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家常便饭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十一月十日,悠一放学的路上,在郊外一座车站等候妻子。因为约好要去一个地方,他上学时穿着西服。

在一位为悠一母亲看病的主治医生的介绍下,他们要到一位著名的妇产科医生家里去。这位约略上了年纪的妇产科主任每周四到大学医院上班,周三和周五在家,家中有设备齐全的诊察室。

悠一陪伴妻子一起去,实际上,他对这件差事踌躇再三,这本来应该是妻子娘家母亲的事。但康子撒娇希望他陪着,他没有理由硬是拒绝。

博士优雅的西式住宅前面停着一辆汽车。悠一和康子坐在设有暖炉的光线黯淡的厅堂里挨着号。

这天早晨下了霜,天气特别寒冷。暖炉已经生火,地板铺着白熊毛皮,靠近暖炉的地方微微散着热气。桌子上摆着景泰蓝大花瓶,满满登登的一瓶黄菊开得正旺。房子又大又暗,深绿色的景泰蓝表面,清晰地映出了暖炉的火焰。

厅堂的椅子上坐着早到的四个人:带着女佣的中年妇女和由母亲陪伴的年轻女子。中年妇女似乎刚从美容院出来,头发下面是一副浓妆艳抹、毫无表情的面孔。这是一张封闭在白粉里的脸,看来只要一笑,就会皮开肉绽。一双小小的眼睛在白粉后面窥视着,螺钿花纹的漆丝和服、腰带、外褂,还有那高级的钻石戒指、飘散着的香水味儿,所有这些,都可以用“豪奢”这个词儿统括,带有一种虚假的情味。女人膝头摊着一本《生活》[LIFE,以照片为主的美国杂志。1936年创刊时为周刊,1972年停刊,1978年复刊后改为月刊。]杂志,她将眼睛靠近上面细密的小字,动动嘴唇读了起来。她有一个习惯,不时像掠去蜘蛛网一般抹一抹脑后寥寥几根头发。那个随侍的女佣坐在后头的小椅子上,女主人一开口,她就带着十分认真的神情,连连说“是”。

另外两人多少含着轻蔑的眼神不时看看她们。女儿穿着大花条纹的紫色和服,母亲一身隐花素色绸缎和服。不知是太太还是姑娘的女儿,好几次露出洁白柔软的腕子,攥起小狐狸般的拳头,向嵌在胳膊外侧的小金表瞅一眼。

康子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眼睛直盯着暖炉上的煤气火焰,可她目无所见。几天前,除了突然袭来的头疼、恶心、低烧、眩晕和心跳,她不再关心别的什么了。许多病症折磨她,那脸色就像鼻尖触着草箱的小兔,看上去显得十分专注和天真。

先前的两对病人过后,轮到康子了。她坚持要求悠一陪她一起进诊察室。两个人穿过飘散消毒药水味儿的走廊,廊子上冷风飕飕,冻得康子直打哆嗦。

“请进。”里面传来教授沉静的声音。

博士像肖像画似的坐在椅子上,面对着这边。一双手经消毒液浸得灰白而干爽,给人一种抽象的白骨一样的感觉。他示意两人该坐的地方,悠一举出介绍人的名字,打了招呼。

桌上排列着好像牙医用的器械,光闪闪的,这是刮宫用的钳子之类。然而,一进入房间,首先看到的是独特而呈现残酷形状的诊察台,那副样子实在有些畸形而不自然。比普通床铺要高一些,下半部分翘着,斜着向上凸起的左右两端,各钉着一只皮拖鞋。

悠一想到,刚才那穿着时髦的中年妇女和年轻女子,就是在这张机器床上进行一番危险的表演吧。这张奇矫的寝床,也许呈现着一副“宿命”的形状吧。为什么呢?因为面对这种形态,什么钻石戒指、香水、螺钿花纹漆丝和服,还有大花条文的紫色和服,都是徒然之物,没有任何抵抗的力量。想到这张铁台子带有的严冷的猥亵,不一会儿就要嵌入躺在上边的康子的身姿,悠一顿时打了个冷战。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那张寝床。康子坐着,故意把眼睛从诊察台上移开。

悠一跟着插嘴报告症状,博士向他递了个眼色,于是他撇下康子走出诊察室,回到厅里。前厅没有一个人影,他坐在安乐椅上,心情不安,把双肘搁在椅背上,还是放不下心。他的心思无法逃离康子那副躺卧的姿态。

悠一胳膊支在炉架上,从口袋掏出今天早晨接到的两封信,在学校里已经读过一遍了,现在再看一遍。一封是恭子的信,一封是镝木夫人的信。内容大致相同的两封信,恰好在同一个早晨到达。

