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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谎言的偶然和真诚的偶然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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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整天,穗高恭子什么也不想,都在一心一意记挂着那双竹青色的舞鞋。此外,对她来说,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了。不论谁见了恭子都会感到一个所谓“宿命之轻”。仿佛投身咸水湖里不由自主又浮上来而得救了,恭子心境明朗,似乎怎么也沉不到感情的湖底,她有一种焦躁之感。因此,这种明朗既是发自内心,又带有勉强而为之的意趣。 恭子经常有着被动性的炽热的情怀,但是人们总感到这是由她丈夫冷静的手势点燃起来的虚假的热情。其实,她像一条驯服的狗,只不过是某种习惯力量的巧妙的集结罢了,她给人的这种印象甚至使她天生丽质,看上去也像圆满加工制作的漂亮的假花。 恭子的丈夫被她毫无真挚的感情弄得筋疲力尽。为了点燃妻子的欲火,他极尽一切爱抚的手段。为了挑动妻子的真心,他甚至和别的女人鬼混,尽管他不愿这样做。恭子好哭,但她的眼泪像骤雨。一旦谈到正经话题,就像受人挑逗一般格格笑了。虽然这样,对于恭子来说,她用一般女人味儿作代价换取的机智和谐谑并不显得过剩。 恭子早晨在床上想出了十几个好主意,一到晚上只记得一两个了。她想更换客厅里的挂轴,结果拖了十天。这是因为,时时留在记忆里的主意经过一味拖延,到头来都懒得付诸实施了。 她的双眼皮不知为何,有一只变成三层眼皮了。丈夫见了很害怕。他立即明白了,妻子这时什么也没想。 ……那天,恭子陪着从乡下带来的老女佣到附近街道买东西,下午丈夫的两个堂姐妹来了,她陪着她们。堂姐妹弹钢琴,恭子也没有心思听,弹完了她又鼓掌又夸赞。她们接着就聊起来了,什么银座一家西洋点心既便宜又好吃啦,什么用美金买的手表在银座一家商店卖出了三倍的高价啦等等。她们还说要买过冬的衣料,还提到了畅销小说。说什么小说之所以比西装料子便宜,是因为不能当衣服穿,那是当然的。其间,恭子只是惦记着舞鞋,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在堂姐妹眼里,一定被误解是在恋爱呢。恭子对那双舞鞋的爱,甚至令人怀疑还有没有比这更加使她恋恋不舍的东西。 正是这个缘故,同俊辅的期待完全相反,恭子早已把前次在舞会上向她表现不寻常风情的美青年忘得一干二净了。 恭子走进鞋店,和悠一正好打了个照面,她一心急着要看到舞鞋,对于偶然的相见并不感到新奇,只是通常打个招呼罢了。悠一对她那只求自己得到满足的行为感到厌恶,打算马上回去,可是愤怒使他不甘心离开,他憎恶这个女人。俊辅的一番热情这时已经寄寓在他身上,其证据就是悠一忘记了对俊辅的憎恨。这青年从里面望着橱窗,虚张声势地吹起口哨。口哨的声音很响亮,带着几分不祥。他瞥了一眼正在试鞋的女人的背影,暗暗增强了斗志。“好,我一定要叫这个女人陷入不幸!” 幸好,竹青色的舞鞋做得很合恭子的意,恭子让店员包好,她的焦躁情绪也渐渐平复了。 她转过头微笑了,这才看到那里站着一个俊美的青年。 今宵,恭子的幸福犹如面对着一样不少的菜单,因而,她兴奋起来。本来,照她的习惯,不会主动邀请一个不太亲近的男人喝茶的,但她来到悠一身旁,亲切地说: “去喝杯茶吧。” 悠一顺从地点点头。七点一过,很多店都关门了,俊辅所在的那家店还是灯火辉煌。从店前经过时,恭子打算进去,悠一慌忙拦住了。其后两人又白白走过两家已经落下帷幕的店铺,才好容易找到一处很迟关门的店。 