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女人们的不如意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镝木夫人看着身边的丈夫。

十年来没有一次和她同床共寝过的丈夫。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夫人也根本不想知道。

镝木家的收入,自然来自丈夫的怠惰和恶行。丈夫是赛马协会理事、天然纪念物保护委员会委员、用海鳝制造盛物袋皮革的东洋海产股份有限公司经理、某西服缝纫学校名誉校长,另外秘密做美元生意。碰到手头拮据,就以类似俊辅一样无害的好好先生为对象,利用绅士的手法干坏事。这一点,有些像搞体育。加之,原伯爵又从做了妻子情夫的外国人那里索取应有的慰问金。例如害怕丑闻的某顾主,未等索取一下子投出了二十万日元。

联结这对夫妇的爱情,是夫妇爱的模范,亦即同谋者的爱情。就夫人来说,对于丈夫肉感的憎恶已经成为过去,到今天,这种肉感的憎恶早已褪色而透明,只成了将两个同谋犯联结在一起的一条难解的纽带。因为作恶不断使得二人越发孤立,所以需要好歹长期维持着像空气一般的同居生活。两个人虽说打心底里巴望离婚,之所以未能离婚,就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想分手。原来要实现离婚,只限于有一方不想离这样的场合。

镝木原伯爵一直保有一双打磨得血色很好的面颊。那张经过仔细修饰的脸孔和髭须,反而给人一种加工后不洁净的印象。总是睡不醒的双眼皮眼睛,眼珠不安地转动着。面颊时时如风扫水面一般荡起皱纹。他总是习惯于用一双白皙的手,不住搓捏面颊滑润的肌肉。他同熟人冷冷地聊着,谈话拖泥带水。碰到不太亲近的人,便摆出一副使人很难接近的架势。

镝木夫人又看看丈夫。这是个坏习惯。她绝不看丈夫的脸。她每当思考问题,或感到无聊,或觉得厌恶时,这才像病人瞧着自己瘦削的手臂一样,瞥一眼丈夫。可是,看到这般情景的一个蠢货,又捕风捉影地到处散布,说她依然恋着丈夫。

这里是联接工业俱乐部大舞厅的休息室。每月一次的慈善舞会,集合了约莫五百名会员。镝木夫人身穿一件薄薄的玄色晚礼服,前襟上坠着一副假珍珠项链。

夫人邀请悠一夫妇参加这次舞会。厚厚的信封里装着两张票和十数页白纸。悠一将带着何种表情阅读那些空白信呢?其实他哪里知道,夫人把一口气写下的热情洋溢的信笺一把火烧了,随后又将相同张数的白纸装进了信封。

镝木夫人是个性格猛烈的女人,从不相信女人会有不如意的事。

违背道德的懈怠立即将她引入不幸,正如萨德[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侯爵、作家。其代表作品有《朱斯蒂娜》、《朱丽叶》、《闺房哲学》等]的小说《朱丽叶》中的女主人公被预言的那样,自打夫人和悠一共度良宵的那个晚上起,她就感到自己十分懈怠。接着就是一个劲儿生气。她想,和那个无聊的青年在一起的几个小时是浪费时间。不仅如此,她还把自己懒惰的理由硬是归咎于这一点,认准了是因为悠一缺乏魅力的缘故。这种思想带来了一时的自由,但是,当她感觉在她眼中这世界所有男人都失去魅力的时候,不由惊叹起来。

恋爱使我们切身感到,人原来是这样毫无防备,想到过去一无所知的日常生活,会一阵战栗起来。恋爱使人变得规规矩矩,其原因就在这里。

这或许是一个按世间一般惯例看将跨进母亲年龄的人的表现吧,镝木夫人感到悠一心中有一种妨碍母子之爱的禁忌。本来,夫人每每想起悠一,总像一位在世的母亲思念死去的儿子一般。可是,夫人却在美青年不逊的目光里,发觉这是不可能的。然而,以上这些征兆,不正说明她已经开始爱上这种不可能了吗?

