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老伙伴

禁色  作者:三岛由纪夫

因为太难为情了,悠一一直没有到镝木家里探望,镝木三番五次来电话,一天晚上,他还是去了。

几天前,悠一和镝木信孝下楼来的时候,看到夫人不在,信孝没怎么往心里去。第二天,她还未回来,这才引起重视。看来不像是一般的外出。一定是躲起来了。而且,失踪的原因只有一个。

今天晚上,悠一看见信孝简直变了一个人。他很憔悴,双颊出现了平时看不见的络腮胡子。过去红红的脸色,现在失去了光泽,皮肤松弛下来。

“还没回来吗?”——悠一坐在楼上书斋长椅子的扶手上,将香烟的一端在手背上顿了顿,随口问道。

“是啊……我们给她看到了。”

那副滑稽的庄重,很不合乎平时信孝的个性,悠一故意残酷地表示同感。

“我也这么想。”

“对吧?看来只能这样想了。”

实际上,那天完事后看到锁舌滑出在锁孔外面,悠一首先想到了这一点。极度的羞愧经过几天之后,就被一种解放感稀释了。其间,他渐渐认识到,自己没有理由同情夫人,也没有羞愧的理由。他热衷于这种英雄式的冷静。

正因为如此,信孝在悠一眼中显得很滑稽。他觉得,信孝正是为“被看见”这件事而苦恼、憔悴下去的。

“报警了没有?”

“那样不好。也不是没有一点儿线索。”

这时,悠一发现信孝的眼睛湿润了,吃了一惊。信孝还说道:

“……但愿她不要干傻事啊!……”

乍一看,这句不符合他性格的感伤的话,震动了悠一的心扉。他们奇妙的夫妻间的融合情感,通过这句话最为清晰地表现出来了。因为,在妻子对悠一的恋情里,信孝不能不感到有着众多的共鸣,他心里有可能展开亲密的想象。同样,他的一颗心也会由于妻子精神上的不贞受到强烈的伤害。信孝既然意识到这位妻子爱上了丈夫所爱的人,那么他就戴上了两顶“绿帽子”。而且,他将为妻子的恋情越来越刺激自己的恋情而感到苦恼。悠一今天才亲眼看到他内心的伤痛。“镝木夫人对于镝木伯爵来说,竟然如此不可缺少。”悠一想。这事恐怕超出了这位青年理解的范围。然而,悠一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他对信孝立即产生了一种无比亲切之情。

伯爵面对自己所爱的人,有没有看到他那优柔的眼神呢?他低着头,极端衰弱,失去了自信,穿着考究睡衣的肥硕的身子堆在椅子里,两手支撑着深深埋着的双颊。上了年纪依然丰厚的头发用发油胶在一起,十分光亮,同那长满络腮胡子的脏污、松弛的皮肤形成对照。他没有看着青年,但悠一却盯着他那横着几道皱纹的颈项。突然,他想起最初那个晚上,在电车里见到的同类丑恶的面孔。

亲切的表情瞬息即逝,美青年又恢复了那种极其相应的残酷而冷峻的目光。这是打死一条蜥蜴时的纯洁少年的目光。“对于这个人我要比以前更加残酷,我必须这样!”他想。

伯爵已经忘掉眼前这位冷峻的情人的存在,一心想着失踪的、使他放心不下的伙伴,那位长年厮守在一起的“同谋”。他为此哭了。他和悠一一样,留给他们的是孤立的感觉。同一只竹筏子上的两个漂泊者,久久地沉默着。

悠一吹着口哨,信孝学着狗的动作,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他得到的不是食物,而是青年嘲讽般的微笑。

悠一向桌上的杯子里倒了白兰地,他端着酒杯走向窗边,拉开窗帷。堂屋旅馆今夜举行盛大宴会,大厅里灯火通明,光芒四射,照耀在院子里的常绿树和辛夷花上。从那个角落里微微响起和这座住宅不大协调的丝竹之声。今晚的气候非常和暖,风息了,天空晴朗。悠一浑身感到说不出来的自由。这是一个在漂泊之旅的途中,身心愉快、扬眉吐气的游子的自由。他为这个自由举杯祝贺。

“无秩序万岁!”