他们在墙角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了,恭子胡乱脱下蕾丝手套,她用火热的目光盯着悠一。 “夫人好吗?” “还好。” “今天又是一个人?” “嗯。” “我知道了,一定是在这家店里等着和夫人会合吧?在她来之前的这段时间,可以同我在一起吗?” “我确实是一个人。刚才到一个前辈的办事处办点儿事情。” “是吗?”——恭子的语调含着警惕,“打那之后,我们没有见过面呀。” 恭子慢慢想起来了。当时这个青年的身体像野兽一般,威猛地将女人的身子逼到黑暗的墙边,他那祈求她宽恕的热切的眼神看上去似乎充满野心。他的略为嫌长的鬓角,性感的面颊,时时吐露不平、欲言又止的富有活力的天真的嘴唇……再想起一些来,对他准确的记忆就会彻底复活。她耍了一个小小的诡计,把烟灰缸拉到自己面前。这样,青年扔烟头时,他的头就像公牛犊一样在她的眼皮底下晃动。恭子嗅着他头上发油的香气,那是洋溢青春活力的撩得人心发疼的香气。正是这种香气!打从舞会归来那天起,这香气每每留在她的梦中。 一天早晨醒来后,梦中的这种香气,依然执拗地缠绕着恭子。她到市中心买了东西,丈夫去外务省上班,过了一小时,她又登上挤满迟上班的乘客的公共汽车。她闻到了浓烈的发油的香气,心中一阵激动。但是,当她把目光转向那个青年的面孔时,虽然那香气和梦里的发油很相似,可那副面庞似是而非,叫人失望。她不知道那种发油的牌子。但那种香气总是在电车上或商店里随处飘动,在她心里荡起莫名的波澜。 ……没错,就是这种香味!恭子用另一种目光盯着悠一瞧。她发现这个青年身上有着企图支配她的危险的权势,一种眩人眼目的王者的权势。 然而,她到底是个地道的风骚女子,所有男人身上必不可少的权势,在她眼里显得很滑稽。不管多丑或多美的男人,他们都具有一种共同的博得大名分的东西,就是愚蠢的欲望。例如,男人们人人爱读廉价的色情小说,他们一从少年跨入青年,个个都将这种小说的主题作为自己固定的观念。这个因袭的主题就是“女人自我陶醉于最大幸福的时刻,亦即发现男人心中产生欲望的时刻”。 “这个青年的青春平平常常。”恭子暗想,她依然对自己的青春年华抱有自恃之念,“这是随处可见的青春,是欲望和诚实混淆一体的、同年龄相当、具有自知之明的青春啊!” 与恭子的这种误解相映衬,悠一的眼睛满储着略显倦怠的热情的光泽。那眼神没有忘记生来的黯淡,看着这副眼神犹如听到暗渠里激溅般剧烈的水声。 “自那之后又跳过舞吗?” “不,没有。” “夫人讨厌跳舞吗?” “她很喜欢。” 好大的噪音!这家店其实十分安静,但低低的唱片的响声、脚步声、杯盘声,还有顾客不时腾起的笑声、电话铃声,互相搅混在一起,令人心情烦躁。这噪音带着恶意,时时阻隔着他们两个本来不太通畅的谈话。恭子觉得她和悠一似乎在水里交谈。 想接近的一颗心感到对方的一颗心很遥远。恭子总是毫不气馁,她意识到这个渴望见她的青年和自己之间隔着一段很长的距离。她想,自己的话是否传达过去了?中间的桌子是否太宽了?她不由夸示起自己的感情来。 “看你的表情,跳了一次舞就再也用不着我了,是吗?” 悠一显得很痛苦,这种随机应变来自几乎不露任何痕迹的演技,他的这种双重性格多半依靠无言之师——镜子的力量。镜子陶冶了他,使他运用美貌的各种角度和阴影显现出多种感情来。美终于可以有意识地独立于悠一自身之外,自由自在地被驱使了。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在女人面前,悠一婚前从康子身上感受的困窘从此消失了。反倒在这种场合,当他面对一个女人时,更能陶醉在一种优游自在的肉感的馨香之中。这是透明的抽象的肉感,是跳高或游泳时使他着迷的肉感。自由再也不会遭受欲望这个最大敌人的束缚了。他怀抱这种自由,感到自己的存在就像一架万能的机器。 恭子打算利用自己圈子里的熟人敷衍一下场面,她提到的几个名字,悠一一个也不认识。这在恭子看来,实在是个奇迹。