这位骄矜的夫人声称从未梦见过男人,但她却梦见了悠一那一开口就愤愤不平的天真可爱的小嘴。这样的梦,预示着自身的不幸。她开始感到必须保护自己。

传说中这位夫人对任何男人一周之内必然要通殷勤的,但却给了悠一一个例外的恩惠。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因由和办法了。夫人想忘掉他,不再见面。她随便地写了一封长信,也不打算投寄,一边笑一边写。她用半开玩笑的口气一直写下去,回头重读一遍,她的手颤抖了。她害怕再读下去,划根火柴烧了。火势很猛,她连忙打开窗户,把信纸扔到大雨潇潇而降的庭院里。

点燃的信纸正巧落在檐下的干土和水洼的分界线上,信纸继续燃烧,她感到这段时间似乎很长。夫人无意中捋一捋头发,她看见指尖上沾着一点白色,那是不该染上头发的微细的纸灰。

……镝木夫人意识到下雨了,她抬起眼来。乐师换班时音乐停止了,震动地板的脚步声听起来像骤雨猛降。透过通往阳台的出口,可以看见外面的夜景,那只不过是由星空和高层建筑闪耀着斑驳灯光的窗户构成的平庸的都市的夜景。夜气流进来,然而,沉迷于歌舞和酒香之中的众多妇女,依旧无动于衷地裸露着白嫩的肩膀,脚步轻盈地来来往往。

“是南君!南君夫妇来了。”

镝木说。夫人看见悠一和康子站在杂沓的入口处,正向休息室里张望。

“是我叫他们来的。”她说。康子首先分开人群向镝木夫人桌边走来,迎接她的夫人的内心是安详的。上次,她只看到悠一而没有看见康子时,夫人对没有到场的康子甚感嫉妒,现在看见悠一就在康子身旁,反而心绪安然,这是为什么?

她几乎不看悠一,将康子引到身旁的椅子上,满口夸奖她的衣服如何艳丽。

康子的父亲在百货店采购部能买到廉价的进口衣料,她很早就为这次秋季的晚会定做了服装。晚礼服是象牙黄的波纹绸,宽阔的裙裾展开来,充分显现了波纹绸严冷的量感。那些流光溢彩的纹络,张开沉静而死寂的纤细的眼眸。胸前装饰着一轮洋兰,淡紫色的花蕊围绕一圈微黄、淡红或纯紫的花瓣儿,尤其突显了兰科植物所特具的那种妩媚、娇羞的魅力。颈项上戴着黄金索子串连的印度产小坚果的颈饰。从那深深隐藏于肘间的青蓝色的手袋里,以及胸前的洋兰上,弥散出雨后空气一般爽净的香水味儿。

悠一为着夫人不肯瞧一眼自己而惊讶。他跟伯爵打了招呼,伯爵以日本人罕见的眼神阅兵似的对他点点头。

音乐响起来了。这张桌边椅子不够,空闲的椅子早被别桌的年轻人搬走了。总得有人站着,自然是悠一站着身子。他喝着镝木递过来的冰镇威士忌,两个女人都要了可可香草甜露酒。

音乐从黯淡的舞厅里传出,雾一般弥漫着走廊和休息室,阻断了人们的谈话。四个人略微沉默了一会儿,镝木夫人突然站起身来。

“只一个人站着,太难为情啦,我们跳舞吧。”

镝木伯爵沉郁地摇摇头,他对妻子的这个举动甚感惊愕。每次到舞会上来,他们夫妇从未一起跳过舞。

夫人的这个邀请看起来明显对着丈夫,然而悠一看见丈夫似乎出于当然的拒绝,他发现这种拒绝夫人也并非完全没有预料到,为了礼仪,他想应该马上主动约请夫人,因为他明白,夫人很想同他跳舞。