自上次以来,悠一又见过三次恭子,两次镝木夫人。最近一次是一块儿见到的。这是俊辅花钱创造的机会,他要以悠一为中心,使恭子和夫人同时到场。

悠一先重读了恭子的信,字里行间充满愤怒的笔调,字迹像男人一般强劲。

“你在捉弄我。”恭子写道,“我不想说你在欺骗我,我说捉弄可能更好些。你还鞋的时候,送我两块珍贵的手帕,我很高兴,一直把手帕装在手袋里,换洗着用。前天再次见到镝木夫人,她也用着同一种手帕,我们两个互相都一眼注意到了,只是谁都没吱声。女人对同性的东西最敏感。看样子,你是买了一打或半打手帕吧?你是给她四块给我两块,还是也给她两块,另外两块又不知给了什么人了呢?

“不过,手帕的事我不想再说了,下面我要说的是最难启齿的事情。上次和镝木夫人还有你三个人偶然碰到了一起。(同镝木夫人见面是买鞋之后第二次了,怎么这样巧就碰上了呢?)我为此苦恼得吃不下饭啊!

“上回,我撇开外务省的会同你见面,在河豚料理店的宴席上,你从口袋里掏打火机给我点烟,不小心将玛瑙耳坠掉在榻榻米上。我立即问你:‘哦,是夫人的耳坠吗?’你顺口回答说:‘是的。’便又装起来了。我后悔不该一看见就那么轻率地随口问你。为什么呢?因为我的口气里明显地带着妒嫉,我自己很清楚。

“谁料到,第二次见镝木夫人时,发现她耳朵戴着那副耳坠,你知道我是多么惊讶啊!打那以后,我在人们面前一声不响,使你感到怪难为情了吧?我下决心写这封信之前,一直都在痛苦之中。手套和化妆盒还好说,单单耳坠装进了男人的口袋,这可是很难理解的事。人们赞扬我是个不拘小节的女人,我的性格就是如此。可是这一回真不知有多难受呀!请你及早治好我的孩子般的疑虑吧,哪怕一点儿也好呀!不说爱情,就看在朋友的分上,你总不会眼瞅着一个女人受到无形的疑惑的折磨吧?所以就写了这么多。接到信后来个电话好吗?我借口头疼,每天都待在家里等你的电话。”

镝木夫人的信:

“上回的手帕恶作剧是你耍弄的鬼点子吧?我立即心算了一下,给我四块,给恭子夫人四块,还该有四块,正好够一打。那四块呢,莫非留给夫人了?你这个人,真叫人搞不懂呀!

“手帕的事弄得恭子小姐失魂落魄,怪可怜的。恭子小姐是个好女子,她本来以为,全世界只有她一人获得了阿悠的爱,这下子梦想全破灭了。

“先前送我那么贵重的礼物,实在太感谢了。款式倒是老了点儿,可玛瑙是块好石头呀。真是托你的福,大家都夸奖这副耳坠呢,顺带着又夸我的耳轮长得好看。给你做西装也要回报一下,你倒是个有些老派的人哩。其实呀,像你这样的人,得到女人的好处用不着回报,反而更能惹女人喜欢。

“西装再有两三天就成了,试装那天也让我瞧瞧,领带也由我来给你挑选。

“还有,打那天以来,不知怎的,我有信心胜过恭子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呢?今后呀,也许还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对这盘棋倒觉得胜利在望啊!”

“把两人的信对照着看,立即就能弄明白。”悠一暗暗自言自语,“没有自信的恭子有自信,有自信的夫人没有自信。恭子不隐瞒怀疑,夫人显然在隐瞒怀疑,一看就十分清楚。桧先生言中了。恭子确信夫人和我有关系,夫人确信恭子和我有关系。她们都为不能触摸我的身体而感到懊恼。”

这个大理石雕像般的青年用手触摸过的唯一的女体,如今正有一位略上年纪的男子的手指插了进去,他那两只干燥的散着来苏尔药水味的冷静的手指,如同园丁移栽花草时的手指插进泥土一样。另一只干燥的手掌,则从外侧试探着内部的质量。鹅蛋大的生命之根触及了温暖泥土的内部。接着,博士就像拿起高级花坛用的铲子,他接过护士递来的库斯科子宫镜……检查完了。博士一边洗手,一边转头对着病人露出他那天职的人性的微笑,说:

“恭喜了。”

康子十分诧异,她默然无语。于是,妇产科主任叫护士喊悠一进去。博士重复刚才的话:

“恭喜了,你夫人怀孕两个月了。看来一结婚就受孕了。母体健康,一切正常,放心吧。今后即使没有胃口,也要硬着头皮吃饭。否则不吃饭容易便秘,一便秘体内就积攒毒素,这可不妙啊。每天还要打一次针,葡萄糖搀维生素B1。会有妊娠反应等症状,不用担心。要尽量保持安静……”——他微微对悠一递了个眼色,补充说:“干那事儿也不妨碍。”

“总之,祝贺你们哪。”——博士仔细审视着他们二人,“看样子你们是倡导优生学的模范夫妻了。优生学是寄希望于人类未来的唯一的学问。真想看看你们小两口儿生的孩子呢。”

康子沉静了,这是一种神秘的沉静。悠一像个未解世事的丈夫,奇怪地望着妻子的大肚子。这时,一种异样的幻觉使他惶恐起来。他感到妻子的肚子上揣着一面镜子,镜子中自己的脸一直盯着他看。

那不是镜子。那只是窗外的夕阳,不时照到她的珍珠白的裙子上反射的光亮。悠一的这种恐怖,就像一个将疾病传染给妻子的丈夫所感到的恐怖。

“恭喜了。”——他们回去以后,屡次在幻觉中听到这句祝词,过去重复无数次,今后也还会无数次重复下去。他从这句祝词虚空的声响里,听到了阴郁的絮絮叨叨的祷告。可以说,他耳朵里听到的不是祝词,而是无数悲悲切切的诅咒。

没有欲望却有了孩子。有了欲望而生的私生子具有某种反抗的美,但没有欲望生下的孩子该是怎样一副不吉祥的长相啊!人工授精,那精子是喜欢女人的男人的精子。优生学是将生命置之度外的社会改良思想,就像镶嵌瓷砖的浴室那般明亮的思想。悠一憎恶那个妇产科主任一头历尽沧桑的美丽的白发。悠一对于社会有着诚实而健全的观念,唯一支撑这一观念的是,他的那种特殊欲望在这个社会里不具有现实感。

这对幸福的夫妇躲避着夕阳里猛烈吹来的寒风,竖起外套的衣领,互相依偎着走路。康子把手插在悠一的臂弯里,挽着的手臂的温热透过好几层衣服分别传到两人身上。眼下,到底是什么东西使两颗心相隔离呢?心没有肉体,因而无缘相挽在一起。康子和悠一两个人都害怕双方的心灵发出无可名状的哭诉的一刹那。女人总是沉不住气,康子首先违犯了两人共同的禁忌。

“哎,我可以高兴一下吗?”

悠一不忍正眼看一下妻子的面孔,他没有望一眼康子,快活地大声喊道:“说些什么呢,我恭喜你!”可是这时候,正在靠近的影像使他不再作声。

郊区住宅的街道上行人稀少,白色的石子路面映照着房顶凹凸的阴影,一直延续到远方斜斜向上的黑白道口之处。走过来一位穿毛衣的少年,手里牵着一条斯皮茨[一种尖嘴短面、立耳、卷尾的纯白狗,二战后日本多喂养。]爱犬。他面孔白净,半边映着夕晖,染上枣红色的光亮。走近了一看,他的另一半面孔,布满暗紫色的火烫的伤疤。那少年低头打身边擦过去。于是,悠一联想到每每出现于欲望高潮时的远方火灾的颜色,还有那消防车的警报声。他又想起优生学这个词儿的禁忌,于是他说道:

“可以高兴啦,恭喜你。”

这个年纪轻轻的丈夫并非发自内心的祝词,使得康子感到绝望。

……悠一的行为被掩盖,就像一个神秘的慈善家的行为被掩盖了。但是,那种施阴德的慈善家自我满足的淡然微笑,并未浮现于这位美青年的嘴角。

年轻的他苦于没有在表象社会的一切行为。他无需努力就能成为淳风美俗的化身,没有比这更使他感到无聊的了。他无法容忍无需努力就能成为道德的轨范,他学会了像憎恶道德那样憎恶女人的本领。过去,他总是以真诚艳羡的目光注视倾心相爱的青年男女,如今他却暗暗投去了嫉妒的眼神。有时他为自己保持如此勉强的沉默而惊讶。对于夜间社会的行为,他虽然保持着岿然不动的美丽的大理石雕像般的沉默,然而却使悠一感到“美”被强加于自身的义务。就是说,他只是一尊纯然的雕像,被束缚于一种固定的形式之中。

康子的怀孕立即使南家的生活热闹起来。乡下濑川家欢天喜地,又是跑来探望,又是一起会餐。看到悠一当晚心神不宁、又要外出的样子,母亲十分担心。

“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她说,“有着这么一个温柔漂亮的媳妇,又怀了头胎孩子,今晚可是个喜庆宴啊!”——悠一爽快地回答她没有什么不满意,正在兴头上的母亲听了总觉得儿子是在嘲笑她。“也不知到底怎么了,这孩子结婚前很少出去玩,倒让我这个当妈的操了不少心。结婚后老爱往外跑,这倒也不怪他,一定是有好多坏朋友。但他的那些坏朋友从不到我们家里来。”——她怕康子娘家人犯疑,当着康子的面,对儿子半是埋怨半是辩护。

