无论怎么等待,都没能看到那种表情。

“我再也不见弗兰克了。能不能早些搬到其他公寓里去。这种事无论怎么唠唠叨叨地辩解都无济于事,但这决不是我主动去挑起的。确实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那么做的。我寂寞得都想自杀了。而这时弗兰克出来救了我。”

清一郎觉得妻子的话过于夸张诡谲,过于琐碎详尽。所有的表白都难免夸大其辞,而且表白者看见对方不相信自己的夸张还会十分惊愕。藤子把脸凑过来,几乎像是摇晃着丈夫的身体一般说道:

“干吗做出那副脸色?我犯下了罪过,在你外出期间。”

“罪过?!不要使用那种过于夸张的说法嘛。”

清一郎就像是隔着水族馆的玻璃墙壁观赏鱼类的面部一样,观望着正坦白自己那种完全缺乏实质性罪过的妻子的脸庞。他深谙那种罪过是没有实质的,以致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弥天大谎。

“你还不相信吗?你居然以为我是在闹着玩、撒谎!”

藤子愤然站起身,犹如魔术师一般拿来了装满烟头的烟灰缸。

“和你抽的烟不同吧。全都是弗兰克抽的本森与赫吉斯牌香烟呐。”

“真是一个粗心大意的男人呀。”

清一郎就像是用手抓起别人送来的酒心巧克力一样,取出两三根烟头投进了壁炉的火焰中。忽然火苗移开了,火苗中闪动着更强烈的金色火花。

看见妻子竟然收集了物证,他明白了妻子对他不怀疑这种表白的诚实性,但却对所有事情都不愿轻率地加以相信的性格是了如指掌的。收集的这些烟头可以说是深谙丈夫性情的妻子所准备的家常用品。在妻子的不贞面前,他的确是一个世上罕见的多疑丈夫……在清一郎眼里,惟有事态的喜剧性轮廓正变得越来越清晰明了。壁炉的火焰宛若马戏团使用的火圈。作为女驯兽师的藤子用一只手高高举起火圈,用另一只手把鞭子在地面上挥舞得噼啪作响。钻过去!快钻过去!而清一郎只需扯开嗓门大吼一声,钻过那个火圈便大功告成了。

他就像一只又懒惰又胆怯的野兽,只是观望着那燃烧的火圈。如果是平常的清一郎,他只需要依仗那种决不向他人暴露真心的意识便可以战胜和逾越那火圈。

但是,他正在发笑的心灵却怎么也没有这种勇气。他在火圈周围反复转悠着,嗅嗅气味,然后又懒散地卷起尾巴返回原地躺了下来,并用尽可能威严的口吻说道:

“我没有生气哟。错误归错误,也是迫不得已的。只要不再见弗兰克就行了。”

藤子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责备我?为什么要宽恕我?”

她按照日本方式端坐在地毯上,两只眼睛中只有一只折射出壁炉的火焰,整个身体热烘烘的。

“在异乡生活,那种事往往不可避免。只要不重犯错误就得了。并且忘记它,早点忘记它。”

“但我的确犯下了罪过。你为什么不叱责我?为什么不揍我?”

如此罗曼蒂克的藤子真让人可怜,就如同一个孩子。藤子认为,只要丈夫发怒、叱责、惩罚,那么自己就能真正从孤独中被解救出来。也不知这种信念来自何处,但在娇生惯养中长大成人的女人过于把人生的期待抵押在这一瞬间里,就像占卜晴雨的小孩一样,只是胡乱地自我认定:倘若丈夫严酷地惩罚自己,自己就会摆脱孤独,否则,就会沉入比现在更难治愈的孤独中。

于是藤子的失望轻而易举地变成了恐怖。为了逃离这种恐怖。她把手伸向黑暗之中,拼命地搂住最世俗的观念不放。这是那种令人放心的、单纯的,依靠它便能解决一切的明朗的观念。

“我忘了,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不过是一个纯粹的野心家罢了。他害怕离开我和我的父亲。他认为,因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责备我,并破坏他自己的兴致,是不合算的。是的,肯定是如此。正如我最初所看透的那样,他是一个善良而又不好对付的人,一个在这种时候也不愿忘记自己角色的人。”

藤子这样想着,将所有世俗的卑劣归咎于丈夫,但却对自己内在的东西视而不见。她没有发现:关于丈夫在社会上、经济上都不可能离开她的这种自信,从根本上构成了她做出上述表白的那种勇气的源泉。

终于藤子的心情变得平静了。她擦干眼泪,莞尔一笑,重又恢复了她平常那种冷嘲热讽的态度。她像是在嘲笑清一郎似的说道:

“你真是个好心人。我现在才深深地体会到。”