他犹豫地看了看康子,康子像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当场下判断,说:

“这不好,还是我们跳吧。”

康子向夫人行了注目礼,将手提包搁在椅子上,站起身来。这时,悠一无意中用两手抓住夫人站起身来之后的椅背,因此,夫人再次就座时,稍稍将他的指尖儿夹住,悠一的手指暂时挤在她突露的脊背和椅子之间了。

康子没有注意这些,两人穿过人群跳起舞来。

“镝木先生的夫人最近变了,变得不是十分冷静了。”

康子说着,悠一默然不语。

他记得上回在酒吧,夫人也是这样,像一名卫士,远远地护卫着他,毫无表情地注视着他跳舞的身影。

康子时时留心不碰坏胸前的兰花,所以两人的身子保持着一些距离。康子为此有些歉意,悠一则对这个障碍物很感庆幸。但是,他一想到男人用自己的胸脯压挤这轮高价的花朵该是多么高兴时,这种想象中的热情骤然使他心灰意冷起来。没有热情的行为,哪怕有一点点浪费,在别人看来,也只能是于吝啬和礼节的掩盖下,不得不如此谨小慎微敷衍一下罢了。但若是毫无热情地压挤这朵鲜花,似乎又是不合乎一切道德的不正行为啊……这样一想,压挤两人胸脯间正在灿烂开放的美丽的鲜花,这种大煞风景的企图就变成他的一种义务了。

跳舞人群的中央部分最拥挤,使得好多情侣尽量身体紧靠着身体,仿佛得到一个体面的借口,越发密集起来了。悠一每当跳擦步时,就像游泳选手用胸脯切水一样,将自己的胸脯从康子的鲜花上斜切过去。康子的身子神经质地动着,她是在爱惜兰花。较之被丈夫紧紧抱在怀里跳舞,还是保护兰花不被挤坏更为重要,女人这种理所当然的用心,使得悠一感到一阵轻松。既然对方有如此想法,悠一终归是悠一,只管扮演一位热情洋溢的丈夫好了。音乐时时变得热烈起来,青年一种不幸的狂热的念头充满心间,他发疯似的紧紧抱住妻子,妻子猝不及防,那朵兰花被无情地挤碎了,耷拉下来。

但是,在一切方面,悠一这种反复无常的表现都带来了好结果。不用说,康子稍稍感到了幸福,她温存地对着丈夫斜睨了一眼。不仅这样,她还像士兵炫耀勋章一般,故意让人们看到那朵挤碎了的鲜花,一面以少女的脚步急急回到原来的桌边。“哎呀,怎么才跳第一回,兰花就给挤坏啦?”她多么想听到这种揶揄的话语啊!

一回到桌边,就看见四五个熟人围着镝木夫妇谈笑风生。伯爵打着哈欠默默喝酒。和康子的想法不同,镝木夫人一眼就看到她胸上挤碎的兰花,可是什么也没说。

她一面吸着妇女专用的细长的纸烟,一面注视着康子胸前压坏了的兰花。

悠一同夫人一跳起舞来,就急忙用一副担心的语调直率地说道:

“谢谢您赠给的票,因为什么也没写,就和妻子两个一起来了。这样可以吗?”

镝木夫人撇开他的问话:

“什么妻子不妻子,这词儿不合时宜,为什么不称‘康子’?”

夫人当着悠一的面不肯放过对康子直呼其名的最初机会,果真是事出偶然吗?

夫人再次发现悠一的舞姿不仅精巧动人,而且是那样轻盈、真率。他的每一瞬间都使她感觉到那种俊美的青春的傲岸,这种感觉仅仅是夫人的幻影呢,还是那副真率和傲岸本是出自一体的呢?

“世上一般男人只能勉强引起女人的注意。”她想,“这青年在吸引女人上仅凭一点儿零头就足够了,他是打哪里学来这套秘诀的呢?”

