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尽头的回忆  作者:吉本芭娜娜

“那么我想吃火锅,可一个人在家吃也没意思,所以,一起吃怎么样?”

我只不过说了句:“打工的时候得到你很多关照,我就用打工的钱请客作为答谢吧。”

然后就得到了岩仓这样的回答。

受到独居男孩子邀请的时候,我总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但这次我想,因为是他说的话,肯定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且他住的公寓好像也很近。

不管怎样,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率真,心无城府,我内心一点也没有激动的感觉。

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明朗与阴沉,简直就像隆冬时节云雾笼罩的天空一样半阴半晴。

这使我不由自主地迟迟不敢喜欢他。因为我完全无法感觉到年轻恋人之间那种极为珍贵的、几欲奔跑的狂热和兴奋。

“那,我去你家做?”

我说着,淡淡地约定了日子。

我们坐在一棵大榉树下的长椅上,这是我们大学校园里唯一活着的榉树。

我没什么朋友,仅有的少数几个朋友都在拼命打工,很少来学校。这在我们这所私立的笨蛋大学是常见的情况。因此,同样总是独来独往的岩仓和我就自然而然地亲密起来。


我是在附近一个类似酒吧的地方暂时替朋友打工时认识他的。那时他也在那儿打工,当调酒师。

后来,每次在校园里碰见,我们就一起吃吃饭、聊聊天什么的。

他是镇上非常有名的一家卷筒蛋糕店的独子,据说他因为不愿继承家业正拼命节衣缩食地存钱,而他的生活实际上也确实给人这种拮据的感觉。他看起来似乎有些走投无路——如果不在大学时代好好攒钱,自己决定未来的方向,那么无论他是否情愿,等待他的就是烤一辈子卷筒蛋糕的人生。即使已经确定了未来方向的人,也有一种特别的苦恼,他的打工生活就渗透着这种苦恼。

我说:“不是挺好的吗?卷筒蛋糕,再好不过了呀。”

我对卷筒蛋糕喜爱之极。

“也不是特别反感,不过我妈,实在是太能干了呀。性格开朗,善于待人接物,做事又勤快。”

岩仓说道。在附近的镇上,岩仓母亲的爽朗和周到确实是出了名的。经常有人说,是因为被她待客的亲切热情所打动才最终在店里买了东西。

“我……我觉得她真的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知道啊。”

光是跟他一起在街上走走就能够充分了解他的善良体贴和良好教养。比如,走过公园时,树木被风吹得沙沙摇曳,光影也在晃动。这时,他就会眯起眼睛,一副“多美啊”的神情。要是有小孩子摔倒,他脸上就流露出“哎呀,摔倒了”的表情,当妈妈把孩子抱起来时,他就转为“这下好啦”的样子。这种纯真的感觉,绝对是从父母那里继承了某种宝贵品质的人才拥有的特征。

“所以啊,要是在那样的家里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度过一生,就会变成一个越来越好脾气的人了。”

“那有什么不可以吗?”

“倒没什么不可以,不过我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善良。只要日子安稳,衣食无忧,又有闲暇,不管是谁都能优雅善良吧?同样道理,要是我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就会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善良。这样一来,我心里讨厌的黑暗的东西就会滋长起来。要不就是,我会带着这种肤浅的善良走完一生。好在我是个生性善良的人,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培养这种善良,而不是黑暗的东西。”

“这就是你那么省吃俭用、努力攒钱的理由?”

“还没到那个份儿上。现在我只不过在做已经决定的和力所能及的事。不然的话就这样下去不做任何改变,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接手我家的店了。那样一来就没法再从那种生活里逃出来了。”

岩仓说道。

上那所大学,学费非常昂贵。

我呢,碰巧出生在父母都忙于工作的时期,所以就被送到了那个大学的附属幼儿园,然后就那样一路升上来了,如此而已。

我是邻镇一家还算有名的西餐店老板的女儿。要说我家的知名度如何,旅游指南上一直都有介绍,哪家想要全家一起去外面吃顿饭,或者单身白领打算今天干脆在外面吃完再回家,但又不想豁出去来一顿法国大餐,这种时候就会来我家,就是这种感觉的餐厅吧。

因为想要继承我家从祖父母那代就一直延续至今的餐厅,我其实对于学历什么的觉得大致过得去就行,只要能学学厨艺就可以了。说是学习厨艺,但我家的菜单完全是一成不变延续下来的,所以蛋包饭啦、蔬菜肉酱沙司啦、菜肉烩饭等等的做法,我都已经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几乎只差将来考个厨师执照了。

我哥哥不愿继承家业,高中的时候就离开了家。现在,他在一家广告代理公司工作,干得很起劲儿。

岩仓那种“说不清缘由但就是不想继承家业”的感觉,让我很怀念地想起了昔日的哥哥,这也许是我对岩仓感到亲近的一个原因吧。

以前我经常在夜里听哥哥的抱怨。

说好听点儿,哥哥的好奇心非常强,总是忙着社交活动,他不是那种能够每天按部就班地做事,在同一时间做同样事情的人。他总是在寻求刺激,对于引发新事物比什么都喜欢。父母认为这样的哥哥适合继承家业,我觉得,这种想法应该是他们偏心。

“对哥哥来说经营西餐厅太难为他了,我来做吧。”

我总是这样说。

夜晚在房间里,哥哥总是苦笑着试图说服自己:不过,因为还是我的手更巧,还有,因为我的体力更强吧,或者,父母就是希望让我来继承吧。

一旦自己的位置被别人占据就会感到不安,哥哥也是这种类型的人。

如今,哥哥与家里的关系变成了:偶尔到家里来看看,只是吃顿饭就回去。看样子他还想接着玩儿,所以暂时也不打算结婚,为继承餐厅而回家之类的可能性渐渐地就完全没有了。

父母似乎反复考虑了各种情况,对于我要继承家业的想法,他们表示“你是不是勉强的呀”,“我们不能要求你像哥哥那样,所以还是先让你多经历一些事,这样不是更好吗”,就这样做了结论。看来,父母一直认为由哥哥继承家业是理所当然的,而哥哥却讨厌继承家业,这让他们很受打击。

所以,我的感觉是,为了避免让我在改变初衷的时候还得被迫继承家业,为了给我考虑的时间,慎重起见他们就先让我上了大学。

不过,我并没有改变想法,因此一直读到大学归根到底不过是单纯的人生教育而已。

对我来说,跟劳作的父母共同生活是顺理成章的。外婆已经去世,外公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到店里,一边招呼熟客一边帮忙,就像餐厅的标志一样。看着外公、外婆的位置在某个时候被父母取代,我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切实和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完全无法理解讨厌这一切而离开家庭的哥哥的心情。