藤子试着向丈夫表明,自己脸上所浮现出的微笑是绝对不诚实的微笑。是她在与弗兰克交往时反复练习的那种娼妇的微笑。

这时清一郎便明白了自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为什么突然决定向妻子隐瞒弗兰克和吉米之间丑闻的理由。他在内心打定主意要尊重妻子这件架空的情事、架空的罪愆、架空的表白。那是妻子精心策划后制造出来的事实。从不对妻子做的饭菜品头论足的他决定也不对妻子制造的这一起情事品头论足。伤害它、打破它的幻影、将妻子推入新的令人不快的绝望中,这或许会成为一种发端,把自己精心营造的那种玻璃制的现实也毁坏殆尽吧。无论如何,他必须一直生存到那破灭的一天。

尊重他人的幻影,这是清一郎的人生训条中最重要的条文。这才是人生的第一意义,是为了在这个世上绝对不诚实、绝对不认真地生存下去的最大要谛。

清一郎再次将令人愉快的单纯和率直、明朗的声音、运动员一般迟钝的诚实等等之类的东西集于一身,开始扮演驾轻就熟的“他人的角色”。“重要的是社会上的体面,”清一郎说道,“这个问题永远只作为你和我的秘密,不得向任何朋友公开。常常能够唤起记忆的,便是那些亲密的朋友,倘若只是把它作为自己的秘密,那么,记忆也就会渐渐消失的。我会主动找弗兰克谈谈,寻求他的反省。赶快找一个新的公寓吧。如果有什么的话,先住一阵子饭店也行。在住宅区那面,安静而且便宜的饭店多的是……你也要利用这个机会,抛弃那种畏首畏尾的脾性,积极地和那些讨厌的日本人交往。与其一个人呆着,不如置身于风言风语的浪涛中还少一些无聊。不久,那些风言风语听起来便像是小鸟的鸣啭了。男人都是这样活着的。”

“就按照你所说的去做吧。”藤子说道。

清一郎故意做出一副悲戚的表情。

“今晚我累极了,不知道在听了你的这一番话以后,还能不能入睡。”

在这个宛如画在画布上的模范丈夫面前,藤子重又寻回了那种从高处俯视一切的心境,对他产生了同情,以至于胸口一阵发痛。

“真是一个坏太太。在纽约的日本人太太中,我肯定是最坏的一个。但从明天开始,我会彻底改变的。今后无论干什么,我都要做一个好太太。我给你做热蛋酒吧。喝了它,身子骨会暖和的,就能睡得香甜了。”

“是吗?那就给我做热蛋酒吧。清一郎在地毯上舒展开身体说道。

尽管抱着如此潇洒的态度,但清一郎还是逐渐发现了自己所受到的伤害,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其证据是,他第二天便马上给镜子写了封信,把这一切向镜子和盘托了出来。

“我成了淫妇之夫,而且是一个少见的有点古怪的淫妇之夫。”

这便是他的信的启首部分。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自己独身时代在从公司回家的路上嫖了女人以后,在占领军拍卖的孩子气的器械上玩耍取乐的那个初夏的夜晚。为了找回那种与自身的亲密感而做出的小小尝试……但是,他善于用夸张的语言来平息自己的感情。

“无论如何,我完成了对欺瞒的服务。”

这只不过是因为他偶然地掌握了那恰到好处的最后招数而已。多亏这最后的招数,他获胜了。倘若不是这样,他是否还能如此平静呢?对此他是缺乏自信的。清一郎希冀着别人希冀的东西,别人并不总希望是淫妇之夫。

这胜利的偶然性,这种服务的侥幸成功,化作跨过某种危险桥梁后的感慨沉淀于他的心中。山川夫人给公司挂来了电话,在那个使用了“木村”这一假姓的电话中,传来了夫人毫不隐讳的声音。

夫人告诉他,星期五晚上在住宅区西面一个不太出名的饭店里举行晚会。一个名叫罗梅洛的古巴制糖商人租了饭店的第九层楼。据说邀请了大约五十人,准备在那里狂欢一场。

罗梅洛与巴基斯坦政府的要员几乎都有亲属关系,与美国资本联手经营工厂,还在哈瓦那开设了赌场,并向反政府军秘密出售武器。这些都是那天晚上清一郎在约会的酒吧里从夫人那儿听说的。

那天晚上的夫人,一反常态,像个小姑娘似的欢蹦乱跳着,惹得清一郎也有些反常地变得感伤起来,用在镜子家的那种口气把妻子的“罪过”抖落了出来。

“在纽约,有不少女人只对引诱那些喜欢男色的男人感兴趣呐。而你的夫人却属于相反的情形,应该感谢上帝,你夫人不属于那种类型的女人。你夫人只是太过寂寞了。这就像是一种伪装的自杀,无非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不过,既然你夫人已做出了那种事情,今晚你不也可以尽情地玩一番吗……此外再没有什么需要叮嘱你的了。是的,今夜的晚会上你最好是提高警惕,谨防钱包被扒哟。因为还有不少从哈瓦那来挣钱的不知姓名的女人。”

然后夫人突发奇想地问清一郎道:

“另外,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你夫人的美国人对象?”