夫人失踪,青年不为所动,他把这归结于自己太冷漠,其实这种看法并不准确,也许凭着一种直觉,他才避免了心中的不安。

镝木家和夫人娘家乌丸家都出身于公卿贵胄。十四世纪,镝木信伊据守北朝,乌丸忠亲据守南朝。信伊机诈权变,好耍小聪明;忠亲热情单纯,堂堂政治家风度。两家正好代表政治的阴阳两面。前者是王朝时代政治的忠实继承人,最坏意义上的艺术政治的信徒。亦即在那个和歌和政治相互交合的时代,艺术爱好者作品的一切缺陷、美学上的暧昧、效果主义、热情的算计、弱者的神秘主义、外表的蒙混和欺诈,以及道德的麻木等等,他把所有这一切都转移到政治领域里来了。镝木信孝不惮卑劣的精神,不畏怯懦的勇气,主要来自这种祖宗的赐予。

与此相反,乌丸忠亲急功近利的理想主义,使他一直苦于自我矛盾中。他深知,他那不能直视自我的热情,具有足以实现自己的力量。这种理想主义的政治学,欺骗了别人,更欺骗了他自己。最后,忠亲拔刀自刎了。

如今,信孝的姻亲,夫人的大伯母,一个年高德劭的女人,承继了京都鹿谷一座古老的尼寺。这位老妇人的家族历史,则融合了镝木家和乌丸家两系相反的家风。小松家族世世代代出现过非政治的高僧、文学日记作家、博学多识的权威,就是说,不论对哪一个时代的新风俗,他们总是站在修正或批判的立场。但是,如今这个家族,自从这位老尼殁后,香火遂断。

镝木信孝断定夫人出奔的地点就是这里,不用说,失踪的第三天就立即给那边打电报。悠一那天晚上去的时候,还没有回电报。又过了两三天,回电报了,上头说道:夫人没到这里来,但留意到了,一旦有何信息,马上打电报告知。这电文使人摸不着头脑。

这期间,悠一接到了一封镝木夫人的厚厚的书信,标着这座尼寺的地址。他掂了掂手中这封信的重量,这重量似乎悄声告诉他:“我在这里还活着呢。”

信里的意思是:面对那种可怕的事实,使得夫人失去了生活的依靠。看到那种目不忍视的场面,她只感到羞耻和恐怖,不管谁看到了都会怒不可遏。她觉得她对人生已经完全没有介入的余地了。她习惯于洒脱的生活,她能轻松自如地度过生活里可怕的深渊。现在,她看到了这个深渊,脚步踟蹰,再也不轻松了。镝木夫人考虑到了自杀。

她寄身于花事尚早的京都郊外,一个人久久地散着步。早春的风吹过广大的竹林,她喜欢这里的景观。

“多么烦琐的茂密竹林啊,只知徒劳地生长。”她想,“这里多么安静!”

也许是这种不幸的性格最明显的表现,她觉得自己对死已经考虑得太多了。人每当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可免于一死。这是因为,自杀不论高尚还是低俗,都是属于思考本身的自杀行为,就是说,大凡自杀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决定不死,思想为之一变,她认为先前使她想死的原因,这回就是使她活下去的唯一的原因。现在,较之悠一的美,他的行为的丑恶更具有使夫人着迷的巨大魅力。结果,她终于平心静气地想通了。只有在那样的时刻,她才切实感到被看着的悠一和看着的自己方能分享同一种感情,亦即没有一点儿虚假和伪装的绝对的羞耻。

那种行为的丑恶是悠一的弱点吗?不是。不可想象,像镝木夫人这样的女人会喜欢软弱。那只能是悠一对她最富权威的、最彻底的挑战,看看她究竟会有何种感觉。这位夫人没有觉察,她起初所怀抱的情念,经过种种严峻的磨练,正在继续改变着形态。“我的爱已经没有一鳞片爪的温柔了。”她泛起了一种奇妙的反省。对于这种钢铁般的感受性来说,悠一越像一个怪物,她就越是增强对他的爱。

读到下一段,悠一露出讽刺的微笑。他想:“多么纯真呀!她从前把我看得完美无缺,自己也装出一尘不染的样子;如今又要和我竞争谁更污浊来了。”