按照恭子的想法,大凡浪漫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和她交往的熟人里,他们的组合也是意料之中的。就是说,他们只相信精心安排的浪漫。终于,她举出了一个悠一熟悉的人来。 “你认识清浦家的阿玲吗?她三四年前就死了。” “嗳,是我表姐。” “啊,看来你就是被亲戚们称作‘阿悠’的那位呀?” 悠一打了个寒噤,他故作镇静地微笑着。 “是的。” “你就是阿悠啊?” 恭子大胆地盯着他瞧,弄得悠一很不自在。恭子说明了原委:原来玲子是恭子班上最亲密的同学,玲子死前把日记托付给恭子,这是她临终前几天在病床上写的。对于这个沉疴不起的可怜的女子,看到前来探视的那位表弟的青春容颜,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她一心恋着这位一时兴起偶尔来看望她的表弟。她想吻他一下,又怕他染上病,一阵战栗,打消了这个念头。玲子的丈夫使自己的妻子染上宿疾,他先死了。她试图向他吐露真情,竟未能如愿以偿。有时咳喘发作了,有时自我克制夺走了表露的时机。她发现这位十八岁的年轻的表弟,心中藏着与死亡和疾病完全相反的故事,恰似从病房的窗户里眺望院子中的小树,浑身洋溢着生命的光辉。他健康开朗,天真而富有青春的活力,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一切悲哀与苦恼都和他无缘。她害怕一旦向他吐露真情,他的眉宇就会充满同情,要是他也爱上她,那面颊定会刻上悲哀和苦恼吧。她想,临终前与其这样,倒不如从这位表弟精悍的脸膛上,只看到那副近似漠不关心的青春与率真更好些。她每天的日记,开头总是叫一声“阿悠”。一次,他送她一个小苹果,她在上面刻了他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藏在枕头底下。玲子还向悠一要过照片,他有些不好意思,拒绝了…… 恭子也觉得,比起“悠一”这个名字,叫“阿悠”显得更亲近,这是合乎道理的。不仅如此,在玲子死后,恭子的幻想培育了这个名字,她早已爱上了这个称呼。 悠一摆弄着手里的镀银的汤匙,他听了暗暗吃惊。直到今天,悠一才知道比他大十多岁的表姐,深深爱着自己。他还为表姐对自己不准确的估量而惊讶。当时,他深受一种异样的空洞无凭的肉欲的压抑。他甚至羡慕起不久前死去的表姐来了。 “那时候,我不可能有欺骗玲子的想法。”悠一想,“只是不愿意直接表露自己的心事罢了。但是玲子误解了我,她只把我当做一个单纯、开朗的少年。其实我还是我,并没有觉察玲子的爱。不论谁都是这样,总是把对别人的误解看做唯一的生存的价值……”——就是说,这位多少受到骄慢的美德熏陶的青年,他把自己对恭子的一副虚假的媚态,看成是自身诚实的外现。 大凡上了岁数的女人都一样,恭子稍稍向后仰起身子看着悠一。她已经爱上了他。恭子那种浮薄的心绪,从根本上说,抑或来自对于自己情感的谦卑与不信。因此,当她面对这位已故玲子热恋的证人时,对自己的感情充满自信。 恭子失算了。她以为悠一的心一直在亲近她,若能再跨进半步,她就满足了。 “下次找个地方慢慢聊吧。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但是,悠一每天什么时候在家没个准头,他说他给她打电话。不过,恭子也是整天不在家。因此,必须现在就得约好下一次的幽会。这办法使恭子很高兴。 恭子打开笔记本,其间夹着一支用丝线连在笔记本上的铅笔,她拿起这支又细又尖的铅笔。她的约会实在多,为了悠一,她只得在最难分割的时间带里,空出一些时间来。恭子暗自感到很满意。她在陪丈夫一同出席外相官邸某外国名士的招待会的日期上面,用铅笔尖儿轻轻点了一下。为了下次同悠一约会,总要增添一些秘密和冒险的因素。 悠一答应了,女人越发撒起娇来。今晚她想让他送自己回家,看到青年有些为难,就说只是想看看你为难的样子罢了。紧接着,她用遥望远山峰峦的目光,凝神看着他的肩膀。他们交谈一阵,总要沉默半天,或者一个人滔滔不绝,甚感孤独。