不一会儿,悠一问起那封信为何只有几张白纸的理由,他的这一不带任何疑念的天真的询问,使夫人重新想到那封白纸信来。她如今更加觉得羞愧,因为那封白纸信也并非完全不含有一点儿卖弄风情的技巧。

“没什么,我只是笔头拙笨罢了……当时我确实有好多话,可以写满十二三张纸哩。”

悠一觉得她的若无其事的回答是想把话题岔开。

悠一大惑不解的是信为何第八天才到。俊辅说只限于一周之内,于是他联想到这回考试不及格了。到第七天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这使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他觉得经俊辅煽动起来的自信被推翻了。他确实不爱对方,但又如此想获得她的爱,这种心情倒是第一次有。当天,他甚至怀疑,自己难道真的一点儿不爱镝木夫人吗?

白纸信使他惊讶。镝木夫人不知为何害怕在没有康子在场的情况下单独见到悠一?(看来,假定悠一是爱康子的,她抑或害怕终究会损伤悠一的心情吧。)信中所附的两张票更使他感到惊讶。他给俊辅打电话,没想到这位勇于献身的好事者,虽然不会跳舞,相约也要参加这次舞会。

俊辅还没有来吗?

两人回到座位上一看,侍者已经搬来好几张椅子,男女近十人将俊辅围在中间。俊辅向悠一笑了笑,这是朋友的微笑啊!

镝木夫人看到俊辅的身影大为震惊。大凡熟悉俊辅的人不但感到惊奇,而且早已议论纷纷了。桧俊辅现身这种每月一次的舞会还是头一遭呢。是谁的力量使得老作家犯了这种不择场合的错误呢?但是,这种臆测应该说只是外行人的想法,不择场合正是敏锐的作家必具的才能,只是俊辅避讳将这种才能运用到生活中来罢了。

康子不太习惯喝洋酒,她有些醉意,便天真地将悠一的一些琐事抖落出来。

“阿悠近来可爱时髦啦,买了梳子,一直装在里边口袋里,一天之中不知要梳几遍头呢。我真担心他会很快成为秃子。”

众人表扬了康子对悠一的感化,漫不经心地笑着的悠一,神情蓦地黯淡下来。买梳子这件事儿,是他无意识形成的最初的习惯,大学时代课堂上无聊时,经常于无意之中拿出梳子梳梳头。如今在这么多人面前,经康子一说,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已经是将梳子暗暗藏在里面口袋里了。他发现,当初就像狗从别人家里衔回一根骨头一样,连梳头这种琐细的习惯,都被他从那个社会带到了自己家里。

然而,康子将新婚不久丈夫的变化归结于自己加以考虑,这是当然的事情。有一种游戏,把一幅画里的数十个小点结合在一起,就会忽然改变原画的意义,浮现另外一种影像。但是偶尔将最初的点数结合起来,只不过是无意义的三角或四角。不能怪康子糊涂。

俊辅看不出悠一心情放松,他小声说道:

“怎么啦?被恋爱搞得神魂颠倒的。”

悠一起身到走廊上去,俊辅也若无其事地跟了出来。俊辅说:

“镝木夫人眼睛湿润了,你注意到没有?令人惊讶的是,那女人已经变得精神性了。她和精神的东西有缘,恐怕是平生第一次吧。这倒也能为恋爱起到奇异的补充作用,完全不具有精神的你,产生了一种反作用。我逐渐明白了,你认为能从精神方面爱女人,这是妄想。人不能玩出这种聪明的把戏来。你在肉体和精神两方面都不能爱女人。正像自然美君临人类一样,你应该用同样方法,亦即凭借精神的完全不存在去面对女人。”

——俊辅这时候无意之中发现,他已经无可奈何地把悠一看做自己精神的傀儡了。当然,这是在他一流的艺术性的赞美之下——“人们不管是谁,总是最喜欢自己难以对付的人。女人也是这样。看今天镝木夫人情思满怀的样子,她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肉体的魅力了。直到昨天为止,对她来说,这比任何其他男人都令她牢记啊!”