这种絮絮叨叨的卖淫般的独白,最能说明夫人的热情几乎出自母性。她也效仿悠一的罪行,悉数自己犯罪的经历。为了达到悠一那种恶行的高度,她也在千方百计积攒自己的恶行。她宛然像一个母亲,为了证明同这位青年有血缘关系以便庇护儿子,她主动为他顶罪,自行悔过。她不顾这种坦白会给青年的心理带来何种影响,这一点尤其代表了一个母性的利己主义思想。那么,她有没有觉悟,这种彻底的袒露只能使自己变得可憎而永远寻不到爱的途径了呢?我们每每看到这样一种绝望的冲动:一个恶婆婆在虐待媳妇的过程中,对于早已不爱自己的儿子更加展现出一副不值得爱的嘴脸。

镝木夫人战前只是一个普通的贵妇,虽说有些水性杨花,但要比世间传说的更加矜持。自从丈夫结识加吉,深入邪道以后,懈怠了一个丈夫应尽的职责,她感到夫妇关系越来越疏远了。战争将他们从倦怠中拯救出来,他们都为不生孩子这种先见之明而感到自豪。

与其默认妻子的不贞,不如加以纵容,丈夫的这一手自那以后越发露骨了。然而,经过两三次偶发的情色事件中,夫人并未找到什么欢乐,也未尝到任何新鲜的刺激。她把自己当成一个淡泊的人,这样一来,她觉得丈夫那种不必要的用心使她心烦。一方面,丈夫对她刨根问底,当他得知自己长年在妻子身上营造的麻木丝毫没有动摇之后,心里甚感高兴。没有比这种坚如磐石的麻木,更能证明她的贞节了。

那时候,她的身边已经围着一些浮浪子弟了,就像窑子里的窑姐儿,代表着各种类型的嫖客,形形色色,有中年绅士、貌似企业家的男子、做派像艺术家的男子、青年层(这个词儿真滑稽!),他们代表着战时一批醉生梦死、无所作为的人。

某年夏天,从志贺高原旅馆打来电报,原来她身边的一个青年应征入伍了。青年出发前夕,夫人答应了他的一个要求,而这个要求她从未答应过任何其他男人。因为并非为了爱。她知道,唯有在这个时候,那位青年并非需要某一个特定女人,而只需要任何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相信自己可以充当这样的女人。这是她和其他一般女子不同的地方。

那青年必须乘早班汽车出发,所以两人天蒙蒙亮就起身了。夫人为那个男子仔细打点行装,他看了十分感动,“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这种家庭主妇的样子。”青年想,“只睡了一个晚上,我就改变了她,什么叫‘征服’?这就是啊!”

一大早走向战场的人的心情,不可过于认真对待。因为几分感伤和悲怆,看什么都觉得意味深长,这种自信,即便有些轻薄也未尝不可。处于此种状态的青年,可以获得超出中年男子的满足感。

女侍端着咖啡进来。青年送给女侍一张大票子作为酬谢,夫人皱起了眉头。

那男子说道:

“夫人,我忘了,能不能给我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您的照片。”

“干什么用呢?”

“带到战场上去。”

夫人大笑起来,笑声不止。她一边笑,一边打开房门,拂晓的雾气团团涌入室内。

这个小士兵竖起睡衣的领子,打了一个喷嚏。

“好冷啊,请关上!”

笑声使他有几分嗔怒,他用命令的口气说。这回该夫人生气了,她说,开一下门你就感到冷,那怎么行呢?当兵可不能像你这么娇惯。她给他穿好西装,赶他到门口去。面对情绪急剧变坏的夫人,青年惊慌失措起来,哪还敢向她要照片,就连临行前的接吻也遭到了她的拒绝。

“哎,我,可以写信来吗?”

