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斯特戴尔勋爵失踪之谜

金色的机遇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圣文森特夫人正在合计数字。她叹了一两次气,手悄悄放到了疼痛的前额上。她一直就不喜欢算数。不幸的是,她现在的人生就是由一种特别的算数组成的——无休无止地把必需的小额支出加到一起得到一个总数,但是计算结果总是让人吃惊、忧虑。

总数不可能会是那个数字!她重新计算了一遍。她在几便士的计算上出了个小小的错误,除此以外的数字都是正确的。

圣文森特夫人又叹了口气。现在她的头疼越发严重了。她看见门开了,女儿芭芭拉走了进来。芭芭拉·圣文森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她有着母亲精致的面容,以及同样骄傲的头颅,但是她的眼睛不是蓝色而是黑色,嘴巴也不太一样,紧绷却不失吸引力。

“噢!妈妈,”她叫道,“还在跟这些可怕的旧账纠缠吗?把它们都扔进火里烧掉。”

“我们必须知道自己的处境。”圣文森特夫人迟疑地说。

姑娘耸了耸肩膀。

“我们的处境向来如此,”她干巴巴地说,“总是这么艰难,像平常一样就只剩最后一个便士。”

圣文森特夫人再次叹了口气。

“我希望——”她开了个头,但是又停住没说。

“我必须得找点事儿来做,”芭芭拉语气沉重,“而且要快点找。毕竟,我上了速记和打字的课程。但据我所知,大约有一百万个姑娘去应聘这样的工作!‘你有什么经验吗?’‘没有,但是——’‘哦!谢谢,早安。如果录用的话我们会通知你的。’但是从来就没人通知过!我必须找个其他类型的工作——什么工作都行。”

“只是时候未到吧,亲爱的,”她的母亲这样说道,“再多等一段时间。”

芭芭拉走到窗前,失神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望着对面房子排出来的肮脏黑烟。

“有时候,”她缓缓地说,“我后悔去年冬天让艾米表姐带我去埃及。哦!我知道我玩得很尽兴,因为那可能是我生活中曾经有过或者说将来可能会有的唯一的快乐时刻。我确实过得很快乐,非常快乐。但是也令我非常不安。我是说,回到现实重新面对这一切。”

她伸出手绕着房间挥了一圈。圣文森特夫人的目光紧跟着她,但一接触到女儿的眼神就退缩了。屋子是典型的附带家具的便宜出租屋:一株布满灰尘的一叶兰,只具有装饰性的家具,已经斑驳褪色的俗气墙纸——它们是房客与女房东斗争的标志性结果;一两件本来不错的瓷器,但已满是裂缝和修补痕迹,所以也不值什么钱。沙发后面扔着一件刺绣,上面是一幅穿着二十年前服饰的年轻女性的水彩图。这些离圣文森特夫人非常近,不会让人看错。

“本来也无所谓,”芭芭拉还在说,“如果我们没见过世面的话。但是想想安斯蒂斯的庄园——”

她停住了话头,不相信自己在说那个可爱可亲的家,它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属于圣文森特家族,但是现在却已然落入他人之手。

“如果爸爸——没有投机,并且借过——”

“亲爱的,”圣文森特夫人说,“你爸爸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算不上一个商人。”

她下了一个体面的定论,芭芭拉过来茫然地吻了吻她,嘴里喃喃道:“可怜的妈妈,我什么都没说。”

圣文森特夫人重新拿起钢笔,然后伏案桌前。芭芭拉站回了窗前,不一会儿,她说:

“妈妈。我今早听吉姆·马斯特顿说,他想过来看看我。”

圣文森特夫人放下笔,看上去很严肃。

“来这儿?”她惊呼。

“好吧,我们也没钱邀请他去里茨饭店吃晚餐。”芭芭拉讥讽地说。

她的母亲看上去可不怎么高兴。她再次厌恶地环顾房间。

“你说得没错,”芭芭拉说,“这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地方。贫穷寒酸!听起来似乎挺好,乡间刷成白色的农舍,设计精良的旧印花棉布,玫瑰花碗,提供德比郡的皇冠茶,但是要自己清洗茶碗。那是书里面描绘的。然而现实生活里,一个人要从底层开始熬,这才是真正的伦敦。肮脏的女房东,楼梯上脏兮兮的小孩,混血的房客,味道差劲的早餐鳕鱼,凡此种种。”

