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观者的不幸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悠一考试结束了,日历上已是春天。开春的暴风卷起尘埃,大街包裹在一片灰黄的烟雾之中。这天,悠一奉前一日信孝之命,午后放学时顺便到镝木家走一趟。

到镝木家,要在悠一那所大学附近车站相邻的一站下车,所以对悠一来说是顺路。今天,鉴于丈夫的公司要开辟新事业,镝木夫人到一位“有交情”的外国要人的办公室领取批准书,回家后交给等着她的悠一,再让他送到丈夫的公司去。这份批件在夫人极尽柔情的“努力”之下,早就到手了,只是不知道取回来要花多少时间,所以悠一只得早些来镝木家候着。

到达时,夫人还在家里。约好下午三点钟,现在才刚一点钟。

镝木家是原伯爵府邸失火后保留下来的大管家的宅子。堂上华族在东京大多没有古老风格的府第,镝木家的先考明治时代在电力事业上发了一笔大财,买下一位官僚的宅子定居下来,这只是个例外。战后,信孝为了支付资产税,将这座宅子处理了。他把相邻的大管家的房子收回,要管家出去租房子住,在转让给人的堂屋之间,设置了花墙影壁,一条弯弯曲曲通往马路的小道一端,开了一扇门。

堂屋里开着旅馆,不时受到弦歌之声的骚扰。过去,信孝放学之后,被家庭教师牵着手,沉甸甸的书包也交给他拿着,身轻如燕地钻进大门。现在,这座大门通过的是旅馆迎送出远门的艺妓的花车,又在大门口精致的迎宾台上请她们下车。信孝原在书房柱子上乱刻乱图的痕迹早已被削掉了。他三十年前在院里石头下面藏匿的宝岛地图,那是在经木纸上用彩色铅笔画的,肯定早已腐烂了。

管家的房子一共七间,西洋风格的大门,楼上是一个八铺席大的西式房间,这里是信孝的书斋兼会客室。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堂屋后二楼上的配菜间,不久前改做客房了,正对信孝书斋的窗户都糊了纸。

一天,他听到了拆毁配菜间改做客房的响声。每逢在二楼大厅举行宴会,这间黑黝黝的配菜间就非常热闹。泥金画的碗碟排列得整整齐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高级女侍们出出进进地忙碌着。拆毁配菜间的声响,意味着留在黑色板壁上众多次宴会热闹的影像消失了。这声音使人感到,沉淀在记忆中的一段往事,就像一颗根深蒂固的牙齿,血淋淋地被拔掉了。

信孝丝毫没有感伤的意思,他挪开椅子,脚跟跷在桌子上,心中暗暗为之加油:“干吧,干吧!好好干吧!”那座宅第的一切给他青年时代带来了痛苦。那座道德的府邸,在他热爱男色的秘密上始终压着一块难以承受的巨石。他多次诅咒父母快快死去,巴不得这座宅子失火烧掉!但是,对于信孝来说,与其遭受空袭被焚毁,不如将先考正襟危坐的客厅,变成醉意矇眬的艺妓演唱流行歌曲的场所,更合乎他的心意。

……搬到大管家的宅子里,两口子将住房全部改建为西洋风格。壁龛里放了书架,拆去隔扇,拉上厚厚的丝绸帷幕。堂屋的西式家具都搬过来了,榻榻米上铺着地毯,上面排列着洛可可风格的椅子。因此,镝木家乍看起来,就像江户时代的领事馆,又好似洋人藏娇的香巢。

悠一到达的时候,夫人穿着西装裤,柠檬色的毛衣上披着玄色的坎肩儿,坐在楼下客厅的火炉旁边。染红的手指尖儿正在摆弄扑克牌,“女王”为D,“士兵”为B。

婢女报告悠一来访。她的手指发麻,纸牌像粘上糨糊一般洗不开了。这时候,她不能站起来迎接悠一了。悠一进来时,她背向着他,青年转了一圈走到她的面前,她这才好容易鼓足勇气抬起头。于是,悠一极不情愿地同她那倦怠无力、像是遭到什么袭击的视线相遇。青年想问她一句:“心情不好吗?”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约好三点钟的呀,还有时间,吃饭了吗?”