从小时候我就几乎认真到了极点,特别喜欢持续不断地做某件事情。书法直到现在还坚持在练,珠算也是最近心算特别拿手了才刚刚放弃的,另外,陶艺已经坚持十年了。就连跟儿时的好友三人一起去那家固定的温泉旅馆,也是八年以来从未间断的活动。

因此,对味道又美、条件又好而且经营状况也相当不错的卷筒蛋糕店,岩仓却那么拼命地拒绝,我不太理解他的想法。要是他有其他想做的事倒也另当别论,可是明明没有,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究竟想要向何方发展。

他极少详细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者自己的真实想法,以他的说法来看,似乎纯粹是因为爱做梦而拒斥自己所处的现实。

不过,我们都生长在长期从事服务行业的家庭,我一直觉得跟他话语相投,秉性相合。

明明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责任,但还是习惯于承担某种类似责任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同的。


吃火锅那天,我买好材料,初次造访了岩仓所住的公寓。

那栋建筑是在岩仓的爷爷拥有的土地上修建的,但已经决定要拆除了,在拆除之前,五千日元的房租就可以住下,岩仓就住了进去……我以前听说过这些,但那座建筑的糟糕程度出乎意料。

房子是木造的,破破烂烂,窗玻璃也碎裂了,外面的台阶已经损毁,走廊也处处破败不堪。

“这是什么房子呀!太可怕了,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真够可以的。”

我这样想着,好像泄了气一样。

因为房子的状况实在是一塌糊涂,所以对于没有其他人居住在这儿的说法,直到如今目睹了现状我才终于理解。

我仿佛明白了岩仓为什么会拥有那种独特的透明的阴郁、看似寂寥的感觉以及沉重的气质。

我重新裹好围巾,在冬日凛冽的空气中,仰头看着阴云笼罩的天空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不知怎么,总觉得进去之后就无法再保留自己的原样走出来了。

在二层角落的一个房间,岩仓开着破旧的拉门迎接我。

“这地方真够可以的。”

“是吧,不过,这房子以前是房主住的,很宽敞呢。”

他笑了笑。

的确如此。同窄小拉门给我的印象完全相反,这房子在布局上还是两室一厅呢。有客厅,里边还有十张榻榻米大小[日本房间的面积常用榻榻米表示。一般来说一个榻榻米长约1.8米,宽约0.9米,面积约为1.62平方米。]的日式房间。浴室和卫生间是各自独立的,天花板也很高。窗外可以看见公园,傍晚报时的音乐正在鸣响。

如果除去其他房间的黑暗和衰败,这里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舒适、明朗的空间。

“有锅吗?”我问。

“嗯,有啊。还有便携式炉子呢。”

“做简单的火锅吧,有鸡肉丸子、白菜和粉丝。最后放乌东面好吗?”

“太好啦!”岩仓笑了。

“其实西餐我要拿手得多。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做哦。”

“那是当然啦。现在想来,让你做西餐就好了。不过,我想吃火锅了呀。”

“我也觉得要是还做家里卖的那些东西太没劲了。”

我在厨房专心致志地做着火锅,蒸汽慢慢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岩仓在边听音乐边看书。天空愈加阴沉下来,我偶尔打开陈旧的玻璃窗换换气,冷风就嗖地一下钻进来在屋子里盘旋。

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火锅,吃得非常饱。

没有谈到爱情之类的话题,时间就这样淡淡地流过。

因为职业的关系(虽然还没正式开始),我在做饭时几乎不会剩下要洗的东西,因此饭后的收拾工作就很轻松,而且差不多都由岩仓做了。接着,我们喝着岩仓煮的咖啡,吃着他父母家拿来的卷筒蛋糕,钻进了被炉,这时我脱口说道:“不知怎么的,这房子总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有一种虽然安稳,但时间凝固了的感觉。好像只有在这儿才这么安静,心情也平静。你还真能从这样的地方跑出去,干劲十足地打工啊。要是我的话,可能会什么都不干,只想在这儿一直待下去了。”

岩仓点了点头。

“可不是吗,待在这个房间里,心里就变得过分安静,时间也停止了。而且,我总觉得好像还有其他人住在这儿呢。”

“在这个楼里?其他人?”

我惊诧地问,一想到是不是有流浪汉住在这儿这一类的事,我就害怕起来。

“不,不是的。是……房东夫妇。”

“房东现在还在吗?”

“怎么说呢,这不太好说,他们已经死了,但是他们自己好像还没意识到呢。”

“欸?”

“他们两人在火盆边烤着火就打起瞌睡来,就在这个房间里,因为一氧化碳中毒死了。房东夫妇俩。倒是已经年纪很大了。”

“就在这儿?”

“是啊……”

“你是不是想吓唬我,让我害怕,然后好干点儿非分的事?”

“要是那样就好了,我说的是真的。有时候我能在这屋里看见他们俩呢。”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岩仓,那种东西是能看见身形的吗?”我问道。

“不,看不见,完全看不见。就算是单身旅行在墓地露宿也没有见过这种情形。”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说看见了呢?”

“可能是因为待在家里精神一放松,发呆恍惚了吧。要不就是因为打工太累了?反正偶尔在刚睡醒的时候啦,或者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喝茶的时候啦,阴阳两界交接起来,就看见房东夫妇俩还像往常一样在过日子。”

“驱驱邪什么的,是不是要好些?”

“可是,这儿不是很快就要拆除了吗。所以,我想,在拆除之前就这样吧。”岩仓说道,“因为,我总觉得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啊。”

这正是岩仓的温和之处。就连对幽灵也这么温和。

“哦。”

我半信半疑地说。心想,说不定因为对前途的烦恼和打工的辛苦,他的脑子有点不正常吧,先好好注意观察他的言行再说。

我们两人相对而坐,拥在被炉里,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糕,静静地聊着幽灵的事,这副样子就像一对老夫老妻,相比之下,这才是更为奇怪的。

回家时,他说要买东西顺路,推着摩托车把我送到了公寓门口。

“小节,为什么一个人住啊?你父母家不就在旁边的车站那儿吗?”