“只要——”圣文森特夫人说,“但是,我真的开始害怕了,恐怕连这种房子的房租我们也快负担不起了。”

“这意味着我们要搬去只有一间卧室、起居都在一起的房间——太恐怖了!对你我来说都太恐怖了,”芭芭拉说道,“而且还得为鲁伯特准备一个小橱柜。吉姆来拜访时,我就得在楼下那间糟糕透顶的房间里接待他,周围墙上的斑猫挤在一起盯着我们,还发出可怕的尖叫声!”

一瞬间的安静。

“芭芭拉,”圣文森特夫人最后说道,“你……我是说……你……”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脸微微泛红。

“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妈妈,”芭芭拉说,“现在没人这样了。嫁给吉姆,我估计你是要说这个吧?如果他向我求婚,我肯定答应。但是他恐怕不会。”

“哦,芭芭拉,亲爱的。”

“好吧,我同艾米表姐一起出门游玩是一回事——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在上流社会中交际是另一回事。他确实喜欢我。现在他要到这儿来见我!他是个有意思的人,你知道,既挑剔又古板。我——我就是喜欢他这点。这让我想起了安斯蒂斯和那个村子,所有的事物都比现在要落后一百年,但是那么……那么……哦!我不知道……那么馥郁芬芳。就像薰衣草一样!”

她笑着,带着一丝因渴望而产生的害羞。圣文森特夫人的语气中有一种认真的质朴。

“我想让你嫁给吉姆·马斯特顿,”她说,“他是我们中的一员。他很富有,不过这点我倒并不是很在意。”

“可是我在意,”芭芭拉说,“我已经厌倦这种艰苦的生活了。”

“但是,芭芭拉,这可不是——”

“你是说就为了这个?是,我就是为了这个。我……哦!妈妈,你看不出来我很在意吗?”

圣文森特夫人很不高兴。

“我希望他能在一个合适的场所见你,亲爱的。”她惆怅地说。

“哦,行了!”芭芭拉说道,“为什么要担心?我们应该尽力尝试,微笑面对生活。对不起,我脾气不太好。振作起来,亲爱的妈妈。”

她弯腰轻轻地亲了她妈妈额头一下,然后走了出去。圣文森特夫人放下账目,在那张不太舒服的沙发上坐下来。她的思绪繁乱,就像松鼠被关进笼子一般。

“说实话,外貌确实会让一个男人动心。不是以后——不是他们真正订婚之后。他会知道她是个多么甜美可人的好姑娘。但是年轻人太容易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鲁伯特,就已经和他从前不一样了。我不是想让我的孩子们都被拘束起来,绝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如果鲁伯特和那个烟草商的糟糕女儿订婚,我可不乐意。我敢说,她可能是个好姑娘,但跟我们不是同类人。这事儿可真是难办。我可怜的小芭芭拉。如果我可以为她做点什么——什么都行。但是钱从哪里来呢?我们已经卖掉所有的东西帮助鲁伯特起步,实在负担不起别的了。”

为了分散注意力,圣文森特夫人拿起《晨报》,浏览了头版的广告。大部分广告她都已经熟记在心。有人需要资产,有人有资产但是急于出手,有人想要买牙齿(她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有人想要卖掉皮毛和袍子,且要价不低。

突然,她集中注意力,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些印刷文字。

“只租给性格温和的人士。威斯敏特的一栋小房子,家具精美,提供给能够精心爱护它们的人士居住。房租低廉。中介免谈。”

一则非常普通的广告,和她曾经读到过许多一样的——好吧,几乎一样。房租低廉,这就是设圈套的地方。

但是她烦躁难安,急需从自己的思绪中逃离出来。她立即戴上帽子,乘坐公交来到了广告登载的地址。

那里是一家房屋中介公司。并不是刚开张热热闹闹的那种——这里破败、陈旧。她胆怯地拿出撕下来的广告,问起了具体情况。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绅士负责接待她,他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

“非常好。是的,非常好,夫人。广告上说的那栋房子在切维奥特街七号。您想要预定吗?”

