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论 布局与成就

金瓶梅的艺术  作者:孙述宇

一般读者都能看出,《金瓶梅》是以《水浒传》中的一个故事来开始的。有些学者更指出,这小说的若干其他情节,也袭用别的文学作品[参阅PD.Hanan,Sources of the Chin Ping Mei(Asia Major,N.S.10.I),冯沅君,《〈金瓶梅词话〉中的文学史料》(收在《古剧说汇》)。]。那么,《金瓶梅》的布局,又有没有来历呢?

《金瓶梅》虽说是脱胎于《水浒传》,但布局却与《水浒传》毫无关系,而是来自所谓的“一场春梦”。这是中国文学上的重要主题与重要布局。梦与醒、幻与真的问题,早在先秦时代已是庄子的大问题,他的“蝴蝶梦”的反省,对后代有极大的启发。六朝时,刘义庆的《幽明记》里有一则《焦湖柏枕》,讲一个贾客,名叫杨林,他在焦湖庙里枕着一个柏枕睡了一觉,梦中因为娶了高官的女儿而过了几十年发达的生活,醒后怆然。这个本文仅百字的小故事,到了唐代,感动了千千万万在功名利禄门外患得患失的举子。当时究竟有多少人在应试与赋诗之余,拿它来改写成传奇小说,我们自不得而知,不过,流传下来的《枕中记》《樱桃青衣》《南柯太守传》都是佳作。三篇中的主角各做了个梦,而且都像杨林一样,借着与高门婚媾而得飞黄腾达,但他们除了好好享受富贵繁华,也备尝失宠受辱的滋味。从庄周下来,这些故事,一脉相承,其间的“表里不一”“内外相歧”(irony)之意,愈来愈见发挥。庄子的“蝴蝶梦”讲的是“幻与真”;《焦湖柏枕》连上了“穷与达”;《枕中记》用力强调“长与短”,故事里面那个几十年荣辱的大梦做完,主人家的黄粱还未炊熟;《南柯太守传》再加上“大与小”,主角叱咤风云的天地,原来不过是一个蚁穴。

我们在前面的章节说过,《金瓶梅》的作者对于“表里不一”最是敏感,这系列的故事一定曾令他为之动容。不过更直接供给他一个布局来借鉴的,却似乎是元代名家马致远的杂剧《黄粱梦》。这出杂剧从剧名来看,当然是从《枕中记》得到灵感的,但本事经过修改,演的是道教八仙度脱的事,讲述钟离权如何为了救度吕洞宾,就让他做一个梦,在梦里享一享富贵,经历一下“酒色财气,人我是非,贪嗔痴爱”,后来贪赃犯法,陷身囹圄,为妻所弃,再后在流放途中,连子女也保存不了,梦觉而悟。《金瓶梅》的情节大体上与这戏颇相似,西门庆也是凭借着婚姻以及与官吏勾搭上的关系,过了短短几年很兴旺的日子,可是这也不过恍如一场春梦,后来纵欲亡身,树倒猢狲散,门下与妾侍走光了,儿子也保不住,官哥夭折,孝哥出家。万历“词话本”在小说开始之前有《四贪词》,四个题目是《黄粱梦》中“酒色财气”那句话:我们也分析过,这小说的内容便是“贪嗔痴爱”。

但是《金瓶梅》与这系列传奇小说,和《黄粱梦》等说春梦的戏曲有一点根本上的不同,那就是《金瓶梅》的故事并不是一个梦。那些传奇小说与戏曲的故事主体是个梦,只不过这梦比我们日常的梦清晰而详细,但梦毕竟是要醒的,醒时便知道先前是在做梦罢了;《金瓶梅》所讲西门庆那几年的生活,却绝不是一个梦,只不过恍如一个无痕的春梦。这一点分别,有什么意义呢?会不会是只因为长篇小说便不能说梦?当然,我们从经验得知梦不同醒,梦不会太详细,尤其不会有醒时的条理,所以杨林的梦还比较像个真梦,南柯太守那样的梦,便太强人置信了。不过,读者是可以勉强的,有时他们还很甘心情愿。《红楼梦》还是个梦,先来一些僧僧道道的楔子,再长的小说也可以是个梦。

