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济度开始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第二天,出现于俊辅家中的悠一那副满足而幸福的笑容,首先使俊辅,其次使来见他的女客感到不安。两人本来以为悠一身上会带有最符合青年人的不幸的印记。看来他们都估计错了。这位青年的美貌是普通的美,看不出有什么不符合他的印记。镝木夫人以女人迅疾判评人品的一瞥,一眼就看出了这一点。“幸福只适合这位青年。”夫人想。适合于幸福的青年就像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的青年一样,应该说是当今一种宝贵的存在。

悠一感谢夫人出席他的婚礼。这种自然而使人感到愉快的礼节,使得应对所有年轻男子游刃有余的夫人,立即说出十分亲昵的话来。她忠告说,他的笑容仿佛是吊在额头上的写着“新婚”二字的牌子,走出家门要是还不把这块牌子摘掉,那就有撞上不长眼睛的电车或汽车的危险。老作家看到他不表示任何反驳,只是笑容满面地应酬着。俊辅怀疑自己的眼睛,他那困惑的表情里显现一个男人明明上当受骗、还要维护体面的愚痴。悠一开始对这位一大把年纪的老人有些轻蔑。不仅如此,他还幻想一个诈骗别人五十万日元的罪犯的喜悦,心里很是愉快。于是,三个人的餐桌,由于一些意想不到的话题,气氛显得格外活跃。

桧俊辅有一位一直崇拜自己的技艺高超的老厨师。这位厨师的拿手菜,都是适合盛在俊辅父亲搜集的瓷器里的佳肴。俊辅本人由于天生不感兴趣,他没有餐具和菜肴如何搭配这方面的爱好。但出于一片诚心,他在请人吃饭时,习惯于招这位厨师来帮忙。这位进入木津聿斋[木津聿斋,明治时期的园林设计师。主要作品是大阪庆泽园。]之门学习怀石料理[源自禅僧正餐前进“晚粥”等简单食物,取温石暖腹之意。后渐发展为高级日本料理之一系。]的京都绸缎庄家的老二,今晚为餐桌制作了如下的菜单。怀石料理中谓之“八寸[广岛县内陆制作的乡土拼盘料理,以“煮物”为主的酒菜。名称来自盛菜的漆盘,直径八寸(约24厘米)。]”的一组凉菜:松叶松菇、百合烩椒芽、岐阜县熟人带来的蜂屋柿子、大德寺的滨纳豆、红烧螃蟹。接着是鸡汁芥子红酱汤,然后是高雅的宋瓷红牡丹花大盘,里面盛着鲬鱼和河豚生鱼片。烧烤有烤秋香鱼,配菜有青豆烩秋蘑以及赤贝凉拌豆腐。水煮有鲷鱼、豆腐、腌蕨菜。壶菜有热浸红茜。饭后点心有森八的不倒翁果子,还有包在一枚枚樱纸里的白色和桃红色的小偶人点心。但是,所有这些美味佳肴未能给悠一的舌头带来任何感动,他只想吃到一盘煎蛋卷。

“这种饭菜对不起悠一君啊。”

俊辅看见悠一总是提不起食欲来。他问悠一喜欢吃些什么。悠一照自己所想的作了回答。可“煎蛋卷”这个如实的回答却触动了镝木夫人的心事。

悠一自欺欺人陶醉于快活里,他忘记自己是不爱女人的。固定观念的实现,往往会治愈这种固定观念。但被治愈的是观念,而绝不是观念的根源。不过,这种伪饰的治愈,却第一次容许他有沉醉于假设之中的自由。

“假如我的话都是谎言……”美青年多少带着快活的心情想道,“……事实上是我爱康子,假如出于金钱的考虑而向这位老好人作家玩骗局,我今天该是多么快活。我将洋洋自得地夸示自己舒适的别墅般的幸福,是建筑在罪恶的坟场上的。我会给出生的孩子们大讲埋在食堂地板下的古代骷髅的故事。”

悠一在告白中表现了难以避免的过分的诚实,如今他为此而感到羞愧。昨夜的三小时改变了他的诚实的实质。

俊辅给夫人的酒杯斟满了酒。

酒溢出来,滴在她的漆丝外套上。

悠一从上衣口袋迅速掏出手帕擦拭,打开来的手帕的炫目的白色,为现场带来一番清洁的紧张感。

俊辅在想,自己的老手为何颤抖了呢?当时,他对一直盯着悠一的侧影瞧个没完的夫人激起了嫉妒之情。绝不可因自己愚痴的私情而坏事,尽管俊辅本人的感情必须泯灭,但悠一出乎意表的高兴的神色又使老作家甚感迷惘。他又作了如下反省:我所发现和感到的,也许只是说明这位青年的美是伪装的,我只是喜欢他的不幸罢了……

