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出场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悠一在这家店里,不问住址和身份,被大家称呼为“阿悠”。这里就是“阿英”给他画了一张幼稚的地图、等他见面的那家店铺。

这家位于有乐町一角、名叫罗登的极为平凡的咖啡店,自打战后开张以来,不知何时变成了这类人的俱乐部。但是不知底里的一般顾客也结伴而至,喝罢咖啡,依然一无所知地离开。

店主是第二代混血儿,一个四十光景的英俊男子。大家都习惯管这位生意人叫洛蒂。悠一进店后从第三回起也称他洛蒂了,他是学阿英才这么叫的。

他是银座一带二十年来的老面孔。战前在西银座开设了一家叫布鲁丝的店,除女孩子外,还使唤两三个美少年,所以打那时候起,经常有男色家进出洛蒂的店。这条道儿上的人,在区分同类上,都具有动物一般天赋的嗅觉,又像蚂蚁见到砂糖一样,从不会放过一点能够酿造此种气氛的场所。

难以置信的是,洛蒂在战争结束前,一直不知道有此类秘密的社会存在。他有老婆孩子,至于对别人的爱情,他认为只不过是他个人的一种偏奇的毛病。他只是出于自己的兴趣,放些美少年在店里。可是战争结束,他在有乐町一开设罗登,就一下子会聚着五六个美少年,因此他的店在这类人之间很有名气,终于成为一种俱乐部。

知道了这些后,洛蒂苦练经营方法。他发现此类人为了抚慰那颗孤独之心,一旦来店就再也不会离开。他把客人分成两类,一类是年轻有魅力,他们的到来具有磁石般的吸引力,可使店内生意红火;一类是趾高气扬的富豪,一到店里就被磁力紧紧吸引,动辄一掷千金。洛蒂为前者吸引后者繁忙地工作。一次,一位名义上的年轻客人,被主宾领到酒店,结果又从酒店门口逃回来,这青年虽说是店里的老熟人,可还是被洛蒂好一顿叱骂,悠一看到这番情景惊叹不已。

“你把洛蒂的脸面丢光啦!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你伺候好人啦!”

洛蒂每天早晨化妆要花两小时,他有个癖好,吹牛不犯罪。他说:“被人一直盯着脸瞧实在太难为情。”凡是见过面的男人都是对洛蒂慕名而来的男色家,连幼儿园的孩子在街上看到他都惊愕地回头。这位四十岁的男人穿着马戏团风格的西服,在慌乱中剃去时髦的科尔曼胡须[美国电影演员Ronald Colman(1891—1958)蓄的短而整齐的八字胡。]的日子里,高矮胖瘦简直换了一个人。

这帮人大约日落以后开始集中,店里的扩音器不停地播送舞曲唱片,特别注意不使秘密话题进入一般顾客的耳朵。洛蒂总是坐在最里头的椅子上,碰到那种肯花钱、讲排场的大款,他会立即走到柜台前看账单,他这位店主亲自鞠躬如也,去“伺候算账”。享受这种“宫中礼法”的客人必须预先想好,算账时要支付高出账单两倍的钱。

客人们每当有人开门进来,就大伙儿一起朝他望去。进来的男人一瞬间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中。谁敢保证梦寐以求的理想,不会由这座向着夜间街道敞开的大门突然变成现实呢?然而很多时候,投过去的视线立即褪色,眼中表现出不满来,于是鉴定就在最初的一瞬间结束了。那些一无所知的年轻顾客,假如没有唱片的骚扰,一旦听到了每个桌子对自己所作的窍窍私语式的品评,一定会吓破了胆吧。听那伙人都说些什么:“什么呀,没啥了不起。”——“看那副长相,一边儿待着吧!”——“看那蒜头鼻子,想必那个玩意儿也不会大!”——“小瘪嘴儿,谁瞧得上你!”——“嗬,领带倒是有点儿意思。”——“总之,性的魅力完全等于零!”

每个夜晚,这里的观众席面对空荡荡的夜路,那里总有一天会出现奇迹。说是宗教式的大体不差,这种等待奇迹出现的虔敬的氛围,比起今天马马虎虎的教堂来,在这种男色俱乐部香烟的雾气萦绕之中,反而能以更加朴实的形式直接品味到。玻璃门面对的广大的空间,是他们观念上的社会,是被认为遵照他们的秩序存在的大都市。条条道路通罗马,无数条看不见的道路,都从一个个如夜空点点明星的美少年那里通向这家俱乐部来。