“但是早已过去一周了呀。”

“例外的恩惠嘛。这是我所看到的第一次例外。首先,这个女人无法掩饰自己的恋情。你看到没有?她刚才在椅子上放的那只佐贺锦孔雀刺绣小手提包,和你一同回来之后又移到桌子上去了。她一边认真仔细地查看桌面,一边把包放了上去。尽管如此,她还是眼睁睁地把包放进一汪酒水里了。你以为那女人一到舞会上来就兴奋非常,那就大错特错了。”

俊辅递给悠一一支香烟,又接着说:

“看来她还要等一段较长的时间。目前你是安全的,她引你不管到哪儿都是安全的。因为你已经结婚,而且新婚燕尔,有安全的保证。不过使你安全待着并非我的本愿。等等,回头我还要给你介绍一个人呢。”

俊辅巡视一下周围,他在寻找穗高恭子。十多年前,她也像康子一样,抛掉俊辅结了婚。

悠一蓦然用另一个人的眼光瞧着俊辅。俊辅站立在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华丽的世界中央,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在物色着什么。

俊辅的面颊上沉淀着铅锈一般的颜色。他的眼珠失去了光亮,从黝黑的嘴唇里可以窥见那排过分整齐的假牙,犹如残留于废墟上的白墙,显得异样鲜明。但是,悠一的感想也是俊辅的感想。俊辅了解自己。他自从见到悠一之后,虽然活在现实之中,就已经决心进入棺材了。他在从事写作时,看起来世界是那样明净,人事是那样清晰,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在这一瞬之间他已经死了。俊辅的种种愚行,不过是一个死人企图重新回归现实生活的拙劣的酬报罢了。就像回到作品中一样,他既然使自己的精神进驻到悠一的肉体里,就是决心想使精神从阴郁的嫉妒和怨恨之中解放出来。他想寻求十全十美的回归。总之,他想,作为一个死去的人,能在这个世界得以复活该有多好。

用死人的目光观看时,他发现现实世界是一个多么澄明的机构啊!他人的爱情又是多么准确无误地可以透视出来!在没有偏见的自由自在的情况下,世界变得像小小玻璃机器一样了。

……但是,这位老丑的死人心里有时也涌动着一种不甘于自我束缚的情绪。如今,他听到七天之中悠一那里毫无动静,便因为受挫和估计不准而显得有些恐惧和狼狈,但同时又有几分快意。这种快意和刚才的痛楚如出一辙,那痛苦正是他从镝木夫人表情里看到的一种不折不扣的恋情而引起的。

俊辅发现了恭子的身影,不巧又被某出版社社长夫妇抓住郑重地寒暄起来,使得他无法到恭子那里去。

满满堆积着节目抽奖奖品的桌子旁边,一位白发外国老绅士和一个身穿旗袍的美丽女子站在那里又说又笑,她就是恭子。她每当发笑的时候,嘴唇就像水波一样在洁白的牙齿周围轻柔地一开一阖。

她身上的旗袍是白色的缎子,上面浮现着龙纹。金质的领卡和纽扣,长裙拖曳下若隐若现的舞鞋也是纯金的。翡翠的耳环不时摇荡着星星翠绿。

俊辅刚想接近,又被身穿晚礼服的中年女子拉住了,她一个劲儿搬弄一些艺术方面的话题,俊辅对她漠然而视。他目送那个女人的背影,看到那磨刀石一般扁平、瘦削的脊背光裸着,厚厚的白粉下面并排着一对灰色的肩胛骨。俊辅想,艺术为何要为这种丑陋留下口实?这竟然也是社会公认的口实啊!

