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惠莲

金瓶梅的艺术  作者:孙述宇

《金瓶梅》的讽刺艺术,可说的地方还很多。首先是深度。讽刺文学的通病是肤浅。似乎作者的嘴巴嬉笑久了就很难再合拢来,或者是怒骂惯了,想讲些客观公正的话都不好意思,弄得没法再正经,亦不能认真了。钱锺书的《围城》是个例子,故事本来写得很风趣,可是久而久之读者觉得作者轻薄,也嫌书欠缺深度。优越感在文学上是一把两边都会割伤的双刃刀子,带这种感觉写出,让读者带着这种感觉来欣赏的作品,到头来难免显得浅陋。写讽刺文字的人,嘲讥攻击他人之时往往自由得很,可以很任性——尤其是当受到攻击的对象不是当代的人,或者不是个人而是一整个抽象的阶级,反击的机会实在微乎其微——但写出的东西流于浅薄,这种惩罚他逃不了。

《金瓶梅》所以了不起,是作者嘲讽尽管嘲讽,但并不因之失去同情心,而且对人生始终有很尊重的态度。这一点,我们且用第廿二回开始的宋惠莲故事解说一下。

宋惠莲是个穷人家女儿,父亲是卖棺材的。她长得很俏丽,人又聪明伶俐。家里最初把她卖去当婢女,后来她嫁了个厨役蒋聪,又随随便便地和西门庆的家仆来旺勾搭上了。到蒋聪与伙计打斗身死,她请来旺转求西门庆之助,捕凶手报了夫仇,然后嫁了来旺,来到西门庆家。不久,“看了玉楼、金莲众人打扮,她把䯼髻垫得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得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睃在眼里”。西门庆挑她,她就做了他的姘妇。

金瓶梅的艺术
惠莲儿偷期蒙爱(第二十二回)
西门庆挑她,她就做了他的姘妇。

这样身世和行径的女人当然不会受人敬重,书中西门宅里的妇女和玳安、平安那些狡猾的家僮都瞧她不起,我们读者的看法大抵也差不多。作者初时的态度似乎和我们很相近,他用一种很活泼的讽刺文体写她自以为飞上枝头的洋洋得意状。就在与西门庆通奸的次日,她出到大门口,用西门庆给她的银子买东西,骚扰那些在西门庆手下做买卖的老伙计:

平昔这妇人嘴儿乖,常在门前站立买东买西,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陈经济叫姑夫,贲四叫老四。昨日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和众人打牙配嘴,全无忌惮,或一时教:“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那傅伙计老成,便惊心儿替她门首看。……几时来一回,又叫:“贲老四,你替我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那贲四误了买卖,好歹专心替她看着。……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央及贲四替她凿,称七钱五分与他。那贲四正写着账,丢下,走来蹲着身子替她锤。

她很容易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常参加主人家的妇女活动。在花园里,她跟吴月娘、李瓶儿、潘金莲和西门大姐一道打秋千,她打得最好,荡得最高,露出很漂亮的“大红潞绸裤子”;在房间里,她看着她们打牌,伶牙俐嘴地表示很多意见,让孟玉楼骂了。元夜晚上,她也跟人家去“走百病儿”,看放花炮,和陈经济打情骂俏:

女婿陈经济躧着马,抬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惠莲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经济道:“俺们如今就行。”惠莲道:“你不等我,就是恼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三个香茶并面花儿,金灯笼坠子,出来跟着众人走百病。……那宋惠莲一回叫:“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个元宵炮仗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着人且兜鞋。

那时西门庆常给她一些银两,她拿了来到大门口买东西,衣物、汗巾、花翠、香粉,还有论升的瓜子,自己嗑,也大方地送给各房的下人。这样下来,她越是以为自己与别的仆婢不同,普通的役事都不肯动手,只是呼喝别的仆婢去做。元宵那天,西门庆家饮合欢酒,她给自己一个主仆之间的位置:

那来旺儿媳妇宋惠莲不得上来,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子上,口里嗑瓜子儿,等到上边呼唤要酒,她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攒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有这里伺候,都不知往那里去了!”

