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无计可施的星期日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春天还很遥远。一个星期日,悠一和头天晚上睡在一起的镝木信孝,于上午十一点在神田车站检票口分手了。

昨夜,悠一和信孝发生了小口角,信孝没有征求悠一同意而预约的旅馆,悠一一气之下给退掉了。信孝百般示好,最后把青年带到神田附近的一家情人旅馆凑合着住了一宿。他们害怕在熟悉的酒店过夜。

这个晚上很惨,没有房间,只好安排在一间十铺席大的蹩脚的宴会厅里。没有取暖设备,冷得像寺庙的殿堂。这是混凝土建筑里一间破败荒寒的日式宿舍,他俩把萤火一般大小、里面横七竖八插满纸烟头的火钵放在中间,肩头披着外套,气呼呼谁也不愿瞧谁一眼。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侍进来整理床铺,弄得尘土飞扬,他们呆呆望着她那肥硕的脚来回走动。

“啊,不安好心吧?干吗那么瞧着我呀!”

头发泛红、脑子有点毛病的女侍说道。

旅馆的名字叫“旅游饭店”。房客一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隔壁背对着这边的舞厅的乐池和洗手间的窗子。夜间的窗户上闪烁着霓虹灯时红时蓝的光亮,寒冷的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屋子里像冰窖一般,墙纸也都剥落了。相邻房间里有一男二女,看样子喝醉了,不停发出肉麻的叫声,一直持续到三点。黎明早早映现在没有挡雨板的窗玻璃上了。连废纸篓也没有,废纸只好塞进抽屉里。人人都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长长的抽屉里满满登登全是纸屑。

一个温雪的天气阴霾的早晨,舞厅里从十点就响起干涩的吉他的弹拨声。寒气逼人,悠一一出旅馆就加快了脚步。信孝上气不接下气地紧跟着他。

“经理,”——青年对信孝喊道,他的心里轻蔑多于亲切,“我今天得回家,我总觉得不回去不好。”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今天一整天都要在一起的。”

悠一睁着有些醉意的俊美的眼睛,冷冷地说:

“您这样一意孤行,我们的关系长不了啦!”

蒲柏和悠一一起过夜,对这个可爱人儿的睡姿总是看不够,他经常彻夜不眠。这天早晨,脸色也很不好,青黄、浮肿。他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载着蒲柏的出租车开走了,悠一独自留在尘土飞扬和一片喧嚣的大街上。想回家,那就检票上车吧,可这青年还是把买好的票撕了。他转身向车站后面一排排饮食店走去。小酒馆一律挂着“今日休息”的牌子,寂然无声。悠一来到一家很不显眼的店铺前敲门,里头有人问是谁。“是我!”悠一回答。“哦,是阿悠!”话音一落,毛玻璃门拉开了。

逼仄的店堂里,四五个男人躬腰围着一只煤气炉,他们一同回头招呼悠一。然而,他们的目光看不出有什么新奇的感觉。悠一早已是他们的同伙了。

店老板是个四十光景的干瘪的汉子。脖子上缠着方格子花围巾,披着外套,下头露出了睡裤。店里正有三个青年在聊天,他们各自穿着漂亮的羊毛滑雪衫。还有一位衣着怪诞的老年顾客。

“啊,好冷,多么冷的天哪!虽说也出了太阳。”

大家说着,一起向门口望去,毛玻璃上斜斜映着微弱的阳光。

“阿悠,去滑雪了吗?”一个青年问道。

“不,没去。”

悠一一跨进店就看出这四五个人碰到今天星期日没有去处,才集中到这里来的。男色家的星期日很可怜。他们感到,这一整天,不属于他们的白昼的世界,完全控制了主权。

剧场、咖啡馆、动物园、游乐场、大街、郊外,到处都是“多数决定原理”在高视阔步。老年夫妇、中年夫妇、青年夫妇、情侣、家庭、小孩、小孩、小孩、小孩、小孩,还有那该死的童车的队列,一边欢呼,一边前进。悠一要想学他们,同康子一起逛马路,那也很容易办到。无奈头顶上苍天有灵,一眼就能识别真假。

悠一思索起来。

“假如我真想做个独立的自我,那么在这种晴朗的星期日,就只能把自己关进这种毛玻璃牢房里。”