“我想知道它的房租是多少钱?”圣文森特夫人说。

“啊!房租!具体的金额还没确定,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真的非常便宜。”

“便不便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概念。”圣文森特夫人说。

老绅士不由地咯咯笑起来。

“是的,那的确是个老圈套——老圈套。但是你可以相信我的话,这回并不是这样。一周两三个畿尼[英国的旧金币,值一镑一先令],最多。”

圣文森特夫人决定预定这栋房子。当然,她不可能支付得起这个地方的费用。但是,她还是想看看。如果一栋房子以这样的价格出租,那它肯定有一些非常严重的缺点。

但是,看到切维奥特街七号的外观时,她不禁心中微微悸动。一栋非常好的房子,安妮女王[安妮女王(1665—1714),大不列颠王国女王、爱尔兰女王。英国斯图亚特王朝最后一位国王]时代建筑,整体状况良好!一位管家为他们开了门,他头发灰白,长了些许络腮胡,如同大主教一般沉静。一位好心的大主教,圣文森特夫人想。

他和善地接受了预定。

“当然了,夫人,我会带您四处看看。您随时都可以搬进来。”

他在前引领,为她开门,介绍每个房间。

“客厅,粉刷过的书房,从这里通向化妆室[原文为powder closet,十八至十九世纪前后,英国人流行在假发上撒粉,此时上流社会家庭的寝室里大都会准备一个“powder closet”],夫人。”

简直太完美了,就像梦境一样。家具是同一时期的,每一件上面都有些磨损的印记,但都精心抛光过。松软的毛皮地毯是好看的复古色。每个房间都有几盆鲜花。屋子的后面是格林公园。整栋房子散发出一种旧世界的魅力。

圣文森特夫人的眼中涌上了泪水,但是她强忍着不让它们流出来。安斯蒂斯的庄园就是这样——安斯蒂斯庄园……

她想知道管家是不是已经注意到她的情绪波动。如果是,那他展现的完全就是一位训练有素的仆人的样子。她喜欢这些老仆人,和他们在一起让人觉得安全、自在。他们就像是朋友一般。

“这栋房子真漂亮,”她轻声细语地说,“非常漂亮。我非常高兴能参观它。”

“您是自己独居吗,夫人?”

“我和我的儿子以及女儿住在一起。但是我恐怕——”

她停住了。她十分渴望这栋房子,太渴望了。

她本能地觉得那位管家已经理解了她的想法。他没再看她,超然而淡漠地说:

“我正好知道这栋房子的主人最需要的是合适的租客,夫人。房租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希望可以租给能照料并喜爱这栋房子的人。”

“我很喜爱这栋房子。”圣文森特夫人低声说。

她转身要走。

“谢谢你带我参观这栋房子。”她礼貌地说。

“不用客气,夫人。”

当她离开走到街上时,他站在门口,姿势得体、端正。她心想:“他知道,他为我感到难过。他是那种老派人物。他想让我——不是劳工组织,或者纽扣制造商!——租下那栋房子。我们这种人都快要消失了,但是居然还能聚在一起。”

最后,她决定不再去那家房产中介公司。有什么好处呢?她付得起房租——但是还要考虑雇佣用人的问题。在那样的房子中生活你需要有用人。

第二天一早,在她的盘子边,圣文森特夫人发现了那家房产中介公司的来信。信中提到切维奥特街七号那栋房子可以以一周两个畿尼的租金租给她六个月,并且信中还说:“我认为,您可以考虑这样一种情况,那就是仆人的费用由房东来出。这是个非常独特的提议。”

确实独特。她非常惊讶,大声地读出了这封信,然后一连串问题随之而来,她讲述了昨天自己去那栋房子的经历。

“妈妈,别遮遮掩掩的,”芭芭拉大声说,“真有这么好的事儿吗?”