听到夫人问他,悠一回答:“吃过了。”又是一阵沉默。风扑打着走廊上的玻璃窗,发出令人心烦的响声。从房内可以窥见屋檐上堆积的尘土,就连照在廊子上的阳光,也好像飞扬的尘埃。

“这样的天气真不愿意出门,回来还得洗头啊。”

夫人冷不丁地将手指插进悠一的头发里,说:

“哎呀,这么多灰尘,搽的发油太多了吧!”

她的口气带着几分责备,弄得悠一左右为难。她每当见到悠一就想立即从他身边逃开,她已经体会不到见面的喜悦了。是什么把悠一和自己隔开?是什么妨碍悠一和自己结合在一起呢?她实在想不通。是贞淑?不能让人取笑。是夫人这边太纯洁?还是别开玩笑为好。那么,是悠一那方面太纯洁?可他已经有了妻子呀……思来想去,镝木夫人甚至借助女人的一切心术和手段,还是未能捕捉一点点事态残酷的真相。她爱恋悠一,锲而不舍,这不一定因为悠一漂亮,不是别的,正是因为他不爱夫人。

镝木夫人一周之间丢弃的男人,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或者至少有一方面是爱她的。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也都共同具有两方面可供抓取的“把柄”。然而,面对悠一这位抽象型的恋人,她已经无法找到那种熟悉的“把柄”,而只能暗中摸索了。她宛如一个水中捞月、追逐回声的人,以为抓住了,其实早已漂走;以为很远,其实很近。

细想想,也不是完全没有被悠一爱着的瞬间,每当这个时候,她心里就充满幸福,不过,她明白,自己所寻求的决不是幸福。

洛阳饭店那天晚上的事,后来经悠一解释,她知道那是俊辅出于嫉妒而搞的鬼把戏。但是,她宁愿认为那是由俊辅指使、悠一合伙而炮制的荒唐的闹剧,这样反而更感到受用。害怕幸福的心只能喜爱凶兆。她每当同悠一相见,总巴望他的眼中浮现憎恶、轻蔑和鄙视的神情,然而,她每次看到的眼睛都是那样明亮无垢,这使她甚感绝望。

……风卷起尘土,吹进这座分布着岩石、苏铁和松树的奇特的小院子。玻璃窗又震动起来了。

夫人以热切的目光凝望着格格作响的玻璃窗户。

“天空一派昏黄。”悠一说。

“早春的风真厉害,什么都看不见啦。”

夫人提高嗓门说道。

婢女端来夫人专为悠一做的点心,悠一像孩子一般将这碗热乎乎的杨李布丁一口气吃光了,看到他那副天真的吃相,她的心情十分快慰。犹如捧在掌心里喂食的小鸟,用那洁净而坚硬的小嘴儿,一下一下亲昵地啄着她的手心,那份儿痒抓抓的快意,哪怕悠一吃的是她的大腿肉,她也心甘情愿!

“真好吃。”

悠一说。他懂得这种不加掩饰的天真对她的媚态很起作用。他撒娇地拉起夫人的两手,他只是为了感谢这份点心,想和她接一下吻。

夫人皱起眼角,一脸畏怯的神色,身子也不自然地颤抖起来。

“不,别这样,我会很痛苦的,不行。”

从前的夫人,要是像眼下这样玩儿戏般的颤抖,照她的脾气,会忍不住高声大笑。单单一个吻,就会有这么多感情的营养,或者说有这样可怕的毒素,而且是本能地加以回避,这番心情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品行不端的女子拼命拒绝对方的一个坐吻,那一脸的认真引起了悠一的注意。她的这位冷静的恋人,好比隔着玻璃,眼瞅着水槽里将要淹死的女人那副滑稽而苦闷的表情。

然而,悠一对于眼前这种清楚表明了自己力量的确证,倒不感到厌恶。他反而嫉妒她竟然会有这种令人陶醉的恐怖。这位那喀索斯对于镝木夫人很是不满,她未能像那位干练的丈夫一样,使他陶醉于自身的美丽之中。

“干吗这样对我?”悠一焦虑起来,“为何不让我任情陶醉?她难道永远将我抛到孤独的世界里去吗?”