分别时,青年怕送行的人听见,附在夫人的耳畔问。她笑笑,默不作声。

——汽车包裹在雾气里了,夫人沿着朝露瀼瀼的小路走到小池塘的船坞旁边,一条腐朽的小船一半浸在水里。战时,在这个避暑的地方,竟然也有如此令人心情愉快的闲静之处。雾中的芦苇看起来像幽灵,圆圆的小池子变成一个小湖泊。晨光透过迷茫的雾气敏感地映在水面上,看起来犹如空中漂荡着的湖水的幻影。

“不爱他而委身于他。”夫人掠一掠鬓角依然温热的纷乱的头发,“对男人那般优待,对女人怎么就这么苛刻呢?为什么只准许娼妓知道这些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她发现自己刚才对那位青年突然涌现憎恶和嘲笑,完全是因为他给了侍女过多小费引起的。“因为是白白奉送,所以才留下几分精神的残渣和虚荣心吧?”她又改变了想法,“假如他拿金钱买我的身体,我一定会更加高高兴兴投进他的怀抱。这正如前线阵地上的娼妇,全心全意为满足男人最后的需要作出奉献,这是充满信念的自由的心情!”

她听见耳边有微微的响声,一看,原来芦苇叶尖上停着众多夜间歇翅的蚊子,成群结队地在她耳边飞来飞去。这高原上也有蚊子,她感到很奇怪。不过,这些青灰色的纤弱的蚊子,看来不会吮吸人血的。不久,成群的蚊子盘旋成圆柱形,悄悄飞升到雾气里了。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白色的拖鞋有一半浸在水里了。

……这时,她站在湖畔,一直执拗地沉浸在战时生活的记忆中。如果把单纯的馈赠必须互相当成爱看待,那就只能认为是对馈赠这种纯粹行为不可避免的冒渎。每当重复这样的错误,总要品尝一次屈辱。战争就是被冒渎了的馈赠。战争是一场浩大的血淋淋的感伤。爱的滥用,亦即互相交心的滥用,对于这个吵吵嚷嚷的世间,她打心底里报以嘲笑。她不顾千人万眼,一身华丽的打扮,品行也越来越不检点。一天晚上,她竟然在帝国饭店的走廊上,和一个被注意的外国人接吻,被人看见了,受到宪兵队的盘问,名字上了报,一时闹得满城风雨。镝木家的信箱里,匿名信一直不断,大多是恐吓信,骂伯爵夫人是卖国贼,甚至有的信恳请夫人自决。

镝木伯爵的罪很轻,他一贯吊儿郎当,加吉因间谍嫌疑接受审查时,他受到的打击要比夫人受到盘问时大得多。不过,这次事件,他没有受到任何牵连。一听说要空袭,他立即带上夫人逃到轻井泽。在那里,他和一位父亲的崇拜者、长野管制区防卫司令长官搭上了关系,叫那人每月送来一次丰厚的军饷。

战争结束时,伯爵梦想着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道德的混乱就像早晨的空气一样张口可得!他陶醉在无秩序之中。可是,这次经济的衰颓猛然从背后夺走了他的自由。

战争时期,信孝无缘无故被推上水产加工协同组合联合会会长的位置,他通过职务之便,成立了一家公司,利用当时还在皮革统制之外的海鳝皮制作手提包。这就是东洋海产股份有限公司。海鳝正式的名称叫鼍,属于喉鳔类,体形似鳗,无鳞,颜色黄褐,有横纹。这种怪鱼体长可达五尺,栖息于近海岩礁间,人一走进,就睁开懒洋洋的眼睛盯着看,同时猛然张开巨口,嘴里长着两排尖锐的牙齿。一天,他让公司的人陪着,去参观沿海那些栖息着许多海鳝的洞穴。他坐在水波飘摇的小船上看了很久,岩石洞里有一条海鳝,向伯爵蓦地张开大口,威吓般地抖动着身子。这条怪鱼令信孝十分满意。

战后,立即撤销了统制,东洋海产的事业走投无路,他改弦更张,转为重点从北海道贩运海带、鲱鱼以及三陆地方的鲍鱼等水产,从中提制中国料理的材料,卖给旅日华侨和对华走私商。一方面,为交纳财产税,他不得已卖掉了镝木家的堂屋,而且,东洋海产面临着资金周转不开的困境。

这时,有一个过去受父亲照顾的姓野崎的人,声称愿意出资表示报恩。只听说他是头山满手下的一个中国浪人,被信孝父亲留在了家里,那时候还是个朴实的少年。除此之外,他的出身和经历就不清楚了。有的说,他在中国革命时代,搜罗日本炮兵出身的浪人,投入革命军,干着打中一个目标就给一笔大钱的承包工作。有的说,革命后他从哈尔滨向上海走私鸦片,藏在两层底的提包里,交给伙计们去卖。