不用说,在这位坦率的母亲心里,儿子的幸福占据了一大半。我们在考虑别人幸福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借此对自己的幸福作一番别样的描画,这样反而比考虑自己的幸福更使人具有利己性。新婚不久,悠一的生活就放纵起来,母亲本来以为是康子的错,但一听到媳妇有喜,她的疑虑也都烟消云散了。“今后悠一一定会老实了。”她对康子说,“那孩子不久就要当爸爸啦!”

她的肾病有些好转,可是近来诸事烦心,又使她想到了死。不过,这阵子病也还没有犯。从一个母亲天生的利己主义立场出发,比起康子的不幸,更令她苦恼的是儿子的不幸。儿子的这桩婚姻,其动机本来是为了孝顺母亲,她担心儿子未必心甘情愿承认这门亲事,所以一直为此感到苦恼和悔恨。

母亲觉得,趁着他们还没有破裂之前,她应该充分维护这个家。她一面安抚媳妇莫把悠一放荡的事传给娘家人,一面不动声色地好言劝慰儿子。

“你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又喜欢上谁家姑娘了,就给我直说好啦。放心吧,妈妈我不会告诉康子的。要是这样下去,我真担心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啊!”

康子怀孕之前,母亲说的这番话,使得她在悠一眼里就像个巫婆。她认为家庭这东西,必然孕育着什么不幸。风推帆船沿航线顺流而下,然而风也会使帆船沉没,从本质上说,顺风和暴风同是一种风。家庭和家人被一种中和了的不幸之风推拥着顺流而下,但就像描绘家庭的众多名画上的“画押”一样,隐蔽的不幸总是一个不漏地被写进某个角落。基于这种意义,悠一逢到心情快活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家庭抑或可以归入健全家庭一类吧。

南家的财产依然交由悠一管理。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俊辅有五十万日元的赞助,对于那笔陪嫁费,见到濑川家里的人,老觉得抬不起头来。岂知那笔三十万日元的陪嫁,分文未动。没想到悠一是个理财的能手,他有一个高中老同学,是个银行职员,悠一把俊辅给的二十万交他做信贷生意,每月获得一万二千日元利息。目前这种投资不属于风险投资。

康子的一个同学,去年才做了年轻的母亲,不料小孩得了小儿麻痹症死了。悠一听到这个消息,显得很高兴,这使得前去吊丧的康子脚步沉重。丈夫那副暗含揶揄神情的美丽的眼睛,仿佛在说:“呶,你看。”

别人的不幸似乎就是我们的幸福。在火热的恋爱过程中,这个公式采取了最纯粹的形式,尽管如此,康子那副抒情的头脑使她怀疑,只有不幸才能慰藉丈夫的心灵,此外再没有别的。悠一幸福的思维也带有对这个世界孤注一掷的因素。他不相信永远存在的幸福,心中暗暗怀着恐惧之情。他一看到永恒的东西就感到恐怖。

一天,夫妇两个到康子父亲的百货公司买东西,康子在四楼童车柜台前边站了很久。悠一不感兴趣,他催促妻子快些离开,他从她的胳膊肘上感到一种微显执拗的力量。妻子抬头盯了他一眼,刹那之间,他发现妻子的目光里含着愤怒,但他装作没有在意。回家的汽车上,康子不停地逗弄依偎在她身旁的一个婴孩。这个流着鼻涕的又穷又脏的孩子,那副长相也并不讨人喜爱。

“孩子总是可爱的呀。”

那位母亲一下车,康子撒娇似的歪着头,瞧着悠一说道。

“你太性急了,不是夏天才生吗?”

康子又不吭声了,这回她的眼里渗出了泪水。如此过早地流露母性之爱,即便悠一这样的丈夫,也禁不住很自然地调侃几句。更何况,康子的这种感情流露缺乏自然,甚至带有几分矫情,说穿了,这矫情里含着嗔怪的意思。

一天晚上,康子喊着头疼上床睡了,悠一也不再外出。看到康子恶心又加心跳过快,他请了医生。在医生没到之前,阿清用冷水湿布覆在病人的胸口上。母亲安慰儿子说:

“别担心,我怀你的时候,反应得很厉害。也许生性爱吃稀奇古怪的东西吧,打开葡萄酒来,就急着要吃那蘑菇般的软木塞子,真叫人头疼呀!”——医生看完病回去时已经快十点了,康子的卧室里只剩悠一和她两个人。康子青黄的面颊上又恢复了红润,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光艳动人。她的一双素腕忧郁地摊在被子上,在灯光照射之下愈益显得雪白细嫩。

“好苦啊!不过,为了孩子,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妻子说着,将手伸向悠一的额头,抚弄垂下来的头发,悠一也任她抚弄。这时,他心中意外地升起一种残酷而温柔的念头,他的嘴唇忽然压在康子尚有一些热度的嘴唇上了。他那急切的口气,使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得不立即坦白。他问道:

“说说看,你真的想要孩子吗?你的母性之爱是否太早了些?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吧!”

康子一双酸楚的眼睛忍不住流下泪来。面对一种诡秘的告白,再没有比女人陶醉般的恣意的泪水更能撼动人心了。

“有了孩子……”康子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想,只要有了孩子,你就不会丢掉康子不管了。”

从此,悠一有了堕胎的念头。

社会上的人,看到桧俊辅返老还童,穿着也一反常态,喜欢潇洒的打扮,个个瞠目而视。俊辅老后的作品本来就显得颇为稚嫩,与其说这是优秀的艺术家晚年表现的稚嫩,不如说是直到晚年都未曾熟透的部分宿疾腐烂的结果。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他不可能返老还童,他所有的只是他的死。他对生活完全没有创造的力量,更不具有任何这种创造力的结晶——美的情趣。这表现于他近来的服装明显受到日趋青春化的影响。对一个作家,要看其创作的美学和生活的趣味是否一致,这是日本的通例。而俊辅显得两者如此格格不入,这就使得不知有罗登风格影响的社会,多少怀疑起这位老艺术家的正气来了。

不但如此,俊辅的生活里平添一种莫名的神出鬼没的色彩。本来远离巧妙洒脱的言行中,带有虚假的轻妙,看起来近于轻狂;对于返老还童的人工的痛苦,人们总爱看做是轻浮的表现。他的全集十分畅销,关于他精神状态的奇异的传说进一步促进了书的销售。

不论多么聪慧的评论家,不论多么具有洞察力的朋友,都看不透俊辅这种变化的真正原因。原因很简单,俊辅开始有“思想”了。

自从夏天他在海滨的飞沫中看到青年的身影后,这位老作家平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思想”。折磨他自身的驳杂的青春的力量,使一切集中和秩序变为不可能的最怠惰的活力,对创造毫无益处,只加速自我消耗和破坏的庞大的无力感,如此活生生的衰弱……他要赋予过剩这种疾病以自身所不可能具有的力量和强韧。他要治愈这种“活”的疾病,给予钢铁般“死”的健康。这正是俊辅在艺术作品上梦寐以求的理想的具体表现。

艺术作品具有存在的双重性,这是他的观点。正如出土的古代莲子也能开花一样,作品具有永恒的生命,可以在所有的时代、所有的国家的精神生活中获得新生。当我们接触古代作品的时候,无论空间艺术还是时间艺术,我们被作品中的空间或时间所囚禁的生,会多多少少停止甚至放弃现在的生。我们活在另一种生命之中。但是,活在这种生命里所耗费的内在时间早已得到计量和解决。这就是我们称之为形式的东西。一部作品不论怎样打动人心,即使能改变以后的人生观,我们都是无意识地通过形式而惊叹,尔后的变化只不过是通过这种形式的影响罢了。然而,人生经验和人生影响总是缺乏这种形式。自然派认为,使艺术作品附着形式,可以说是为其提供人生的制服。俊辅不屈服于这种观点。他认为,形式是艺术活生生的宿命,所谓作品内在的经验和人生经验,皆因形式的有无而改变存在的空间。但是,在人生经验之中,唯一最接近作品内在经验的是什么呢?就是死给予的感动。我们无法体验死,但是可以经常体验这种感动,亦即在死的念想、家人的死以及所爱的人的死之中加以体验。就是说,死是生的唯一形式。

艺术作品感动了我们,使我们具有坚强的生的意志,这不正是死的感动所致吗?俊辅的东方式的梦想动辄倾向于死。在东方,死较之生具有数倍的活力。俊辅所认同的艺术作品,就是一种精练的死,是使生接触先验之物的唯一的力量。

内在的存在就是生,客观的存在只能是死或虚无。这种存在的双重性,使得艺术作品接近无限的自然美。根据他的观点,艺术作品完全和自然一样,断不可具有某种“精神”。更何况思想!精神因不在而获得证明,思想因不在而获得证明,生命因不在而获得证明。这就是艺术作品逆反论的使命,甚至是美的使命,美的性质。