鲁伯特清清嗓子,开始像在法庭上那样反复询问起来。

“这事儿背后肯定有内幕。你要是问我意见,我觉得这事儿可疑,十分可疑。”

“好你个家伙,”芭芭拉皱皱鼻子,“哦!为什么你总觉得事情背后有内幕?你就是这样,鲁伯特,总是无中生有,制造神秘。都怨你读的那些可怕的侦探小说。”

“那房租就是个玩笑,”鲁伯特说。“在城里,”他做了重点补充,“一个人面对各种怪事,总会变得聪明起来。我跟你们说,这桩买卖有种非常可疑的味道。”

“胡说八道,”芭芭拉说,“这栋房子属于一个有钱男人。他喜欢这栋房子,离开时想让房子里住的是体面人。要我说就是这么回事儿。钱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

“你说那房子的地址是哪里?”鲁伯特问他妈妈。

“切维奥特街七号。”

“哟呵!”他推开椅子,“这事儿真叫人兴奋。那栋房子是当初利斯特戴尔勋爵失踪的地方。”

“你确定?”圣文森特夫人怀疑地说。

“十分确定。他的房产遍布伦敦,但这里是他的住所。一天傍晚他出门,说要去俱乐部,然后就再没人见过他了。有猜测说他弄到个去东非或者哪里的船票铺位,但是没人知道为什么。我敢说,他肯定是在那栋房子里被人谋杀了。你说那里有很多镶板?”

“是……的,”圣文森特夫人虚弱地说,“不过……”

鲁伯特没有给她时间,他继续充满热情地说:

“镶板!就是这个。肯定存在通向哪里的秘密通道。从那时起,尸体就一直被塞在那儿。可能事先做过防腐处理。”

“鲁伯特,亲爱的,别胡说八道了。”他妈妈说道。

“别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芭芭拉说,“你带着那个染金发的姑娘去看电影看得太多了吧。”

鲁伯特非常郑重地起身——他瘦长身材,年纪轻轻,却十分郑重其事地下了最后通牒。

“你租下这栋房子,妈妈。我会去调查这桩谜案。你看看我到底能不能破案。”

鲁伯特离开得很匆忙,担心上班会迟到。

两个女人目光交汇。

“我们租吗,妈妈?”芭芭拉畏惧地低声说道,“哦!如果我们能住那儿该有多好。”

“那些仆人,”圣文森特夫人哀伤地说,“他们要吃饭,你知道。我是说,当然了,人们需要他们去做——可缺点就在这儿。一个人可以勉强凑合——当你只是独自一人的时候。”

她可怜地看着芭芭拉,女孩点点头。

“我们必须得仔细考虑考虑。”圣文森特夫人说。

不过,事实上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看到了女儿眼中跳动的火花。她想道:“吉姆·马斯特顿一定要在一个合适的场合见她。这就是个机会——一个绝妙的好机会。我必须抓住。”

她坐下来开始给房产中介写信,表示接受他们的提议。

2

“昆丁,这些百合花是哪里来的?我可真买不起这么昂贵的花。”

“它们是从国王切维奥特庄园送来的,夫人。这一直是这里的习惯。”

管家退了出去。圣文森特夫人发出了一声叹息。要是没有昆丁的话该怎么办?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舒适。她心想:“这种情形持续不了多久。我应该赶快清醒过来,然后发现这不过是黄粱一梦。能住在这里我很高兴——已经两个月了,日子转瞬即逝。”

生活确实出人意料地舒适。昆丁,那位管家,表现出了切维奥特街七号的一种独裁气质。“要是您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来打理,夫人,”他恭敬地说,“您会发现这是最好的选择。”

每周,他会把家政账单拿给她过目,支出数额都异常低。另外只有两名仆人,一名厨师,一名女佣。他们举止有礼,工作有效率,但是打理全家的是昆丁。有时候餐桌上会出现野味家禽,这让圣文森特夫人很是挂心。昆丁打消了她的疑虑。这些东西来自利斯特戴尔勋爵的乡间别墅,国王切维奥特庄园,或者他的约克郡狩猎区。“这是惯例,夫人。”