“是弗兰克吗?”

“嗯,弗兰克。你已和他谈妥了吗?”

“第二天我找上门去好好教训了他一番。我告诉他,我还没有向妻子泄露他的秘密。他居然感激涕零。那心理可真奇妙啊。因此我威胁他,如果再对我妻子心存不轨,我就把他的秘密全部捅破。他高兴地答应我再也不干了。”

“再问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他的秘密的呢?”

“来纽约后不久,因工作关系出入于公司的吉米主动来接近我。一天晚上一起喝了酒,他向我公开了自己与弗兰克的秘密,然后又开始引诱我。我当然拒绝了他。于是他说,希望我成为他的普通朋友,并答应把房间借给我。”

“哎呀,你竟然成了东方男人的魅力化身。男同性恋者对男人的性魅力比女人更有眼力,女人应该多向他们学习。女人的算计心理、浅薄的自恋使女人在男人的魅力面前变成了瞎子。结果,女人作为瞎子,什么好处也没有捞到。”

晚上九点,两个人坐出租车来到了饭店。周围一片阒寂,能看见濒临哈德逊河的滨江公园里的冬季树林。狭窄的大厅里回荡着像是被搔了痒似的女人的笑声。那笑声是从大厅一角的酒吧里传来的。

在等待电梯时,还断断续续地传来了那种女人的笑声。此外已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客人的身影。只能看见一个意大利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离开前台,到里面的办公桌前专心致志地查看着账簿。电梯中各个楼层的数字显示灯终于从十二楼下到了七楼,然后又像变了卦似的重新上升,在九楼上停了下来。

男侍者走了过来,一边用白色手套的指尖为他们俩再次摁了按钮,一边闭着一只眼睛说道:

“今晚连电梯都酩酊大醉了呐。”

在电梯中所看到的山川夫人将银色水貂皮大衣的肩部稍稍下滑着,戴了一顶与浅紫色的缎子西服同样布料的帽子,沐浴着从低低的天花板上照射下来的灯光,显得威风凛凛。她甚至将自己的一头银发也化作了服饰的一部分。看不出她现在正奔赴一个奇怪的晚会,那脸上的表情倒像是去出席一艘新造船只的下水典礼一样,显得庄严无比。

在九楼下了电梯,穿过走廊,摁响了尽头的门铃。一个在无尾礼服上配着白色领带的年迈的黑人侍者毕恭毕敬地出来迎接他们。忽然间拉丁音乐的唱片发出的噪音震耳欲聋,房间内非同寻常的酷热一下子扑击着脸颊。

房间内微微有些灰暗,但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异样的情形。罗梅洛先生走了出来,和清一郎互道初次见面的寒暄。他是一个典型的古巴人,鼻孔下面蓄着小胡子,身体肥胖,长着一双平易近人的滑稽的大眼睛。这双典型的拉丁人的眼睛随着他夸张的说话方式,不断地把眼珠子向上翻吊着。这是一双绝对不会进行思考的眼睛,他毛茸茸的手指上戴着钻石戒指,穿着古巴风格的耸肩双排扣西服。

罗梅洛先生向每个客人一一介绍夫人和清一郎时,听从山川夫人低声的暗示,把夫人叫做花子,把清一郎叫做太郎。名字什么的,怎么着都无所谓。

“这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矫揉造作的晚会。”

“现在的确如此。过一会儿你再瞧瞧,那个男人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干那种事,而那个瘦削的女人恨不得马上就脱光衣服,那个年轻的男人只喜欢五十岁以上的女人,还有那个上了年纪的肥胖的银行家,你等着瞧吧!这些装腔作势的人全都会变成禽兽呐。”

“你也是吗?”

“怎么说呢?总之,我喜欢看滑稽的东西。我是为此而来这里的。”

不一会儿,清一郎便与古巴来的混血女郎混熟了。那女人长着棕色的皮肤,一口蹩脚的英语,说是在哈瓦那的电视表演中跳恰恰舞。她的肤色具有一种干燥而沉稳的光泽,就像热带的珍贵树木。当光线照在上面时,那光滑的肌肤表面就会像涂抹了金粉一般熠熠闪光。尽管身材细长,但却让人觉得在她那比白人更紧凑的、没有斑点和茸毛的肌肤上蕴藏着太阳的弹力。头发又黑又长,一张西班牙风格的脸,尽管处在阴影中,眼睛的白色部分却不时闪闪发光。她喝的酒之多,令人恐惧。

