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特立独行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新的一年,悠一虚岁二十三岁,康子二十岁。

南家的新年是在家里过的,这个新年本来是应该好好庆祝一番的,一来康子怀孕,二来悠一的母亲也格外健康了。不过,今年的新年总觉着笼罩一层暗云,其种子是悠一播下的。

他一次次在外面过夜,最糟糕的是他越来越懒得尽自己的那份义务。有时他也作出反省,认为自己脾气太拗,可就是这个拗脾气,害得康子吃尽了苦头。听到亲友们谈起自己的家庭,说眼下很多做妻子的,即使丈夫一个晚上不回家,也要跑回娘家去。悠一天生的好心眼儿都被他忘了,不顾母亲的忠告和康子的哀求,好几次执意不在家里过夜。他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很少显露那一口洁白的牙齿。

然而,悠一的倨傲并不能使人联想起拜伦式的孤独。他的孤独不是思想的行为,而是出于生活的需要。无能为力的船长只好哭丧着脸,默默观望着自己的船沉没下去。不过,这种毁灭的速度显得确实而有秩序,就连悠一有时也感到,一切罪责不在自己,而只是单纯的自我崩溃作用罢了。

新年过后,悠一突然提到要去担任一家什么公司总经理的秘书,当时母亲和康子也没把这事放在心里,等到听说经理夫妇来访,母亲立即惊慌失措起来。悠一顽皮地故意不说出经理的名字,那天母亲到门口迎接,一看,不是别人,第二次又见到了镝木夫妇,使她大吃一惊。

当天午前小雪霏霏,午后天气阴冷。原伯爵守在客厅煤气炉前边,摆出要和炉子谈判的架势,正襟危坐,伸着手烤火。伯爵夫人神采飞扬。这对夫妇显得如此亲密无间,倒是未尝有过。两口子互相调侃,不时对望一下,笑了。

康子到客厅问候客人,她在走廊上就听到这位夫人略显放肆的笑声。不用说,康子早就从直感上觉察夫人就是一个爱恋悠一的女子。但是,凭着这位孕妇特有的自然而神奇的洞察力,她看出使悠一疲于奔命的女人,既不是镝木夫人,也不是恭子,一定还有目不可见的第三个女人。康子想象这位被悠一死死隐瞒着的女子的容颜,与其说产生嫉妒之情,毋宁说感到了一种神秘的恐怖。结果,康子即便听到夫人刺耳的朗笑,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嫉妒,她对自己平静的态度也毫不觉得奇怪。

康子尝尽了痛苦,不知不觉竟也习惯了。她像双耳直竖的聪明的小动物,考虑悠一的将来还要靠乡间父亲的栽培,所以从不将满心的苦恼向娘家漏一句。她的这种落后于时代的耐性使悠一的母亲非常感动。她拿这个年龄段的古典的贞女对照媳妇,她的可贵之处更令人感动。康子不知不觉爱上了悠一隐藏于倨傲之后不为人知的忧郁,一个二十光景的年轻媳妇,身上居然有如此宽大的襟怀,也许很多人对此都抱有疑问吧?然而,随着时光的过去,她坚信丈夫有某种不幸,她自己却无力治愈他的不幸,因而不但感到内疚,甚至觉得对他犯了罪。她认为,丈夫的放荡不是享乐,只是一种莫名的痛苦的表现。这种母性的思维里,有着成年人感伤的误解。悠一的痛苦近于道德的苛责,即便快乐也没有赋予一个相应的名称。他只有孩子般的空想,他以为假若自己像社会上普通青年那样玩女人,那也许会高高兴兴向妻子一一讲明白的。

“究竟是什么事在折磨他呢?”她想,“莫非他要搞革命吗?他如果爱上了什么而背叛我,那么他的昂奋的忧郁就不会始终涌现在他的脸上。阿悠决不会爱上什么人的,作为妻子,我有本能的直觉。”

康子的想法只有一半是正确的,她觉得悠一不会爱上少年们。

大家在客厅里谈得很热烈。镝木夫妇过分的亲密表现,也不知不觉影响着悠一夫妇。悠一和康子谈笑风生,好像他们的夫妻生活里不存在一点云翳。

悠一不注意喝了康子杯子里的绿茶,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聊着,没有留意到这个小小过失,事实上悠一自己也没有觉察。只有康子注意到了,她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腿,无言地指指桌上的茶杯,笑了。悠一也感觉到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

这幕哑剧并未逃过镝木夫人敏锐的眼睛,夫人今天十分高兴,她希望悠一成为丈夫的秘书,如今这个愉快的愿望实现了。丈夫能够顺应她的要求使自己心满意足,她对他也满怀感谢之情。悠一当了秘书,夫人就能频繁地和他见面,至于丈夫接受她的请求其中必定另有隐衷,这一点她毫无所知。

夫人眼瞅着悠一和康子亲密无间的样子,正是这些不为人们所在意的细微末节之处,更促使她联想到自己爱情中令她绝望的因素。这小两口都很年轻、漂亮,尽管悠一和恭子之间存在那些问题,但看到这对和和美美的小夫妻,就会使人想到悠一确实像个体育运动员。这样看来,比起恭子,自己更缺乏被爱的资格,然而,她始终没有勇气正视自己所处的地位。

夫人和她的丈夫之所以表现出过分的亲昵,其实还另有一番心思,她希望在悠一的心里激起嫉妒的波澜,虽然这种打算几乎是梦想。夫人每当和恭子见面,总是感到很不自在,为了报复,她甚至想随便领个青年男子来让悠一瞧瞧。但是,夫人对悠一的一番情分,使她十分害怕这样做会伤害他的自尊。

夫人看见丈夫肩头粘着一根白线头,她拿掉了。信孝回头问她:“什么事?”当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后,心里很吃惊,妻子本不是这样的女人啊!