圣文森特夫人私下里怀疑利斯特戴尔勋爵是否会同意这种做法。她猜测昆丁是越权了。很显然,他对他们很是喜欢,在他的眼里,没什么东西是他们配不上的。

她的好奇心被鲁伯特之前的陈述勾了起来,圣文森特夫人在她又一次见到房产中介的时候,尝试着提及了利斯特戴尔勋爵。那位白发的老绅士立刻回答道:

“是的,利斯特戴尔勋爵在东非,过去十八个月里他一直都在那里。”

“我们的这位客户可真是一个怪人,”他粲然一笑说,“他以一种非同寻常的方式离开了伦敦,可能您还记得?他没和任何人提起。报纸抓住了这点,苏格兰场也在调查。幸运的是,人们收到了利斯特戴尔勋爵本人从东非发来的消息。他授予他的表亲——卡尔法克斯上校——代理人的权利。正是他安排了利斯特戴尔勋爵的一切事务。是的,这种做法相当古怪。他常常去野外旅行——在明信片上,他说可能几年内都不会返回英格兰,尽管年岁渐长。”

“当然了,他岁数并不是很大。”圣文森特夫人说,突然回忆起一张瘦瘦的、长着胡须的脸,像极了伊丽莎白时代的水手——她曾经在一本带插图的杂志上见到过。

“中年,”白发绅士说,“根据《德布雷特贵族年鉴》[Debrett,初版由英国出版家John Debrett于一八〇三年编纂出版,用于指导贵族礼仪的年鉴],是五十三岁。”

圣文森特夫人将这段对话转述给鲁伯特听,目的是责备这个年轻人之前的说法。

鲁伯特却毫不泄气。

“这更可疑了,”他宣称,“卡尔法克斯上校是谁?如果利斯特戴尔出了什么事,他可能会继承爵位。从东非来的信或许是伪造的。三年之内,或者什么时候,这个卡尔法克斯会假定他已死亡,然后继承爵位。同时,他会得到所有遗产。非常可疑,要我说。”

他屈尊检查了那栋房子。空闲时,他喜欢去敲那些镶板,做一些精确的测量来判断可能的密室位置。但是他对利斯特戴尔勋爵秘密的兴趣逐渐降低,对烟草商女儿的话题也少了热情。氛围说明了一切。

对芭芭拉来说,这栋房子带给她极大的满足感。吉姆·马斯特顿已经屡次拜访过这里。他和圣文森特夫人相处得很不错,而且某天对芭芭拉说了什么,让这个姑娘十分惊讶。

“这栋房子对你的母亲来说再好不过了。”

“对我母亲来说?”

“是的。这里简直就是为她而存在的。她以一种非常奇特的方式从属于它。你知道这栋房子有些古怪,有些神秘又令人不安的东西。”

“你可别像鲁伯特那样,”芭芭拉恳求道,“他相信那个邪恶的卡尔法克斯上校谋杀了利斯特戴尔勋爵,把他的尸身藏在地板下面。”

马斯特顿笑了。

“我很钦佩鲁伯特侦探般的热情。不,我说的不是那种事。但是这里确实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一种氛围,别人都无法理解的氛围。”

她们已经在切维奥特街住了三个月。这天,芭芭拉容光焕发地来到母亲这里。

“吉姆和我——我们订婚了。是的——就在昨晚。哦,母亲!这就好像是童话故事成真一样。”

“哦,我亲爱的宝贝!我实在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母女两人紧紧相拥。

“你知道吉姆差不多就像爱我一样爱你。”芭芭拉最后带着淘气的笑容说道。

圣文森特夫人的脸可爱地红了。

“他确实是,”芭芭拉坚持己见,“你觉得这房子可能会为我打造一个漂亮的环境,然而这里始终都是你的。鲁伯特和我可不属于这儿,但是你属于。”

“亲爱的,别胡说八道。”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这是一座被施了魔法的城堡,你是一位迷人的公主,那么昆丁就是——就是——哦!一位乐善好施的魔法师。”

圣文森特夫人笑了笑,承认了最后这句话。

鲁伯特得知妹妹订婚的消息时,非常冷静。

“我本来就觉得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他自作聪明地说。

他和母亲一起用晚餐,芭芭拉和吉姆出门了。

昆丁将波尔多葡萄酒放在他面前,然后无声地退出去。

“他是个古怪的老油条。”鲁伯特说,朝关上的门点点头,“他有点怪,你知道,有点——”

