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恶:潘金莲

金瓶梅的艺术  作者:孙述宇

《金瓶梅》的词话本第一回里说,本书是个“风情故事”,讲“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丧黄泉……贪她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她的,丢了泼天哄产业”[这一段只见于万历“词话本”。崇祯“小说本”与康熙“竹坡本”改写为:“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不免尸横灯影,血染空房。”这样把小说内容总结得更好,但潘金莲的启发性影响就看不见了。]。这女主角当然就是潘金莲。她是《水浒传》原来故事中的人物,她勾引小叔、通奸杀夫,写得生动活泼,而且行事的动机真实。后来《金瓶梅》全书都是用这种写实笔法写成的,可见作者从《水浒传》的潘金莲形象得到启发。

要是我们说《金瓶梅》的内容是“贪嗔痴”三毒,潘金莲所突出表现的是“嗔”。故事常让读者看到她的嗔怒,以及由之而来的恶意。在武大家中做后娘时她苛待迎儿,过了门到西门庆家,就折磨婢女秋菊。宋惠莲的丈夫来旺酒后胡言伤了她,她一而再、再而三唆使西门庆置之死地而后已。姐妹之间,瓶儿本来很努力讨她欢心,除了不吝馈赠财物,常常还肯把接近丈夫的机会让给她,但她由于妒忌心重,不住要使瓶儿为难受苦,终至害死她母子为止。吴月娘、孟玉楼都曾信任她,最后也都翻了脸。这样子四处树敌很不明智,金莲天生聪敏,应该懂得这道理,但这也表示嗔怒之情如何难以克制。那笨丫头秋菊,在毒打、罚跪、指甲掐脸等无数次折磨之后,终于把金莲的奸情出首给月娘知道。除了“嗔”,其他两毒在金莲身上倒不太显著。她的贪念不算重,在西门家那么久,她一直没有怎样事聚敛,所以后来给王婆领出去发卖时还是不名一文似的。她的“痴爱”之情就更少了,她把私生子丢进马桶都做得出。[这当然都要看怎样给“三毒”下定义:我们这里是跟着一般的印象,视“贪”为物欲,视“痴”为“痴心”。若依《大智度论》的定义,则潘金莲三毒俱全,因为她色欲心重而且老想霸占丈夫,便是“贪”;她不受佛理,便是“痴”。]

金瓶梅的艺术
《金瓶梅词话》(明万历本)第一回书影

潘金莲在《水浒传》中已经比那些英雄好汉生动,到了《金瓶梅》里更是表现出无穷尽的生命力。月娘、瓶儿、玉楼等人,既是所谓有闲阶级,在家过日子都是悠悠闲闲的,若没有饮宴戏曲的节目,就只在家里谈天、下棋、赌小钱;金莲却闲不下来,她老是在那里用心计。她动脑筋的主要目的是占住丈夫,但这个不老实的男人,在嫖舍宿娼之外,老是觊觎别人的妇女,要笼络他,金莲就得想各种办法,贿赂小厮啦,写曲子道衷情啦,送物事致意啦,以及做“娼妓不为”的事。她的条件并不算太好的,如果与瓶儿相比,在气性、人缘、子嗣、肌肤各方面都不及,加以有一段不光彩的历史,所以在家中争一席位,确是要很奋力去斗争。她的斗争大体上很成功。她把西门庆缠得相当地紧——尽管背地里她总是用“贼没良心”“不得好死强盗”之类很恶毒的话来称呼他,而且自己也与别人通奸。她和西门的关系也颇微妙:她得不着西门给李瓶儿的那种爱,得不着他对吴月娘的那种尊重,然而两人之间自有一种契通,大抵是弃德纵欲的伙伴之间的契通吧。这种契通也有相当力量,加以由于西门庆的爱恶与弱点她都了如指掌,她想要的东西十九都拿得到手。她当面就敢骂西门庆,西门往往只是笑着分辩,说她“小淫妇子啰嗦死了”。有一回西门拿着鞭子追打小厮,她竟劈手夺下他的鞭子,折辱了这一家之主。西门宅里其他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春梅,恐怕谁也憎恨她,然而谁也让她三分五分,怕她的嘴。