野崎自任经理,让信孝在会长的位子上远离公司业务,每月支给他十万日元工资。打这时起,东洋海产的实质变得模棱两可、暧昧不清了。信孝向野崎学会炒卖美元也是在这个时候。野崎通过占领军的关系为采暖公司和捆包公司签了一些订货合同,将佣金装进私人腰包,有时涂改订单价格,坐收渔利。东洋海产和信孝的名字,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有一次,正当众多占领军家属回国之时,他为某捆包公司拉了一笔订单,遇到当事人某上校的反对而受挫,野崎打算依靠镝木夫妇的社交手腕解决问题。野崎邀请上校夫妇吃饭,他和镝木夫妇一起出面招待。上校夫人因偶染微恙未能出席。

野崎声称有私事到镝木家拜访,第二天就做夫人的工作。夫人说,等和丈夫商量以后再回他话。野崎不由一惊,心想这个无理的请求惹怒了她。然而,夫人却满含微笑。

“不必回话了,要是不行只说声‘NO’就可以了。假如惹您生气,我向您赔罪,一笔勾销!”

“我虽说同丈夫商量,可我们家和别的家庭不一样,丈夫肯定会答应的。”

“哎?”

“好吧,交给我了。可要回报的哟。”——夫人很实际地带着轻蔑的口气说,“……回报嘛,要是我出马,合同签成了,你把获得的佣金二成分给我。”

野崎瞪大了眼睛,求助般地望着她,也许因为长期在外地混日子的缘故,他的东京话带着奇怪的调子,说道:

“行哪,没问题。”

——当晚,在信孝面前,夫人一本正经地讲述了白天商谈的情况。镝木眯着眼睛听着,然后倏忽扫了夫人一眼,嘴里嘀咕着什么。这种含含糊糊耍滑头的态度使夫人很恼火。信孝看到妻子发怒的面孔,这才打趣地说:

“是因为我未阻挡你,才生气的吧?”

“现在还说这种话!”

夫人知道信孝对这个计划绝不会阻止,但要说她希望丈夫出面阻止并因此发怒,倒也不是。她气的是丈夫对这事太迟钝。

丈夫阻止不阻止都一样,她心里自有主张。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满怀着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谦虚心情,想证实一下:同这位名分上的丈夫没有分手的奇怪的情结;还有她内心里难以理解的精神的情结。每当在妻子面前,信孝就懒得动脑筋,这已经成了习惯,所以他没有留意到即使在这种时候,妻子也保持着高贵的表情。决不相信悲惨,这才是高贵的特征。

镝木信孝害怕了,他看妻子就像眼看要爆炸的炸药,特地站起身走过去,将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说:

“对不起,照你喜欢的办吧,这就行了。”

自那以后,妻子开始蔑视他了。

两天后,夫人坐上上校的车子驶往箱根。合同签成了。

也许信孝无意之中上了圈套,抑或那种轻蔑感反而促使镝木夫人成了丈夫的同谋。两口子一直是联手行动,抓住那些做事不考虑后果的冤大头,巧设美人计。桧俊辅就是被害者之一。

同野崎的生意有关系的占领军中的一些要人,一个个成了镝木夫人的情夫。这些人常有变动,新来的很快也上了钩。野崎越发对夫人肃然起敬了。

夫人在信里写道:


……可是,自打我见到了你,我的世界为之一变。尽管我的肌肉里有随意肌,但我也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不随意肌。你是一座墙壁。对于外敌来说,就是万里长城。你是绝不会爱上我的情人。正因为这样,我才敬慕你,现在还是这样敬慕你。

这样一来,你也许会说,对于我还有一个万里长城。你指的是镝木,对吧?看到那件事,我才明白,过去和他之所以一直没有离婚就是那个原因。但他和你不一样,镝木不漂亮。

从我见到你以后,我断然停止,不再像个娼妓了。镝木和野崎,你一定会想象到,他们如何用欺瞒、哄骗,极力要动摇我的决心吧。但是直到前不久,我根本不听他们那一套,不也过来了?因为镝木有我在,野崎不愿发给镝木工资,镝木来恳求我,说这是最后一锤子买卖,我屈从了,就再做一次娼妓吧。说起我是个盲从家,你一定会取笑我吧?拿到获得的文件那一天,我又偶然看到了那个人。