她吐得一地的瓜子壳,画童也只好忍着气替她扫了。过了两天,西门庆在大厅上要茶待客,来保的妻子惠祥在厨下煮饭没有功夫,惠莲又以煮茶是“上灶的”的职责为理由而不肯动手,后来西门庆追究责任,罚了惠祥,惠祥便狠狠地指着惠莲臭骂了一顿:

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吧?你天生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们是“上灶的”老婆来,巴巴的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

讽刺作家把一个人物嘲笑和羞辱到这地步,通常就结束了,即使还未写完,再下去也不过是这样的态度。可是《金瓶梅》中惠莲的故事还有另外的一半。西门庆当初是以替蔡太师织造生辰衣服为借口,把来旺支使到杭州去,而与惠莲私通;现在来旺办完事回来了,他从孙雪娥那里得悉妻子不贞,又知道潘金莲包庇他们偷情。事情开始变复杂,来旺不但打惠莲,并且在醉后大声骂潘金莲,扬开她的历史。这些话给人传给潘金莲听,金莲又羞又恨,毒害的心就起了。她向西门庆哭诉,教唆他除去来旺。西门庆去问惠莲,惠莲极力替丈夫洗脱,又建议西门把他再遣出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和她亲了嘴,打算就这样办。但他是个耳根最软的人,给潘金莲再说了一次,又转了心。于是装好圈套,捉了来旺,诬告他意图谋财害命,关到监狱里去。惠莲初时很怨愤,哭个不停,但是西门庆谎说不会难为来旺的,又不准家人泄露狱中真相给她知道,她听说来旺果然一下也没有打着,就转了心,不哭了。她求西门庆早日放了来旺,又劝给他另娶,这样她自己就完全是西门庆的人。西门庆也肯听,两人谈得好好的,还到床上去。事后惠莲不免面露得色,那些话辗转去到潘金莲那里,潘金莲再次把西门说转了心,要下毒手害来旺。幸而有个叫阴骘的官员主持公道,来旺没有送命,只是打了一顿,流放到徐州去。他起解之前回西门府想拿衣物并见见妻子,但给赶打了出去。这些事本来都瞒着惠莲的,后来有个僮仆漏口让她知道了,她就大哭:“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干坏了什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哭了一回就取一条长手巾拴在房门揝上自缢。

金瓶梅的艺术
惠祥怒詈来旺妇(第二十四回)
惠祥狠狠地指着惠莲臭骂了一顿。

她这回没有缢死。人家发觉了,把她解了下来。她坐在冷地上,说不出的灰心:

须臾嚷得后边知道,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视,见贲四娘子儿也来瞧。一丈青携扶她坐在地下,只顾哽咽,白哭不出声来。月娘叫着,她只是低着头,口吐涎痰不答应。月娘便道:“原是个傻孩子,你有话只顾说便好,如何寻这条路起来?”因问一丈青:“灌些姜汤与她不曾?”一丈青道:“才灌了些姜汤吃了。”月娘令玉箫扶着她,亲叫道:“惠莲孩儿,你有什么心事,越发老实哭上几声不妨事。”问了半日,那妇人哽咽了一回,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月娘叫玉箫扶她上炕,她不肯上,月娘众人劝了半日,回后边去了,只有贲四嫂同玉箫相伴在屋里。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看见她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搊她炕上去吧。”玉箫道:“刚才娘教她上去。她不肯去。”西门庆道:“好强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惠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什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去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要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得成,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什么?”

读者头一次细读《金瓶梅》至此,恐怕都不免吃一惊。我们大概是将信将疑地看着这少妇:我们一方面不肯相信这就是宋惠莲,因为我们一直觉得很了解她,我们见过她娼妓似的作风,见过她如何在通奸之时被人撞破而红着脸,第二天跑去跪着求饶,她明显的是个很庸俗不足道的角色。可是现在她把极度的哀痛与灰心扔到我们脸上,我们受到那种“认出真相时的震惊”,不敢再执着过去的判断。在以后的故事里,她果然再也不跟西门庆有瓜葛,既不跟他睡,也不要他的东西。