夫人到底是夫人,她对悠一的细心照料十分感动。大凡男人的好心,她都能够迅速作出判断,不过对于悠一的一番亲切之情,她不能不承认是出于一片真诚。

说起悠一,他对自己转眼之间掏出手帕那种轻率的判断,感到有点儿后悔。他想,自己太轻薄了。他害怕这种由迷醉转为清醒的一种关心,会使自己的言行被看成是为了谄媚。这种动辄反省的习惯,不久就使他同不幸的自己达到和解。他的双眸又像平时那样黯淡了。俊辅看到这些司空见惯的表现,他很高兴,也就放心了。不仅如此,俊辅还看到,这青年刚才那副明朗的表情,是完全体会了自己用意之后的精心伪装。看看现在的悠一,俊辅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感谢和欣慰之情。

说起来,所有这些各种各样的误解,打从镝木夫人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小时到访就产生了。这一小时本来是俊辅用来听取悠一汇报的,可她出于平时那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作风:“待着也是无聊,提早前来啦!”于是,她的这句话轻而易举地打乱了一切。

两三天后,夫人给俊辅写了一封信。下面一行把收信人逗笑了。

“总之,那位青年颇为优雅。”

这和生长在上流社会的女子对于“野性”所给予的那种尊重,比较起来似乎角度不同。莫非悠一太纤弱了?俊辅想。绝非如此。看来,夫人的“优雅”这个词儿想要传达的是,他对悠一那种对于女人“殷勤的麻木”的印象,表示抗议。

实际上,悠一离开女人身边,只和俊辅两个人待在一起时,心情会明显放松。俊辅长期看惯这个年轻崇拜者一副肃然起敬的表情,这时候,他心里才会更加高兴。在俊辅眼里,悠一这番心情倒可以称作优雅。

镝木夫人和悠一该回去了。这时,俊辅约悠一一起到书房去寻找答应借给他的书,他迅疾地向正在犹豫的悠一使了个眼色。这是一种不失礼地将青年从女客身边拉开的巧妙计策。这是因为,镝木夫人是根本不读什么书的。

这是一间约有七坪[面积单位,每坪约3.306平方米。]的书库,窗外覆盖着洋玉兰树铁甲般浓密的叶子。这里位于楼上的书斋旁边,老作家曾经在这里写下充满憎恶的日记和满含宽容的作品。他很少带人到书库来。

美青年随意跟着他走进这间充满尘埃、金箔、皮纸和霉味的书库,俊辅发现这些唯一的自我收藏品——数万册辉煌的图书,似乎立即羞得面孔通红。在生命面前,在这光耀的肉的艺术品面前,众多的书籍皆为自己虚伪的装潢而羞耻。他的全集的精装本,三面金箔虽然没有失去光泽,但集中涂抹在裁断的高级纸张上的金箔,几乎都映照着人的面影。当青年取出全集中的一册书时,俊辅似乎觉得蓄积在书页之中的青春的影像,净化了这些藏书的尸臭。

“日本中世时期,有相当于欧洲中世圣母崇拜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他得到否定回答后,依然毫不介意地说下去,“是少年崇拜。少年占据宴会的上席,最先获得主君的敬酒。这里有那个时代颇有意思的密藏的写本。”——俊辅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册薄薄的古装的抄本给悠一看,“这是我托人从睿山文库里抄写的。”

悠一不知封面上“儿灌顶”三字怎么读,他问老作家。

“读作chigokanjyo。这本书分为‘儿灌顶’部分和‘弘儿圣教密传’部分。‘弘儿圣教密传’题目下注着什么‘惠心述’,这显然是幌子,时代不同啊。我希望你读一读‘弘儿圣教密传’里详述一种不可思议的爱抚的仪式那个部分。(何等精妙的用语!可爱少年之童具称为‘法性之花’;可爱男人之玉茎,称为‘无名之火’。)我要你理解的是儿灌顶这种思想。”

他用衰老的手指焦急地翻着书页,找到一行读道:

“……汝之身乃深位之萨埵[Sattva,佛教语,菩萨。]、往古之如来。来此界渡一切众生。”

“汝,”俊辅解释说,“这一称呼的对象就是少年。‘汝,自今日起,以后在本名之下添加一丸字,应称某丸。’这种命名仪式以后,照例要朗诵这样一段神秘的赞美和训诫之文。不过……”——俊辅笑了,他带着讽刺的神色,“……你济度的开始如何?似乎很成功吧?”