聚集在这里的六个同类,互相已经有些腻烦了。他们不愿交换凝滞的目光,只有一个劲儿地十年如一日,旧话重提。什么美国影星的绯闻,什么某显贵原是自己同类的传说,还有夜间的闺房密事、白天里猥亵的笑话等等,都成了他们的话题。

悠一并不想待在这里,但他也不打算到别的地方去。我们的人生,总是不时朝着稍好一些的方向拨正船头,但是,这一刹那满足里所感到的“稍好一些”的喜悦,却给自己心中不可能实现的热望带来了耻辱。正因为这样,悠一刚才为了要到这里来,才甩开了信孝。

要是回家,康子会用羊羔似的眼睛守望着自己吧?那双眼睛只是一味表达:“我爱你,我爱你。”她的妊娠反应到一月底就停止了,但乳房敏感的疼痛依然很明显,这使康子想到昆虫,它们通过易于疼痛的敏感的紫色触角,和外界保持联系。悠一对康子乳房的敏锐的疼痛抱着神秘的恐怖。

最近,康子每当快步走下楼梯,乳房就微微颤动,感到一阵钝疼。触着贴身内衣也是疼。有个晚上,悠一要抱她,她说疼,将他推开了。这个意外的拒绝,对于康子来说也没有想到,这只能说是本能促使她作出的微妙的复仇。

悠一顾忌着康子,这种心情慢慢变得很复杂,可以说是一个反面的证明。作为一个女人,他认为妻子无疑比镝木夫人、比恭子都年轻得多,具有令人心动的魅力。客观上考虑,悠一的放荡是不合道理的。有时他看到很有自信的康子心里感到不安,便故意用笨方法暗示自己同别的女人有来往,康子听了嘴角含着微笑,仿佛说“好可笑”,那安之若素的样子大大伤害了悠一的自尊心。这是因为,只有康子最清楚悠一不爱女人,这种时候,悠一的恐惧和自卑势必时时威胁着他。于是,他执拗地用一种奇怪的残酷的理论为自身开脱。如果康子正视自己的丈夫不爱女人这一事实,那么她就会打一开始觉得自己受了骗,无可挽回了。但是,世上好多丈夫不爱妻子,这种不爱事实上从反面证明过去是曾经爱过的。所以关键是要让康子知道,这种不爱正是对她的爱。为此,悠一现在必须放荡一些,要更加堂堂正正地不同妻子同床共寝……

尽管如此,悠一无疑还是爱过康子的。这个年轻妻子躺在他身旁沉睡的时候,大多都是在丈夫入睡之后,但康子有时因为疲倦先睡着了,悠一便安下心来望着那张美丽的睡脸。只有这时候,他心中才会涌起喜悦之情,因为他自己拥有了这样的美。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世界为何不允许这种不受任何伤害的“完美的占有”存在呢?

……“想什么呢,阿悠?”

一个客人问道。这里的三个客人都和悠一发生过关系。

“或许在回味昨晚上的好事吧?”

老年客人从旁插话了,接着又把视线转向门口。

“好晚呀,我的宝贝儿。难怪呀,我们这把年纪,都是急也急不得、拉也拉不动的人啊!”

大伙都笑了。悠一感到恶心,一个六十好几的花心老人,等着另一个六十好几的情郎。

悠一不想再待在这里。回家吧,康子会笑脸相迎。给恭子打电话,她会立即从一个地方飞跑而来。去镝木家,夫人苦涩的表情将充满喜悦。要是拖住信孝,今天一整天,他为了获得悠一的欢心,叫他在银座大街中心徒手倒立也情愿。如果给俊辅打电话——对了,悠一好些时候没见他了——那苍老的声音会在电话里变得更加尖利……悠一不能不感到,斩断一切联络,使自己继续待在这里,这是一种道德上的义务。

所谓“回归自我”就是如此吗?那种美好的作为就是如此吗?说是不使自己变得虚假,那么,虚假的自己就不是自己吗?诚实的根据在哪里?难道就表现在下面这样的一瞬间里吗?——过去的一瞬间,悠一为了自己外面的美,为了使人看到自己的存在,他把一切都舍弃尽净;如今的一瞬间,对一切都感到孤立,对一切都无所寄托。他在爱恋少年的瞬间,接近后者。是的,这个自我就像海洋一样。海洋的准确深度,是指何时的深度呢?是他的自我达到退潮的极限、那种gay party的拂晓,还是像现在涨潮时,一无所求、一切都变成多余的时刻呢?