《金瓶梅》之不是梦,乃由作者对艺术与人生的看法使然。前面那些传奇与戏曲的作者,都相信顿悟之理,以为得救并不难。在他们心目中,人生固然有不少苦恼,所以这些小说戏剧的主人公都经历一些失意坎坷,可是理定胜情,一旦茅塞顿开,人便脱离苦海了。《金瓶梅》的作者不甚相信这种一般人以为是道家或禅宗的道理,他觉得人生苦得很,主要是贪嗔痴三毒在心中扎下深根,度脱是很不容易的。即使能悟道也未必就能脱身,因为理智不易化解三毒这些恶情;若要得救,一定要讲德行与修持,像吴月娘那么样。西门庆已算是幸运得很的了,先前没吃什么苦,可是死在英年,家业子孙的冀望都落了空,而没有得救。作者想要用小说艺术来阐明人生的真理。三毒的道理并不是他的创见,佛教僧人在中国社会讲这道理已经讲了几百年了,可是他们讲的只是抽象之理,未够力量撼人。作者写这本小说,是要以生动的人与事来表现这种理,使之变成有血有肉的具体之理。他要写一本书,这书不像以往的一般文学作品那么样,只是诉之于快感、情绪与美感,只是让读者读到大快人心的事、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情、可以细细叹赏的诗句;而是更要诉之于人的理性与是非感,要读者以整个心灵来应对,而不是流一把眼泪了事。

所以,《金瓶梅》的写作,是从批评别的文学作品入手的。这书恐怕是中国小说中近乎独一无二的parody,而国人也正因为不习惯这种以模拟来嘲讽别的作品之事,所以一向对作者用意不甚了了。《金瓶梅》嘲讽得最明显的是《水浒传》。过去的读者看见《金瓶梅》就着《水浒传》中“武松杀嫂”的故事来写,还以为作者只是为了省气力而剽窃,可是我们从《金瓶梅》修改了《水浒传》之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作者的批评。首先,他嫌《水浒传》的“杀嫂”故事欠真实:一个有财势没良心的奸夫和一个淫妇害了本夫,随即被一个大英雄杀了报仇,这种事情只是大快人心而已,并不反映现实,因为这样的结果不是社会的常情。他于是把故事改了,让那奸夫逍遥法外,而报仇的兄弟却陷身缧绁。这一番改动使人想到菲尔丁嘲讽理查逊,但这还是浅一层的批评;更深一层,他认为《水浒传》中的“大英雄”与“奸夫”“淫妇”“坏蛋”等观念都是既肤浅又虚伪,读者浸淫这种文学之中,不知何日方才得见人生真相,何日方能得救。我们在前面分析过,在他的笔下,武松显出是个可怕、甚至可鄙的人,他虚荣残忍,爱心与同情一点也没有。潘金莲呢,作者把她的欲念与激情尽量发挥,到后来读者便了解到人心里的嗔恶与欲情是何等的恐怖。至于西门庆,这个《水浒传》读者不住唾骂的坏蛋,作者把他改写出来,我们细细一看,原来跟我们自己是很相像的——像得令李希凡等批评家破口大骂,骂作者把一个坏人写得这么好。其实作者何尝赞美过西门一句?他不过是让我们看见,这个所谓的“坏人”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那么地自然,我们一般人若有机会与胆量便也会做这些事。因为欲望是与生俱来的,操守却不是。他还告诉我们西门是一个多么“正常”的人,这人爱他的子女,也爱妻妾与朋友,这样,我们便完全失却了优越感,而且了解到这些天性与自然之情实在未能把人从罪孽中救赎出来。

另一方面,《金瓶梅》也用这种模拟的方法嘲讽那些“黄粱梦”主题的作品,所以我们发现这小说的布局来自“一场春梦”,然而故事主体却不是个梦。作者大概在心里说,天下间哪有这么有条理的梦?而且,情的根深,理的力薄,如果和尚道士讲三毒的道理未能救度世人,像马致远在《黄粱梦》里头用曲子来唱一唱,又能好到哪里去?他于是把《黄粱梦》变成一件真事,让《水浒传》里的西门庆逃过了武松的凶刀,多活了几年的命,并得到许多机会去了解人生:听了许多劝谏和故事,受过几场惊恐,见过不少的人丧生,内中有他最亲最爱的人。最后,他告诉读者说,西门还是不懂得悔悟。