他说道。

繁星闪烁的夜晚,冰晶般的月亮弯弯地挂着。仿佛是从天空剪裁下来的一样,看起来莹白如玉。

“因为我妈出于兴趣开了个烹饪班,之后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就多起来了,我的房间也被占了。不过这里纯粹就是个单间的感觉。我还是经常回家去。通常是吃过饭以后回来睡觉。也经常去店里帮忙。”

“听起来真不错啊,顺水推舟的感觉。哪像我,现在完全没有着落。”

“其实跟家人的距离感还是挺让人劳神的。因为要是不注意保持距离的话,就彻底没有隐私了,作为一个成年人的自由时间也没有了。所以,我是特意搬出来一个人住,一个人出去旅行什么的。”

“果然是这样呀。可能我也是因为这种情况才觉得累吧。父母旅行的时候、买东西的时候我来开车,亲戚搬家的时候我来帮忙……这些事情显然成了理所当然的人生。虽然我并不厌恶这些,也不是不愿意当糕点师。”

“反正还有的是时间,存些钱以后试试找工作或者留学怎么样?尤其是男孩子,像这样一直当个乖孩子的话,太委屈自己了,人也会变得心胸狭隘。”

“说得是啊。在父母看来,我还跟以前一样处在婴儿的延长线上,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啊。”

“谢谢你送我。”

“今天谢谢你请客。我一点儿钱都没出,不好意思。”

“别客气,卷筒蛋糕很好吃噢。”

他挥了挥手,骑上摩托回去了。看起来是辆价格不菲的轻型摩托,虽然已经旧了,但保养得很好。我心想,不管怎样还是能看出来他父母很有钱。

明明可以若无其事地享受家庭的恩惠,却仍然离开家庭自己攒钱,这是一件极为辛苦的事,我觉得不难理解他的样子和情绪为什么这么暗淡。

这样,那个夜晚完全像平常一样没有任何波澜,自己的心情也静如止水,因此,我在心里明确地划定了他的性质:“这个样子不可能恋爱,只是朋友。”


“妈妈,旁边镇上的那栋旧公寓,您知道吗?房东因为一氧化碳中毒死去的事儿。”

我试着问妈妈。

“听说过啊。当时还上了新闻。是不是烤着火盆没有换气就睡着了?”

“是是。关于房东他们的事,妈妈知道什么吗?”

我是想,妈妈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很久,也许会知道点什么,所以才向她打听的。

餐厅打烊以后,收拾停当,我和妈妈两人坐在店里的柜台前吃着预备好的烩饭。酱汤的味道是外婆亲传的。即便人们说我是为了把这种酱汤的味道传给后世才出生的,我也绝对不会生气。这酱汤就有这么好喝,如同具有魔法般的魅力。一般来说,外婆连大酱都亲手制作。

“经常两人一起来这儿用餐呢,那夫妻俩。男主人腿脚不好之后他们就慢慢不常来了。不过在平时的晚上,客人不多的时候,两人还手牵着手来呢。每次都坐在那边的六号桌,点蛋包饭和猪肉咖喱饭。然后就说,想分着吃所以再给两个盘子吧。”

“啊,您这么一说,那种场景好像就在眼前。那两个人的事,我也还记得呢。”

“他们俩总是只要一瓶啤酒,小瓶的那种。多可爱的一对老人,怎么说呢,那种氛围很安静、很朴素,两人有他们自己小小的一套规矩,那是长年累月慢慢积累起来的,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只要遵循这种规矩,生活就会一直延续下去。虽然看样子他们并没有特别快乐,可是却让看着他们的人感到很安心、很幸福。我经常跟你爸说‘要是咱们能长寿,像他们那样儿多好啊’。还有,说出来虽然有点儿不敬,我们还说,要是像两位那样一块儿睡着过世的话,好像也挺好的。”

妈妈说。

爸爸和妈妈,是一对恩爱得不得了的夫妻。

爸爸以前是个一本正经的公司职员,到店里来吃饭的过程中喜欢上了妈妈,于是辞掉工作开始学习烹饪,打算将来跟妈妈一起经营这家餐厅。他就是这么个有着奇特经历的人,只要是妈妈说的话,爸爸不管什么事都百依百顺。开设烹饪班的事也一样,明明我反对,但因为是妈妈的愿望,他立刻就让步了。

“拜托,爸妈可别像那样两人睡着睡着就过去了啊。”

我说。

“即使那样,想到我们家的餐厅能够开下去也就放心了呀。”

妈妈笑了。

小时候,这话经常是对哥哥说的。

妈妈完全不是有意的,只是高高兴兴地这样说,但在哥哥心里却纠结起来。对哥哥来说,听到这种话是沉重而苦恼的。

而我,则总是对承载着期待的哥哥羡慕不已。

我之所以想要继承家业,宽泛来看,也许只是出于微不足道的理由——纯粹是意气用事。哥哥处在那么受宠的位置,真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抱怨。我对哥哥的这种看法,不知何时在心中凝聚成了强烈的渴望,或许仅此而已。

但是,在外婆去世的时候,我确是这么想的。

在葬礼上,来了一群身穿黑色西服的叔叔,年轻时他们吃过外婆做的各种菜肴,请外婆帮着出过主意,他们回忆着在店里的约会、失恋后得到外婆的炸大虾等等往事,七嘴八舌地聊了一番就回去了。

能够以这种方式成为别人人生的、真正意义上的背景,这是多么了不起啊,我为之感动。

店里的器具,因日复一日的使用和擦拭而颜色渐深。同样的,外婆应该只是日复一日地来到店里,做着一成不变的菜肴,她的人生仿佛也变得极深极深。

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胜过外婆的人生了吧,我为之感动。


吃火锅之后的日子,岩仓仍旧辛勤打工,我也努力学习,在店里帮忙和练习技艺。

店里现在已经开始用我烧制的盘子给客人上蛋包饭了,所以陶艺还是相当实用的,我也就一直继续忙于学习陶艺。另外,店里的菜单也是我亲手写的,所以书法也不能松懈。我的性格是对任何事情都过于认真,不管学什么总要努力坚持到能够派上用场。这已经成了我的癖好或秉性,无法改变了。在某种意义上,正因为我的发展方向已经确定了,才会在实现目标之前执著于各种各样的事情。学问终归没有实用性,所以很没意思。

至于岩仓,偶尔会碰见,总觉得他显得很萎靡。

可能是因为离开了大家庭,独自一人生活的缘故吧。也可能是上课之余的全部时间都在打工,太累了吧。我觉得虽然他看起来很坚强,但到底还只是个大学生。

然而,不知为何我总感到,这应该与他住在“幽灵之家的幽灵之屋”也有关系。

或许,幽灵也有他们自己的时间吧。无疑他们已经永远地超越了时间之流,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在向前推演。即便是稍稍介入幽灵的世界,也一定意味着减损某种生命活力之类的东西,这令我有点担心。


说不定,那段时间,尽管我自己都不曾那么想过,但有可能已经相当迷恋岩仓了。

那时,我与陶艺班一个比我年长的人分手刚好半年。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对方是单身,我深陷其中甚至连结婚都在考虑了。经历了种种波折之后最终分手,但我仍然无法忘记那个人。那人跟公司的一个女同事结了婚,不再来陶艺班,我们也就不再能见面了。

那个女人,因遭受丈夫的家庭暴力而找我的前男友商量,男友不能置之不理,就慢慢地被那女人吸引过去了。

我仅有的长处就是年轻,对于阻止他们互相吸引全然无计可施,只能伤心地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一起。

在店里不忙的时候,我偶然跟岩仓说到此事。虽然我是半开玩笑地说的,但岩仓说:“那么容易受到吸引的男人,以后还会不断地受到吸引,我觉得分手是件好事。”

对于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来说,这是很妥帖的意见,我对此也只是姑妄听之。

但说实话,直到日后,这句话一直鼓励着深受恋爱伤害的我。关于那场恋爱,我当然没有再谈更多,再说对方已经结婚,不可能再见面,也没办法挽回,我忘掉了一切,只留有岩仓的印象,他那沉静的、一边擦拭玻璃杯一边说话的样子,那鼻梁低低的侧影。


那天下午,我在车站意外地遇见了岩仓。

“最近挺好吧?”