那是一张锋利无匹的嘴,满口粗鄙野蛮的话,把是非黑白颠倒得一塌糊涂,然而有气有力,淋漓尽致。我们看得出,作者对女性饶舌的精力,欣赏得入迷。举一个例吧,在第七十二回,潘金莲的丫头与奶妈如意儿争用棒槌,她骂如意,如意反唇相讥,她就动手揪人家头发打人家肚子。这时孟玉楼来到,拉了她回房间,问是怎么回事。她的回答是这么长长的一大堆话:

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歪床上还未睡着,只见这小肉儿(指春梅)百忙且槌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的裹脚槌槌出来。”半日,只听得乱起来,却是秋菊问她(指奶妈如意儿)要棒槌使使,她不与,把棒槌匹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你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伏人?俺们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儿?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她还嘴里𥑖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力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口里肉也掏出她的来!要俺们在这屋里点韭买葱,教这淫妇在俺们手里弄鬼也没鬼。大姐姐(指大妇吴月娘)也有些不是,想着她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指宋惠莲)惯得有些折儿,教我和她为冤结仇,落后一朵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如意儿),又是这般惯她,惯得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们眼里是放得下砂子的人?有那没廉耻的货(指西门庆),人(指李瓶儿)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她那个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些什么。到晚夕,要茶吃,淫妇(如意儿)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儿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正是个久惯的淫妇!他说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雌汉子?为什么问要披袄儿?没廉耻的(指西门)便连忙铺里拿了绸缎来替她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瓶儿死后七日)那日,她爹(西门)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迎春、绣春、如意儿)在炕上挝子儿,就不说一声儿,反说道:“姐儿,你们若要,这供养的匾盒和酒也不要收到后面去,你们吃了吧。”这等纵容着她,像的什么?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们不等你了。”不想我两步三步扠进去,諕得她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行货子,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就这等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揽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想有些什么好正条儿?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有门户打探儿?还瞒着人捣鬼,张眼溜睛的。你看她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样花哨,如今别模改样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

金瓶梅的艺术
潘金莲

这一段文字,写泼辣妇人的心理固然精彩,用“意识之流”的笔法也到家。更有一件可圈可点的,那就是潘金莲虽然气虎虎的,她说的这番话还不完全是老实话,其中有些是她的观察与印象,有些是编造出来的。她说叫春梅去骂如意儿的那些话,差不多都是她自己亲口骂出来的,而且骂得很露骨、很泼辣,但她不好意思告诉孟玉楼。她被如意儿反嘲,说她害死李瓶儿(金莲道:“……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偷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儿道:“正景有孩子还死了哩,俺们到得那些儿?”)这一节,她也略去了不提。

从文学史的观点来看,潘金莲的家庭斗争是个里程碑。这差不多是中国文学上头一回拿妇女的精力作写作题材。在这以前,中国文学中的女性,只从事男性欣赏的活动,读者只见她们长得如何姣好动人,然后她们怎样恋爱,怎样守贞,怎样持家。美人上阵打仗,男人倒也能欣赏,所以古诗里有花木兰,逸闻有梁红玉,通俗小说有樊梨花,等等。但女人有妒忌小气争吵的恶习,有男人所应付不来的情与欲以及其他要求,这些东西男人就不欣赏了。女人要过自己的生活,男人也不欣赏,于是文学也不描述。从前中国文学本是写来叹赏的多,不可赏的女性自然少见。可是《金瓶梅》却不是写来给人叹赏的。这里的潘金莲,不仅只是个男人欣赏的美女,还是个有心思、有欲望、有自己生活的人。她一出来,中国文学的想象力便开拓了一个新范围,以后妇女的精力与她们自身的活动可以写了。

我们可以拿《红楼梦》中的女性为例来说明这开拓工作。大观园里那些美好的小姐,都是旧日中国文学传统的女性,而且基本上是浪漫戏曲里的人物;但那个要强的王熙凤则遍身散发着《金瓶梅》的气味。这位管家事的年轻媳妇,精力过人,很像我们面前的潘金莲。她两足不停,嘴巴也不停,向上是奉承,向下是压迫,一时放债,一时乱伦,私通之余,又去捉奸。别的大观园美人的活动真是少之又少,她们除却与贾宝玉做各种形式的恋爱,几乎一片空白,作者显然也觉得不安,幸而发觉美人作诗是清雅可赏之事,于是便让那些小姑娘作诗,写完一首又一首,雅集一回又一回。王熙凤却完全倒过来:她一首诗都吟不出。这不是很奇怪吗?她是个大美人,是正册里的金钗之一,是金陵名门王家的千金小姐,何以文采反不及李纨或者出身寒微得多的邢岫烟、境遇不好的史湘云等人呢?那时代的女子不能诗文当然是很正常的,但何以书中其他的美人都出口成章,偏偏她不能呢?她天生聪敏,口齿又绝不欠伶俐呀。但我们细看一下,她的口齿原来是《金瓶梅》中女性的口齿,她擅长的不是诗文,而是说话,说的话里带着许多比喻、许多俗语和歇后语,没有什么文饰,没有什么避忌,非常地泼辣。我们又看见她最爱说笑话,这是《金瓶梅》的特色,而《红楼梦》的美人中只有她一个人有这嗜好。至于性格人品,她就更像个《金瓶梅》人物。把这一切考虑在内,我们用《金瓶梅》所解放了的想象力来解释王熙凤的面目,是很适当的。

