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的宗教剧

金瓶梅的艺术  作者:孙述宇

我们再看看西门庆造型上的另一特色,看他是怎么样平庸。

在清河县的社会上,西门大官人当然算很不平凡的,因为他财多宅广,而且是众人望而生畏的理刑官。他骑着高头骏马在大街上经过,衣着丽都,人又生得高大俊美,县民一定都投以羡慕的目光。女人对他很易倾心,林太太在帘后窥他,印象是“身材凛凛,话语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当初孟玉楼见了他,不顾族人劝阻,作妾也甘心;李瓶儿见了他,名节都不要了。然而这只表示他的命很好,生在有产之家,长一副好相貌,日后运气又好,如此而已[西门庆别号四泉,自言是因为家中有口四眼的井之故,但也许是谐“四全”,这“四全”在坏的方面大概是说“酒色财气”或“贪嗔痴爱”都全了,在好的方面则可能是说“妻财子禄”或什么样好运气都全了。西门的义子王三官,在败行与运气两方面都比西门略逊,别号是“三泉”。]。他没有德行,没有过人之才,见识平庸得很。《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与他有颇多相似之处,两人享富贵荣华,都是姿容俊美,都生活在女性围绕之中,可是贾宝玉除了这些,还有非凡的才德。俗人也许不懂得欣赏这种才与德,因为宝玉太清奇脱俗了,瞧不起宦途的名利,也不屑在功名的方向进德修业,但是理想的《红楼梦》读者都知道宝玉可敬。西门庆则并不可敬,无论如何,作者并不期望读者敬佩他。

金瓶梅的艺术
西门庆

另一方面,《水浒传》中的西门庆,也让人害怕一点儿。他为非作歹,又有财势,还有拳脚武艺。在京剧《狮子楼》里,他开口就唱:

两臂千斤力,谁人敢相欺

霸娶潘金莲,好个美貌妻

他是这么坏,偏又这么强,心里想着些什么念头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怎能不疑惧?在《水浒传》里,要劳动到能够赤手打虎的超人武松,才能收拾了他。《金瓶梅》里的西门庆却不同,他虽也为非作歹,但他的心理我们了解,于是不觉他可怕。他自己是常有恐惧的,比如朝中亲友出了事,或遭谏官检举,就惊惶失措,那回不依期迎娶李瓶儿,正是为了这种原因。他在《水浒传》中的力气和武艺,现在都没有了,武松找他寻仇时,他怕得逾墙跳进人家的茅厕里。他害人之心也不算太强,比方害来旺,是潘金莲三番四次教唆催迫才做出来的。

作者这样写实的手法,把西门庆去爪除牙,在他写作的当年并不是寻常的事。《金瓶梅》以前的《水浒传》写梁山好汉固然是用所谓“英雄尺度”,写出那些天罡地煞在身材体能以及情感各方面都与常人迥异;《金瓶梅》以后的《红楼梦》写起大观园的住客时,用的也是“英雄尺度”,因为宝玉与诸艳全都有不凡的才情美貌。假使没有特别原因,《金瓶梅》的作者应当很自然地用“英雄尺度”,写出些超凡的好汉和恶魔似的坏蛋,这样才好吸引读者,他结果写出一个这么平庸的西门庆,是什么缘故?

依着本文的理路,答案是很明显的。《金瓶梅》的内容是“贪嗔痴爱”如何为害以及人如何戕戮自己,这是一个讲人怎么生活、怎么死亡的警世小说,主题既有普遍性,主角应当具有普遍的性质。他太好或太坏都会妨碍读者作认同的自省:他太完美了,读者想象自己是他,心中便充满了优越感;他太丑恶时,我们根本不肯设身处地来想。念过英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中世纪时有一出宗教剧叫《常人》(Everyman),演的是一个人最后要见造物主,并须将一生的善恶账算一算:这剧的主题是个普遍性的人生问题,主角因之是个一般的常人。《金瓶梅》的道理亦如是,这也是一出平凡人的宗教剧。

