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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艺术:《儒林外史》的先河金瓶梅的艺术 作者:孙述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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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谈《金瓶梅》的讽刺艺术。 首先,作者怎样把《水浒传》里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的故事修改,已经决定这小说是讽刺文学了。在《水浒传》这本浪漫的侠义小说里,故事是一对奸夫淫妇因私通而杀害本夫,是坏人串谋杀害无辜,后来大英雄武松回家,杀了西门和金莲,是好人报仇。在《金瓶梅》里这故事变成西门和金莲通奸,他们轻易躲过了武松报复的怒火,但躲不过自己放纵的后果,后来西门是烧死在自己的欲焰里,金莲则因欲令智昏,自投到武松的刀子上去。故事说的是两个愚人做蠢事的收场,这样的故事,明白是属于现实讽刺文学的材料。 作者处理这材料时,用的也是很成熟的讽刺笔法。讽刺的艺术在他手里发展到一个有高度技巧与表达力的地步。比方日后《红楼梦》用谐声名字(吴新登谐“无星戥”,封肃谐“风俗”,娇杏谐“侥幸”,甄英莲谐“真应怜”,等等),颇类菲尔丁、谢里丹(Sheridan)等人所用以点出人物特性的“标签名字”(label name),其实这种方法在《金瓶梅》里已经见到了(贾仁清谐“假人情”,游守谐“游手”,郝贤谐“好闲”,吴典恩谐“无点恩”,等等)。近代的批评家轻易便说《儒林外史》是中国讽刺小说的鼻祖,实在很不应该,我们拿《金瓶梅》仔细读一下,很快就可看到,它替《儒林外史》把路早铺得好好的了。[《金瓶梅》当然也不是鼻祖,《西游记》已是了不起的讽刺文学。《西游记》之前,讽刺艺术在戏剧那边大抵已有相当发展。] 《儒林外史》写世人虚伪,《金瓶梅》也不断写这题材。在小说里,虚伪并不限于一个人或几个人,甚至不限于一个行业、一个阶级或者怎么样界定的一个种类,而是几乎人皆不免。在西门庆家里,每天都有不少人装假说谎,他家里的事情就是结集无数谎言而成的。小说开始不久,还未完全脱离《水浒传》的架子时,西门庆娶孟玉楼那一段(第七回),已是很有趣的例子。那时,媒婆薛嫂用金钱享受为辞说动了西门庆和孟玉楼,又考虑到玉楼前夫的母舅张龙可能为家产利益而阻梗,于是教西门庆去卑辞厚币收买了她前夫的姑姑杨姑娘。张龙果然去劝阻,他装成一副“为你好”的样子,在孟玉楼跟前把嫁给西门庆的害处大说了一番,可是玉楼已经立了心想嫁,于是一再表示“不要紧的,你老人家过虑了”,把他的话都驳回去;第二天轿子出门时,张龙改用“为小侄儿好”的态度,再来阻拦,这时孟玉楼大哭,而杨姑娘出来“说公道话”,她说玉楼的前夫也是她侄儿,小叔子也是她侄儿,她两个都疼爱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并不袒护谁,但主张孟玉楼应当再嫁。张龙气急了,不再说好听的道理,而用粗话骂那老太婆,老太婆也反唇相讥,在乱哄哄的臭骂当中,孟玉楼便带着箱笼私己,过门到西门庆家去了。《儒林外史》里面严贡生家产纠纷的故事,写作手法可说是这里来的。 《金瓶梅》里有个满口“之乎者也”的韩道国,为了金钱利益让妻子跟西门庆睡觉也做得出来,但偏又爱吹牛。在第卅三回里,他妻子刚刚为了与堂房小叔子通奸,被一群妒忌的无赖子弟冲进屋里来,拿绳绑住捉将官里去了,他不晓得,还到熟人铺子里吹牛: 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仰赖列位余光,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处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谢汝荒(“揭汝谎”?)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做,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而已。今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资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账?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初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我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果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中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事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刚说到热闹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 那是来通报他妻子和小叔的祸事的。 像这样的段落,读起来活像在读《儒林外史》。对韩道国的讽刺,最尖刻的本是“彼此通家,再无忌惮”那几句,因为韩的老婆与西门通奸,但作者与吴敬梓都常常爱写到谎话拆穿、场面尴尬不堪为止。真实世界里之所以充满虚伪,是由于在真实世界里假面具多半能维持下来;《金瓶梅》和外史爱把假面具拆破,是在写“艺术世界里的公道”(poetic justice)。 《儒林外史》里面官场的事写得很多,因为书中人物很多是读书人,容易走上仕宦之途。《儒林外史》里的官吏,贪污枉法的虽不少,但多不是书中重要的角色;在书中详详细细叙述过的人,做傻事的尽有,骨头不够硬的尽有,但存心做坏事的情形绝不普遍。这样的写作态度,与《金瓶梅》很接近。《金瓶梅》尽管写社会上的罪恶,作者对人性的兴趣其实更大。他写出西门庆受赃枉法植党营私,是要写贪欲的面貌和影响,这一点,下面谈到西门庆的角色时还要论及。他写到别的官员做出不该做的事,读者看到的每每是人受不了压力而保不了节操的情形,像第十回中有意平反武松冤狱的东平府尹陈文昭,第十四回处理花子虚家争产事的开封府尹杨时,都是例子。这些官员都是有自尊心的人,作者几回都用“极是个清廉的官”这样的话来介绍他们。这个刻画人性的可贵传统,下传到《儒林外史》,可惜没有再传下去。后继《外史》的是一些讲“现形”“怪现象”的官场黑幕小说,作小说的人带着无限的道德优越感嘲骂这些官吏,对探究人性已没有什么兴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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