我笑着问。

“我像小节你说的那样做了。”

岩仓唐突地回答道。

“现在,有时间吗?边走边说吧。”

“嗯,好啊。反正我正好要回家。”我说,“岩仓,今天要打工吗?”

“今天不用。不过明天早上得六点起床。”

岩仓说道。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岩仓的脸色比平时好,充满了活力。

“近来看见幽灵了吗?”

我试探着问。

“嗯,偶尔看见。奶奶沏茶叠衣服什么的,爷爷嘛,经常做操。”

“好容易离开了家,到头来又有了那样的家人,这算不上单独住呀。”

“已经习惯了,感觉很平常。偶尔见到时,就是‘啊,你好’那种感觉。虽然他们意识不到我的存在。”

我们俩,一起走过冬日午后冷清的街道。

汽车反射着寒光往来穿梭,梧桐街树枯黄的颜色向远方延伸着。

“对了,像我说的那样做什么?”

我问。

“留学。不过,还是因为自己有兴趣,去法国,准备去糕点学校。”

“那不是为继承家业而学习吗?去糕点学校的话。”

“我总觉得,要做蛋糕却没去过法国,我发现不希望自己那样子。”

“哦,明白。要是我家开的是意大利餐厅的话,我大概也会去留学。幸好,我家是给日本人开的西餐店,没必要那么钻牛角尖。”

“我并不想改变老爸开发的做卷筒蛋糕的传统,跟这个没关系,我对自己热衷于做点心的事,倒是想了很多。所以,学成之后,也有可能不回日本就留在那边工作,将来的事变数很多,现在说也说不清楚。不过,现在想要那么发展的愿望很强烈。因为我并不讨厌手工活儿,也不讨厌甜点。我觉得饭后的甜点,带着梦想,能让人幸福。开始我找的是日本的学校,可是找着找着,就慢慢开始想去法国了。”

“跟你父母说了吗?”

“说了。他们坚决反对。”

“那你怎么办?”

“我存的钱已经足够去那边的学校,然后找份工作,租个便宜的公寓生活。还有从小时存起来的钱。当然,那是父母帮我存的,所以我想尽量不动它。”

“真了不起呀,岩仓,自己攒够了钱。”

“嗯,基本上没怎么用,都存起来了。”

岩仓说道。

是吗?要走了啊,一想到这儿我的心就抽紧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笼罩了我。头顶上的天空,显得悲凉而高远。我想,他一定会去留学,找到自己的世界,然后就在那边长期生活下去,不会再回来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察到了,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但我觉察到岩仓想和我同床共枕。他的神情、他的声音,不知怎的都让我有这种感觉。在我俩之间,相互贴近的感觉像面包一样发酵着,静静地膨胀着。

“一直想吃小节做的蛋包饭呢。”岩仓说道,“到现在我都在后悔那天做了火锅,虽然挺好吃的。”

“到我家餐厅来的话随时都能吃到啊,不过是我爸妈做的。但跟我做的味道也差不多嘛。何况我的手艺还不太稳定。”

“反正离毕业还有一些时间呢。”

岩仓笑了。

“现在就去做怎么样?”我说,“买材料的钱岩仓你出哦。”

“现在可以吗?”

“可以啊。”

这对话就像是:可以做爱吗?可以啊。简直毫无区别。我想我们俩心里都明白。那是在淡淡的哀愁之中。

冬季阴霾笼罩的天空,为何如此令人不快?浓厚的云层和灰暗的天空,还有横吹的寒风。所有这一切都只能让人认为,这就是为了使人肌肤相亲而设定的。无尽的灰色中,就想在屋子里一直待下去。待在屋里,就想与另一个人在无尽的肉欲中一直放松下去,只有在这里才能够得到放松,我有这样的感觉。


在超市买了材料,我再次走入那栋破败建筑中理应令人恐惧的房间。

然而,丝毫没有恐惧的感觉。不知何故房间越发显得沉寂,仿佛快要变成透明的了。空气寂寥而澄澈,窗外依然可见无限延伸又厚厚重叠着的云的颜色。

一边东拉西扯地聊着,一边时时打开窗户散去煤气炉的热气,我做好了蛋包饭。若是需要调味汁的菜肴就只有在自家才做得好,蛋包饭的话完全能够再现与店里同样的味道。作为附加优惠,我还配上了牡蛎酱汤。

虽然对我来说,这样一顿饭早已远远超过了“腻”的程度,再普通不过,但岩仓却欢天喜地地连我剩下的也都吃掉了。

每次岩仓去厕所时我都胆战心惊地想,要是幽灵出现了该怎么办,幸好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此外就是煤气炉像壁炉一样发出橘红色的光亮呼呼地燃烧着。

到了晚上八点,我们一起吃着卷筒蛋糕,松软卷曲的蛋糕表面带有少许硬硬的焦黄,中间裹着厚厚的奶油,两人钻进被炉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闲聊。

“为什么你这儿总有卷筒蛋糕?”

“老妈拿来的。跟大米一起。”

“随时有货啊,这一点跟我家一样。不过,就算流行的食品热潮过去了,卷筒蛋糕也不会受冷落。”

“季节不同配料还可以变化呢。而且多少还能放一段时间,所以也适合送礼。反正日本人还挺喜欢吃卷筒蛋糕的。”

“今天用了哪些配料?”

“栗子、抹茶和香橙。”

“香橙啊,这个有点不太喜欢。”

像这样跟他毫无芥蒂地聊天时,那种独特的放松感真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既不是家人之间的那种,也说不上是开心。只是,说到某个合适的话题,就能一直聊下去。也可以一直沉默下去。我完全不像跟一般异性相处时那样,一会儿担心化的妆是否褪了,一会儿又担心头发是否乱了。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说,“虽然没看到幽灵有点遗憾。”

“想看的话就住下吧。”

岩仓说道。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只是一点点而已。

“幽灵倒不想看,但是想问个问题。‘就住下吧’是什么意思?起码得解释一下。”

我说。

“嗯……”

岩仓一脸认真陷入了思考。然后他说:“可能是因为在酒吧那样的地方打工,这种事情慢慢就变得无所谓了。”

“说什么呢!”