山川夫人不停地与那个偏爱五十岁以上的女人并有些神经质的漂亮青年聊着天。尽管在多大程度上带有做戏的成分不得而知,但青年一直表现出一种胆怯的、过于谦卑的态度,脸上浮现出的微笑似乎都是在迎合对方。青年并拢细细的膝盖,不时将背头式样的又多又沉的金发戏谑似的埋入夫人的怀中,大声地笑着。当夫人与清一郎的视线相遇时,夫人的脸上确实掠过了不容置疑的友爱的微笑。每当看到这种微笑,清一郎的心中便充满了身在镜子家的安心感。

一个像是法国大富婆的女人正在讲述她新近搞到手的淫书收藏品。其中有桑·鲁克子爵夫人的《肉之花》、一八九○年出版的《希特埃尔岛的新逸乐》,还有艾尔居尔·弗尔克兹著的法国古典淫书《阿格涅斯修女的勇气》等等。这个法国女人戴着眼镜,一副学究气,俨然以做学问的语气谈论着上述话题。后来清一郎才从山川夫人那儿得知,这个女人是一个同性恋者。

宴席逐渐混乱不堪,女人们全都无所顾忌地脱光了衣服,人们开始频繁地出入于卧室。清一郎与古巴女人一起走进了卧室,毗连着的每个房间里都有两三张床铺。房间里灯光灰暗,充满了呛人的香水味、体臭和喘息声。清一郎拽拉着女人的手到处寻找空着的床铺,黑暗中看到了无数白晳的臀部。一些臀部在剧烈地运动,另一些臀部却像死了一般沉睡着。

“快去!快去!就要开始了!”

清一郎被这一句日语惊醒了,睁开了假寐的眼睛。在一个房间的入口处,客人们有的赤身裸体,有的把纽扣一直扣到脖颈。装束各异的客人们你拥我挤,聚精会神地盯视着房间里面。清一郎越过山川夫人的肩膀望着室内。

两根蜡烛的强烈光线直射眼睛。只见那个巴西的老银行家两手擎着蜡烛,伫立在卧室中央。

周围的床铺上,四五个全裸的女人重叠在一起,分别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扬起她们镰刀形状的脖子,双手拄着脸颊,瞅着老银行家的神态。老银行家一丝不挂,皮下脂肪沉稳地在侧腹上显露出肌肉的松弛,肚子可怕地向外凸出着。而且在他那白色的肌肤上一半像是浮游着似的生长着浓密的红棕色体毛。尽管光秃秃的头顶上闪烁着蜡烛的光亮,可巨大的腹部下面却被一片黑暗笼罩着。

巴西人用闪光的眼睛凝视着正对面。那儿虽然只有拥挤在房间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但他的目光所观望的却分明不是那些人,他凝视着的是只有他自身才能看见的空间上的某一点存在。

不一会儿,巴西人那丑陋的肥胖身体一动不动地站着站着,竟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腹部周围的肥肉微妙地晃动着,宛若果冻一般。随之他举着蜡烛的双手渐渐慢慢地向前方靠拢。蜡烛燃烧着,蜡滴落在手指上,耀眼的火苗从左右两侧一点点向正前方并拢。老银行家全身痉挛得更加厉害,额头上也是汗珠滚滚。眼珠子忙碌不堪地交替着向左右蜡烛的火苗嘀溜着。两个火焰终于要在男人的眼前合二为一了。但颤抖的手所支撑着的火焰却依旧动摇不止。

终于巴西人在眼睛前面将两根蜡烛合在了一起。在这一瞬间里,巴西人射精了。围观的人一齐发出“哦—”的愚蠢叫声。

幸好清一郎不是赤身裸体。他和一直整齐地穿着衣服的夫人肩并着肩,回到刚才的客厅取酒。

“怎么样,这种滑稽的节目?”

“我还不曾看过这么愚蠢的场面。”

“或许这儿是地狱吧。不过,地狱是滑稽的,滑稽得发不出笑声来。”

“夫人很讨厌严肃的东西吧。”

“即使是那个银行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也一定会做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吧。但糟糕的是,人们光有一张面孔是无法忍受的。即使身败名裂,也要为滑稽服务,并且心甘情愿。”

“这对于那个巴西人来说,是得以完全成为他自身的瞬间呐。要想成为自身,只有坠入滑稽的地狱。”

“谁都如此,”夫人充满自信地说道,“没有一个可以例外。”

然后夫人又发挥了她惯有的那种突然想起某个离题事件的癖好,说道:

“哦,我倒是由那个银行家想起了一件事。你知道吗?山川物产的社长昨天因脑溢血倒下了。下一任社长几乎等于已经确定,那就是你的岳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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