潘金莲写得非常地生动有力——也许是全书中最生动有力的一个,然而我们有时会嫌她稍欠真实感。《金瓶梅》中别的人物显得真实,是因为他们的感情与动机都是很可以理解的,而愈是异乎寻常的行为,愈能表现出作者的洞见。比方宋惠莲,骤看之下似不近人情,但我们分析过,她的“畸行”其实很有道理,而情绪的涨退上落也很自然。整本书中,行为与人迥异的,似乎只有潘金莲和武松这两位《水浒传》人物。武松不再论了;潘金莲呢,她欠自然之处,在于她的妒忌怨恨与害人之心种种,都超人一等,而且强度从不稍减,从不受一些慈爱温柔之情的影响。她的恻隐之心好像不会起的——眼见稚子入井,她大概就任由他淹死。她没有后悔,也没有一阵轻微的厌倦或哀愁来打断一下,缓和一下欲念与怨怒。作者写书之时,也许是觉得一个像《水浒传》中潘金莲那样的女人,带着无限的怨毒之力,正宜表达那种天地开辟以来万古常新的人心中之嗔恶。

金瓶梅的艺术
王婆

但这金莲同时也是一个人。她的人性,在小说中是以她分尝到的人生之苦来量度的。尽管她内心的嗔毒有神魔的强度,她的肉身却软弱一如常人,是情欲的奴隶,她的命运也与常人无异,是不由自主的。小说讲到西门庆死后,就一点点告诉我们,金莲少年时如何坎坷,偏又生得聪明敏感,而且还念过书。最了解她的春梅告诉人家,她对母亲不好,不是没亲情,是要面子,受不了母亲拿人家的施舍。我们又想起她从前为了要一件皮袍子,费了多少周章:这种值钱的衣物,李瓶儿有一大箱,吴月娘、孟玉楼都有,独她没钱买。到我们的偏见渐减而同情渐增之时,作者却用看透表里的目光,带着对人生的喟叹,写她的结局。她被月娘逐出是由于与女婿陈经济通奸有了孕——子嗣,这是她从前千方百计都求不到的东西,是她妒恨与毒害李瓶儿母子的因由,现在来了,但何姗姗其来迟啊!她只好把白胖的男胎堕进马桶里。逐出门后,她在王婆家等候发卖时,武松来报仇了。她本也可能逃过这大难的,因为陈经济正在筹钱来买她,春梅嫁到守备府也在央周守备来赎她。可是作者让我们看见,生死只系在一点点很琐碎无聊的东西之上:陈经济的路程赶不及,而周守备的手下虽然身上带着银子,却为了和王婆争闲气,偏偏要拖延一下,让武松有了机会。金莲一生聪明,这时却吃情欲的亏,想嫁武松,这便上了武松的当。金莲心中的大毒是嗔,现在来到生命尽头,却遇上这个嗔心同样重、说不定更重的武都头。都头这次回乡,除了要杀人,心里什么也不想——不但舍得把银两完全给与王婆,还又冒乱伦娶嫂的大不韪来色诱金莲,而报起仇来但事杀戮,自己亲侄女儿的生活也毫不理会。

金莲被杀之时,书里有诗这样咏叹:

堪悼金莲诚可怜,衣裳脱去跪灵前。

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足顽。

诗句粗朴不文,不待多说,但是把人生的甘与苦一口气同时道出,而且说得这么直白彻底,除了《金瓶梅》哪里去找?

金瓶梅的艺术
《金瓶梅》崇祯本第一回书影

上一章:痴爱:... 下一章:庞春梅...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