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伯爵

金瓶梅的艺术  作者:孙述宇

让我们再分析一个人物来说明作者的活力。我们看看作者是怎样写应伯爵的。

这个人是本书中最有趣的人物,就是在整个中国小说范围里找,恐怕也没有谁比他更有趣。

他是西门庆家经常的食客,有一回他空着肚子来到,西门庆故意问他吃过饭没有。

“哥你猜。”他说。

西门说猜想他已经吃过了。“哥你没猜着。”

西门庆是在恶作剧,要强使他承认跑来揩油吃饭。当然,他帮闲揩油是个事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固然不会否认,西门也没有任何不满,但这次西门要来个残虐的笑谑,要让这心照不宣的事实在大家的意识里现出来,要他难为情一下。他呢,一方面要避过这尴尬,但又不要为面子牺牲了口腹。这两人在短短的对话中,用不相干的言辞互相试探,给我们瞥见几百年后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笔法。

金瓶梅的艺术
应伯爵

应伯爵浑闹起来是最凶最剧的。在作者的构想中,他是个非常聪敏的人。我们看见在书里他讲的笑话比谁都多,日后曹雪芹也依这原则,把笑话都放进最机灵的王熙凤的嘴里。应伯爵在西门庆身上得了不少好处,替许多人——李智、黄四、李桂姐家、贲四、韩道国乃至那群捉弄韩道国老婆的恶少——当说客,又骗西门庆的钱财,其所以能如此,是由于他最懂得西门庆,西门庆没有了他便几乎过不了日子。他会用脑思考,还会替别人着想,能体恤小优儿,知道他们忌喝残酒。他懂得生活,晓得怎样把鲥鱼切成几份分别享用,吃到“牙缝里也是香的”,也晓得赞赏官窑双箍邓浆盆这些精美的工艺品。他从蠢蠢的西门庆那里骗取一些物质,也未尝不公道。在这里我们没法把他的故事说完,因为那是个枝叶蔓衍、花果繁茂、少加修剪的故事。本来,他在小说中是一个辅角,功能只是助成主角行动与表达主角内心,把他写得那么齐全详细——欲望、爱恶、动机、反应都写了,究竟好不好,是个问题。刚才提到的詹姆斯一定会大皱眉头,但菲尔丁或狄更斯却会微笑起来,因为这如果是毛病,就是他们这些活力多于艺术自制力的作家的通病。

可是这个应二,如果要拿来归类,应当算是个怎样的人呢?如果我们要依道德观念来褒贬,这人是个不值一提的角色。他读书不成,正业不务,品格也说不上。他的生计是“帮闲”:不是帮助人家做正经事,只是“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顽耍”。我们今天会叫他作“寄生虫”;早几十年人家也许要叫他“冗人”,那也是很合适的称谓。要画他的具类型性的像,就写写他的奸狡自利的心理,再说说他行动的丑态,也就差不多了。

在书里,作者也没有为他隐恶。他一入场就陪着西门庆去嫖新入行的小妓女李桂姐。他和“十兄弟”中其他几位嫖客脸皮都厚得有趣。第十二回里,李桂姐讲个笑话嘲骂他们一天到晚只是吃人家的,他们就凑钱来还个东道,这个人出一钱那个人出几分,有些人还用汗巾褂子抵算,及至酒菜上来,他们做主人的却像“遮天蔽日的蝗蚋”,一下把盘子碟子扫光,散时还分别偷了娼家不少物件。不久我们又看见他去帮西门庆兄弟娶花子虚兄弟的寡妇。作者常把他和狗的形象联结起来,比如西门庆笑骂他时爱叫他作“狗材”,那些小妓女就会骂他“应花子,你不作声不会把你当哑狗卖”。他在西门家出入惯了,“熟得狗也不咬”;西门庆和女人私通,他也会闯进去说话浑闹一番,羞恶之心丝毫也没有。有时看见西门家有时新果子食物,他就跟谢希大偷一些放在袖子里带回家去。

但作者对他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呢?尊重不尊重呢?倘使不尊重,这人物怎能这么有趣?我们都知道,一个作者瞧不起的人物总是写不好的——由于蔑视之心把创造的能源关闭了之故吧。宣传文学里的反面人物照例很肤浅,例如《水浒传》里的官吏,可能非常狡诈,但人性的深度总是谈不上的。有成见的作家,一旦把人物归了类,依着政治、宗教或道德成见来褒贬之时,这人物必定变得很简单,他的行动都是预测得来的。应伯爵却不是这样的人物,他在书中不住有新奇的表现,每趟出场都使我们诧异一下,这明显表示作者不会瞧他不起。然而,作者不是明说他道德败坏的吗?