终于,恭子不再害怕用卑屈的口吻说话了: “夫人一定很幸福,想必你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吧?” 说罢,她疲惫地瘫在椅子上,看上去像一只被捕获的死野鸡。 恭子心里波涛起伏,想起今晚家中有客人来访,看来无法见面了。她站起身要给家里打电话,说赶不回来了。 电话很快接通,但声音模糊,听不清女仆说些什么。好像是雨声盖住了她们的通话。她瞧着那面大玻璃窗户,果然下雨了。不巧,没有带雨具,于是她变得果敢起来。 刚要回到原来的座位,她看到悠一身边的椅子上有个中年女子正和他谈话。恭子将椅子稍稍拉开些距离坐下了。悠一把那个中年女子介绍给她。 “这位是镝木女士。” 女人们一眼就看穿了对方的敌意。这次偶然相遇完全出于俊辅的计划之外,镝木夫人打刚才就坐在稍远的角落里,一直盯着他们两个。 “我比约定的时刻略微来得早了些,看你们在说话没敢打扰,真对不起。” 镝木夫人说。一瞬间,正像那过于年轻的化妆凸显了她的老态一样,夫人学小姑娘撒了一个谎,反而更加使人看出了她的年龄。恭子看到这种年龄的丑陋,放心了。一副悠然自得的心境使她看穿了夫人的谎言,她向悠一挤挤一只眼,笑了。 镝木夫人未能觉察这位比她小十岁的女子轻蔑的眼神,这是因为她的满心醋意,使她失去了平日的骄矜。于是,恭子说道: “我一说起话来就没完,实在对不住。我该走啦,阿悠替我叫辆车吧,下雨了呢。” “下雨了?” 悠一第一次听恭子喊他“阿悠”,立即慌了神儿。他似乎把下雨当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借此掩饰自己的惊慌。 走出店门,一辆出租车立刻讨好地开过来了,他向店里招呼了一下。恭子告别夫人离开了,悠一目送着她,站在雨里挥着手。她没有留下什么话,径直走了。 悠一默默坐在镝木夫人面前,湿漉漉的头发海草一般紧贴在前额上。这时,青年忽然发现旁边的椅子上恭子忘掉的东西,他那反射似的热情使得镝木夫人甚感绝望。 “是她忘掉的吗?” 她勉强地笑了笑,问道。 “嗯,是鞋子。” 两个人都认为恭子丢下的只是一双鞋子。其实,恭子遗忘的是她和悠一见面前,这一天生活里唯一最记挂的东西。 “去追她吧!还来得及。” 镝木夫人苦笑着说,她的这句话明显是在挖苦他。 悠一沉默不语,夫人也不说话,她的沉默里一种失败的阴云渐渐扩大,说话的语调很激烈,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你生气了?对不起。我这样说话是因为我脾气不好啊!” 夫人虽然这么说,其实她正为一种不祥的预感所缠绕,这种预感是她表达自己恋情时无数不祥预感中的一个,即悠一明天肯定要把恭子忘掉的东西带给她,并且会把镝木夫人的谎言对她说明白。 “不,哪会生气呢。” 悠一犹如雨后初晴,心情爽朗地笑着。悠一实在想象不到,镝木夫人从他这张笑脸上获得了多么大的力量啊!年轻人向日葵一般的笑容诱惑了她,夫人立即向着幸福的山顶攀登。 “我打算给你买点儿什么,权当赔个不是,那就走吧。” “算啦,赔什么不是呀。再说,外头还在下雨哩……” 这是秋冬季节的阵雨。雨住了,夜色凄迷。不时有一些喝得微醉的男人,站在店门口喊着:“啊,雨停啦!雨停啦!”临时躲雨的顾客,为了抢先将身体投入雨后的夜气,又急急忙忙迈开脚步。在夫人的催促之下,悠一提着那双包好的鞋子,跟着她出来了。雨后的风很冷,他把深蓝色风衣的领子竖了起来。 夫人今天和悠一的偶然邂逅,给她带来了幸福,她过分看重了这个幸福。自打那天以来,她一直和嫉妒斗争,本来,她有着一副男子汉般的硬心肠,直到今天她下决心没有再约请悠一见面。她像一个人单独出门一样,单独看电影,单独吃饭,单独喝茶。只有自己一个人时,反而感到自己的感情变得自由多了。 话虽如此,镝木夫人随处都能感到悠一追过来的傲岸而轻蔑的目光。这目光仿佛说:“跪下!快跪倒在我的面前!”……一天,她去看戏。休息时洗手间的镜子前面呈现着一片惨状。