我心里当然很不痛快。

“我知道你并不是那种意思,可是,不是还有很多种说法吗,即便是‘你很合我意’,或者‘非说不可的话我喜欢你’什么的。”

“非说不可的话,你的模样和性格,都是我认识的女孩儿中最喜欢的。”

岩仓说道。如果是他口里说出来的话,相信应该是真的吧,想到这儿,我的心微微疼了一下。

“可是,不管怎样,我在酒吧打工,看到回家路上来喝酒的年轻人都说‘去我那儿住吧?’来代替打招呼,对这种事就习以为常了,好像自己心里那种明明白白的感情也慢慢消失了。”

“这个,我好像多少也能理解。”

“还有,对女孩子来说,即使像这样跟男的一起待在房间里,一定也是在用全部身心感受整体的气氛吧。也许是这样吧。”

“不管是谁不都是这样吗?”

“可是,男的呢,眼里只有那个小洞。不管化妆多么漂亮,不管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也不管聊着多么平常的话题,男人只会想,这个人,身体里面也有个小洞,那个潮湿的、丑陋的小洞,男人只看得到这一处。一旦开始这么想,就满脑子只有这件事了。”

“啊。”

“所以,我也从刚才就只想着小洞的事。小节,每次你笑的时候、说话的时候,我想的都是这里有那个小洞。”

“听你说这种话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难过呢?”

“一想到有那个,想做的念头就怎么也按捺不住,不过,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日本了,也有不希望留下悲伤的心情。”

“嗯,悲伤肯定会有啦。即使按照现在的欲望行动,也还是会难过。因为我只要做了就肯定会爱上的。”

“我也有这种倾向。做了的话可能就会越来越喜欢对方。”

“不过,时机不合适呀。”

“说得是啊。”

“这样吧,咱们划一道界限,就做到让彼此都快乐吧。”我说,“现在的状况也考虑不了将来的事。但是我现在正好是单身,而且这里确实有小洞。”

“可以吗?”

“别问‘可以吗’这种问题。别推到我身上。”

我心想,采取这么与众不同的方式逼问,这种人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由得感慨,岩仓,真是有意思啊。


于是,我在岩仓家过夜了。

原以为被褥会又薄又硬,但到底是富家子弟,他的壁柜里,是虽然略微显旧但却相当豪华的床垫、高级的羽绒被和洁净的床单。

冬季的风在外面狂吹,把窗户摇得咣咣作响。

那个夜晚,我俩开着一盏小灯,只做了一次爱。始终沉默不语的、无所顾忌地做爱。

除岩仓外我只有过一个男人,岩仓细致周到的做法彻底改变了我的感知方式。他小心地探察我的身体,仿佛在摸索何处该怎样做才好。当他抑制着自己的兴奋这么做的时候也同样撩人,我第一次在别人的注视之下达到了高潮。在充分确认这一点之后,他适当停顿,然后进入了我的身体。那是异样的瞬间。两人都仿佛在此时此刻才初次与性爱相遇,彼此都很惊异。心里都在想,迄今为止的经验究竟算什么啊。对此我们心照不宣。坚挺得恰到好处的温热的部位,进入了湿润得恰到好处的紧闭之处,我感到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组合了。心想,我们这样做就是为了证实这无与伦比的组合之奇妙与完美。没有任何痛楚,没有任何碰撞,在彼此都感觉无比美好、想要无限继续下去的时候结束,然后再来,就是这样的组合。这是我们顿悟的瞬间。

之后,我们裹着羽绒被暖暖地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跟吃火锅比起来,说不定真正盼望的,就是像这样拥在一起睡觉。”

临睡前岩仓这么说。

“明明有家可归,明明被人爱着,可是还是会寂寞,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青春吧。”

我回答。如果真是这样,我也有切身的体验。

醒来时,岩仓彻底睡过了头,正急急忙忙地边换衣服边刷牙。然后,他说了声“我先走了,你锁上门把钥匙放在信箱里”,就咯噔咯噔地跑了。

“走之前,无论如何也想再见一面。”

说着,他吻了一下还在被子里穿着睡衣的我。

我严严实实地裹在羽绒被里,心情舒畅,仿佛沉醉于自己的体温一般心荡神驰,眼睛盯着好像又要下雪的灰色天空,重新昏昏睡去。

再次醒来时,我感到非常难过和孤单,然而却十分满足,时间是早上八点。

想到如果再这样待下去,让自己融入岩仓的空间的话,只会越发地难过,所以下决心起床。必须回到自己的世界,开始日常生活。

我先打开炉子,让房间暖和起来。我呆呆地看着炉子里的火苗,忽然觉得厨房的水池那边好像有什么在动。

“对啊,幽灵的事全都忘干净了。”

我低声自语。

定睛一看,只见水池那边有老奶奶的背影。她正以缓慢的动作,在烧开水沏茶。其实茶壶并没有动,水也没有真的沸腾。只有半透明的奶奶微微晃动着在做这些动作。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一如既往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程序,谨慎而周到。这些举止,一定是从奶奶的母亲或者奶奶的祖母开始一直延续下来的,温暖而令人安心。

我想起自己的外婆也是这样在厨房里操持,于是以一种仿佛回到童年的心情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奶奶。曾几何时,我感冒发烧,也是这样望着外婆的背影。后来,我甚至感到老奶奶要煮好粥给我端过来一样。心里既亲切又感伤,同时也很温暖。

在对面的房间里,爷爷正在做广播体操。他穿着短裤,慢慢地伸展着弯曲的腿和腰,一节一节非常认真地做着。他一定深信不疑,这样做就能让身体永葆健康。他一定万万没有想到,盲点竟在那意外的火盆上。

他们夫妇俩过着简朴的生活,彬彬有礼地与租户打招呼,收齐房租后记录在账本上,每月一次去固定的餐厅点固定的食品,这就是老两口小小的奢侈吧。

怎么,竟然一点儿也不可怕,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一个劲儿地看着他们。

他们肯定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死亡,只是同往常一样生活下去,直到永远。

我在这儿裹着被子,想着岩仓一直静静地与他们同处,毫不打扰地注视他们。一想到他的体贴、他的澹泊的心,我就深受触动。似乎真的要爱上他了。本来我体内就依然感受着他的特质。尽管他是那么文弱、木讷而又温厚,却能够非常男子气地、以男性的力量拥抱女性。

奶奶一直在厨房细细劳作,爷爷则一直在做体操。我在家里的餐厅见过,那相敬如宾、安静祥和的一双身影与现在一模一样。

为了不破坏这氛围,我轻手轻脚地换了衣服,悄悄走出房间。

“打扰了。”我规规矩矩地打了声招呼。

但是,他们没有转头看我,而是继续过着他们那平静的生活。


岩仓打算首先请一个相识的法国人几乎是义务性地教他法语,等自己能说一点儿了就去巴黎郊外的点心专科学校,所以他现在无比忙碌,偶尔在学校碰见也只是招招手。在这种状态中,转眼之间就已临近他起程的日子了。