“可疑?”圣文森特夫人带着微微的笑意打断了他的话。

“哦,母亲,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鲁伯特严肃诚恳地说。

“这是你自己的话,亲爱的。你觉得什么都可疑。我猜你肯定认为是昆丁除掉了利斯特戴尔勋爵,然后把他塞到了地板下面。”

“是镶板后面,”鲁伯特纠正她,“母亲你总是会犯些小差错。不,我已经询问过了,昆丁那个时候在切维奥特国王庄园。”

圣文森特夫人对他笑着,从桌前站了起来,上楼去休息室。在某些方面,鲁伯特还没有长大成人。

不过,突然一丝怀疑首次扫过圣文森特夫人脑中——利斯特戴尔勋爵如此仓促地离开英国的原因。这后面肯定隐藏着什么理由可以解释这个突然的决定。昆丁端着咖啡托盘走进来时,她还在想着这事,冲动地开了口:

“你跟随利斯特戴尔勋爵很长时间了吧,昆丁?”

“是的,夫人,从我二十一岁开始。那个时候上一代勋爵还在。我是从一个三等男仆开始做起的。”

“那你一定非常了解利斯特戴尔勋爵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位管家将托盘转动了一下,这样她能够更方便地拿到方糖,同时,他毫无感情地回答道:

“利斯特戴尔勋爵曾经是一位非常自私的先生,不考虑其他人。”

他拿走托盘,离开了房间。圣文森特夫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咖啡杯,眉头紧皱很是困惑。在昆丁的话里,除了其表述的内容外,还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到惊讶。很快她就明白了。

昆丁用的词是“曾经”,而非“现在”。但是,他肯定认为——肯定相信——她站起身来。她就像鲁伯特一样不地道!然而,很确定的不安感袭向了她。她的第一缕疑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芭芭拉的幸福和前途已经有了保证,她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事情。尽管并非出于本愿,她的想法还是开始集中在利斯特戴尔勋爵的谜团上。真相到底如何?无论怎样,昆丁知道这事。他所使用的那些奇怪的话语——“一位非常自私的先生,不考虑其他人”。藏匿在这后面的究竟是什么呢?他说话好像法官一样,不偏不倚,毫无偏见。

昆丁是不是也卷入了利斯特戴尔勋爵的失踪事件里呢?他是不是也在这场可能的悲剧中扮演了积极的角色呢?毕竟,尽管那时鲁伯特的假想是如此荒谬,可是那封来自东非的律师信就——好吧,确有值得怀疑之处。

但是,尽管她尝试这么想,她依然无法相信昆丁会有邪恶的一面。昆丁,她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是个好人——她像孩子一般使用这种简单的字眼。昆丁是个好人。但是他知道什么!

她没有再和昆丁谈起他的主人。这个话题很明显已经被人遗忘。鲁伯特和芭芭拉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想,所以也就没有了更进一步的讨论。

到了八月末,她模糊的推测变成了现实。鲁伯特和他一位有摩托车和拖车的朋友去度假,为时两周。可是他才离开的第十天,圣文森特夫人正在桌前写字,居然惊讶地看到他冲进了房间。

“鲁伯特!”她惊呼起来。

“我知道,妈妈。您原本以为要再过三天才能见到我。但是发生了一件事。安德森,我的朋友,您认得,他不太在意我们去哪里玩,所以我就建议说可以去国王切维奥特庄园——”

“国王切维奥特庄园?但是你为什么——”

“您很清楚为什么,妈妈,我一直都能闻到这里的可疑气味。嗯,我们去看了看那个古老的地方——它被租出去了,什么都没有。我并不期盼能找到什么——只是四处探探,可以这么说。”

是的,她想道。鲁伯特这个时候就像是条猎犬一般,在直觉的指引下,忙碌而快乐地绕着圈子追逐着什么模糊不定的东西。

“就在我们要穿过大约八九英里外的一个村子时,这事儿就发生了——我的意思是,我看见他了。”

“你看见谁了?”