金瓶梅的艺术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一回)
在书里,作者也没有为应伯爵隐恶,他一入场就陪着西门庆去嫖新入行的小妓女李桂姐。

解答这问题时,我们又要把本书作者和莎士比亚比较一下。我们翻开莎翁的《威尼斯商人》的集注本,见到许多批评家曾聚讼多时,一些人说那个要割下人家一磅鲜肉的犹太人夏洛克是个悲剧角色,他受庸人俗子嘲笑迫害,一如莎翁笔下的罗马大将科利奥兰纳斯(Coriolanus);另一些人则根据剧中情节,判断他仍是个喜剧丑角。事实大抵是这样的:莎士比亚原拟写一个典型的犹太守财奴,他贪婪、凶狠,同时又愚昧,连独生女儿都厌恶他而跟基督徒跑了。这样的角色应当让观众哄堂大笑,没有人会同情他吃亏和受苦的。可是莎翁不爱把人物简化归类,也不会止步于据着成见来褒贬。一个作家如果活力充沛,对世界与人生有强烈好奇,自自然然会对世人生出各种感情,包括关怀、同情、容忍、尊重,等等。莎翁尽管原拟嘲骂那犹太人一番,但写出来的夏洛克,身上却是带着这些感情的。而这些感情向来都是与悲剧的缘深而与喜剧的缘浅的,于是观众——尤其是读剧本的读者——往往怀疑这老犹太是不是悲剧角色。莎翁的另一个喜剧人物,那胖酒鬼福斯塔夫,情形也很类似。

应伯爵在书中所受到的,大体上就是这种待遇。作者是做了道德评价的,应二是一个不足为训的角色,是个“多余的人”,“蛀虫”,没有骨头的,然而作者对他仍然能够同情与欣赏,所以能把他写得这么新鲜有趣。作者之所以能够穿过成见的桎梏来同情与欣赏,说明了他就像莎士比亚一样,有极其充沛的生命力与好奇心。

金瓶梅的艺术
应伯爵追欢喜庆(第十六回)
应伯爵在书中不住有新奇的表现,每趟出场都使我们诧异一下。(页45—页48)

金瓶梅的艺术
应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一回)

金瓶梅的艺术
应伯爵劝当铜锣(第四十五回)

金瓶梅的艺术
应伯爵戏衔玉臂(第六十八回)

作者对应伯爵的同情,除了上面这样反证推论,也可以直接看到。比方我们说过,常人对娼家的反感,主要原因之一是妒忌,其实对帮闲的反感也如此,我们妒忌这些人不用流汗而有生计,进而猜想他们一定得到了许多我们得不到的好处,又免了许多我们身受的痛苦。作者并没有这种妒忌心,他很知道帮闲人路途上的荆棘和陷阱。我们在第三十五回看见白来创(白赉光)嘴里叫着兄弟,跑到西门庆家里,碰一鼻子的灰。往后祝念实和孙天化帮闲帮错了主子,一下子便关进牢房,要解京法办。应伯爵讲祝麻子和孙寡嘴被捕起解的事道:

……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来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吃肉,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

老应是这些人当中最机警的一个,他没有跌进陷阱里,可是帮闲的甘苦他既了解得这样深,怎能安心轻轻松松地过日子?所以,他也就像他的小对头李桂姐,常与恐惧做伴。他本是读书人,家败而沦落至此,但在当年科举制度下,他这样的命运比安忱、宋乔年那些状元进士要普通得多了。

作者的同情都是隐含着的,但当他把人的痛苦艰难写出来时,我们就看得见。比方那奶妈如意儿,在李瓶儿死后与西门庆勾搭通奸,她无论怎样卑下的事都肯做来讨好西门庆,而得了西门欢心就渐渐得意洋洋,颇为自大。后来在第七十二回,她胆敢顶撞潘金莲,于是挨了一身毒打。潘金莲事后把这件事告诉孟玉楼,也说到如意儿的隐私:

……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首打探儿?……天不着风儿晴不得,人不着谎儿成不得,她不齐撺瞒着,你家肯要她?想着一来时饿得个脸黄皮儿,寡瘦得乞乞缩缩,那等腔儿……

这一段话让我们对如意儿的淫行有些谅解,知道她是生计困难,想留在西门家,但官哥和瓶儿都死了,她只好用勾引西门庆这办法。作者讲出这可悯的处境,当然是对这淫妇有相当的同情。

上一章:活力的... 下一章:讽刺艺...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