……夫人把椅子挪开些坐着,闭上了眼睛。套着柠檬色毛衣的胸脯波浪起伏。玻璃窗的响动一直持续着,波及她那细纹密布的颧骨一带,悠一看她似乎一下子老了三四岁。

镝木夫人装出做梦的样子,使得这仅仅一小时的幽会白白流逝过去了。总得出点儿事,大地震?大爆炸?或者来一场前所未闻的灾祸,将他们两个碾成齑粉!再不然,夫人在这种痛苦的幽会之中,因苦于自己动弹不得,干脆化作一块巨石好了。

悠一忽然侧耳倾听着什么,那副全神贯注的表情正如倾听远方声响的小野兽。

“是什么?”

夫人问,悠一没有回答。

“你听见了什么?”

“不,似乎听到一点儿声音。”

“什么呀,你一无聊,就要耍这种手段。”

“瞎说,呀,真的听到了。是消防车的警笛声。这种天气,很容易着火。”

“可不……好像来到门口马路上了。不知是哪里失火啊!”

他俩望着空漠的天空,但只看到小院花墙对面,高耸着古老堂屋旅馆后院的二楼。

警笛声越响越近了,这种在风里紧急敲打着的声响,又被风席卷而去似的倏忽远逝,只剩下玻璃窗格格震动的声音。

夫人起身去换衣服。悠一百无聊赖地用火钳拨弄着只有一点儿火气的煤炉,那声音就像拨弄死人的骨头。煤块燃尽了,只留下一些坚硬的炭渣。

悠一打开玻璃窗,将脸伸进风里。

“这风真舒服呀!”他想。

“这样的风使人无暇思考。”

夫人出来了,她换下西裤,穿上裙子,站在光线黯淡的走廊上,只能看见鲜艳的口红。她看看让风吹拂着的悠一,没有说一句话。她把那里整理了一下,一手拿着薄大衣,对悠一简单地打了招呼,出门了。那样子就像和这位青年同居一年的女子,那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妻子做派,似乎硬是强加到悠一头上来了。他把夫人送到房门口,从外面大门到房门口有一条小路,中间还有一座栅栏小门,左右是一人多高的花墙。花墙上落满了尘土,那绿色显得毫无生气。

镝木夫人踩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那高跟鞋的脚步声在栅栏门旁停住了。悠一穿上拖鞋跟在后头,紧闭的栅栏门挡住他的去路。他以为夫人故意逗他,便用力推门,谁知夫人却不惜身上的那件柠檬色毛衣,直接将胸脯抵在栅栏门的竹格子上,全身支撑着。青年见她那副认真的表情里不怀好意,他放手了,问道:

“怎么啦?”

“好啦,就到这里吧。你再送我,我就不能出去了。”

她绕到一旁,站在花墙对面,眼睛一下全给花墙遮蔽了。她没有戴帽子,头发在风里飘扬,缠绕到花墙里修剪过的树叶上了。她举起那只戴着金色小蛇一般高级手表的细白的手臂,将头发从花墙里扯出来。

悠一隔着花墙站在夫人对面,他身材比夫人高,他把两只手臂轻轻搭在花墙上,埋下头看着夫人。因此,除了眉毛,他的脸孔也看不见了。风又扬起尘土越过小路。夫人的头发乱了,遮住她的面颊,悠一低着眉,避开了风。

“即使这样面对面短暂对视,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在干扰我。”夫人想。风停了。两个人四目对视,镝木夫人不知道想从悠一的眼神里获得什么样的感动。她对自己的爱一无所知,她爱的是黑暗,清澄的黑暗……悠一还是悠一,他在那一瞬间微小的感动里,表露了自己一切的不可知,别人不断从他身上发现的要比他本人意识到的多得多,这一事实反过来又丰富了他自身的意识。他像一般人一样感到不安起来。

……镝木夫人终于笑了。这是为了分开两个人的笑声,是付出一番努力的笑声。

悠一感到,两小时后就会归来的离别,简直就像诀别一样排演了一遍。他想起中学时代的军训检阅和毕业典礼前的严格预演,学生代表手捧没有毕业证书的空空的漆盒,恭恭敬敬地从校长席上一步步退下去的情景。