那么,创造的作用只不过是自然创造力的模仿吗?对于这个问题,俊辅早已准备好了辛辣的回答。

自然是天生的,不是创造的。创造具有使自然自行怀疑其出生的作用。创造就是自然的方法。这就是他的答案。

是的,俊辅是方法的化身,他寄望于悠一身上的是,将这位美青年自然的青春当做艺术作品加以提炼,使一切青春的纤弱转变为死一般的强大,使他周围的各种力量转化为自然力那样的破坏力,转化为不含有任何人性的无机质的力量。

悠一的存在宛然如创作中的作品一样,昼夜不离老作家的心。期间即使有电话进来,他一天不听到悠一充满青春活力的爽朗的声音,那一天他心里就阴云密布,郁郁寡欢。悠一黄金般的明朗与厚重的语音,正如从云间射下的一支支光明的利剑,散落在这块老朽灵魂荒芜的地面,照亮丛丛杂草和累累顽石,使之成为适于永恒停驻的安乐之乡。

俊辅每次去他和悠一时常联系的场所罗登,依然装作“此道中人”。他熟悉隐语,精通微妙眼神的含意。一个小小的意料之外的罗曼蒂克也能使他惊喜非常。一个长相阴郁的青年,向这位丑陋的老人表明爱意,他的异常的心理、异常的倾向,使他觉得六十以上的男人尤其可爱。

俊辅带领此道中的少年们出入于各处的咖啡馆和西餐店。俊辅认为,由少年到成年这种微妙年龄的推移,犹如夕暮天空时刻变幻的色调。成人是美的日落,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意中人的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晚霞初露,所有的云朵显现出水果般鲜润的颜色,这个时刻象征着十八岁到二十岁少年面颊的颜色,还有那柔婉的颈项、领边新剃的黛青的发根,以及少女似的鲜润的红唇。不久,晚霞灿烂,彩云如火,天空也出现一派欣喜若狂的表情。这个时刻意味着二十到二十三岁青春花季的年龄。这时期,目光略现威猛,面颊绷紧,口角渐次显露男性的意志,同时出现的,还有脸庞上火红的羞赧之色、流线般优美的眉宇、少年脆弱的瞬间闪现的美丽的面影。最后,燃烧殆尽的云层带着威严的相貌,落日舞动着残余的火焰的头发下沉的时刻,显现了二十四五岁青年的美丽,他的眼睛满储着纯洁无垢的光芒,他的面颊注入了险峻的男性悲剧的意志。

俊辅老老实实承认周围每个少年的美丽,但他们谁也激发不起肉感的爱情。老作家想,悠一被不爱的女人们包围,其心情也是如此吧。虽说绝不会是肉感,但一想起悠一,这位老人的心里就荡起一阵惊喜。他嘴里念叨着不在场的悠一的名字。于是,少年们的眼里浮现出一种思念的欢喜和伤感。俊辅一打听,不论哪位少年都和悠一有关系,最多不过两三次就被他甩了。

悠一打来电话,问明日能否前来访问。这时,俊辅正被冬季最初的神经痛所煎熬,接到悠一的电话,病痛霍然而愈。

第二天是个和暖的小阳春天气,俊辅坐在客厅宽阔走廊的阳光里,读了一阵《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拜伦一个劲儿逗他发笑。其间,有来客四五人。婢女告诉他悠一来访,他像接下一件麻烦的案子的律师,很难为情地对来客说明缘由,然后将新到的“重大案件”的主顾引上二楼书斋。在座的客人里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新来的客人竟是一个没有任何才能的青年学生。

书斋内连着凸窗的长椅上,并排放着五个琉球染的印花坐垫。围绕窗户的三面百宝架上,陈列着搜集来的古陶器。一个隔档里摆着精致古拙的陶俑。这样的搜集显得杂乱无章,因为这些都是人家的赠品。

悠一穿着镝木夫人为他定做的新服装坐在窗户旁边。初冬恬淡如水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使得悠一满头漆黑的鬈发闪耀着光辉。他看到这座房子没有季节应时的鲜花,处处缺少一种生命的活力。只有一台黑色大理石座钟沉闷地转动着时针。美青年把手伸向桌上的一本皮纸装帧的原版古书,那是麦克米伦版的佩特全集,在一篇题为《杂学》[Miscellaneous Studies。]的文章中的《皮卡第[Picardie,法国北部的区域名。]的阿波罗》一节里,随处都是俊辅画的横线。近旁堆放着古旧的《往生要集》[日本古代佛教经典,天台宗僧人源信(942—1017)著。]上下卷和大开本的奥伯利·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1872—1898),英国画家,同性恋者。]画集。

悠一从凸窗前面站起身来迎接俊辅,当俊辅一眼看到他的姿影时,这位老艺术家几乎战栗了。眼下,他感到自己确实打心里爱上了这位美青年。在罗登的一番表演后,俊辅无形中欺骗了自己(正如悠一为自己的演技所欺骗,屡屡感觉爱上了女人一样),抑或他在强使自己产生一种不可能有的错觉吧?