恰好我也试图跟他保持一点儿距离,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他。

可是我单单记得“再见一次”(虽然准确地说是“再做一次”)这句话。当然我也有这种愿望。我觉得对方想必也是如此。

然而我并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或者发邮件。

因为我一直觉得,所谓的时机一定是存在的。

结果,在距离他出发正好两周的一个星期五的早晨,又是在潮湿阴翳、狂风大作的时候,我们在站前广场不期而遇了。

两人都穿着外套,这令我们感到距离一起打工的夏天已经非常遥远了。

“今天我不去语言学校了。还得准备行李。”

岩仓看我的目光是正在恋爱的人的目光。灼热的、仿佛立刻就要互相拥有的目光。并不贪婪,而是注视着自己珍爱时的男人的目光。

“我也是,今天不工作。”我说,“不过想去书店看看。”

于是我们俩去了书店,又一起吃了午饭。

“那栋建筑,很快就要拆除了。我搬走之后,终于要拆了。”

“那两位,不知会怎么样,很担心呀。”

“你看见了?”

“看见了,看到他们朴素地过日子。好像他们经常到我家店里来。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奶奶在沏茶,爷爷在做体操。”

“怎么样,不可怕吧?”

“嗯,怎么说呢,感觉心里很踏实。”

“是不是该给他们上点儿香什么的。”

“对,虽然咱们不是内行,但也许上点儿香比较好。”

我们就像一对老夫妇,买了一支纯白的菊花还有线香。接着我突然想到:

“要是给他们供上蛋包饭和猪肉咖喱饭,不是很好吗。我觉得他们一定很想吃。”

岩仓说,他也觉得应该如此。所以我们就去超市买了材料。

冬日的午后,我们采购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手上提着许多白色袋子,穿着日常服装,一副休闲的样子,肩并肩地走在路上。从旁看去,一定像是新婚夫妇,或者一对可爱的同居恋人。然而我们都有些悲伤,我们只是即将分离的两个人。

无论做什么都无比快乐,却又略带伤感。

岩仓的房间已经空空荡荡,各种物品都已装箱打包,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他告诉我,在那边要借住朋友家里的一间房,作为回报得帮他们照顾孩子。说是他父亲帮他跟那位朋友打过招呼。

“这么说,他们已经不反对你了?”

“我老爸是不反对了。可是老妈还反对。大概她知道我可能不再回来了吧。我不想编瞎话,所以也没说要回来。即使在那边,如果存够了钱可能也会从那家搬出去自己生活。”

他脸上充满了面向未来的活力。那模样与前途未定忙于打工的时候不同,是一副憧憬着未知世界的面孔。我想,以他这种认真劲儿,一定能学得很好。我既不嫉妒,也不难过,而是感到高兴。这比看到他疲惫不堪日渐消沉要心情愉快得多。

一进房间,我和岩仓连灯也没关就钻进羽绒被做了一次爱。然后就那样裸着身体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对未来的设想呀,父母的事情呀,我们互相倾诉着年轻人的小小心事。

即便如此,感伤还是萦绕不去。无论干什么,只要一想到“马上要分别了”,就会为时间的迅速流逝而感到一阵寒意。每当快活地笑过之后,必定会短暂地陷入落寞的情绪。但是,既然此时此刻是快乐的,也就把心绪集中在当下。

到傍晚,肚子开始饿了,这才从即将寄出的行李中想方设法翻出了平底锅、菜刀和案板,我开始做猪肉咖喱饭和蛋包饭。

我比平时加倍地用心,专心致志、一丝不苟地做着。因为这两位老人,选择了我家餐厅的食品,作为点缀他们最后一段生活的乐趣。一想到是供奉给他们的,我就越发地尽心竭力。以后不会再来了,也不可能再请他们享用了。但是,我期待他们品味出我倾注在这顿饭里的心意。那就是,一直以来谢谢你们了,谢谢你们选择了我家的餐厅。

虽然最后反正大部分都是我们自己吃,但我们还是精心地把饭菜盛在小小的纸餐盘里摆在窗边,又把菊花插在纸杯里,点上线香,然后两人一起双手合十,认真地祈祷:“祝愿二位的在天之灵,在这里被拆除之后能够顺利成佛。”我还给他们加上了一小瓶啤酒。

这样,我觉得自己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不由得神清气爽。

回报喜爱我家菜肴的人们,这也是我应做的工作。

岩仓再次高兴地大快朵颐,把我做的东西吃得精光。

然后我们以较为冷静的感觉,又做了一次。

“越来越合拍,却要分开了,真的觉得很遗憾。”

岩仓说道。我也有同感。

幽灵们没有出现,我想他们一定对食品很满意吧。

如果留下过夜会很难过,所以我决定半夜回去,岩仓送我。

我们一步一步地行走在夜路上,感觉到某种清爽。

“我会发邮件的。”

“嗯,过得很开心。谢谢!”

这么说着,我们带着笑容拥抱在一起。大衣里包裹着岩仓的体温,跟我的体温融合在一起,非常温暖。

“咱们互相都这么喜欢对方,可是马上就要分离了。”

说着,我抬头一看,岩仓的双眼满盈着泪水。

“咱们俩都太乖了,没法只为游戏上床。”

“你不就是为了不要当乖孩子才离开日本的吗?”

“嗯,可是在你面前不行。已经全都被你看到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有缘分。”

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岩仓一直不停地挥手,在午夜的路上目送我走远。


我觉得我们都在为对方的将来着想,所以互相都没跟对方联系。

岩仓只来过一封电子邮件。除了近况以外,只写了:

“我在这边一点儿也不受异性青睐。”

这么一句。

那种语气、或者是那种不着边际的感觉,使我想起了他的一切,眼泪不由得涌了上来。

岩仓那总像是闲来无聊的身影、我们一起仰望的天空的颜色、他双手合十的动作等等,一下子都浮现在脑海里。

要是哪一点稍微有所不同的话,说不定我们就能心满意足地顺利交往了,然而已经不可能再见面了,一想到这儿,就无法止住泪水。

有一次,我经过那栋公寓一带,看到公寓已经完全被拆除,正在修建一座气派的大厦。虽然像这样目睹城镇的变化也可以算是我的工作,但我却感到心痛。我觉得,我们俩炽热的感情也随着那对老夫妇一起被彻底埋葬了。