“昆丁,他正往一栋小房子走。那里肯定有什么可疑之处,我这么跟自己说,然后我们就停下车,我下车,敲门,他给我开了门。”

“我不明白。昆丁并没有离开——”

“我就要说到这里了,妈妈,如果您只是听着而不打断我的话。那是昆丁,但又不是昆丁,如果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圣文森特夫人不明白,所以鲁伯特进一步解释起来。

“那确实是昆丁,但并不是我们这里的昆丁。他是真正的昆丁。”

“鲁伯特!”

“您听我说。起初,我自己也上了当。我说:‘您是昆丁,不是吗?’那个老人说:‘非常对,先生,那就是我的名字。我可以为您做点什么?’然后,我发现他不是咱们家的那个昆丁,尽管同他很像,声音啊各方面都很像。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他一一作答。这个老头不知道自己被怀疑了。他曾经是利斯特戴尔勋爵的管家,已经退休,靠着退休金过活。在利斯特戴尔勋爵被猜测去了非洲时,他受赠了一栋小房子。您看这让我们发现了什么。那个男人是冒名顶替的——他出于某种目的在扮演昆丁这个角色。我的想法就是,他那天晚上出现在城里,假扮国王切维奥特庄园的管家,得到了会见利斯特戴尔勋爵的机会,他杀了勋爵,把他的尸体藏在镶板后面。这是一栋老房子,肯定有隐蔽的凹室——”

“哦,还是别再说这个事了。”圣文森特夫人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我受不了这个。他为什么要……我想知道……为什么?如果他做了这样的事……我不相信你说的,请注意——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您是对的。”鲁伯特说,“动机——这很重要。现在我已经调查过了。利斯特戴尔勋爵有许多房产。在过去的两天,我发现在过去的十八个月里,几乎他的每一栋房子都像我们这栋一样,以极少的租金租了出去。附带的条件就是要保留仆人。而且每件案子中,昆丁——我是说那个自称为昆丁的人——都会在那段时间里成为他们的管家。看上去似乎有什么东西——珠宝,或者文件——被秘密藏在利斯特戴尔勋爵的房产中,而歹徒并不知道是哪栋。我设想有个歹徒,当然了,昆丁可能是单枪匹马,有个——”

圣文森特夫人非常坚决地打断了他:

“鲁伯特!别说了。你搞得我头都晕了。不管怎样,你说的都是无稽之谈——什么歹徒和藏起来的文件之类的。”

“还有另一种假设。”鲁伯特承认,“这个昆丁可能是利斯特戴尔勋爵伤害过的人。那个真正的管家告诉了我一个叫萨缪尔·罗威的人的长故事——他曾经是个杂务园丁,和昆丁的身高体格很类似。他十分怨恨利斯特戴尔勋爵——”

圣文森特夫人吃了一惊。

“不考虑其他人。”这句毫无感情、几经推敲的话又回荡在她脑海里。寥寥数语,但是它们代表了什么意思呢?

她专注地想着,几乎没听鲁伯特说话。他飞快地解释了什么,但是她根本没有听进去,然后他匆匆离开了房间。

她清醒过来。鲁伯特去哪儿了?他要去干什么?她没有听清他最后说了什么。他可能是要去找警察,要是那样的话……

她突然站起来摇响了铃。昆丁以他惯常的敏捷应声而来。

“夫人您摇了铃吗?”

“是的。请进来吧,然后关上门。”

管家照做了,圣文森特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打量着他。

她想道:“他对我很好,别人都不知道有多好。孩子们也不会理解的。鲁伯特的这个疯狂的故事可能完全就是胡说八道——另一方面,可能——是的,可能——有些道理。为什么要对一个人妄下论断?他不可能知道。我是说,事情的对与错……而且我可以拿性命担保——是的,我会这么做!——担保他是个好人。”

她红着脸,颤抖着说:

“昆丁,鲁伯特刚才回来了。他去了国王切维奥特庄园——去了那里附近的一个村子——”

她停住话,注意到他那无法掩饰的吃惊表情。

“他——见到了一个人。”她继续用审慎的语调说道。

她对自己说:“好了——他得到了警告。至少,他已经得到了警告。”

昆丁在猛然一惊后,又恢复了他的平静态度,但是他的眼睛盯着她的脸,警惕而敏锐,里面有些东西是她之前没见过的。第一次,这不是仆人的眼睛,而是一双男人的眼睛。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声音有些微妙的改变:

“为什么您要告诉我,圣文森特夫人?”