信孝的东洋水产公司,是一家利用海蛇皮制造提包的公司,他起用过去的管家担任秘书。这位举足轻重的老人,一直管他叫“先生”,而不称“经理”。谁知,两个月前,他得脑溢血死了。信孝物色他的继任人,当时妻子漫不经心地随便提到了悠一的名字,信孝含含糊糊回答:“秘书本来就是个打工之类的闲差,让他干倒也可以。”妻子揣摩着丈夫的意思,一副故作镇静的神情。信孝从她的目光里,一眼看穿妻子对这事很关心。

没料到,这步棋一月之后成为信孝乔装打扮内心隐秘的挡箭牌。新年一过,他马上主动让悠一担任秘书,暗地里也把妻子拉下水。这时,夫人显得十分积极,她一本正经地夸奖起悠一理财的本领来。

“那青年看来对这一行很精明啊!”信孝说,“以前经人介绍的大友银行的桑原君,听说是他的老校友。东洋水产曾经从桑原君手里得到过一批贷款,他也十分赞赏悠一君的能干。他说,那样一笔繁杂的账目,悠一独自一年之间就清理完了,真不简单!”

“那就马上叫他来吧!”夫人说,“要是他不愿意,那就去南君家中问候一下老太太,我们俩一起去,好吗?”

信孝忘记了自己长年以来像穿花蝴蝶一样到处拈花惹草的习性,自打出席加吉的宴会以后,他似乎一天没有悠一就无法生存下去。悠一后来又有两次满足了他的要求,但是他丝毫没有爱上信孝的意思,信孝只是枉自多情。悠一不喜欢在外头过夜,两个人都怕别人看到,只好利用郊外的旅馆。信孝那副很会摆阔气的派头,使悠一感到惊讶。他为了迎接悠一,自己一人订两个晚上的旅馆,经常以“商谈要事”的名义相约。当悠一很晚回去以后,他一个人即使无事也要再住上一宿。没有了悠一,这位中年贵族反而被一种无可凭依的热情所驱使,穿着睡衣独自在室内转悠,最后倒在地毯上打滚儿。他发狂地小声地千百遍喊叫悠一的名字。他喝干悠一喝剩的葡萄酒,点燃悠一丢下的纸烟头。为此,他恳请悠一把吃了一半、印上齿痕的点心留在盘子里。

信孝对悠一的母亲说,他想让悠一到社会上学习一些本领,悠一的母亲看到近来儿子的生活有些放荡,她打算借此机会好好搭救他一把。可到底还是个学生,再说毕业后也有了固定的工作。

“濑川岳父家的百货公司不是有了你的一份差事吗?”母亲盯着悠一,也是说给信孝听的,“濑川岳父想叫你好好用功读书的,这事儿在决定之前总得跟他商量一下才好。”

他回望着母亲随年龄渐渐衰老的眼睛,这个老人对未来满怀信心!这般岁数的人说不定明天就撒手归西了……悠一想,对未来毫无信心的反而是青年人。老人概因惰性而相信未来,而青年缺少这种年龄的惰性。

悠一抬起那双美丽的剑眉,孩子般地表示强烈反对。

“别说啦,我又不是养子!”

康子听了向悠一脸上扫了一眼,她想,悠一对自己的冷淡也许就是自尊心受到损害而作出的报复吧。看来,该轮到她开口了。

“我跟父亲说说,叫他照你喜欢的做好了。”

于是,悠一说他已经和信孝商量好了,这种帮忙不会影响自己的学习。母亲请信孝好好管教悠一。母亲的嘱托过于认真了,所以听起来有些不太入耳,她想,信孝这种人总有办法教育好这个宝贝浪荡儿子的。

事情基本谈妥了,镝木信孝请大伙儿一起吃饭。母亲推辞不去,但信孝的盛情难却,又说有车子送她回家,她动心了,做好出发的准备。傍晚瑟瑟地下起雪来,她在法兰绒的围兜里暗暗塞进一个怀炉保护腰子。

五个人乘着信孝的豪华轿车到了银座,来到银座西八丁目一家餐馆。饭后,信孝又邀请去跳舞。悠一的母亲也没有拒绝,说这回可要看看那些可怕的玩意了。她想见识见识脱衣舞,可是今夜舞厅里没有这样的节目。

悠一的母亲颇有节制地夸奖着那些裸露身子的舞伴们的衣服:“真好看,真合体!那斜纹里的蓝色实在漂亮!”

悠一浑身感到就连自己也难以说清楚的凡庸的自由。他觉得自己把俊辅这个人给忘了。这次关于秘书的事,还有同信孝的关系等,他决心不让俊辅知道。这个小小的决心,使得悠一变得开朗起来,甚至时时和他跳舞的镝木夫人也禁不住问道:“是什么事使你如此开心?”青年凝神望着女人的眼睛,声音里含着媚态。

“真的不知道?”

刹那间,镝木夫人胸中涌起了使她闷绝的幸福心情。

上一章:一三 下一章:一五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