我收拾一下仅有的一点儿宝石,来到京都。卖掉这些宝石解决生活问题,然后找一份正式的工作。所幸,大伯母答应我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镝木没有我,当然他会失业的。他那种人,单靠西服缝纫学校的一点收入是活不下去的。

接连几个晚上,都在做你的梦,好想你呀!不过,也许当前还是不见你为好。

你读了这封信,我并不要求你要做些什么。我不会要你去爱镝木,也不会叫你舍弃镝木转而爱我。我只巴望你自由,你必须是自由的。我为何一心想把你据为己有呢?这就像要把蓝天据为己有一样。我只能说,我爱慕你。什么时候到京都,请一定来一趟鹿谷吧。这座庙紧挨着冷泉院皇陵的北面。


——悠一看完了信。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从他的嘴边消失了。出乎意料,他竟然被感动了。

下午三点回到家,就接到了这封信。读完之后,又把重要的地方重新看一遍。青年的面颊泛起了红晕,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青年总是最先为自己的纯朴所感动(这实在是不幸)。自己的感动毫无做作之处,他为此更加感动了。一颗心就像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欢快地跳动着。“我很纯朴!”

他把美丽的涨红的双颊真诚地贴在信纸上,他简直要发狂了,神魂颠倒,如醉如痴。他发觉自己内部尚未苏醒的情感的幼芽开始萌动了。就像一个哲学家,写完一页文字后,先悠悠然抽上一支香烟再说,他故意让自己的情感慢慢苏醒。

桌子上放着父亲的遗物,青铜狮子相抱的座钟。他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和秒针互相应和的声响。不幸的习惯使他养成一有什么感动就立即看看座钟的毛病。他担心这种毛病要持续多久,不过任何快乐不到五分钟就消泯了,这反而使他安下心来。

一种恐惧感使他闭上了眼睛。于是,镝木夫人的面孔浮现出来。这实在是一幅清晰的素描画,没有一条暧昧的线。眼睛、鼻子、嘴唇,不论哪一个部分都能唤起他鲜明的回忆。在蜜月旅行的火车上,看到眼前的康子,他也未曾有过素描画一般的联想,不是吗?鲜明的回想,主要来自欲望唤起的力量。他脑子里的夫人的容颜美丽无双,他感到自己平生从未看到过如此姣好的女子。

他睁开眼睛,院子里夕阳照耀着盛开的茶花树,重瓣花朵一片灿烂。他十分沉着地要让有意推迟的情感获得一个名分。光这样还不满足,他不由脱口而出,嘀咕道:“我爱她,这是真的。”

有些感情一旦说出口来立即变成谎言,痛苦的经历已经使悠一养成了这个习惯。他打算让自己崭新的感情接受一场辛辣的考验。

“我爱她,已经不再是假。我的力量已经无法否认我的感情,因为我爱女人!”

他不想对自己的感情细加分析了。他毫不经意地将想象和欲望相混淆,使追忆和希望相融合,他感到欣喜若狂。他要把那些分析癖、意识、固定观念、宿命、谛念等乌七八糟的东西,一概骂倒,通通埋葬!众所周知,通常我们把这些称作现代病的各类症状。

悠一在这种不可名状的感情的风暴中,蓦然想起俊辅的名字来,这难道是偶然的吗?

“是啊,早就该见见桧先生了。对他敞开心怀,听听我恋爱的喜悦,再没有比那老爷子更合适的人了。为什么呢?向他来个唐突的坦白,显示一下喜悦的心情,同时也是对老爷子阴谋诡计的严厉的报复。”

他急忙到走廊上打电话,途中碰到从厨房出来的康子。

“干吗这样着急呀?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康子说。

“你懂什么?”