送走夫人,他又回到煤炉旁边,漫不经心地翻阅美国流行杂志。

夫人走后不久,信孝打来电话,悠一告诉他夫人外出了。信孝打电话时身边看来没有其他人,所以说话十分放肆,他娇声娇气地问:“上回在银座和你一块儿逛街的年轻人,他是谁呀?”这个问题,要是当面向他提出,又怕悠一不加理睬,所以大凡这类男女情事,信孝总是通过电话询问。

悠一回答说:

“一般的朋友,他说要去买西服料子,我就跟他一道去了。”

“一般朋友能勾着小手指走路吗?”

“……没什么要紧事吧,电话,我挂了?”

“等等,阿悠,向你赔礼了。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忍不住了。我马上乘车回去见你,好吗?你哪儿别去,就在家等着。”

“…………”

“喂,你怎么不回答呀?”

“嗳,我等着,经理。”

半个小时后,信孝回来了。

他坐在车里,回想起这几个月悠一的表现,没有一点儿可挑剔的地方。他对一切豪奢和浮华都无动于衷,也绝不故作姿态,显得俗不可耐。他既一无所求,也一无所赐,因而看不出他对谁有感谢的意思。即使出入于公卿上流社会,凭着这位美青年良好的教养和毫不矜夸的品德,也会令人对他作出超过实际的评价。而且,悠一精神上是残酷的,这更进一步促使信孝对他抱有不切合实际的幻想。

他善于韬晦的本领,使得每日见面的夫人都抓不到一点儿把柄,信孝从自己的成功里品味着玩弄他人的喜悦,以至于失之慎重了。

……镝木信孝披着外套,快步来到悠一所在的夫人的绣闼。看见主人没有脱外套,女佣不知所措,茫然地站在他的背后。“你在这里,等着看什么呢?”主人意味深长地问。“这外套……”女佣犯起了犹豫。信孝胡乱脱掉外套,扔给女佣,大声地下命令:

“到那边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他捅了捅青年的胳臂肘,领他到帷幕后头接了吻。每当接触悠一圆活活的下嘴唇,他就陶醉得发狂起来。悠一制服的金属扣子,碰在信孝的领带别针上,发出锉牙一样的声响。

“上楼吧。”

信孝说着,挽着悠一的手臂,盯着他的面孔,笑了。

“好喜欢呀!”

五分钟之后,他俩走进楼上信孝的书斋,锁上房门。

镝木夫人提前回家了,可以说一点儿也不奇怪。她为了早些回到悠一身边,打算乘出租车去,不想很快叫到了一辆。到了对方办公室,事情办得也很顺利。碰巧,那位“有交情”的外国人有车,提出要送她回家。那车子真快,来到自家门前,她请那位外国人到家里坐坐,外国人推说有事,下次再见,就开车走了。

夫人忽然计上心来(本来这也并不稀罕),她走进院子,从走廊进入起居室。她想吓唬吓唬待在那里的悠一。

女佣出迎,告诉她伯爵和悠一正在楼上书斋里商谈要事。夫人很想看看一本正经热衷于公务的悠一到底是什么样子,她想尽量看看,他趁着自己不在场的时候,还会对哪些事情感兴趣。

这个女人的爱,总想抹去自己的参与,在没有自己场合,描绘相爱的幻影。她希望能够透过墙缝看到:当她出现时的一瞬间那崩塌的幸福的幻影,能于她不在时依然保持正确而永恒的形象。

夫人悄悄登上楼梯,站在丈夫的书斋前边。一看,那本该插入锁孔里的锁舌,滑到外头来了。因而,门扉闪开一两寸间隙来。她紧靠着门,窥探室内的情景。

就这样,夫人自然看到了她所能看到的一切。

信孝和悠一下楼的时候,镝木夫人已经不在了。桌上放着一封信,用烟灰缸压着,以免被风刮走。烟灰缸里香烟沾着口红,几乎没有吸上几口就揉灭了。女佣告诉他们,夫人回来一会儿就出门去了。

两人等她回来,她一直未归,于是就到街上游玩去了。悠一下午十点左右才回家。

三天过去了,镝木夫人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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