他又想会见俊辅了。他认为他和信孝的关系光是瞒住这位好好老人还不过瘾,现在还得厚着脸皮对他撒个谎。

这天,俊辅上午的时间全用来读书,读了《草根集》,读了《彻书记物语》。这些书的作者正彻[正彻(1381—1459),室町时代僧人、歌人。原名正清,出家后称正彻,号招月庵,一称彻书记。歌集《草根集》,收入和歌一万一千余首。],是中世纪的一位僧侣,传说他是定家[藤原定家(1162—1241),镰仓时代歌人、歌论家。著作有《新古今和歌集》、《新敕撰和歌集》、歌论《每月抄》和日记《明月记》等。]的转世灵童。

在中世文学众多作品中,有几部传世的作品,他对于两三位歌人、两三部作品十分执著,给予极高的评价。如吟咏永福门院阒无人迹的幽邃庭院的写景歌,如《御伽草子》中叙述那位少爷为侍卫中太顶罪而被父亲斩首这种奇特理念的《破砚》,养育了这位老作家的诗心。

《彻书记物语》第二十三条写道:若有人问吉野山在哪里,只要随口吟出“吉野樱花艳,立田红叶鲜”就够了,不必回答是在伊势还是在日向。记住在哪里又有什么用?无意记住而记住,自然知道吉野就是大和。

“诉诸文字的青春也是如此。”老作家想,“‘吉野樱花艳,立田红叶鲜’,除此之外,青春还会有别的定义吗?艺术家青春已逝的后半生,都在追寻‘青春的意义’,他踏遍青春的乡土。结果怎么样呢?认识已经打破‘樱花’和‘吉野’之间肉感的调和,‘吉野’失去普遍的意义,成为地图上的一点(或已逝时代的一个时期),只不过表明‘大和国之吉野’罢了……”

他一味沉浸于这种徒然的思考,其间不知不觉联想到悠一,这不足奇怪。正彻有这样一首清纯美好的和歌:


对岸画舫来,牵动万人心。


阅读这首歌,老作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激动之情。他联想到,那些站在河岸等待船来的群众,心地纯净,全都聚精会神地盯着渐渐靠近的河船。

这个星期天,将有四五个客人来访。老作家这种同年龄不大相符的热心里,夹杂着几分轻蔑,他要证实自己的这种心情,接待了这些客人;同时也想证实一下这种感情之中仍然保有青春的要素。全集重新出版,负责校订的崇拜者不断前来求教。这又怎么样呢?将作品中的全部错误,做一些排版上的订正,又能怎么样呢?

俊辅想去旅行。他耐不住这种没完没了的星期日。悠一长期没有音讯,老作家感到凄恻不已。他想一个人到京都去。

这是至深的抒情的悲伤,是悠一杳无音信致使中断写作而受挫的悲伤,这种可谓未完成的呻吟,自四十余年以来,早已为俊辅所遗忘殆尽。这呻吟是青春时代最灰暗、最悒郁、最潦倒阶段的复苏。这是似是而非、突然中断的某种命运的未完成,是充满屈辱的嗤之以鼻的未完成。这是坦塔罗斯[Tantalos,希腊神话中小亚细亚地方之王,因冒渎神明,在地狱里永远受到饥渴之苦。]每当伸手摘取果子、而果子和树枝同时被风飘起、嘴里永远感到饥渴难耐的未完成。从那个时代的某一天起——已是过去三十余年的往昔——在俊辅身上诞生了一个艺术家。从此,这个“未完成之病”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完美开始威胁着他,完美成了他的痼疾。这是一种无害的疾患,是没有病灶的疾患,是没有病菌、高热、心悸、头疼和痉挛的疾患。这是和死最相似的疾患。

他知道,要治愈这种病症就只有死。他的肉体之死之前,先有他的创作之死。此外,接踵而至的是创造力的自然之死,他时而气急败坏,时而心情明朗。他一旦不再写作,额头就猝然刻上艺术的皱纹,神经痛在膝盖上产生浪漫的疼痛,胃部也不时品尝艺术的胃痛。而且,头发也变成了艺术家的白发。

打从会见悠一之后,他的理想的作品里充溢着经完美的痼疾治愈的完美以及“活”的疾患经治愈而获得的“死”的健康。这应该是由所有一切之中获得的快瘳。从青春,从老迈,从艺术,从生活,从年龄,从处世之智慧,或者从狂妄……以颓废克服颓废,以创作之死克服死,以完美克服完美,老作家将这一切梦想全部寄托在悠一身上了。

……这时,蓦然之间,一种青春的怪病再发,一种未完成和窝心的挫折之感,于创作的途中袭击了俊辅。

这到底是什么?老作家在命名上犯起犹豫,是命名的恐怖使他犹豫。实际上,这不正是思恋的特质吗?