作者从头到尾都紧紧把握着惠莲的心理。他也许曾经耳闻目睹过这样的人和事,也许只是凭着艺术家的直觉来创造,但是不管怎样,难得的是他依这个印象来为生命写真,丝毫也不苟且。他的讽刺笔法并没有使他轻薄。我们初时看见惠莲人尽可夫似的,兼之贪财爱势,轻佻愚蠢,大抵很快就得出结论,断定她是个没有爱心、真情与德行的脏女人。这里前一半的印象并不错,淫荡、贪婪和轻佻这些缺点她是辞不了的;可是后一半的推论与判断就错了,而且反映出我们在思想上的懒惰与倚赖成见的习惯,同时在天性上也不免残忍。这懒惰与残忍都不是易摆脱的,试看《金瓶梅》所表现的宽容,在以后几百年的中国小说里再也找不到。惠莲确是很浅薄,很容易自满,一下子便洋洋得意,所以显得愚蠢,这是她的性格,在故事里她已受到了惩罚,碰过孟玉楼和惠祥等人的钉子,后来又为潘金莲所乘。她贪图物质也是真的,这是人所共有的弱点,是《金瓶梅》写作的对象,要是惠莲没有这毛病,她便是个非常人,不是《金瓶梅》世界里的人物了。说到淫荡,我们得要稍加分析。作者大概并不认为性欲这种圣人不禁的人类天性必然是坏的,可是人若不做德行功夫,这欲就如别的私欲一样,要泛滥横流,漫无止境。小说中的奸夫淫妇多,其实是作者把私欲泛滥的情形戏剧化,把普通人未做的事写了出来罢了。书里也有些人不淫荡的,因为人有品类,有些人由于天性、教养、地位与责任等原因,私生活比较检点,像吴月娘就是,孟玉楼也还可以,但是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孙雪娥这些就不行了。作者对这些“淫妇”并不是痛加斥责,他对李瓶儿的同情是很显然的,对其他的几位,其实也有同情,我们在下面会讨论到。他的态度,是视这些人为可怜的弱者,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惠莲也是一个这样的弱者。不过,她尽管没有传统的贞操观念和德行,我们却不能就说她没有原则和执行原则的道德力量。西门庆当然不了解这一点,他后来叫潘金莲去劝惠莲回心转意,潘金莲回报说这个惠莲“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西门庆还笑道:“你休听她摭说。她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守床笫间的贞节,惠莲是不会的,她教西门庆为来旺另娶而拿自己来做外室,也未必纯粹是缓兵之计,未必不是真心话,然而她绝不是对来旺没有感情。她对来旺的感情,她自己大概也一时描述不来,于是就套用那句通俗的“一夜夫妻百夜恩”来形容,其实她的情感是穷人和穷人共同生活久了而生出的情感,是天涯沦落人的互相怜惜。这种感情,她在获悉来旺已受刑起解之后凄惨的哭声(“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干坏了什么事来?……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里,表达出来了。这个生长在晚明糜烂社会里的穷人家女儿,别的道德原则都坚持不起的了,唯一执着不放的是一点仁爱之心。她承认有财有势的人有特权,所以肯和西门庆苟且,甚至肯离开来旺,只要来旺能另有妻室另有生活就是。可是当她看出西门施用毒计要屈杀来旺之时,她觉得她自己以及仁心的原则(她称之为“天理”)都给完全背弃了。这被背弃出卖之感,就是她坐在冷地上极度灰心的原因。她这时觉得整个世界,连同吴月娘在内,都变成可厌可憎,不值得活下去了。

金瓶梅的艺术
宋蕙莲含羞自缢(第二十六回)
这被背弃出卖之感,就是惠莲坐在冷地上极度灰心的原因。她这时觉得整个世界,连同吴月娘在内,都变得可厌可憎,不值得活下去了。

读者当然还记得她也曾想往上爬,曾经瞧不起“一锹土上”的姐妹,曾经践踏她的弟兄,那是她浅薄之处。这种浅薄也是很普通的毛病,历来想嫁金龟婿的女子数也数不清。而惠莲感人之处,是她的浅薄下面藏着爱心和贞节,一旦遭遇大变故,这些品质会绽放出来。托尔斯泰也让一个这样的女子感动过,他的半自传的小说《哥萨克人》里,有个手掌长大而有气力的乡下姑娘玛莉亚(玛莉安卡Marianka),她想委身嫁给书中主角,一位富有的俄国青年军官。她是在一个喝酒的晚会里决定的,当时以为是很简单很轻易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她答他的问话道:“你又不是麻脸。……”然后就玩他的又白又软的“好像奶酪”的双手。)可是随后她的哥萨克男朋友在一次突击中受了致命的伤,她对自己人的忠贞霍然苏醒。这时尽管这事件与俄军无涉,那俄国佬也只好走路了。