为使读者易于认同,新的西门不但除去了利爪毒牙,而且增添了许多正常的情感,变得很富“人情味”。我们说过,他心中常存恐惧,他与常人一样会不忍,会犹豫不决。他爱财,但亦不算吝啬。他心里有很自然的爱,他敬爱月娘与宠爱官哥,就像普通人爱妻儿一般。他爱瓶儿更深,而且很能感觉到瓶儿的情。惨变临头之时,他痛苦得很。总而言之,他与我们的差异,主要只在境遇上而已,他做的事都不是不可理解不可想象的,若有机缘,我们难保不做。我们也许觉得他的缺点确是比我们多[西门庆多半会不同意,他觉得自己也挺不错的。李瓶儿死时,他在极度痛苦中埋怨上苍对他不公道:“……好不睁眼的天……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先是一个孩儿也没了,今日她又伸长脚子去了。” 我们指责他的毛病太多之时,可要小心,不要犯上他的不自知与自以为是的毛病。],但这只不过是程度之别,不是种类之别。就是这些人情味,使李希凡等人很不安。[李希凡嫌西门庆的邪恶不够鲜明。见前所提文章。]

西门庆之死是自取灭亡,不待武松回来报仇,先命丧黄泉了。他死在潘金莲之手,这让我们想到,他在小说一开头姘上了潘金莲时,已经是“猪羊走入屠门,一步步行上死路”。他送命的根由,是缺乏道德与理性的力量。这缺憾的表现,是他没有节制,不能汲取教训,没有决心。如果他能节制,不是这样纵欲,很明显地,他可以保存性命,而且可以好好利用优越的条件使欲望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可是他薄弱朦胧的理性没能助他节制,而自诩的聪明又替愚行辩护。在第五十七回,他捐了银子助修庙宇,吴月娘乘机向他进言,用积阴功的观念,劝他节欲:

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现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它不多,那恶念头怕它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由、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子也好。”

西门庆这样回答她:

西门庆笑道:“娘,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搊搊,胡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他永不会在生活经验中汲取教训。他家中常有师姑来宣宝卷,但他向来不喜欢这些在富贵人家出入的贪财下作的女尼,所以从不去听。不接近谄媚诓人的尼僧不是坏事,但得要另有方法接近尼僧背后的人生道理才好,西门庆则恐怕不仅不喜欢这些尼僧,也不甚喜欢那些宗教劝诫。他遇上祸事时很害怕,但祸事一过便忘了。在第七十一回尾处,他上京师之后,回家途中,过了黄河,在沂水八角镇遇上大风,不能前行,找到一个古刹度宿,那是一间败残的庙宇,房舍崩颓,半用篱遮,和尚坐禅时灯火也不点的。这陌生而困苦的环境使他觉得悚然,事后他把经过告诉吴月娘,还想到倘使大风在他渡黄河之际刮起来,他岂不是没了命?然而这些想象也没有使他警觉,他回家告许愿心之后,便觉得不必再思想这件事了。

李瓶儿的爱情,有没有可能救赎西门庆呢?“爱情的救赎”这么一句话,听起来不知是西洋味儿还是现代味儿,总像不大对劲,不过在这本小说中倒也未必绝不可能,因为西门和瓶儿的痴爱是写得很叫人同情的。瓶儿都要死了,夜里花子虚来索命,面对着孤独的黄泉路,她还要搂抱西门,叫他保重;西门这个坏蛋也不相负,他没有嫌她的血腥污秽与垂死的恶形,没有理会潘道士说房中有恶鬼的告诫,搂着瓶儿,哭着大声责怪天地。这爱情,我们觉得使西门那一无是处的生命有一点点价值和光彩。所谓“救赎”不一定要像贝蒂莉丝(Beatrice)、葛丽卿(Gretchen)、苏尔薇(Solveg),比方像契诃夫的《决斗》那样的结局,有没有可能?《决斗》中的夫妻,已经把生活弄得近乎不可收拾的了,妻子不贞,丈夫对婚姻,乃至人生整体,都已不存什么希望,可是在一个决斗的危机中,他以一念之转,觉得“她无论如何总是我的伴侣”,竟然挽救了婚姻,也改善了生活,使那位瞧不起他的科学家惊奇不置。这小说基本上也是个警世小说,与《金瓶梅》颇有相通之处。西门庆与李瓶儿间的真诚,能不能带来这样的新生呢?