悠一神情不安地走过来。俊辅看到恭子还在和那个外国人站着聊天,用眼睛向那边示意了一下,小声对悠一说:

“就是那个女人。她是个美丽、活泼而时髦的贞女。不过我听别人说她最近和她丈夫关系不太好,今天是同另外一帮人一块儿来的。我就介绍说你没有带夫人而是一人单独行动,你也姑且装糊涂。你必须和她连续跳五支曲子,不能多,也不能少。等跳完之后分别的时候,你就说你其实是同夫人一道来的,开始时没有照实说,是怕说了你不愿意和我跳下去,所以就撒了个谎,很对不起。你说话要尽量富有情趣。那女子若原谅你,你的印象就会变得神秘起来。此外,你也可以说几句恭维话,她最爱听别人夸奖她笑容很美。她从女校刚毕业时,一笑就露牙龈,样子不好看。但其后十多年,经过反复训练,很有成效,即便开怀大笑也看不见牙龈了。那副翡翠耳环也可以夸赞一番,她很善于映衬出领口雪白的肌肤。还有,最好不要说些什么性感之类的话。她喜欢清纯的男人。说起来她的乳房倒是很小,你看,她那漂亮的胸脯其实就是一件装饰品,没错,肯定是用海绵什么充填起来的。欺骗别人眼目,也就是美好的礼仪啊!”

那个外国人同另外一伙外国人说话去了,俊辅走到恭子身边向她介绍悠一。

“这位是南君。从前他托我给你介绍,一直没找到机会。他还在上学,不过已经有了夫人,好可怜啊!”

“哎呀,真的?这么年轻?近来大家都在赶早儿哪!”

俊辅说:“他婚前就托我介绍,现在南君还一直埋怨呢。他结婚一周之前,在秋天最初的舞会上第一次见到过你。”

“这么说,”恭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悠一瞅瞅俊辅的脸,他今天是第一次到舞会上来。“……这么说,还刚结婚三周呀。那天的舞会很热呀。”

“所以他最初一见到你,”俊辅用十分武断的语气说,“他就产生了孩子般的野心。他想在结婚前务必找机会,同你连续跳上五支曲子。哎,对吗,悠一?不要脸红嘛,要是能这样,就能不留任何遗憾地结婚啦。结果未能如愿以偿,就和未婚妻结了。如今,他还是不死心,一个劲儿责备我。这都怪我不好,谁叫我一时不小心说认识你呢……今天,你可知道,他就是为了这个没有带夫人,而是单独来了。就请你满足他的愿望吧,行吗?连跳五曲,使他了却一桩心事吧。”

“这事好办。”——恭子看不出有什么难为情,她豁达地答应了,“只要没找错人就行。”

“好,悠一君,那就跳吧。”

俊辅向休息室注意了一下,催促悠一说道。于是,两个人走进舞厅微明的中央。

在休息室一角,俊辅被一位熟人的家属拦住坐在椅子上,从这里隔三四张桌子正面可以看到镝木夫妇。他看见镝木夫人在外国人护送下回到桌边,向康子行了注目礼后在她对面坐下来。这两位不幸的女人的倩影,远远看去带有故事中的风情。康子胸前已经没有兰花了。黑衣女子和象牙黄女子,漠然交换一下眼色,沉默不语。就像一对招牌。

从窗外看到别人的不幸,比起在窗内看到的更加美丽。这是因为,不幸很少能越过窗棂扑向我们……音乐的专制支配着集合的人群,这是秩序在起作用。音乐以类似深深疲劳的感情驱动着孜孜不倦的人们。俊辅想,音乐的旋律流动之中,音乐也有一个不可侵犯的真空的窗户,自己正在透过这个窗户望着康子和镝木夫人。

俊辅现在的桌子上,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在谈论电影。原参加特攻队的长子,穿着时髦的西服,给自己的未婚妻讲述汽车的发动机和飞机的发动机有什么不同。母亲对自己的朋友谈论一位很有天才的寡妇,她把旧毛毯重新染色,改做成漂亮的购物袋,接受订货。这位朋友是原财阀的夫人,自从在战争中死了儿子以后,一直热衷于研究心灵学。这家的主人不住劝俊辅喝啤酒,反反复复说道:

“怎么样?把我们全家都写进小说里吧。要是能事无巨细、一个不漏地描写一番就好啦。……您看,我的妻子还有他们,都是些怪人。”

俊辅微笑地看着这个家庭里心直口快的成员。很遗憾,家长的自豪实在有些不得当。经常有这样的家庭,互相谁都找不出有何不同之处,没办法只好全家人一起耽读侦探小说,以治愈“健康的饥渴”。

老作家有他自己的地方,他该回到镝木夫妇的桌旁去了。长时间离开座位,他怕自己被怀疑是悠一的同谋。

他走到桌旁,康子和镝木夫人老是被别的男人请去跳舞,俊辅就在独自被撇在一旁的镝木身边座下了。

镝木也没问他到哪儿去了。他劝俊辅喝冰镇威士忌,问道:

“南君在哪里?”

“啊,刚才还在走廊里见过他呢。”

“是吗?”

镝木在桌面上叉着双手,竖起两根食指仔细观看。

“哎,请看!不会在颤抖吧?”

镝木对着自己的手,用眼睛向俊辅示意说。

俊辅没有回答,他看看表。五支曲子大约需要二十多分钟,加上刚才在走廊上的时间,一共是三十分钟光景。对于一个新婚燕尔、首次同丈夫一起来参加舞会的年轻女人来说,这三十分钟绝不是一段容易度过的时光。

一曲终了,镝木夫人和康子回到桌旁。两人无意中都脸色苍白。她们眼里所见逼迫自己作出不愉快的判断,又各自不愿说出来,所以变得寡言少语。

康子想起那个同丈夫已经亲密跳过两遍的穿旗袍的女子。她刚才一面跳舞一面对着丈夫微笑,也许他未注意到吧,悠一没有回过她一个笑脸。

订婚阶段,康子不断为“悠一有无其他女人”这个问题所折磨,这种猜疑随着结婚烟消云散了。也许她这样做是对的,她用新获得的逻辑的力量使得这个猜疑自行消解。

……康子有些无聊,她把紫色的手套脱下又戴上。她戴手套时,眼睛里闪现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是的,她凭借新近获得的逻辑的力量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康子在K镇时从悠一忧郁的表情上预想到的不安和不吉利,婚后再一想想,一种天真少女的自负帮助了她,康子觉得一切都应归咎于自己。她认定,他之所以苦恼得夜不成寐,是由于她没有主动答应他的缘故。这样一想,那使得悠一感到无比痛苦的风平浪静的头三个晚上,就是他爱着康子的最初的明证。那时候,悠一肯定在同欲望苦斗。

这位非凡的自尊心极强的青年,定是害怕遭到拒绝才那样按兵不动的。对于一个紧紧团缩着身子、磐石一般默然不响的无邪的少女,三个夜晚他都没有出手。康子自然明白,没有比这更能证明悠一是纯洁的了。订婚时代她怀疑悠一有其他女人的幼稚的想法,眼下完全可以获得嘲笑、轻蔑的权利。

回娘家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悠一在康子父母眼里越发是个保守型的青年。这位在应对女客方面大有作为的美青年的前途,将在岳父的百货店里获得确实保证。这是因为他孝顺、纯洁,而且更为可贵的是,有一副尊重世俗体面的气质。

婚后开始上学那天,晚饭后悠一第一次很晚才回家,听他说是被一个坏同学硬逼着请去吃饭了。康子未等深通世故的婆婆的开口,就急急忙忙替丈夫说情,说交朋友就是这么一回事。

……康子又脱下紫色的手套,突然一阵不安袭上心头。她眼前正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样,发现镝木夫人也带有一种同样焦躁的目光。康子很害怕,她的不安不正是夫人那种莫名其妙的忧郁情绪所传染的吗?她对这位夫人之所以怀有某种亲爱之情,莫非就是因为这些吗?不一会儿,她们两人又分别被人请进舞场。