悠一的面影整日整夜不离俊辅的心。他恼怒,憎恶,他用卑污的言语暗暗咒骂这个负心的青年。这时,他对这个青年的强烈的轻蔑反而使他心情安然。他嘴里曾大肆称扬悠一完全没有精神性,现在又蔑视这种精神性的完全缺失。悠一的青春负气,放荡不羁的哥儿癖性,那种率意而为、庸俗可厌的自我欣赏,旧病复发的诚实,反复多变的纯情可爱,还有那眼泪等等,将这些性格上的零碎拾掇起来讪然一瞥,发觉没有一样是俊辅本人青春时代所具备的。于是,他又陷入黯淡的嫉妒之中。

他一度抓住的悠一这个青年的人格,如今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他感到,自己过去对这位美青年一无所知。是呀,一无所知!他不爱女人的证据究竟在哪里?他不爱少年的证据究竟在哪里?俊辅不是一次也没有亲临现场吗?可是现在又怎么样了呢?悠一已经是个非现实的存在了。若论现实,只是用毫无意义的变幻欺瞒我们的眼睛,否则,它又能如何欺瞒一个艺术家?

虽然如此,悠一徐缓地——如目前这样的悄无声息——至少在俊辅看来,悠一总是想成为独立的自我,想成为一个“现实的存在”。他如今出现在俊辅眼里的是一个不确定、不知情,而且具有现实肉体的美丽的姿影。夜阑人静,在这座大都市某个地方,悠一眼下所拥抱的是康子、恭子、镝木夫人,还是那些不知名字的少年?想到这里,俊辅再也无法入睡了。每逢这样的时候,第二天他就去罗登,但悠一不在那里。他屡屡同悠一在罗登见面,对于俊辅来说并非出于本意。当时他害怕碰上那个挣脱他的羁绊的青年,他会怀着不即不离的心情跟自己打招呼吧?

今日这个星期天尤其难熬。他从书斋的窗户里望着温雪天气的庭院里的干枯的草地。那枯草的颜色微微显得温润、明丽,仿佛被淡淡的阳光照耀着。他受到错觉的侵扰,定睛一看,依然不见日光。俊辅合上《彻书记物语》,收起来了。他在巴望什么?是阳光?是下雪?他冷瑟瑟地搓着布满皱纹的双手。他又俯视着草地,这时,他真切地看到,那寂寥的庭院渐渐蒙上了一层微弱的阳光。

他下楼来到庭院,一只越冬的灰色蝴蝶在草地上挣扎,他用脚上的木屐踩死了。他坐在院子的一角,把一只木屐翻过来瞧着背面,鳞粉似霜雪闪耀。俊辅心里感到一阵畅快。

幽暗的回廊上出现了人影。

“老爷,围巾,围巾!”

老女佣毫无顾忌地大声呼喊,手里挥动着灰色的围巾。她正要换上院子里的专用木屐,这时黑暗的屋子里响起急剧的电话铃声,女佣转身跑了回去。俊辅梦幻般地听着那断续的沉闷的声响,他的心跳加快了。一个每每令他失望的幻影又出现了,这次该不是悠一的电话吧?