悠一喜不自胜,语调里带着平时从未有过的冷酷。悠一爱夫人,不爱康子,他认为,没有比这种感情更自然、更光明正大的了。

俊辅在家,他们相约于罗登见面。

悠一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他像一个潜藏的流氓犯,踢着石子,踏着脚步等电车。一些不守规矩的自行车打他旁边擦身而过,他以欢快而尖锐的口哨声回报他们。

都电落后于时代的迟缓和摇动,很合乎爱幻想的乘客的心意。悠一和往常一样靠着窗户。他望着窗外早春时节渐渐昏暗的街道,沉浸在梦幻之中。

他觉得自己的想象就像飞速旋转的陀螺一样,为了不倒下就得继续旋转下去。一旦松缓下来能否再加一把力呢?最初使之旋转的力量一旦耗尽,不就完了吗?原来使自己高兴的原因只有一条,这使他感到不安。

“现在看来,我肯定打一开始就爱上镝木夫人了。”他想,“要是这样,那么在洛阳饭店为什么老躲着她呢?”——这种反思里有着令他惶悚不安的因素。青年立即为这种恐惧和畏怯而深感自责。他在洛阳饭店处处避开夫人,全是因为自己胆小造成的。

罗登里还不见俊辅到来。

悠一从来没有这般焦急地等待过老作家。他的手好几次触到口袋里的信,摸着这信就会起到护身符的作用。他感到自己一直精神抖擞地等着俊辅的到来。

抑或是等得太焦躁了吧,他看到今晚俊辅推开罗登的大门走进来,多少带着威风凛凛的样子。他穿着一件短袖外套,里面是和服。这身打扮同他最近喜欢的时髦很不一样。俊辅先和每个桌子上的少年亲切打招呼,然后才来到悠一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悠一感到十分惊讶,看来最近一个时期,这店里的少年都受到过俊辅的款待。

“啊,好久不见啦!”

俊辅兴高采烈地伸出手来握手,悠一有些支支吾吾。于是,俊辅若无其事地问道:

“听说镝木夫人出走了?”

“您知道啦?”

“镝木有些惊慌失措,到我那里找我商量怎么办,他把我当成算命先生了。”

“镝木先生他……”——悠一欲言又止,狡黠地笑了笑。他像一个恶作剧的少年,背叛自己心中的热望,展现了一副清净而诡秘的微笑。

“……说是什么原因了没有?”

“他好像一切都瞒着我,所以没说。不过,大致可能因为他和你亲昵的场面,被夫人看到了。”

“猜得真准啊!”——悠一吃惊地说。

“一切都不出我的预想。”——老作家心满意足,他一个劲儿地咳嗽不止,真是有些扫兴。于是,悠一就给他揉揉背,百般呵护。

咳嗽止住了,俊辅满脸通红,眼睛润湿,他又向悠一问道:

“还有呢?……到底怎么回事?”

青年掏出那封厚厚的信,俊辅架起眼镜,迅速数了数信纸的页数。“十五张!”他愤怒地说。接着,他重新坐正,读起信来,里面的和服发出沙拉沙拉的摩擦声。

虽说是夫人的信,但对于悠一来说,犹如老师当面读着他的考卷答案一样。他变得有些灰心丧气、疑神疑鬼。他想赶快熬过这段刑罚的时间。所幸,读惯了原稿的俊辅,阅读的速度不比年轻人差。但是,凡是他自己动情阅读过的地方,俊辅都是毫无表情地滑过去了。悠一对自己该不该那般激动产生了怀疑,他为此十分不安。

“好信哪!”——俊辅摘掉眼镜,一边在手里玩着,一边说,“女人确实没有什么才干,但有时候会使出另一手来,这就是很好的证据。就是说,她们凭执著。”

“我想听先生说的,不是评论。”

“我这不叫评论。对于这种漂亮的做法不需要评论。比如说,你对漂亮的秃头、漂亮的盲肠炎、漂亮的练马产萝卜,能加以评论吗?”

“但我很受感动。”青年哀告似的申诉着。

“感动?这倒让人惊讶。写一张贺年片,也想求得对方的感动。要是不在意,有什么东西感动了你,那么这样的信就是最低级的形式。”

“……不对。我明白了。我明白我是爱镝木夫人的。”

听到这话,俊辅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使店里的人都转过头来。阵阵笑声一次次涌上喉咙口,喝了口水,呛住了,接着还是大笑不止。这笑声越来越像黏胶粘在了身上,揭也揭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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