但愿所有的一切尽皆成佛,我一边暗念,一边走过了那块地方。

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忘记了一切。


但是,八年之后,我们结婚了。

这,只能说是缘分吧。


先说岩仓,这八年间一直在巴黎郊外的一家餐厅当糕点师。当然这期间一定也经历了种种恋爱、痛苦和喜悦吧。

至于我呢,经历了一场大恋爱,曾经想放弃继承家业成为那人的妻子,但还是以分手告终,最后又回归了自己的天职。虽然距离一个稳扎稳打的女老板还差得很远,但让父母放下餐厅一起去一趟温泉,这种事情已完全得心应手。

岩仓的母亲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那是在今年四月。

我没有参加葬礼。因为我觉得,一个跟儿子睡过几次的女子即使来了,也只会令人尴尬。可是,我在内心深处表示了哀悼,还想过岩仓是否回来了等等。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他的感觉已经完全变成了学生时代的美好回忆,因为记忆已经淡薄,我也没有特别想要见面。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好几位店里的常客都对我颇有好感,父母也为了我在客人中四处留意,结果我成了招牌美女对客人挑来选去,后来就对其中的一个渐渐产生了一些好感。

而且,那人正在学习厨师课程,对将来的理想也与我达成了和谐的意见。他体格健壮,颇具魅力,有点像我爷爷。那段时间我正在想象,啊,跟这个人结婚也许还不错。


但是,我与岩仓,正是在这个时候再次意外地相遇了。因为都是本地人,所以相遇也应该是正常的,可为什么我们俩,彼此都那么忙却突然有了闲暇并且就在这闲暇中相遇了呢?

当时我正在附近的茶馆独自喝茶,他轻快地走了进来。

我刚在想,进来的这个男人衣服颜色真是好看啊,就发现他竟然是真真切切的岩仓!

我们俩互相瞪圆了眼睛,然后我一招手,他就坐到了我对面。

我觉得,长年的海外生活使他肌肤的质感有了一些变化。另外,因为制作糕点的缘故,右手非常强劲有力。肩膀也比以前厚实得多,脸颊显得消瘦了一些。目光已非往日那般蒙眬、温和,而是带着体会过孤独和自立的成年人的敏锐。

啊,亲眼见过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他一直想变成现在这样,可是如果在日本就永远也不会有改变的机会,所以他只有出国。以前只是听他说说而已,所以根本不明白他究竟想要怎样。

“好久不见,你完全变成大人啦。”

我说。

“你也完全长成大姑娘了。”

岩仓笑了。

这家茶馆位于从车站进入小路的路口附近,我们的座位在洒满初夏阳光的窗边,从车站出来的人们刚刚换上短袖,裸露的手臂令人感到有些晃眼。街树的绿色生机勃勃地向上延展着,仿佛要触到天空。

“我回来继承家里的糕点店。”

“果然。”

我说。

以前我就认为,他母亲去世后店里只剩父亲一人,按他的性格不可能不继承家业。

“跟你母亲见上了吗?”

“见了,从第一次发病住院开始陪了一个月。每天都去看她,出院之后还一起去了趟温泉呢。关于继承家业的事,我一句也没提。可是能够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间我也满足了。我还是反复考虑了很多,虽然多少有点犹豫,但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待在法国了。正好那边我工作的店要扩大规模,招聘了很多年轻的新人,刚刚从头教了他们一遍,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觉得从时机来看也是恰到好处吧。”

“你父亲还好吗?”

“不好,非常消沉。几乎让人不忍看下去。”

“那你家的店会怎么发展呢?是不是你父亲做卷筒蛋糕,你做西点?”

“我也这么想过,不过现在我觉得,好不容易作为专营店卖到现在,那么卷筒蛋糕就只为圣诞节和预订的客人做吧。到如今仔细想想,其实老爸也有他自己很出色的创意和技术啊。因为,虽然我学得那么努力,可是怎么也没法比老爸烤得更好,我是说卷筒蛋糕。”

“那样的话你能继承家业吗?”

“只要仔细注意口味,应该可以吧。我老爸简直是个专家,卷筒蛋糕刚烤出炉的时候,摸起来虽然不烫可是感觉很蓬松,还有,他搅拌的样子每天都不同,选择搅拌方式既不是根据气候也不是根据温度,他说这已经没办法用语言说明了。另外色拉油也是,实际上在搅拌时要对量的多少和加入的时间都有绝妙的把握。我以前觉得,老爸的这些看法,根本就是从来没去过发源地学习的人讲的歪理,可是,我在法国那边,比起在学校学到的东西,归根结底还是在各个糕点制作现场学到的更有参考价值,那些都是绝无仅有的独特做法。我觉得老爸的独特跟他们的独特是一样的道理。也许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要把老爸那种味道保留下来,我想用我自己不同的视点去观察,好好掌握那些技术。不过既然专程去学了就想尝试各种创新。老爸也很高兴让我教他一些新东西。我们俩还打算开发一些独创性的蛋糕呢。这样也许能让老爸心里产生一点希望。”

“你母亲不在了,店里会不会照应不过来?”

“嗯,是有一点儿。毕竟靠我妈的社交能力提高了很多销量。以后只有我爸和我两个人了,所以得做些改变,让店里的气氛稍微男性化一点儿也是一种办法。也许得花些时间,反正,就算我们竭尽全力也做不到像妈妈那样。她是招待客人的天才。另外,我在那边的工作也是一种学习,学会尊重前辈和传统等等,所以我还真学到了不少呢,比如人际关系什么的。而且,不再依赖老爸了,这可能也是一大收获。还学会了做法国菜。”

“求你别搞成法国餐厅变成我的竞争对手啊。本来就因为经济不景气经营困难呢。”

“不至于那样啦。小节那边大体上还行吧?”

“哪儿啊,那些老顾客对味道挑三拣四的。有时候店里只有我一个人,他们就很明显地摆出一副失望的样子。”

“不用担心。你做得那么好吃。”

我们互相叫着“岩仓”、“小节”,心里不禁有些悲喜交加。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一刻,时间的流动十分神奇。

既不是倒流,也不是静止。

只是轻柔飘渺地弥漫开来,越来越阔大。在光线中,仿佛扩展到要直触天穹。就那样,时间包围着我俩化作永恒。

我以为这只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感受,可是后来一问岩仓,他竟然也有同样的感觉。

那时候,我们之间当然丝毫没有性欲这种东西。

坐在阳光流泻的窗边,喝着红茶,柔和而温暖的金色阳光包裹着我们。那是我们一直渴求的阳光,它使我们干涸的内心恍然大悟:“就是这个,我们缺少的就是这个。”

也许“祝福”这个词最接近当时的感受。

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在寻找各种各样的东西,而当时的感觉正是,我们所寻求的原来就是这个呀。

以前我们还年轻,以为靠做爱能够把我们联系起来,但事实并非如此。此时我才悟出,只是像现在这样无欲无求地聊天,心灵深处就会涌现出无法言说的活力。啊,就是这个,这样就好了。