他有些目眩似的眨巴一下眼睛,在悠一身边一坐下来就开腔了,因此使人有些唐突的感觉。他说,直到昨天一直神经痛,由于气候关系,今天倒不疼了。右膝盖上仿佛挂着一个晴雨表,一大早就知道当天下不下雪。

青年苦于接不上话茬儿,老作家夸奖他身上的西装,问是谁赠送的,接着说道:

“嗯,那个女人从前敲去我三万日元,给你定做一套西装,我的这笔账也算结清了。下次给她个吻,奖励她一下吧。”

他说话总不忘向人生吐唾沫,这是他的老习惯。这倒是医治悠一长期对人生怀有恐惧感的良方。

“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关于康子的事。”

“听说她怀孕了……”

“嗯,这个……”——青年欲言又止,“我就是来商量这件事的。”

“你想堕胎吗?”——他一语中的的提问,使得悠一睁大了眼睛,“这又何必呢?我问过精神科医生,像你这种性情会不会遗传还闹不清楚,所以没有必要这么害怕。”

悠一沉默了。究竟为什么考虑堕胎,连自己都不很理解。妻子要是真心想要孩子,他恐怕也不会泛起这种念头。他知道妻子希望之外还有其他想法,无疑这种恐怖就成了当前的动机。悠一打算使自己从这种恐怖之中解放出来。为此,他首先要解放妻子。怀胎、分娩,都是一种束缚,是使解放断念的事……青年用半含恼怒的语气说道:

“不是,不是因为这些。”

“那是为什么呢?”——俊辅像一个医生,他冷静地问。

“为了康子的幸福,我以为这样做为好。”

“看你说些什么呀?”——老作家仰起脸笑了,“为了康子的幸福?为了女人的幸福?你既然不爱女人,哪里还有考虑女人幸福的资格?”

“所以嘛,所以要堕胎呀。这样一来,两人就斩断羁绊了,康子想分手随时都能分手。这样做说到底还是为了她的幸福。”

“你这种感情是关怀?是慈悲心肠?还是利己主义?胆小鬼?真叫人失望呀,我不想再听你凡庸的诉说了。”

老人激动了,样子很难看。他的手比平时抖得更厉害了,两个掌心不安地揉搓着。几乎完全失去脂肪的手掌揉搓起来像搓着满手灰沙,嚓嚓作响。他一阵心情不安,胡乱翻动手边的《往生要集》,又一下子合上了书页。

“我说的话你都忘记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必须把女人当成物质,绝不承认女人有什么精神。我就是因此而跌跤的。想不到你也和我一样栽在这里了。你是不爱女人的!你结婚时应该觉悟到这一点。什么女人的幸福,简直笑话!你移情啦?真扯淡!怎么把情移到碎木柴上啦?你不是明明把对方看做碎木柴才结婚的吗?对吗,阿悠?”——这位精神上的父亲,认真盯着这个俊美的儿子。他那昏花的老眼半明半暗,当他极力瞧着一种东西时,眼角便刻上了难以形容的凄凉的皱纹。“你不要惧怕人生。你必须确信,痛苦和不幸决不会来到自己身上。不负任何责任和义务就是美好的道德。美,无暇对于自己不测的影响一一负责。美,无暇考虑关于幸福的事,更何况是他人的幸福……然而,正因为如此,美只具有使那些为之痛苦而将死的人获得幸福的力量。”

“我知道了,先生是反对堕胎的。您的意思是,这样做还不足以使康子痛苦,一定要逼得她到想离婚也不能离婚的地步才甘心,所以需要有个孩子,对吧?不过,如今康子已经够苦的了,康子是我的妻子。五十万日元我还给您。”

“你的话自相矛盾,又说康子是你的妻子,又千方百计使她很容易同你离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害怕未来。你想逃脱。你害怕一生从旁看到康子的痛苦。”

“可是我的痛苦又有谁管呢?我现在很痛苦,我一点儿也不幸福。”

“你以为这是罪过吗?为此,你苦恼,悔恨,苛责自己,这又何苦呢?阿悠啊,别糊涂,你好好想想,你绝对是无辜的。你不是靠欲望而行动的。罪恶是欲望的调味品,你只是尝了点儿调味品,脸就苦成这副样子。你和康子分手,又能怎么样呢?”