镜子前挤满女人的脸,她们争先恐后鼓起腮帮、伸出额头、蹙着双眉,补妆、搽口红、描眉线、理鬓角,检查一下早晨苦心卷起的头发,是否又变平整了。一个女人毫无顾忌地龇牙裂嘴,一个女人被脂粉呛得斜着脸……假若把镜面的景象画下来,从这幅画里一定能听见遭虐杀的众女子濒死的呼喊……镝木夫人在这些同性们惨痛的竞争中,窥见了自己惨白、严冷、僵硬的容颜。“跪下!跪下!”……她的骄矜流下了滴滴鲜血。 然而今天,夫人陶醉于屈服的甜美之中——虽然她感到,可笑的是这种甜美其实是对自己狡狯手法的奖赏——她从湿漉漉的汽车头尾间横穿过马路,雨后的街树那宽阔而枯黄的落叶,紧紧贴在树干上,如飞蛾一般扑打着。起风了,夫人就像第一次在桧家见到悠一一样,默默走进一家裁缝店,店员们对夫人非常恭敬。她叫他们拿出冬日的料子,向悠一的肩头一披,这时,倒可以好好打量他一番了。 “好奇怪呀,你什么颜色都合体。” 悠一想起俊辅,心情有些不安,老人一定还在那家店里耐着性子傻等吧?不过,今晚不便让俊辅见到镝木夫人,况且夫人也没有明说要到哪儿去……渐渐地,悠一感到俊辅的帮助不太必要了,就像一个小学生被逼着做功课,却逐渐产生兴趣一样,悠一开始对以女人为对象的多彩的人世游戏着迷了。就是说,俊辅禁闭这个青年的木马、这部模仿“自然”暴力的可怖的机器,开始灵活地转动起来了。他看到两个女人的内心燃起了烈火,是使这烈火越烧越旺,还是使火势逐渐减弱,这是关系着他的自尊的问题。悠一开始冷静地热心起来,他有着断乎不负于感情的自信。女人为他做西服,他望着她那张脸,就想起猴子,稍微给点儿“寻常的喜悦”就乐乎其中。老实说,不管什么样的美人,只要是女人,在这位青年眼里只能是猴子。 镝木夫人对他笑也不成,沉默也不成,说话也不成,送东西也不成,时时偷看他的侧影也不成,故作爽朗也不成,表露忧郁也不成,近来这个决不哭泣的女人,即便洒泪君前也还是肯定不成……悠一胡乱穿上西服,从里面的口袋掉出一把梳子,夫人眼疾手快,抢在悠一和裁缝师傅头里,迅速侧身将梳子拾起来。她拾起梳子之后,很为自己的这种卑屈行为而感到惊讶。 “谢谢。” “好大的梳子,挺好用吧。” 镝木夫人将梳子送还主人之前,她用这把梳子连连梳了两三次自己的头发。头发被梳子挂掉了几根,牵动了女人的眼睛,眼角里闪耀着莹润的光泽。 来到酒馆后,悠一告别夫人,立即奔向俊辅等着的那家店铺,那里早已关门了。有乐町的罗登,一直到末班电车过后才闭店。他到罗登一看,俊辅正等在那儿,悠一一一向他作了说明,俊辅大笑起来。 “把鞋带回家,对方不来找,你就装作不知道。恭子明天可能会给你打电话的。同恭子的约会不是十月十九吗?还有一周呢。这之前再见她一次,还她鞋,再把今晚的事说清楚,道个歉。恭子是个聪明的女子,镝木夫人撒谎,她肯定一眼就看穿啦。然后嘛,那就……” 俊辅止住话头,打名片夹里掏出一张名片来,简单写上几个字,那笔迹显得微微有些颤抖。悠一看到那双老衰的手,随即想起母亲苍老而略显浮肿的手。正是这双手,在这位青年心中燃起一股热情,驱使他走向极不称心的婚姻、作恶、虚伪和诡诈。这双手与死毗邻,和死达成默契。悠一怀疑,附着于自己身上的力量,不正是来自地狱里的力量吗? “京桥N大楼三层,”作家把名片递过来,“出售进口的高级女式小手帕。凭名片也卖给日本人。你可以在那里买半打相同花色的手帕,听到吗?将两块送给恭子作为道歉的礼物,剩下的四块,下次会见镝木夫人时就送给她。像这次偶然的巧遇毕竟很少,我来找机会,让恭子、夫人和你在什么地方见一次面。那时一定会谈起手帕来。我家还有死去妻子的一副玛瑙耳坠,下回也送给你吧。以后我会教你作何用场——喏,你看,这样一来,就会使得两个女人相信对方和你有来往,不仅是自己一人。再给你的夫人加一条,她也会逐渐明白你的相好人就是这两个女子。这样,你就占了上风。你的现实生活的自由度就会大大开阔起来。” 这个时刻的罗登眼下正显示着这个社会如痴如醉的黯淡的繁华景象。里边的椅子上坐着几个青年,笑语声喧,滔滔不绝大讲风流艳闻,要是话题里出现女人,听众就会蹙起眉头,转过脸去。