作者虽然从模拟嘲讽《水浒传》和《黄粱梦》已经得到了小说的大体内容结构和主要人物,但整个故事怎么叙述呢?情节如何安排呢?作者创作的重要工具,是观看“艾朗尼”(irony)的目光。他喜欢留意同一事物的多重面相与多种意义,留意其间相歧之处,并把世人浅见所看得到的与所看不到的做一番比较。这样,故事的情节就源源不绝而来了。比方说西门庆这无德之人,被武松杀死好不好?不好,因为这不现实,而且显得他没运气;于是武松杀他不成而反遭流放他乡,而西门庆过了几年很发达的日子,在运气方面是无可埋怨了。结果呢,还是不得好死,因为他成了欲的奴隶,给贪心(包括色心)折磨得不成人形,眼看着已攒下的偌大一份家业,心里想着尚未到手的钱财和女色,喘着气,劳顿而死。潘金莲要不要给武松杀掉呢?可以的,可以让她有《水浒传》中的下场,可是自杀比较有意思。武松是要杀人的,问题只在于潘金莲过了西门大官人的门后,还会不会落入这凶都头的手里。如果是武侠小说,武松可以施展轻功飞越围墙去杀她,可是《金瓶梅》的文体不是这样的。潘金莲是自己把自己赶上绝路,她尽管天生聪明,可是嗔恶之心太重,终于不见容于月娘,被卖了出去;这还不止,武松来到之时,假说要娶她为妻,而她这个专事色诱的人这时竟中了色诱之计。在马致远的《黄粱梦》中,吕洞宾的子女是在跟随他流放的途中被一个凶蛮的人扔进山涧而丧命的,这时吕洞宾束手无策,只能眼巴巴地哀号。《金瓶梅》就不同了,官哥儿夭折之时,西门庆的权势如日中天。官哥是独子,西门、瓶儿、月娘都宠爱他,可是在富贵人家的金银珠翠之中,他竟牺牲在成年人的愚昧与狠毒之下,甚至在被害之前,也受尽了意想不到——然而完全可信——的折磨。吕洞宾的妻子背弃而陷害他,西门庆的呢?他的妻吴月娘是很贞节的,他的妾虽无行,却都没有舍他而另取别人之心;但她们大家放纵三毒,使他的生活更糜烂,他死后,除了月娘,众妾一哄而散,怎样来的便怎样去了。密麻麻的因果之网笼络着整本小说,这种报应的道理也是佛家讲了千百年的,但是过去的和尚从没有说得这么生动,因为从没有人像作者这么擅长观察大千世界中种种矛盾复杂与相歧。报应并没有意志,并没有拟人化的神明在裁判与处分,但它自有它的逻辑,它在我们未想到之处便已作用起来。那个小妓女郑爱月最初是给西门庆难为过的,因为她不肯到西门府上来陪酒,后来引得西门劳累致死的便是她,是她蓄意报仇吗?不是的,她既然来服侍西门了,就想取悦这个色鬼,好在他身上多挣几两银子,于是她把自己在各家宅弹唱时所见到的妍丽女眷一一报告给她,投其所好。

作者的另一大笔艺术资本,是他异乎寻常的生命力。我们在第三章谈写实艺术时说过,他觉得他周遭当时当地的世界,五光十色,林林总总,处处都足以动人,非常值得写,所以他能写实,拿着晚明山东某个土财主的生活便能一口气结结实实地写上几十万字。若不是前述擅观歧义的目力与这超凡的生命力,这本劝世的书早就拿了去覆瓿,不会传世而让读者一看再看。作者笔下的百十个大小人物,没有一个是肤浅单调的概念化人物,原因是他对人性存着一股极强烈的好奇,一般世俗浅见不能令他满足。本书把饮食男女这两种“人之大欲”讲了很多,尤其是饮食,可说是这小说的特色。经过弗洛伊德的开导,我们今天大致都相信性欲是创造的泉源,许多大作家那种急不及待与不能止息的文体也似乎在证实这信念,但《金瓶梅》对这个尘世的眷恋,却使人猜想,作者的创作也许还不仅只是性欲推动的。

据说有些书是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金瓶梅》可是说不上。这本书不是什么人都合看的。很年轻的人肯定是不宜阅读,因为一则他们血气方刚,看到书中男女之事,不免有过激的反应,于是不能心平气和来读;二则这本书与真实人生一样琐碎,而年轻人对琐碎最难忍耐。到年纪稍长,血气沉下一些而耐心增长一些了,便渐能欣赏这本书。最先受到赏识的大概会是书中风趣之处;其次是书中的人与事是如何地真实与生动。这是过去一些文学史家也指出了的[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等到看得再仔细些,而且肯谅解而不究书中瑕疵,就会看到作者的热情、好奇与见识,以及本篇所细论的各点,这时我们就会说,这书不仅是真实生动,而且是深刻有力的。