“我想自由。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定要照先生的话去做。我一想到我是个没主意的人,就一阵难过。”

这种平庸而天真的独白爆出火花,终于变成了切实的呐喊。青年说道:

“我想转变,我要变成一个现实的存在!”

俊辅倾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他的艺术作品发出的悲叹之声。悠一神色悒郁,他又加了一句:

“我对秘密已经厌倦。”

……此时,俊辅的作品第一次开口说话了。从青年激烈而美丽的声音里,俊辅仿佛听到了镌刻完成的巨大名钟的音律,这音律满含着造钟人疲惫不堪的怨艾。

悠一那孩子般絮絮叨叨的不平之声,使得俊辅微笑起来。这已经不是他的作品的声音了。

“别人说我美,我一点儿也不快活。我最喜欢大家称我快乐可爱的阿悠。”

“可是呀,”——俊辅的语气稍微平静下来,“你的种族注定不能成为现实的存在。仅就从事艺术来说,你的种族是对抗现实的最勇敢的敌手。这个道上的人似乎生来就担负着‘表现’的天职。我老是这么想,表现这种行为,跨越现实,令现实窒息,扼杀现实的命脉。这样一来,表现一直成为现实遗产的继承人。现实这东西,推动他物,反过来又被他物所推动;统治他物,反过来又被他物所统治。例如,推动现实、统治现实最彻底的现实担当者就是‘民众’。但至于表现,就很难推动了。它岿然屹立,纹丝不动。这个担当者是艺术家。唯有表现才能给现实以现实感。现实性不存在于现实之中,只存在于表现之中。现实比表现更加抽象化。在现实世界,人、男人、女人、情侣、家庭等,杂然而居。表现的世界则与此相反,它代表人性、男性化、女性化、真正的情侣、真正的家庭等等。表现抓住了现实的核心,而又不为现实拖住后腿。表现像蜻蜓点水,只翩翩掠过水面,伺机在水上产卵。它的幼虫为将来能盘旋天上先在水中成长,它精通水中秘密,而轻侮水中的世界。这正是你们那个种族的使命。记得你曾向我倾诉过对于多数决定原理的苦恼,是吗?现在,我不相信你有这种苦恼。相亲相爱的男女之间,某些地方总有独创的东西。现代社会,恋爱的动机里本能占有的部分越来越稀薄。习惯和模仿插入最初的冲动,这是什么模仿?这是浅层的艺术的模仿。许多青年男女虽然愚痴,但他们都知道,唯有艺术描写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他们自己的爱情不过是拙劣的模仿罢了。最近,我观看了此道中一个男舞蹈家跳的浪漫的芭蕾舞,他扮演的情人这个角色,惟妙惟肖地表现了一个热恋中的男人的情绪。但是,他所爱恋的并不是眼前那个美丽的芭蕾舞女演员,而是那个暂时在舞台上跑跑龙套的年幼的弟子。他的演技使人看了如醉如痴,因为那是完全人工化的表演,他对舞台上那位漂亮的舞伴不抱任何欲望。正因为如此,他们表演的爱情,在那些少不更事的青年男女观众眼里,堪称这个世界上恋爱的龟鉴。”

不仅因为有俊辅三寸不烂之舌的一番说教,再加上年轻的悠一,平时在重大的人生问题上总是犹疑不决,当他迈出家门时把事情看得很重要,等临回家的时候又觉得是小事一桩,他总是把问题看得很简单。

康子一心巴望有个孩子,母亲也急等着抱孙子。康子的娘家人就更甭提了。况且,俊辅也希望他们有孩子!不管悠一如何把堕胎看成是为了康子的幸福,但首先他很难征得她的同意。妊娠反应越厉害,就越发使她变得顽强和执著。

在敌我双方都为之欢呼雀跃的形势下,悠一疾步奔向不幸,他被自己热烈的脚步搅得晕头转向。他把自己夸大成一位预见未来的预言家,想到自己的不幸就郁郁寡欢起来。当天晚上,他去了罗登,一个人喝了好多酒。他在过分思虑自己孤独的过程中,心情变得残忍了,同一个毫无魅力的少年一起到旅馆。他醉意朦胧,对着尚未脱去上衣的少年的脖子,拿起威士忌酒瓶就朝他的脊背上灌。那少年本以为他是开玩笑,所以也强作笑脸。当悠一注意到那少年一脸卑屈望着他的时候,心情更加忧郁起来。少年穿的袜子有个很大的破洞,这也是使他更增添一层忧郁的缘由。

他烂醉如泥,一动不动地睡着了。半夜里,他被自己的大声喊叫惊醒了。睡梦中他把俊辅杀了。透过黑暗,悠一惶恐不安地瞧着自己满是冷汗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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