悠一听了一时摸不着头脑。

“听说那个女人,一见到中意的男人,一周之内定要搞到手。真的,有无数个实际例子。不过,有趣的是,即使有不中意的男人求她,她也在一周之内弄得对方神魂颠倒,但最后还是把他一脚踢开。这是多么可怕的一招。我就上她的当了。为了不打破你对她的一丝幻想,我不说了。好,再等一周看,一周后,她就会急不可待地找你,你要巧妙地逃避(当然我会帮你),再拖延一周。只要不使她彻底撒手,有好多办法弄得她急火攻心。那就再等一周吧,你有比那个女人更可怕的权力。就是说,你可以代我为她济度。”

“可她是个有夫之妇啊。”悠一天真地说。

“她也是这么说的。她公开宣称:‘我是人家的老婆!’她虽说和丈夫没有分手的意思,但一直不守本分。那个女人的恶癖究竟是淫心不泯,还是始终黏着那个丈夫不放呢?第三者是看不清楚的。”

俊辅看到悠一对这句讽刺话笑了,就调侃道,今天倒是笑得挺开心啊!婚事进行得很好,多虑的老人因而想道,该不是喜欢上女人了?悠一讲了事情的原委,使得俊辅惊叹不已。

两人下楼来到日式房间,镝木夫人无聊地抽着烟,香烟夹在指缝里在想心事。拿烟的一只手包在另一只手掌里,她想起自己以前见过的年轻人的大手。他谈起体育,谈起游泳和跳高,这些都是孤独的项目。要说“孤独”这词儿不恰当,不过可以说都是一个人干的。这个青年为何选择体育?那么舞蹈呢?……突然,镝木夫人感到嫉妒起来,她想到了康子。因此硬是把悠一的幻想封闭在他的孤独里。

“他似乎有着一种失群的狼的本性。他不像反叛者那样,抑或他内心的能量不适合于反抗或反叛吧。那么,他究竟适合于什么呢?难道适合于强烈、深沉、巨大而黑暗的徒劳之事吗?他的明朗而透明的笑容里沉潜着锤子一般忧郁的金矿石。那副朴讷、厚实,具有农家椅子般的安定感的手掌!(坐在上面试试看)……那修长的剑一般的眼眉……深蓝的混纺西服十分合体。那一转身的时候,那觉察危险竖起双耳的时候,那是一副柔软而锐利的狼的身段!……那天真无邪的醉态。当他不能再喝的时候,就会用手捂住杯子,歪着头,表示已经醉意朦胧。这时候,他的乌亮的头发就在眼前闪耀。于是,我产生一种凶暴的心情,想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我巴望他的发油粘住我的手。我猛然伸出手……”

她习惯性地向下来的两个人抬起倦怠的视线。桌子上只有盛着葡萄的大盘子和喝了一半的咖啡碗。“已经很晚了”、“送我回家吧”,所有这类话语,她出于自恃都没说。她默默迎接着他们两个。

悠一看到了被传说腐蚀的女人真正孤独的姿影。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夫人和自己十分相似。她很灵巧地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朝手提包里的镜子瞅了一眼,站起身来。悠一跟在她后头。

夫人的一副作派很使悠一惊讶。她一直没有对悠一开口,自作主张叫辆车,开到银座,自作主张领他进入一家酒吧,让他和侍者一道玩。又自作主张离开,用车把他送到自家附近。

在酒吧里,她故意从远处看着他身旁围着一群女人。悠一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况且穿着没有穿惯的西服,所以他时时快活地拽一拽缩进西服里的白衬衫的袖口。镝木夫人眼看着这些,心情非常愉快。

夫人和悠一在椅子狭窄的空间跳起舞来,流行乐队在酒吧一角棕榈荫里演奏音乐。这是穿梭于椅子缝隙里的舞姿,这是笼罩在醉汉无止境的狂笑以及香烟烟雾之中的舞姿……夫人用手指触摸着悠一的颈项,那夏草般新鲜而坚挺的发根也不住摩挲她的纤指。她睁开眼,悠一的眼睛瞧着虚空。夫人感动了。这是一双傲岸的眼睛,只要女人不跪在他面前,他决不会看她一眼。这也正是她久久苦求而未得的眼睛啊!

然而,其后一周里,都没有夫人的音讯。过了两三天,来了一张“优雅”的感谢信。失算了的俊辅从悠一口里知道这事后显得很狼狈。但是到了第八天,悠一接到了夫人一封厚厚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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