洛蒂每隔一天,约好下午十一点,等候他年轻的恋人前来会面。他强忍着哈欠,向门口望了好几次,惹得俊辅也打起哈欠来。这哈欠明显不同于洛蒂的哈欠,这哈欠可谓是俊辅的痼疾。一合上嘴,满口假牙格格有声。他很害怕自己肉体内部的物质发出的这种黯然的音响。他以为这是物质从内部侵犯自己肉体产生的不吉利的声音。肉体原本就是物质,假牙的碰撞之声就是肉体本质一时的启示。 “就连我的肉体同我也陌生了。”俊辅想,“何况我的精神。” 他偷眼看看悠一俊美的面庞。 “可是,我的精神的形态却是如此美丽。” 悠一很晚回家已经是常事了,康子对丈夫疑虑重重,反反复复的烦恼弄得她筋疲力尽了。她下决心干脆相信丈夫,但这样一来,反而感到更加痛苦。 康子发现悠一的性格里有一个难解的谜,这个谜常藏在他开朗的一面下面,不容易弄清楚。一天早晨,他看到报纸上一幅漫画随即大笑起来,康子走进一看,那漫画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可笑的地方,她想他为何要那样大笑呢?悠一解释说:“前天呀……”话刚出口就马上闭嘴了。他差一点儿把罗登的事搬到自家饭桌上来了。 她看到这位年轻的丈夫动不动就闷闷不乐,痛苦非常,康子本想分担他的烦恼,但他转眼之间就声明说点心吃多了,正闹胃痛呢。 丈夫的眼里似乎始终有一种憧憬,康子误以为是来自他的诗人气质。对于世上的谣言和丑闻,他表现得有严重洁癖。尽管乡下的父母对他有出于好意的评价,但他还是被认为有些奇妙的社会偏见。大凡一个有头脑的男人,在女人眼里本来就显得颇为神秘。女人死也不会说出“我喜欢吃大青蛇”之类的话,她们生来就是如此。 有一次,发生了这样的事。 悠一上学不在家,婆婆睡午觉,阿清买东西去了。下午两点钟,康子坐在走廊上编织,她在为悠一织一件过冬的夹克。 门铃响了,康子走到门边开了锁。来客是个学生,提着一只旅行包。她不认识,学生笑嘻嘻地热情跟她打招呼,反手将身后的门关好,说道: “我和你丈夫在同一个学校,现在正打工呢。这家店的肥皂很好,你要不要?” “肥皂呀,家里还够用。” “别这么说嘛,先看看货吧,包你满意。” 学生转过身子,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地板上,一身旧黑哔叽制服的腰和背部都磨得发光了。他打开背包取出样品,是包装得很花哨的肥皂。 康子再次说不要,又说要等丈夫回来再说。学生显出一副诡秘的笑容,随手拿过来一条肥皂叫康子闻一闻,康子正要接过去,这时学生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康子没有马上叫喊,她站直身子,瞪着他的眼睛。对方奸笑着,没有退让。她刚要喊就被捂住了嘴巴。康子拼命抵抗。 这时,悠一回来了,原来学校里停课了。他刚想去按门铃,忽然感到有些异样,由于光线反射,一时看不清黯淡的前厅里扭作一团的身影,只有一线白光。康子极力想挣脱开来,看到悠一回家,眼里充满喜悦瞧着丈夫。她用力一挣,学生立即松开手,站了起来。他发现了悠一,想擦身逃跑,手被逮住了。悠一把那学生拖进院子,立即照着下巴就是一拳,学生仰面倒在杜鹃花丛里。接着又朝他的两颊一阵猛打…… 这件事对于康子来说是值得纪念的。当晚,悠一在家没有出去,他的全部身心都在守护着康子。即便康子相信他的爱完美无缺,又有什么奇怪呢?悠一守护她是因为他爱妻子,悠一守护安宁的秩序是因为他爱家庭。 这位力大无比、坚强可靠的丈夫,在母亲面前并没有表功。其实谁会知道,他这样大打出手是因为心里有着难言之隐啊!原因有两个:其一,那个学生长得太帅气了;其二——这是悠一最难启齿的——那学生喜欢女人,还把这一事实强行展现在他面前,令他不忍直视。 ……十月,康子没来月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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