这种感觉渐渐变成了确信,两人只要相对微笑就满足了。我们都感到,这一时刻将持续到永远。我的灵魂仿佛在说:以前很长很长的时间一直觉得缺少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原来就是这个啊。尽管在内心的某处隐约知道些什么,但绝没有想到居然就是这个。一直那么寂寞,原来竟是因为欠缺了这个。因为太过寂寞,所以连想到这一点都无能为力了。

屋内的光线与外面美丽而透明的阳光,还有照射在我俩之间的灯光全部汇集在一起,照亮了未来。


我们互相交换联络地址后的一周,岩仓打来了电话:“喂,如果你还单身,我们就结婚吧。”

我也一直这么想,所以马上回答“好啊”。

“现在,恰好我是自由人,而且这里也有那个小洞。”

岩仓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了。

在双方都分别继续经营各自店铺的前提下,我们很快开始讨论结婚事宜。父母起初虽然有点吃惊,但很快就改变了想法,大力赞同。

有所变化的是,我又雇了一名专业厨师(不是以前爱上我的那个),让他当我的助手,这样我稍稍有点接近老板的角色,以便腾出手来照顾家庭生活,还有就是我家的餐厅推出了卷筒蛋糕。

我一直坚持练习书法,亲自写了“应季卷筒蛋糕”,加入墙上的菜单里。店里把卷筒蛋糕放在我亲手烧制的盘子里销售,厚厚的两块售价六百日元。

虽然在自己漫长的人生中有过许多令人厌恶的事情,但即便如此,我也渐渐开始一遍遍地接受:这就是我。

跟以前的想象比起来,人生其实一点儿也不无聊。


“婚礼的时候我甚至想邀请那对老夫妇呢。”

听到岩仓这么说,我马上点头:“啊,那对老夫妇。”

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我刚好也在想他们的事。

蜜月旅行我们决定去尼斯。因为跟懂法语的岩仓同行,所以对我来说快乐无比。商店也好宾馆也好岩仓都知道,我也就很轻松。就这样,我那狭小的世界一点儿一点儿逐渐扩大了。之后我们开始寻找新居,终于找到了满意的房子。对话正是我们在即将搬入的房子里测量窗帘尺寸的时候开始的。

“这个房子,好像完全不可能出现幽灵啊。”

他说道。

八年的岁月,彻底改变了他,然而无法改变的地方依然丝毫未变。

日本人绝对不会穿的夹克款式、制作点心的工具、偶尔有国际电话时他说法语的样子等等,这些反而使我涌起了希望。

有并不熟悉的东西进入生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我常想,他娶我为妻不会觉得无聊吧?我这个人始终在同一个地方,做着一成不变的事情。我能够给他带来的新事物就是,在另一个场所成了每日操持家务的妻子——一个没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以及蛋包饭,仅此而已。实际上对他来说,找个像他母亲那样擅长待客的女性,或者找个更加艳丽诱人的女性——反正他有工作,这不是更好吗?我曾经认真地这么想。

我问过他多次,他总说,一点儿也不无聊,心里很踏实,而且我的容貌和身体越来越让他喜欢。

的确,我的身体已经从一个幼稚的、紧绷绷的小姑娘,变得更加成熟了。从浴室的镜子看去,腰部的曲线连自己也不禁感到“真是充满诱惑的身材呀”。臀部紧实,脚踝纤细,胸部浑圆,粉色的乳头娇嫩柔软,感觉真不错。这应该是充分的体力劳动锻炼出来的。

“那对老夫妇,不知成佛了没有。”

“那顿蛋包饭和猪肉咖喱饭,他们绝对很满足啦。最后那段时间,因为爷爷腿脚不便来不了了吧。”

“好像是啊。所以,他们一定很高兴。”

我笑了。

也许我再也做不出比那更尽心竭力的饭菜了,但即使到现在,每当我因疲惫而感到技艺要衰退,或味道要过咸时,总是会想起那时我倾尽全力烹调的、请岩仓和那对去往天国的老夫妇享用的最后一顿晚餐,我不愿失去倾注在那蛋包饭和猪肉咖喱饭中的心意,意志也便坚定起来了。

对任何人来说,我烹调的食物都有可能成为最后的一餐,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忘记自己所从事的是这样一种工作。

“我在想,等有时间了,给镇上独居的老人订餐,送外卖吧。开发一些便宜的蛋包饭盒饭之类。”

我说。

“我也想这么做。在法国那边,特别是在巴黎以外的地方,即使只是家面包店,也特别重视本地人。当然也很尊重远道而来的客人,但是对本地人也有一种想法,要为你提供美好的时光,非常有职业意识。”

岩仓说道。

“什么时候用个什么形式,把店合在一起吧。”

“要是能有更大的地方,把咱们家也建在那儿就好了。”

我想,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一定是住在这个房子里啦……

房子采光不错,通风也好,公园的绿意清晰可见,还可以听到从附近小学传来的孩子们喧闹的声音。这里,与那破败的房子截然不同。幽灵估计不会出现,而我们也都彻底长大了。

如果没有长大成人,就绝不会在相隔如此之久以后恍然大悟:……在被炉边与某个亲近的人相对而坐,尽管内心略感无聊但双方都并不固执己见,也不针锋相对,间或为对方的话语感动,要么没完没了地长聊,要么沉默不语……那段看似毫无意义的时间,远比时而缠绵做爱时而大吵大闹时而又和好如初的生活要宝贵得多。

现在想来,那种以为后者更加重要的感觉,就是所谓的年轻。或许正是因为年轻才不懂得彼此的宝贵,或许也正因为在某处有所醒悟,之后才会有此体认。

即便如此……我们会将棒和洞以谁也无法了解的方式隐藏于相互关系的核心,执著于彼此的每一天。我们会在夜晚绵绵不绝地互相诉说琐屑杂事,或者做爱,就这样渐渐老去。我们会呵护两人之间的关系——既不仅仅是身体的,也不单单是心理的,把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空间扩充到极至。

我们会以尼斯为开端,无数次地一边体认两人之间性爱的契合,一边去世界各地旅行吧。

即便如此,也一定不会超越那日在阴霾的天空下、在温暖的幽灵出没的房间里,裹着羽绒被的性爱吧。

在我俩关系的根基里,无论何时总会留有那一时刻的感觉吧。

并且,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那对夫妇一样,几乎不留痕迹地消逝吧。

乍看之下这是单纯的人生,实则属于足以同世界七大洋冒险相匹敌的巨流。在那里既有我故去的外婆,也有岩仓已逝的母亲。此外,还有那对夫妇。所有的人都在那巨流中生存,尽管进行着种种挣扎,却终究归于同样的洪流。

假如,假如没有在那个房间见到他们,我们会不会结婚?

只有这是一个谜,但也许,就不会结婚了吧。

无形中我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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