《金瓶梅》是一本小说家的小说。一般青年人虽然不适宜读这书,可是小说家却应当人手一册。认真研究中国小说的人也不能忽略了它,因为它是小说史上的里程碑,《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都从这里学到写作方法。作者的感受力与创造力,他把家常的砂砾点化成艺术的金子的能力,是小说家都要赞叹,都可以仿效而且从中得到灵感的。近年常有人教导从《红楼梦》学写作,他们不知道《红楼梦》有两部分,较大的一部分是大观园的裙钗,这是浪漫戏曲的移植,不能学来写小说的;另一部分是王熙凤、刘姥姥等大观园外的人与事,这些是可以学的,不过这些正是从《金瓶梅》处学来的。(写得比《金瓶梅》整洁,但往往矫揉做作,在深度气力方面远逊了。)

《金瓶梅》中对人生的认真态度,尤其值得学效。把“人应当怎样生活?”当作一个中心课题,这种态度,在中国文学里是很需要树立起来的。新文学运动以来,“为人生而文学”以及“写实文学”的大纛都有人楬櫫过,可惜这些口号落实得不甚顺利,含义也容易走了样。比方“写实”便往往以有没有丰富生动的细节来评定,于是大家一窝蜂叫《水浒传》与《红楼梦》作伟大的写实作品,完全忘记了这两本书的精神都不是写实的。归根究底,认真探讨人生的态度,在中国的小说戏剧传统中是没有基础的。国人从前重视的是诗与文,小说戏剧这些“小道”只是游戏,所以作者是可以一厢情愿把人生真实任意删增的,如果他们把生活拿来当作山水花鸟一般吟哦欣赏,便算是很尊重的了。他们觉得除了言志的诗与论道处事的文,文学的最高目的不过是抒情,所以在他们的作品里,最后怨叹的权利一定保留着,真正的悲剧是找不到的。

说起来,我国古典小说中也有“为艺术而艺术”与“为行动而艺术”的作品,那就是纵情的《红楼梦》与煽动的《水浒传》,两书都广为读者所喜爱。和这两书相比,探索人生的《金瓶梅》受到的赞美很少,诟骂很多,而且骂的主要理由还不是“色情”,可见“为人生而艺术”的道路是比较艰难的。有人说艺术的本质是游戏,若太强调认真,太坚持“文以载道”的原则,自由创造的精神就会受到窒碍。这些话不是毫无道理,但也很容易说得过了分,错到另一边去了。艺术与游戏也许不能完全分开,可是难道艺术作品都是一样的?没有种类、品质之分?难道我们称之为伟大艺术的作品,也仅止于游戏取乐?没有意义的?如果我们不是滥用文字,无所用心的嬉戏总不该称之为伟大。文学作品当然都给予读者乐趣,所以都可说是游戏;但是有些作品更给人美感,有些又让读者的感情可以放怀驰骋一番,这些都是可取的品质。除此之外,有些作品还能呼唤读者的理智与是非判断,要求他们的整个心灵起反应。对有能力的读者而言,这最后一种作品才是最惬意的吧?

当年英国的文坛巨子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批评英国文学之父乔叟(Chaucer)对人生不够认真,他不是说乔叟毫无价值,也不是嫌他无可欣赏之处,他只是觉得乔叟所写的宫廷文学作品——讲爱情的《玫瑰故事》《特洛勒斯和克丽西德》,讲爱情为主的漂亮小诗,就是《进香客故事》也好——还欠缺些东西,我们阅读之时还不是以心灵整体来参预其事的,我们的理性与道德感都处于一种半休眠状态。什么作品是阿诺德完全惬意的呢?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是一本——我们看阿诺德的评论,便可看到一位最有程度的读者如何欣赏一位最了不起的作家。到了20世纪,阿诺德渐渐不时髦了,可是世纪中叶又出了一位利维斯(F. R. Leavis),他还是要强调道德感与对人生的关心。倘使要求“文以载道”要求得很专横,要限定每一首小诗与每一篇短文都探索人生意义,那当然不好;可是反过来说,倘使长篇说部也不认真关心人生问题,长篇成了个漫长而无所用心的嬉戏,那又怎能有力气,怎能吸引住有程度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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