康子看见悠一还在同那个穿旗袍的女人继续跳舞,这回她没有对他微笑,目光转移开了。

镝木夫人也看到了同样的情景。夫人不认识那个女人。就像戴一副假珍珠项链只能露出一端来一样,夫人那种爱好嘲笑的精神,使得她对这种公然在“慈善”的幌子下举办的舞会感到厌恶,从未参加过一次,所以没有机会结识作为一名干事的恭子。

悠一跳完了约定的五支曲子。

恭子陪悠一回到自己一伙人的桌子旁边。他在思忖,妻子没来这一谎言何时对她坦白出来好呢?他一时心中没底,显得有些六神无主。这时,刚才老是到镝木夫妇桌旁去的一位心直口快的同学,来到这里见到悠一,一句话揭了底。

“哎呀,你这小子真坏,撂下夫人不管!康子女士一直独守在对过的桌子旁边呢。”

悠一看看恭子的脸,恭子也看看悠一,马上转过眼睛。

“快回去吧,太可怜啦!”恭子说。这句劝告不失理性,又合乎礼仪,悠一有些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一种廉耻之心时常能够激起一股热情,美青年猛然站起身来,这种勇气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他随即将身体挨近恭子,把恭子带到墙边,说有话给她讲。恭子眼里充满愤怒,她冷然以对。假若悠一能感觉到自己勇猛的动作正说明热情的质量,也就会理解这位漂亮的女子不由自主、鬼迷心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随他而去的缘由。悠一那双天生的黯淡的眸子,含着深切的歉意,心情颓唐地说道:

“对你撒了谎,实在对不起。可我没办法,我想要是说了实话,你就不会和我连续跳上五支曲子了。”

恭子对这位青年深藏在内心的真正的纯洁瞠目而视。她满含热泪,以宽恕之心作出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牺牲,及早原谅了悠一。悠一急匆匆地向妻子等待的桌子走去,恭子目送着他的背影,这位易于动情的女子,把他连同上衣背后微细的襞褶都铭记心中了。

悠一在原来的地方见到兴高采烈正在和男人开玩笑的镝木夫人,以及不得已随声附和的可怜的康子,还有准备回去的俊辅。俊辅在这伙人面前必须避免同康子见面,所以老作家盯着悠一看了看,急急忙忙回去了。

悠一当场有些困窘,他提出要送俊辅到楼梯口。

俊辅听到恭子的情况,放心地笑了,他拍拍悠一的肩膀,说:

“今晚不要跟男孩子玩啦,为了抚慰夫人的心情,今夜里必须完成那个义务,懂吗?几天之内我还会叫恭子在某个地方‘偶然’遇到你。到时候再联系。”

老作家生龙活虎地握了握手,他独自顺着铺有大红地毯的楼梯径直走到中央出口,不小心插进口袋里的手指受伤了,是那枚蛋白石的传统风格的领带别针刺伤的。原来刚才为了接悠一夫妇路过南家时,他们夫妻已经走了,悠一母亲将这位大名鼎鼎的贵客让进客厅,为了表达心意,把亡夫的这件遗物赠给了俊辅。

俊辅高兴地接受了这件落伍于时代的礼品,他想她回头一定会告诉悠一的。他想象着这位母亲会不会这样对儿子说:

“送上这件东西,你就可以自豪地同他交往下去啦。”

老作家看着手指。一滴血像宝石一般凝结在指尖儿上。他很久没有在自己的肉体上见过这种颜色了。俊辅甚感惊讶,他想,即使是个老年肾脏病患者,只要是女人,也必定会有一天奇缘巧遇,冷不防刺伤他的肉体。

上一章:五 下一章:七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