宋惠莲的画像,让我们看见《金瓶梅》的写实艺术是多么的认真。我国小说的读者,历来都不甚懂得写实艺术,看到小说中的动作与对话生动活泼,就会很满意,通常不再追问是否有更深的人生真实。比方《红楼梦》,大家众口一辞都说这是伟大的写实主义小说,原因是书中有很丰富的细节与生动的对话。《红楼梦》里的晴雯与惠莲颇有相类之处,同时亦有许多地方恰成对照的,若把两人比较一下,很可显示两书艺术的分别。两人都是丽质天生,外有轻佻淫荡之名,内有贞操之实。红迷会指出,这两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因为惠莲连从一而终都做不到,而晴雯却真正是“清操厉冰雪”,她虽然得到宝玉钟爱,自己也深爱宝玉,却一点儿也不透露出来,而且对他不假辞色,直要到最后两人在病榻上会临终一面之时,她才说出深藏的情意,并用牙齿咬下两条指甲给他留永恒之念。这故事好像很动人肺腑,但同时也是幼稚得像十多岁情窦初开的少男编来讲给十多岁少女听的,哪里比得上惠莲故事之能反映出复杂的人生?又哪里及得到惠莲故事以不贞妇人来写贞节那么惊人与感人?两个故事的叙述方法也完全两样:《红楼梦》的故事中,晴雯的贞洁是毫无疑问的,读者从头到尾都如作者一般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王夫人由于一时误会而枉加给她淫荡的恶名而已。王夫人的误会何以竟一直不能消除而要晴雯屈死,这是关乎本书艺术本质的关键问题,答案也许很多,但最根本的显然还是,非此便不能引出故事的精髓部分,即是那荡气回肠的永诀与私祭场景。这些场景,乃至这整个故事,明白是写来“赚人热泪”的,事实上后来果然改编成许多戏曲,供人叹赏。若说这种唯情的作品是在认真对待人生问题,我们就太不认真了。惠莲的故事正相反,惠莲的行径如何,书中人物所知并不比我们读者为少,他们对她的节操判断错误,不是由于知识不足,只是由于见解与同情不够,而他们的错误,我们读者也一直都在犯着。这么认真的写实艺术,真是难能可贵,在我国小说史上太罕见了。

我们感觉得到,惠莲长得很美。小说家描绘姣好容颜的能力本来很有限,你说这女子的眼睛怎样,鼻子怎样,嘴巴又怎样,到头来都留不下多少印象的,空惹“意态由来画不成”之叹。比如晴雯,她的性子我们比较清楚,她的美貌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印象,只是推想而知——因为人家说她长得好,又说她像林黛玉,而林黛玉据说是绝色。惠莲的妩媚却给我们感觉到,因为作者讪笑揶揄她的行为之时,仍写出了不少。她的外貌究竟如何,我们当然也不知道,只听说她美,只知她爱美,而且好搔首弄姿,使一家上下的女人都妒忌与侧目。她的体态我们有多些印象,因为见过她荡秋千,一下子高飞入云,“端的是天仙一般,甚可人爱”。穷人家出身的文盲,思想是谈不上的,可是聪慧并不缺少,看牌比谁都快。她能只用一根木柴,很快就烧好一个猪头,送上来给太太们吃。她的话比人多,经常与男人调笑,俏皮话好像说得收不住口似的,潘金莲叫作西门庆的“第五个秋胡戏”(有剧名《秋胡戏妻》),说西门庆撒谎就要说到“把你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有人会说,这么轻佻淫贱的女人,怎能说得上美?不过,我们难道不能从中看见她的青春与热情吗?荷马常常叫那位爱与美的女神做“爱笑的”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忒就是很轻佻佚荡的,也曾在与战神私通之时给她的跛足铁匠丈夫用特制的铁网成双地捉获在床。我们说的是不论教养的自然之美,像惠莲这样,外面是明艳的容色与动人体态,内里是压抑不了的青春活力、热情与聪慧,女性自然的美还缺了些什么?在作者心目中,她很可能与荷马心中的美神一样的美。试想,若把阿佛洛狄忒丢进西门庆在清河县的宅里去做婢女,她难道不会说一口山东土话,做那些腌臜事?惠莲的美,是丢到猪栏里的珍珠,那酗酒的蒋聪及与孙雪娥私通的来旺、滥交的西门庆固然没有懂得赏识,读者恐怕也没有充分赏识。作者是赏识的,惠莲死时,他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他嘲笑惠莲忘却自己身份而跑了去附太太小姐们的骥尾,这是卓别林扮演小人物那种同情的讥笑。女人的天然等级往往是以容貌来划分的,惠莲是命不好,以致她本分的东西都成了分外的贪婪奢望,要做人所不齿的事才换取得到。她走上她凶险而又凄凉的路,几乎是没选择的:且不说她天生的一份虚荣心,单单是由于长得妩媚,在西门宅里,她就很难走惠祥或是一丈青她们的“上灶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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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惠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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