他们相约在罗登见面。从神田站到有乐町,悠一下了电车,轻快地穿行于杂沓的人群之中。随处都是结伴而行的男女,那些男人,没有一个比得上英俊的悠一。女人个个偷眼瞄着悠一,不拘小节的女子禁不住频频回首。在这一刹那,女人们的心全都飞离了身边的伴侣。悠一切实感受到这一点,他一时陶醉于厌恶女人的抽象的幸福之中。

白天里的罗登,顾客也和世上普通的咖啡馆没有什么不同。青年坐在里边常坐的那张椅子上,解去围巾,脱了外套,伸手在煤气炉上取暖。

“阿悠,好久没来了,今天和谁约会呀?”洛蒂问道。

“和老爷子呢。”悠一回答。俊辅还没有到,对过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女人,戴着脏污的手套,食指交叉,正和一个男人亲切谈话。

悠一确实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像一个调皮的中学生在讲台上安下了什么机关,急等老师快点儿来上课。

十分钟过后,俊辅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天鹅绒竖领大衣,手里提着一只大旅行箱,默默走到悠一跟前坐下。老人上下打量着悠一,眼里闪闪发光。悠一看到他的脸上浮现着无可名状的愚痴的表情。这是当然的。俊辅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心里又在琢磨干蠢事了。

咖啡的香味打破了沉默,他俩开始磕磕巴巴地交谈起来。这时,俊辅反倒像个内向型的青年。

悠一说:

“好久不见了,因为快要学年考试了,很忙。家里也是一团糟。还有……”

“算啦,算啦。”

俊辅立即全部原谅了他。

好一阵子没有见面,悠一变了。他的话语句句包含着成年人的秘密。往昔,他在俊辅面前毫无顾忌暴露的伤疤,如今已经紧紧缠上了消毒的绷带。悠一简直像一个没有任何烦恼的青年了。

“随你怎么撒谎吧。这个青年已经结束了坦白的年龄。不过,年龄所流露的诚实依然浮现在额头上。这种诚实很符合他现在的年岁,他不再坦白,而是相信凭谎言可以蒙混过关。”

俊辅心里这样想着,接着他问道:

“镝木夫人怎么样了?”

“我就在她的身边。”他想俊辅一定从哪里听到他当秘书的消息了,“她不把我弄到跟前就没法活下去。她笼络住丈夫,把我推上她丈夫秘书的位置,这么一来,不出三天就能见上一面。”

“那女人原是挺有忍耐力的,她不会暗地里耍手腕的!”

俊辅神经质地大声反驳。

“可她现在就是这样。”

“别再护着她了,该不是你早已迷上她了吧?”

这话说得文不对题,悠一差点儿笑出声来。

从此,两人再也无话可说了。他们就像一对情侣,本来满心的话要说,等一见面就忘得一干二净。俊辅急急忙忙端出了自己的计划。

“今晚我要到京都去。”

“是吗?”——悠一毫无兴致地朝那皮箱看了看。

“怎么样?和我一起去吧。”

“今晚上吗?”

美青年瞪着眼睛。

“接到你的电话,我就下决心今晚出发。瞧,我买了两张二等卧铺车票,也包括你的。”

“不过,我……”

“给家里打个电话,我来帮你说。旅馆是车站附近的洛阳饭店。也可以告诉镝木夫人一声,叫她拉着伯爵一起来。那女人听我的话,今晚上车之前,我要和你在一起,我可以带你到你喜欢的地方去。”

“可我的工作……”

“工作放一阵子也没关系嘛。”

“还有考试……”

“考试用的书我来买,两三天的旅行能读完一本就不错了。怎么样?阿悠。你的脸显得有些疲倦,旅行可是最好的疗养,到京都好好放松一下吧。”

悠一在不可思议的强制面前又显得无能为力了。他想了一会儿,同意了。其实,这种临时决定下来的旅行似乎很合他的心愿。即使不如此,像这般不知所措的星期日,总是暗暗催逼他到什么地方去。

俊辅打电话果断地拒绝了两个约定,热情使他比平时变得更有作为了。这趟夜车离发车还有八小时,俊辅一边想着那些白白等他见面的客人,一边按悠一的喜好,跑电影院、舞厅和饭馆,消磨了时间。悠一根本没把这位保护人放在眼里,可俊辅自己却感到十分幸福。

他们俩饱享了平凡都市的一桩桩快乐,醉醺醺地在大街上轻快地走着。悠一拎着俊辅的提包,俊辅喘着粗气像年轻人一样大踏步前进。他们各自陶醉于“今宵无归处”的自由之中。

“我今晚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家啦。”悠一突然说道。

“年轻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一天。看到别人都活得像老鼠,而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成为一只耗子。”

“碰到这一天该怎么办呢?”

“总之,像老鼠一样咯吱咯吱啃时间吧。啃个小洞,即便逃脱不得,也能将鼻子伸出去。”

两人挑了一辆新车,叫司机开往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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