在她开口回答之前,房间的门猛地开了,鲁伯特大步走了进来。和他一起进来的是一位庄重严肃的中年人,那人脸上有点络腮胡子,浑身与人为善的大主教气质。他是昆丁!

“这就是,”鲁伯特说,“真正的昆丁。我让他待在外边的出租车里。现在,昆丁,看看这个人,告诉我——他是萨缪尔·罗威吗?”

对鲁伯特来说,这是个胜利时刻,可惜很快,他立刻就闻出了什么地方不对。真正的昆丁看上去羞愧不安,很不自然,但是第二个昆丁却在微笑,毫不掩饰地微笑。

他拍着羞愧不安的同名人的后背。

“没事的,昆丁。我想该是坦露秘密的时候了。你可以告诉他们我是谁。”

这个庄重严肃的中年人挺直了身板。

“这位先生,”他用一种责备的语调宣布道,“是我的主人,利斯特戴尔勋爵。”

3

接下来的几分钟,发生了不少事。首先,过于自信的鲁伯特完全瘫倒在地。在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他依旧张着嘴巴,还没从这一发现的震惊中缓过来。他发觉自己被轻轻地抬向门口,一个友好但却不熟悉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际。

“我的孩子,完全没事。骨头没有摔坏。但是我想和你的母亲说几句话。你干得不错,用这种方法把我找了出来。”

他躺在屋外,眼睛盯着那扇关起来的门。真正的昆丁就站在他身边,解释的话语如同温热的涌流一般从他的唇上流淌出来。屋子里,利斯特戴尔勋爵正面对着圣文森特夫人。

“请让我解释一下——如果我可以的话!我这一生都是个自私自利的魔鬼——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这点。我想要尝试做些利他主义的事情以求改变,作为一个彻底的傻瓜,我异想天开地开始了我的事业。我为奇怪的事情捐款,但是我觉得还需要做一些事情——嗯,亲自做。对那些无法乞讨,只能默默忍受的没落世家,我一直都深表同情。我有许多房产。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就是把我的房子租给那些人——嗯,那些需要并且欣赏它们的人:努力奋斗的年轻夫妇,带着子女们生活的寡妇。昆丁对我来说不仅仅是管家,更是朋友。在他的允许和帮助下,我借用了他的身份。我一直都很有表演天赋。这个主意是有一天晚上我去俱乐部的路上想到的,我直接就去找昆丁谈。然后我发现因为我的失踪引起了一阵慌乱,于是我安排从东非寄过来一封信。在信里面,我对我的表亲卡尔法克斯上校做了非常详细的指示。然后——好吧,概括起来说就是这样。”

他没有完全说完就停住了,富有感染力地瞥了圣文森特夫人一眼。她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这是个不错的计划,”她说,“十分不同寻常,能够带给你荣誉。我——非常感谢你。但是——当然,你能理解我们不能继续待下去了吧?”

“我想到了,”他说,“你的骄傲不会允许你接受这种可能会被你叫作‘施舍’的方式。”

“难道不是吗?”她冷静地问。

“不,”他回答,“因为我要求用东西来交换。”

“东西?”

“所有。”他响亮地说,声音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二十三岁时,”他继续说道,“和我心爱的姑娘结了婚。她一年后去世了。从那时候起,我就非常孤独。我非常希望我能找到那位命定的女士——我梦中的女士……”

“我算是这样的人吗?”她低声问道,“我这么老——这么憔悴。”

他笑了。

“老?你比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年轻。要说的话,倒是我老了。”

但是,她也大笑起来,欢乐在屋里轻轻荡漾。

“你?你依旧是个男孩子呢。一个喜欢乔装成他人的男孩子。”

他紧紧地握住了她伸出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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