霭理斯[Henry Havelock Ellis(1859—1939),英国心理学家,创立性科学。著有《性心理研究》、《性本能分析》等。]说:女人为男人的力量所迷惑,但她们对男性的美缺乏定见,可以说是一种近乎盲目的钝感,故和正常的男人对于男性美的认识没有太大差别。对于男性固有的美,最敏感的只限于男色家,希腊雕塑的男性美的大系开始在美学上的确立,则有待于男色家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1717—1768),德国美术史家,出生于勃兰登堡的商家。年轻时向往希腊古典文学。1755年移居罗马,后为意大利人所杀。著作有《古代美术史》、《希腊美术模仿论》等。]的出现。一个正常的少年,一旦受到男色家热烈的赞美(女人不会如此肉麻地赞美男人),就会变成一个梦幻的那喀索斯[Narcisse,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他就会把自己作为赞美的对象扩展自己的美,树立男性一般美学的理想,成为一名像样的男色家。先天性的男色家与此相反,从幼年时代起就怀抱着理想,他的理想是肉感和观念尚未分化的真诚的天使,这种理想可以说和通过亚历山大葡萄酒发酵般的醇化而完成的宗教官能性的东方神学很相似。

同“阿英”相约的悠一,于下午九时店里最热闹的时刻来到店里。当他系着枣红色领带、身穿深蓝色外套走进店门的一瞬间,一种奇迹出现了!在他本人不知不觉的这一瞬之间就确立了霸权的地位。悠一的出场成为罗登后来长久不衰的话题。

当晚,阿英及早下班,一跑进罗登,就跟青年伙伴们说:

“我前天晚上在公园碰见一个,帅极啦。当夜跟他玩了一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他马上就来,叫阿悠。”

“长什么模样?”

一个认为自己最美的少年名叫“绿洲”的孩子,带着挑剔的口气问。他本是绿洲舞厅的侍者,穿着特请外国裁缝制作的草绿色的双排扣西服。

“什么模样?一副轮廓鲜明的男子汉的面孔。目光敏锐,牙齿洁白、整齐,侧影显得很精悍。身体很棒,肯定是个运动员。”

“阿英,你把他引来,我们都要掉价啦。你说玩了一把,究竟是多长时间?”

“三个小时。”

“不得了啦,还说玩了一把。三个小时就一把,没听说过。看来要进疗养院啦。”

“不过对方很强,床上工夫忒厉害!”

他合起两手,将手背靠着面颊,故作矫情。扩音器不时播放着康茄舞曲,他猝然站起来跳了一段动作猥琐的曲子。

“哎,阿英给吃掉啦?”一直在倾听他们谈话的洛蒂问道,“那小子来吗?长什么模样?”

“讨厌,老色鬼马上就来劲儿了。”

“要是个好小子,就请他喝杜松子酒[Gin fizz,又名金酒。因含有杜松子香气,故名。]。”洛蒂吹着口哨吼了一句。

“想用一杯杜松子酒引他上钩,老率子实在够讨厌的。”阿君说。

“率子”这词儿是这个社会的一个隐语,意即为金钱而卖身,有时又转化为吝啬的意思。

此时店里正是上客的时候,挤满了相互熟悉的男色家。假如这时有一般客人进来,看不见女客也认为是偶然的,发现不了任何异样的征兆,有老人,有伊朗商人,另外还有两三个外国人,有中年男子。还有一对显得有些拘谨的年轻同伴,他们抽烟点火时,相互交换吸了一口。

也不是完全没有征兆,据说男色家脸上都有一种难以拂去的寂寥的神色。还有,他们的视线里共存着媚态和审视这两种目光。就是说,女人对于异性的媚态和对于同性的审视的目光是分开来使用的,而男色家是同时将两种目光投向对方的。

阿君和阿英被伊朗人招呼到桌子旁边,这是洛蒂对他们耳语的结果。“喏,特别招待。”——洛蒂推了一下两人的脊背。“一个谈不拢的老外!”阿君不情愿地嘀咕着,走到桌旁,他用平常的语调问阿英,“这个人懂不懂日语?”

“看那样子似乎不懂。”

“一窍不通。又像上回一样。”

这时候,两人来到外国人面前干杯时,“哈罗,达令,这个蠢货!”“哈罗,达令,这个老色鬼!”两人一唱一和。于是,外国人笑笑说:“小色鬼和老色鬼正好谈得来。”

阿英显得十分不安。他的眼睛三番五次盯着朝向夜间街道敞开的玻璃门。那张用精悍和忧郁的合金雕铸成的脸孔,在这个少年眼里,仿佛在他过去搜集的一枚外国货币上见到过。他怀疑,他是不是传说里的人物呢?

这时,一股青春的力量推开了玻璃门,阻断的夜气爽爽地流泻进来。众人一起抬眼朝大门口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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