新生肯定是不容易的,需要很大的决心。从教义的观点说,西门庆和瓶儿的痴爱是有罪的;在事实方面言,他们为了这爱陷害过人,良心会让他们快乐平安过一生吗?还有,痴爱本身不怕出乱子吗?即使瓶儿专一,西门能不外骛吗?两人的爱情一定维持得下去?问题多得很。而西门在小说中得不到新生,明白的原因,是他的决心很薄弱——薄弱得像个笑话。瓶儿死后,他想起往日曾鞭打折磨她,悔恨无已,开头是又哭又跳,不眠不吃,但应伯爵来说几句老套话劝一劝,他就吩咐开饭;起初他每天独自对着瓶儿的影像吃饭,吃时还要打招呼,晚上则守灵而睡,可是丧事尚未办完,一天夜里要茶喝,就与送茶的奶妈苟合起来。后来他报答瓶儿的只是一些物质:一副很昂贵的棺材,一套很隆重的葬礼,如此而已。那时旁人都啧啧称羡,他也以为很对得起所爱,及至应伯爵来说一番鬼话——“见嫂子头戴凤冠,身穿素衣,手执羽扇,骑着白鹤望空腾云而去”——他也就放心听信,大杯喝起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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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大哭瓶儿(第六十二回)
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痴爱写得很叫人同情,这爱情,我们觉得使西门那一无是处的生命有一点点价值和光彩。

凡庸与纵欲,西门庆的两大特色,合在一起,便毁灭了他。欲对于凡庸的人更危险,因为他没有力量,不能自拔。西门的妻子吴月娘也很平凡,但她的结局比较好,因为她不放纵自己。小说结束时,她安安分分地守着剩下的一点点家业过日子,那即是伏尔泰在《老实人》(Candide)里的教训。万历年间的《金瓶梅词话》,在目录之前先有四首词,赞美“无荣无辱无忧”的恬淡生活,然后是四首讲“酒”“色”“才”“气”的《四贪词》,互成对照。

前面提过,李希凡嫌西门庆写得品格太好了。其实我们倒有理由嫌他写得太坏,嫌他凡庸乏味。他对李瓶儿的情,稍微表现出一些力量,我们觉得还可欣赏;如果他更不凡一些,当会更好看。(我们能不能这样批评小说的donnée,是另一个问题。)李希凡却嫌西门庆太善良,不如原先《水浒传》中的西门能反映作者对恶人的憎恨。至于西门庆为什么会在《金瓶梅》中变良善了呢?他的解释是由于作者太喜爱那种腐化的生活,于是不知不觉便把这坏蛋愈写愈好。这种道理并不值得驳,值得探究的只是,李希凡何以竟会完全忘记了《金瓶梅》是写来警世的,而西门庆是写来给读者自我反省的呢?他说西门庆太善良,表示他并没有拿西门庆与一般人,或与他自己相比,因为西门庆虽已去爪除牙,究竟还不会使人产生自卑感。他为什么不拿西门来自比呢?是不是由于他怕面对西门身上那些毛病,那些贪婪自利、畏葸因循,更兼自以为是与沾沾自喜等具普遍性而要引人自省的毛病呢?这种恐惧,不限于李希凡。许多人都会赞成他的说法,认为《水浒传》和《红楼梦》都是比《金瓶梅》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体现广大人民的理想与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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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本《金瓶梅词话》的《四贪词》(页177—页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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